“你女儿可以留到大使馆,我负责照顾她。她是不是来看野生动物?我可以找人带她去,不会耽误她的行程。”

梅茵立即说:“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疫区。”

狄克森还没有说话,史密斯大吃一惊:“到疫区去?黑头发的小姑娘,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地狱,连航空公司都很难往那儿发航班,因为没有驾驶员愿意去。”

梅茵没回答,看着义父。她来到美国五年,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国少女,不过有些中国印记是去不掉的。比如,美国的小孩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这点她就学不来。再比如,她忘不了中国的生身父母,虽然父母死时她才两岁多。生身父母是死于鼠疫,所以她立志要做一个像义父那样有名的流行病学家。狄克森知道她的志向,沉吟一会儿说:

“好的,你随我去吧。”他对吃惊的史密斯说,“我女儿的志愿是当流行病学家,这对她是一次难得的实践机会,正好我也需要一个助手。安全问题你尽管放心,其实在专家眼里,所谓的四级病毒虽然可怕,并非不可预防。”

史密斯大大地摇头,努力劝了一会儿,劝不动,只好认可。史密斯为他们办妥了机票,他们待在候机室里等下一班飞往喀土穆的航班。史密斯问狄克森,这次可能是什么疫情,是拉沙热、绿猴病、黄热病、克里米亚刚果热,还是76年新发现的埃博拉?

狄克森摇摇头:“这正是我要去干的事。不过听你刚才介绍的病情,似乎更像埃博拉。”

梅茵知道,史密斯说的几种病都是非常致命的,尤其是埃博拉,依靠空气和接触传染,在1976年扎伊尔的疫情中,死亡率高达90%。至今尚未研究出疫苗,没有任何治疗办法。史密斯困惑地问:

“狄克森先生,你是专家,能否告诉我,病魔为什么特别钟爱非洲这块地方?凡是欧亚有的疫病,这儿基本都有,像麻风、天花、结核、狂犬病等。更有不少新病毒是这儿独有的,像拉沙热、绿猴病病毒(注:即玛尔伯格病毒)、克里米亚刚果热、埃博拉、昏睡病等,都是一些特别凶残的病毒(注:只有昏睡病是由布氏锥虫引起)。新大陆的情况恰恰相反。发现美洲和澳洲时,土人传给移民者的病只有梅毒,是一种相对温和的病;而移民者带去的天花和流感,却对土人绝对致命,”

他举的例子都很正确,甚至少说了一条:更为凶残的艾滋病。艾滋病是1981年在美国发现的,已经确认它源于非洲。实际上,1976年在扎伊尔扬比库埃博拉疫区,医疗组保存了病愈者的600份血液样本,其中就有艾滋病毒,是在十年后复检时才检查出来的,狄克森差一点为此送命,不过此刻狄克森尚不知情。他的问题让狄克森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道。我猜测,可能因为这儿是'旧大陆'吧。这儿是人类的发祥地,很可能也是病原体的发祥地。长期的进化使病原体变得多样化。”

“这就不对了!我知道医学界有一种说法:病原体与人类的关系总体上是趋于温和化的。一方面人类会慢慢产生特异免疫力,另一方面从病原体本身来说,如果毒力过于烈性,让寄主与它们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在进化中,温和病原体更容易占优势。从欧亚美澳各洲天花和流感的历史变迁来看,这种说法没错。但为什么这个理论在非洲就行不通?你看,在非洲这个人类发源地,病毒反而更烈性。”

狄克森沉默了很久,老实承认:“我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专家知道的不比门外汉多。我考虑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去喀土穆的乘客要进场了,史密斯最后劝了一次,说去疫区太危险,最好让梅茵留在大使馆里。梅茵只是笑着摇头,狄克森也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还是让她去吧。”史密斯叹息一声,拍拍梅茵的肩膀:

“好吧,祝你一种顺风,勇敢的小姑娘。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他们到了喀土穆,需要转乘飞机到恩扎拉。果然如史密斯所说,没有去那里的航班。狄克森在这方面已经有丰富的经验,找到美国驻苏丹大使馆,通过他们联系到一架警用飞机,专程把他们送过去。去坐飞机时,狄克森悄悄对梅茵说:

“不要在驾驶员面前提疫区的事。”

梅茵看看义父,轻声问:“他们不知道是飞往疫区吗?”

“听他们的口气,大概还不知道,至少不知道疫情那么厉害。如果他们知道,可能就――”他耸耸肩,没有说下去。

梅茵觉得这件事做得似乎不够地道――欺骗不知情的驾驶员前往疫区。但义父说话时表情很平静,他觉得为了挽救疫区的千万濒死者,即使不得不说几句谎话,上帝也会原谅的。着陆时已经是黄昏。恩扎拉机场只是一段凹凸不平的柏油路,机场大厅则是马口铁皮作屋顶的简陋棚子。驾驶员同机场人员交谈几句,马上知道了疫情的惨烈,脸色变得阴沉。但这架飞机没有自动导航,只能靠肉眼飞行,所以驾驶员们必须在这儿停留一夜,这让他们格外胆战心惊。狄克森倒是暗自庆幸,这样他就可以连夜提取血液样本,粗检之后在第二天让返程飞机把样品送到美国喀土穆大使馆,再转送到 CDC作鉴定。在1979年,对埃博拉等病毒还没有更灵敏的检测手段,只能用间接免疫荧光检测验明特定的抗体,从培养的组织或细胞中分辨出某种病毒来需要时间和专业的设备。早完成一天,就可能挽救几百条人命。

驾驶员在当地的政府招待所住下,父女俩连夜赶往延比奥的医院。虽然梅茵在贫穷的中国长到十岁,但这儿入骨的贫穷仍让她瞠目。医院是一排泥土墙的茅屋,小煤油灯闪烁不定的灯光照耀着二十多个濒死的病人,都躺在泥土地面的草席上,身体僵硬,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这儿只有一个叫埃迪的医生,别的医护全部弃职逃命了。有些病人有家属陪着,更多是独自躺在草席上等死。狄克森已经看惯了疫情的惨烈,这次也感到震惊,非洲土人非常看重血缘关系,病人都能受到很好的照料,常常有一大群亲戚来医院照料病人,病人死亡后要按风俗清洗死者内脏和身体,全族人都为病人守灵,嚎啕大哭,用灰烬涂在脸上,一般要持续十几天。这种风俗常常造成疫病的大传播,过去,医疗组为了阻止亲戚们来医院,可没少费唇舌。像现在这样撂下病人孤零零地等死的情况是绝对没有的。看来,凶暴的疫病已经冲溃了非洲传统社会的基石。

埃迪是个好心场的医生,黑色卷发,爱喝棕榈酒,生性乐观,不拘小节,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虽然这儿的局势几乎无望,他仍然劲头十足地在各个病房里巡行着。狄克森从他这儿找到了疫情的起因――疫情是几个吃黑猩猩肉的土人引发的,但正是这所医院才造成了疫情的大传播。这儿医疗条件很差,医护们不具备起码的知识,一个针头要用好多次。直到他们来后,埃迪仍在这样干。狄克森感慨地想,现代技术如果落在愚昧的人手里,反倒是疫病最得力的帮凶。就像十九世纪的欧洲,妇产医院成了产褥热的发源地。一位奥地利医生塞麦尔维斯发现并指出了这一点,结果反而遭到医疗界的群起攻击,丢掉工作,在激愤中精神失常。狄克森没时间埋怨埃迪,毕竟他是唯一自愿留在这个地狱里的医生。狄克森只是郑重告诫: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干了!即使没有多余的针头,用过的针头在重新使用前也必须用煮沸法消毒。

他为梅茵穿上了白色塑料膜制成的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狄克森本人没穿,这种防护服太笨重,又不透风,在非洲的盛夏热得难以忍受,工作起来十分不便。虽然埃博拉十分可怕,但依多年经验看,只要戴好口罩,通过空气传染的几率很小,关键是防止针头刺伤等意外。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让女儿穿着防护服工作。

狄克森跪在地上检查病人,梅茵端着煤油灯为他照明,两眼圆圆地看着义父是如何工作。依病情看,很可能是埃博拉,是这种病在人类中的第二次爆发。狄克森一边检查,一边对梅茵讲如何临床诊断埃博拉。轻微出血是埃博拉的典型早期症状,但在黑皮肤的非洲人身上,又是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想要找出皮肤出血形成的微小瘀斑非常困难。狄克森扒开病人的眼皮寻找眼白出血。或让病人张开嘴,在上腭寻找疹子,观察喉头是否肿胀发红。检查完二十一个病人后,他确认至少有七人患的是埃博拉,其余的为疑似。他让埃迪告诉病人家属,把这七个人集中到一个房间里隔离,然后对他们抽取血液。这些工作得赶快进行,因为抽血后还得把血清同红血球分离。这儿没有电,只能用手摇离心机,至少要摇上一个半小时才能把这些血液样品分离完。

埃迪已经连续值了五天班,初步检查完病人后,狄克森强迫他回家休息。现在要对病人抽取血样,狄克森操作,梅茵帮忙按着病人的胳膊,因为很多病人陷于昏迷,无法配合医生。先对七个确诊病人抽血,抽完已经是深夜两点。狄克森父女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紧接着又是医院的操劳,乏得睁不开眼。狄克森让女儿先去休息,梅茵使劲摇摇头,赶走乏意,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说:

“不,我帮你把血抽完,我不困。”

狄克森心疼地看看女儿,抽血时也确实需要一个助手,就点点头说:“好吧,抽完这几个样本你就去睡。”

现在要抽几个疑似病人的血。其中一个是老妇,皮肤松弛,瘦骨嶙峋。非洲人不大好判断年龄,她可能是60岁,也可能是75岁。她发着高烧,嘴里说着胡话。在她身上没有发现出血症状,但她是从确认有埃博拉的地区来的,狄克森高度怀疑她也是埃博拉患者。梅茵按着她的胳膊,狄克森把针头插进她的静脉,开始回抽。两人都没想到,她在这时突然翻身,力气大得异常。梅茵可能太疲乏了,没按住,针头滑了出来,剌穿了狄克森左手的手套。

狄克森立即脱下手套,在姆指甲根部发现一滴鲜血,肯定是他的血。这么说,带有埃博拉病毒的针头可能已经将病毒带到他体内。

那一会儿,狄克森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他完全知道这个小意外的后果,1976年第一次埃博拉疫情之后,在伦敦实验室里,一位同事普拉特里做动物试验时也被针头剌伤过。尽管普拉特马上用消毒剂彻底清洗了伤口,后来仍大病一场,几乎送命。好在事发时他是在英国而不是在非洲,能享受最高级的医疗护理。他病愈后,英国卫生部门专意为这桩意外召开一次质询会,会上一位英国官员问,他那时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把受伤的姆指剁掉?这可不是玩笑,相比染上埃博拉的后果,剁掉一个姆指是相当小的牺牲。这会儿狄克森没按这个办法去做,多半不是心疼一个姆指,而是怕把女儿吓着。

梅茵的脸色变得惨白,因为自己的疏忽,义父很可能会送命!她的泪珠扑塔扑塔掉下来,在面具上流出两条河。狄克森忙安慰她:

“别怕,别怕。我现在立即消毒,没问题的。”

他把姆指彻底消毒。埃博拉无药可治,唯一办法是用埃博拉患者痊愈后的康复血浆来注射,痊愈者血中有相应的抗体,按理说应该起作用的。他手边就有上次疫情中收集到的血清,虽然不新鲜了,但至少经过仔细的过滤,除净了其中的绿色杂质,用它来注射,至少在心理上是个安慰吧。他用干净针头吸进有抗体的血清,让梅茵为他进行注射。

现在只有等待了。除了祈祷抗体起作用,也祈祷这个老年妇女患的不是埃博拉。虽然心情阴郁,极度疲累,他不能休息,还得完成离心血清的工作。梅茵擦擦泪水,说:

“爸爸你休息吧,我来做分离。”

狄克森知道这会儿没法劝女儿睡觉,当然他也不放心女儿独自操作,就坐一边指导着她,把十几管样品血做完分离,用从喀土穆带来的干冰冷冻起来。手摇离心机摇起来很累人,但梅茵坚持不让父亲换她。她是以此来多少弥补内心的负罪感。这些工作做完后,已经是清晨了,深蓝的天空中残星闪烁,非洲的旷野蒙在雾气中。狄克森硬逼着女儿去休息,他自己不能睡,还要对病人的血清作荧光抗体试验,以初步确定这次的疫情。今天做这个试验格外重要――那位老年女患者是不是埃博拉病人,对狄克森可是生命攸关的。

梅茵毕竟是个孩子,确实坚持不住了,躺在父亲身边的草席上,不一会儿就睡熟。这边狄克森把含病毒的一份血清吸进小瓶里,用来检测病毒的玻璃片已经备好,上面有固定好受埃博拉感染的细胞。把血清滴到玻璃片上,加上荧光标记,然后在显微镜下观察,如果它闪闪发亮,那就是阳性。

狄克森把那位老妇人的试验放到最后去做――把命运的揭晓尽量推迟吧。前面所做的试验有七例是埃博拉,闪闪发亮的荧光实际上宣判了那七个病人的死刑,绝对没救的。等狄克森做最后一例试验时,禁不住嗓子发干,手也微微颤抖。他镇静了自己,慢慢调整着显微镜,玻璃片上,细胞显露出它们的轮廓和细胞核,都呈灰色、绿色和黑色,附着荧光的斑点,但它们没有闪闪发光。是阴性!

狄克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次的阴性结果并不能确切排除埃博拉的可能,也许病人尚在发病初期,没有产生抗体。但至少说,他的死刑被缓期了。他真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即告诉女儿,但梅茵睡得正熟,不忍心唤醒她。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与他有心灵感应,梅茵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

“爸爸,荧光试验做完了吗?是不是阴性?”

她在睡梦里还在挂念着试验的结果呢。狄克森想吻吻她,不过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的病情还没最终排除呢。他轻松地说:

“对,是阴性。”

梅茵的睡意一下子没了,跳起来,抱着爸爸的脖子欢呼,眸子里闪闪发光。狄克森赶紧用手挡住梅茵的嘴唇,不让狂喜的女儿吻到自己。

早上,狄克森和梅茵赶到恩扎拉机场,飞机驾驶员已经准备起飞,他们一分钟也不愿在疫区多停。狄克森把包装好的血清和组织样本交给机长,请他务必尽快转到美国大使馆。机长对医学一窍不通,没想到这个包包内装的,恰恰是他们急于逃脱的埃博拉病毒。机长只是随口问一句:

“什么东西这样关紧?”

狄克森面不改色地说:“是我的证件,快过期了,要赶快送大使馆重新签证。”

能够马上离开这儿,机长的情绪好多了,笑着说:“放心,我一定尽快转交。”

那架破旧的警用飞机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颠簸着前进,让旁观者非常担心它能不能起飞。不过最终它飞起来了,消失在北方的天空。梅茵偷偷看着父亲的表情,父亲显得很平静,没有为刚才的谎话而内疚。当然,那些样本经过仔细的包装,一般来说,机长没有受到传染的可能――如果他过于好奇而私自打开,或者飞机失事,那又另当别论。义父的行事方式对梅茵上了第二课,很重要的一课:

当你全力去实现一个高尚的目的时,可以使用一些不大高尚的手段。

十几年后,梅茵用色相引诱斯捷布什金,或者在孤儿院中偷偷撒播病毒时,都是遵循着这样的道德准则。

对这几个病人的抗体荧光试验连续做了几天,最后确诊老妇人不是埃博拉,狄克森彻底得救了。那时WHO派来的后续部队已经赶到,为首的是海伦,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曾经当过比利时伞兵,是一位雷厉风行又颇具同情心的人。海伦接手后就催促狄克森走:

“走吧走吧,快点带女儿去看野生动物。你们的义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苦难该由我们来承担。”

父女俩同埃迪医生告别,临走时又去看望了那位老妇人。她已经彻底痊愈了,坐在床上,用手指梳着锈成一团的头发,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邻床友好的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为她抽血时发生的那一幕,不知道自己的痊愈意味着另一人也被死神赦免。梅茵和父亲相视而笑,心中说不出的轻快。

直到十年后的1986年,那时艾滋病已经发现5年了。狄克森忽然想起那批1976年从扎伊尔抽取的600份血样。那些血样全部做过埃博拉病毒检查,但里面会不会也混杂有艾滋病毒?梅茵那时已经在北卡罗米纳大学毕业,在CDC的艾滋病新实验室工作。狄克森提出建议,并经CDC同意,从冷藏箱里取出这批旧血样,让女儿做了认真的细胞培养。因为血样太陈旧,做起来很难。不过梅茵最后成功了,得出了确实的结果――在这批血样中有0.8%的艾滋病人。

梅茵提取的这些病毒成了艾滋病的原型菌株,对此后研究艾滋病毒的衍变立了大功。此后CDC在中部非洲几个国家做了大规模的检查,结果证明,且不管艾滋病是否来自于密林中的黑猩猩,但至少它已经在中部非洲农村稳定存在了相当长时期,发病率大致在 0.8%-0.9%左右,是一种比较温和的传染病。此后,至迟截止到八十年代末期,它在非洲农村仍保持着这个传染比率。只是在城市中,由于人群生活方式的急剧改变(主要是性方式的改变,出现了大批此地所谓的“自由妇女”,即妓女),它才突然变成一场世纪性灾疫。

在600份旧血清中确认艾滋病毒的那一刻,狄克森与女儿相对苦笑,止不住后怕!幸亏十年前他给自己注射的那管血清不在0.8%之列,否则他就会成为美国第一个艾滋病病人了。回想当年,狄克森看到苏丹延比奥医院用未经消毒的针头重复注射,对埃博拉疫情推波助澜,那时他曾感慨:现代技术一旦被愚昧的医生滥用,就会比原始社会的无医无药还可怕。现在呢,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埃迪医生那样愚昧的人,不过层面不同而已。而且以后的科学家们会不会犯类似的错误,谁也不敢断言。今人笑古人,后人复笑今人,问题是谁都不愿把自己摆在小丑的位置。

这对狄克森是一个警示:自视甚高的科学精英们其实远不能把握科学的副作用。科学家能透过表面,看透较深层面的大自然运行机理,也许还能看透第三层、第四层但自然界还有第五层、第一百层、第一万层机理呢,你永远无法穷尽它。

两人离开疫区,匆匆赶往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交界处的塞伦盖蒂大草原。塞伦盖蒂在土着语中指“永远流动的土地”,并不是指草原的流动,而是动物的流动。每年夏季,成百万的角马、斑马会从这儿向北迁徒,去马塞马拉湿地,等塞伦盖蒂的旱季过去后再返回。这种行为已经刻印到这些动物的基因中,成了它们永远不会改变的天性。坦桑尼亚政府因为人类的利害曾想阻止它们,在它们迁徒必经之路上树起了重重铁丝栅栏。结果可想而知,浩浩荡荡的动物大军势不可挡地踏平了栅栏,继续它们已经延续百万年的行军,把坦桑尼亚政府的努力变成了笑柄。

梅茵在电视上看过角马的大迁徒,非常向往,也许是记忆上的“返祖作用”吧,梅茵像大多数人一样,天然地向往着蛮荒和野性世界。她在电视上看了以后还不过瘾,老对义父说:什么时候能去非洲亲眼看一看?她的心愿最终促成了这次非洲之行。现在,因为在扎伊尔耽误了几天,时间有些晚了,角马的大迁徒已经开始。狄克森租了一辆吉普,提前赶往格鲁美地河等侯角马群,这条河与迁徒路线斜交,是迁徒途中唯一的水源,角马群肯定会经过这里。司机兼向导是一个土着马萨依人,鼻子上挂着奇形怪状的饰物,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他只会说很少的法语,而狄克森的法语也仅够最简单的交谈。不能沟通时,马萨依司机就露出白牙齿憨厚地笑,恭顺地对客人的连连点头――然后照着他自己原来的想法去做。后来狄克森父女干脆把行程全托付给他,反正这是没法的事儿。其实这位马萨依人已经是部落里少有的“现化代先驱”了。吉普车途中经过一些马萨依部落,这儿完全没有现代文明的任何痕迹,居民住在一种用牛粪砌成的房子里。他们很热情好客,在路边向吉普挥手,群声尖叫,露着白牙齿憨笑。他们虽然贫穷,但都很健康,黝黑的肤色,弹性十足的步伐,洋溢着十足的活力和野性。看着他们,梅茵不由想起扎伊尔那些同样贫穷但却失去了健康的人群,心想两者之间的反差太大了。那时她有一个想法:也许处于蒙昧中的土着人并非不幸福,反倒是刚刚接触现代文明的土着人要承受苦难。

他们在河边停下,车上有毛毯,铺在地上就是简单的床铺。他们吃了干粮,喝水就喝河水。这对梅茵来说已经不啻琼浆玉液,在扎伊尔疫区,他们一直在饮用水中加碘化物杀菌,味道极为难喝。那晚他们乏透了,很快入睡。第二天,太阳升起后,忽然地面之下隐隐传来擂鼓一样的声音。司机兼向导趴在地上听听,指着远方兴高采烈的说:

“来了!来了!”

地平线上腾起大团的烟尘,然后,清晨的阳光照出一片流动的生命,一条肉体的洪流。成百万头角马和斑马以磅礴的气势从南边出现,向格鲁美地河跑过来。草食动物群的周围则是狮子和猎豹,它们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盯着群体中的幼仔,有时借着尘土的掩护发动一场奇袭。角马和斑马群对此逆来顺受,只有母马扑过去同狮群缠斗一会儿,但这通常改变不了幼仔的命运。等幼仔的死亡已经无可挽回时,母亲们悲哀地嘶叫着,抛下幼仔的尸体,回到角马群中,继续它们的行程。现在它们到了河边,陡峭的河岸下就是它们十分渴望的饮水,但冥冥中的本能告诉它们,河里同样有凶残的敌人――鳄鱼。领头的角马磨磨蹭蹭地走向河岸,走几步,嗅一嗅,嘶叫一声,又退回去,进进退退犹如死亡之舞。身后的角马群也闻到了水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向前挤过来,慢慢将前边的角马向河里挤去。终于,汹涌的角马群将一头角马挤到了水中,它恐慌起来,四肢乱蹬地往回扒,在角马群中引发强烈的骚乱。隐伏在水下的鳄鱼乘势开始进攻,利齿一闪,咬住一头角马的脖子,又用剧烈的翻滚把角马的喉咙撒裂。紧接着又有几头角马被咬死,拖入水中,鲜血在水中扩散,染红了大片的河水。这时大部分角马反而不害怕了,悲壮地嘶叫着,踏着同伴的尸体甚至鳄鱼的身体,汹涌地向对岸涌过去。这中间仍不时留下几个牺牲者,但大批角马顺利抵达彼岸,在岸上蹦跳着甩干身上的水,一刻也不多停,立即向对岸的草地跑去。它们的欢快之情似乎伸手可掬。

马萨依向导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场景,他已经是见惯不惊。梅茵则被深深打动,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毕竟亲眼所见比电视上的场景更为真切。这是生与死的搏斗,是物种的宿命。尸体侧畔是流动的生命之河,个体的牺牲换来种群的延续和昌盛。这幕活剧已经上演了亿万年,还要永远延续下去。她的心弦被拨动,发出悲凉悠长的共鸣。她不想让义父看见自己流泪,就把脸扭向一边。实际上狄克森的震动也不在女儿之下。

一头角马从鳄鱼的利齿下逃生,摇摇晃晃地爬回这边河岸。它受的伤看来并不重,但晃悠一会儿,最终倒在地下,倒下的地点离这儿不远。作为一个流行病家,狄克森对此很敏感,对梅茵说:

“它像是生病了?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走过去,蹲下去观察。果然是一头病角马,流泪,流涎,口腔黏膜潮红,坏死处呈现深红色的地图样烂斑。倒下时,屁股后还拉了一摊带血色的稀屎,恶臭异常。它看见两人走近,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已经无力起来了。一头豹子一直在窥伺着这头角马,这会儿慢慢走过来,朝他俩凶恶地呲牙咆哮。向导忙把他们拉到吉普车上。豹子并不打算与人类为敌,衔上战利品迅速撤退,藏身到树丛后。狄克森在车上盯着豹子消失,对女儿说:

“那头豹子其实是在做好事。那头角马得了牛瘟,已经没救了。被豹子吃掉,反倒减少了在同类中传播的机会。”

他向女儿介绍了牛瘟的有关知识。牛瘟也是病毒引起的,是一种急性、高度接触性传染病。以消化道黏膜坏死为主要特征。在家畜和野生动物中都能传播,OIE(动物卫生组织)将其列为A类疫病,它对家畜的危害是毁灭性的,不亚于人类中的天花。梅茵认真听着,没有说什么,等到吃晚饭时她忽然问:

“爸爸,你说牛瘟是高度传染性的疫病,为啥野生角马群没有被牛瘟灭绝?你看,角马和人类一样也属于哺乳动物,身体结构大致类似;它们这样密集地迁徒,挤挤蹭蹭地,比大城市的人群还要容易传染。再说,”她笑着说,“角马社会中没有医学,没有疫苗和抗生素,没有讨厌的隔离服和面具。”

狄克森笑了,前几天穿防护服带面具,把梅茵折腾苦了,最后一天她坚决不再穿戴,狄克森只好答应。他说:

“对啊,要是这成百万头角马都带上防毒面具,那才威风呢。”停停他说,“角马社会中也有医学的,那是上帝的医学,是自然淘汰。容易患病的个体很难活下去,不是病死就是被吃掉,于是种群中只剩下抵抗力强的个体。当然这种办法在人类这儿行不通。从希波拉底时代开始,医学就与人道主义密不可分。医学建基于对个体命运的关切之上,医学的目的是一行大写的金字:救助个体,而不是救助群体。”

“哼,至少这些野生动物们活得非常自在。你看这些角马们,多么强壮,多么生气勃勃!看着它们在草原上奔跑,我觉得它们不是肉体生命,简直是飞舞的精灵。所以嘛,依我看来,上帝的医学和人类的医学一样管用。”

这句话让狄克森一愣。他想我(我们)真是瞎子啊,搞了30年的医学研究,却一直闭眼无视这个最明白的事实。现代医学已经发展成无比巍峨的大厦,其成就足以使人类精英们自我膨胀,藐视上帝。但跳出医学的圈子回头看看,就种族的整体而言,人类的健康水平并不比角马强,甚至还不如后者。现在,上帝在非洲的荒野上导演了一场大剧,演员是数百万头活力四溢的生灵。生灵们用形象的语言诠释了上帝的意旨――而且是一个孩子首先看懂了。他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