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接受了他的异议:“证人张军,请你只讲你知道的东西。”

公诉人接着问:“请证人描述盒子的形状。”

“盒子不大,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外壳是不锈钢做的。梅茵当时说过那是冷藏盒,里面装有液氮,我接过来时,感觉到盒子凉冰冰的。”

“被告确实说过那是冷藏盒吗?”

“对,我肯定没记错。”

“好,我没问题了。”

审判长问:“被告人和辩护人有没有问题?”

杜律师笑着说:“没有。我和公诉人一样相信那是个冷藏盒。既然特意用冷藏盒,肯定是用来装某种生物制品的,比如病毒、病菌、冷配精液,或其它东西。”他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

接着传唤的证人是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辅助人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看穿戴风度属于蓝领阶层,文化水平不高。面对法庭显得很窘迫,不大敢抬头,有时她向被告溜一眼,马上又低下目光,好像对今天来作证很愧疚似的。显然她过去很敬畏梅茵,即使到了今天也走不出旧日的惯性。

“姓名和职业。”

“俺叫胡翠花,在天力公司老总实验室当勤杂工。”她解释道,“那个实验室只有梅董和孙总用,俺们私下里都叫它老总实验室。”

“有几个勤杂工?”

“五个。”

“你们在实验室都干些什么日常工作?”

“俺们干的都是力气活,搬搬运运,打扫卫生,也从别的车间往这儿运动物细胞,一般都是桶装,要加到生物反应器里。”

“你们见过生物反应器的制成品吗?”

“没有。那些事都是梅博士自己干的,梅董不在时孙总干。”

“你知道生物反应器和液氮冷藏箱里装的是什么吗?”

胡翠花胆怯地看看梅茵,有点勉强地说:“不知道。直到孤儿院出了天花,警察来实验室取样本,才听说里面是天花病毒。别人说那很危险的,得着就死。”

旁听席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梅茵把两个无知工人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一直对她们隐瞒病毒的真相,实在太残忍。公诉人满意地说:

“好,我没问题了。”

杜律师聪明地感受到下边的情绪(不满,甚至是厌恶),但奇怪的是,他不但不躲避,反而有意把这件事描黑。他问:

“请问,梅茵博士对你们采取什么防护措施了吗?比如防护服、密封面罩、进出实验室的消毒?”

“没有,啥也没有啊。俺们都奇怪呢,别人一碰上就得病,俺五个整天在里面,连口罩都没带过,咋也没得病?”

“梅博士,还有偶尔去的孙总,是否穿防护服?”

胡翠花老老实实地说:“不,他们也从没穿过。别人说梅董坏话时,我就拿这事为她辩解,我说梅董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比俺们还长,工人下班后,她一个人老是在里面熬到深夜。她就不怕传染?”

“好,我没问题了。”

法庭传唤下一个证人。

“姓名和职业。”

“我叫薛愈,是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曾经是被告梅茵的博士生。”

“在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告诉你,这个实验室里存有变异的、有可能产生致病能力的白痘病毒,对不对?”

“对。”

“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带你参观过实验室?”

“对。她是想劝我到这儿工作,接手这项研究,我没有立即答应。”

“能否告诉法庭,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这项研究并非没有必要,但人工诱导病毒产生致病性,有相当的危险性,应该经过充分的公开的安全论证,不应是私人性质的研究。当然后来我知道,梅茵老师当时并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所说的可能有致病性的病毒并不是变异白痘,而是天花。”

“那天她打开液氮冷藏箱或生物反应器了吗?”

薛愈犹豫一会儿回答:“那天我在实验室停的时间很短,印象不深了,好象她打开过。”

“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问被告方,杜律师很干脆地说:“没有问题。”

法庭质证又进行了一会儿,这个案件的脉络已经相当清楚了。双方做法庭辩论和总结性陈述。公诉人说:

“被告在一个开放式实验室里秘密保存最危险的四级病毒,因管理不善造成漏泄,从而导致这次疫情。这些犯罪事实证据确凿。至于被告从俄罗斯非法运送天花病毒入境的犯罪事实,由于证人斯捷布什金已于15年前死亡,无法得到确凿的证言。但我们认为,俄国克拉索诺警方、张军、胡翠花等人的证言,包括实验室确实存在天花病毒的事实,已经构成了明确完整的证据链,可以对其偷运天花入境的犯罪事实做出合理的推论。”

他对审判的进展很满意,公诉陈述清晰有力,已经在三位审判员和听众中形成了深刻的印象。他看看杜律师,截止目前为止,被告方律师一直采取守势,却一直摆着一副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庭审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还会能使出什么惊人的招数不成?

轮到被告方做总结性陈述,旁听席上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一个白人老者被一个白人中年女子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法庭。他满头银发,白须飘飘,面容枯稿,目光明亮,项上带一枚十字架,像宗教画中描绘的一个戒斋苦修的先知。五个带同样十字架的外国旁听者看见了,连忙离席迎接,把他俩安顿到中间的空位上。被告席上的梅茵看到义父抱病前来,眼睛湿润了。她担心义父的身体,远远地用目光询问。老人向她摆摆手,又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旁听席安静下来,但在众人们的感觉中,会场中已经出现一个无形的、但人人能感觉到的变化。狄克森的到来吸引了很多记者和其它人的目光,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视力的漩涡,一个无形的磁力场,一个有强大质量的黑洞。这个不可见的中心似乎能在冥冥中影响别人的心态,改变庭审的走向。

公诉人警惕地盯着他。老狄克森是在病况稍好后匆匆抱病赶来的,但在公诉人的眼里,他是有意选择在最关键的时刻走进法庭,因为从他进来后,杜律师的神态就不一样了,他目光炯炯,开始了被告方的反击。杜律师说:

“对公诉人所陈述的事件的脉络,我的当事人没有太大的异议,除了关键的一点--她从俄罗斯夹带入境的冷藏箱里装的并非天花病毒。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现在就要加以解释。”

并非天花?此前听众们都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会儿竖起耳朵听他的话。杜律师不急不缓地说:

“为了说明事实,我要多少介绍一下梅茵的义父、美国的狄克森先生,和他创建的十字组织。我的当事人已经公开说过,她去俄罗斯是受义父的委派。我很奇怪,公诉方对她这项检举怎么一直置若罔闻?惩罚犯罪的执行者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幕后的教唆犯逍遥法外吧,即使那人并非中国国籍。我这会儿就来帮法庭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属于份外的工作。”他笑着说,旁听席上有压低的笑声,公诉人和审判员们都觉得尴尬,他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直避免追究这个美国人的罪行,但这么明显的宽纵,在法理上确实说不通。“下面,请法庭容许我占用两分钟时间,介绍十字组织的一些信仰,因为这些观点将与我即将陈述的事实有很大关系。”

审判长说:“请只讲与案情有关的东西。”

“好的。我会注意。十字组织是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所建立的松散组织,今天有九个成员在场。他们在以下观点上有共识。”

他照着一张纸念下去:

"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中合法的成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不能以人类的好恶来肆意宣判某个物种的死罪,不管它是害兽、寄生虫还是病原体;人类在用科学这个利器来变革自然的同时,也应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应尽量保持自然的原有平衡态,不要过于粗暴地干涉,因为人类常常迷恋于短浅的利益,以一碗红豆汤而贱卖长子继承权;科学界有远见的人不能再沉默或仅仅坐而论道,应以实际行动中止人类对自然的强奸。

“具体到天花病毒这个对象上,他们认为:目前全歼天花病毒的决策值得商榷。虽然它使人类免除了天花上千年的蹂躏,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但它造就了非常危险的天花真空,这种真空可以用极小的代价轻易打破,从而把人类永远置于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威胁下,此前美国的恐怖袭击就是明证。何况天花本身也有益处,比如它对艾滋病可能有抑制作用。最好的办法是适当减弱天花的毒性,让其在自然界中继续存在下去。”

他文诌诌地宣读了这些观点,又恢复他嬉笑怒骂的风格:

“观点的宣讲就到此为止吧,下边转到审判员们关心的犯罪事实。正因为十字组织有上述观点,或者说是信仰也未尝不可,其中一位俄罗斯成员、优秀的病毒学家斯捷布什金,就借工作之便,在威克特中心对天花病毒进行人工诱导,培养弱毒天花。后来,梅茵受义父委派,接过他的工作,进行进一步的减毒培养。没错,我的当事人后来不慎造成弱毒天花漏泄,但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它所引起的疫情如此轻微?为什么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长期接触也不受传染?只有一个原因,我的当事人私运入境并长期保存研究的东西,并不是天花病毒,而是--”他一字一顿地宣布,“天花的减毒活疫苗!”

会场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人们在努力消化他提出的这个新说法。公诉人仝光武像挨了一闷棍,心想这场官司怕是要输,达不到“严惩梅茵”的目的了。把事件前前后联系起来看,梅茵十几年来秘密进行的工作,应该确实是减毒培养。这次她无意漏泄的极有可能不是强毒天花,而是减毒活疫苗。仝光武不是医学专家,不知道二者在细胞结构上能否区分,恐怕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但名称的不同,对梅茵的量罪就大大不同了。他不甘心认输,反驳道:

“被告律师似乎忘了三家权威机构提供的鉴定报告?被告方对上面的结论并无疑义。”

杜律师从容地说:“我至今仍不表示疑义--减毒的天花活疫苗从广义上说仍属于天花病毒,而不是白痘或水痘。活疫苗和原生病毒在细胞结构上有细微区别,但主要区别是致病性。你们提供样本要求鉴定时,是要求分辨它是天花还是白痘,三家机构给出了正确的结论。但如果你们要求分辨是天花还是减毒天花,他们肯定需要做另外的鉴定。我谨告知法庭,我们已经申请第二次鉴定,结果可能在两天后拿到。”他解释道,“病毒与其减毒后变成的活疫苗,在DNA结构上是可以区分的,可以通过PCR,即聚合酶链式反应,扩增之后测序。而在产生毒性的蛋白质层次上,做抗体实验可以区分,通常是western印记实验。此外,对蛋白质做酶活性检验,或把制成晶体之后做X射线衍射实验,都行。”

他看公诉人显然还没有从这记闷棍中醒过来,便好整以暇地说,“我不妨班门弄斧,多少介绍一点活疫苗的常识吧。早在1885年,巴斯德就用久置干燥的办法对狂犬病毒减毒,发明了狂犬病毒的减毒活疫苗。还有,今天世界上广泛使用的卡介苗是肺结核菌的减毒活疫苗,小儿口服的脊髓灰质炎糖丸也是活疫苗,一共有三种亚型。过去对天花的治疗不使用活疫苗,这是由于自然界存在一种巧合--牛痘病毒与天花结构相近,既不使人致病又能激发对天花的免疫力,所以对天花活疫苗的研究基本被忽略(注:天花病毒经家兔、牛犊、猴等动物连续传代后也可变成痘苗病毒,相当稳定,不易返祖为天花病毒。但有人认为这些试验不可靠,是实验室污染所致,所谓痘苗病毒实际上仍是牛痘)。但斯捷布什金和梅茵在这方面另辟蹊径,研究成功了天花活疫苗。也是三种亚型,含天花的西亚型、非洲型和欧洲型。”

公诉人冷笑道:“但你说的活疫苗却让一千人传染上了天花,死了一人,数人被毁容。”

杜律师心平气和地说:“其实受感染的远不只一千人,我的当事人估计有十万人以上,但大部分人症状很轻,没有进入统计数据--但他们已经悄悄获得了天花的免疫力。你以为种牛痘就没有牺牲者吗?我可以给你一个统计数据,在美国全国种牛痘的期间,美国每年因种痘死亡7万5千人,大约有几十万分之一的接种者会发生坏疽痘、过敏性紫癜及痘后脑炎等严重并发症。没办法,上帝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疫苗既要能激发免疫力,就必然具有相当的毒性,这是一个解拆不开的死结。我的当事人对这种减毒天花活疫苗的研究还没最后完成,毒力还稍强,造成了一例死亡和几例毁容,我的当事人对此深感负疚。但我也想再给一个数据:即使按官方统计数据,这次漏泄也至少为一千人提供了终身免疫力。而天花的死亡率曾高达80%。这次美国的疫情,虽然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医疗手段,也有143人死亡,数万人被毁容。你们可以计算一下,我的当事人避免了多少人的潜在死亡。”

公诉人有点难以招架了。看来,被告的确对天花病毒进行过减毒,这些减毒过的病毒究竟算是天花,还是活疫苗--这只是个语义学上的问题,没有严格界限,恐怕很难做严格的界定。但只要有这点空子,那个姓杜的家伙就足以把水搅混,让被告脱去主要罪名,最多剩下点渎职罪。至于天花从俄国偷运入境时是否已经减过毒,只有天知道。依情理分析,那个冷藏箱里的菌种应该是原始状态的天花。但斯捷布什金已经死了15年,死无对证。

法庭上的一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公诉人,匆忙中他来不及仔细推敲,说:

“被告律师辩称,被告从俄国偷运入境的不是天花,而是减毒活疫苗,请提供确凿的证据。”

杜律师会心地笑了,觉得已经胜券在握--公诉人已经默认实验室里的是活疫苗,现在把矛头转到“过境时的天花”了,但这样的提法恰恰是公诉人的最大败笔。杜律师轻松地笑着:

“啊,我不知道。那个冷藏箱里究竟是天花、是活疫苗、还是那位俄国情人身上的精子――没准我的当事人想用人工授精的办法为他生育儿女呢――我完全不能确认。既然公诉人指控我的当事人有'非法运输传染病病原体'的犯罪行为,就请公诉人举证吧。”

公诉人脸红过耳,知道在慌急中自己犯了大错--这个举证责任确实应该属于起诉方。但这个举证很难。关于走私天花的证据本来就薄弱,是从“实验室有天花”反推过去才形成证据链。现在,实验室的证据一旦坍塌,那个证据链也就崩断了。他同助手紧张地商量着,一时无法回答。

听众席上的金明诚听到这儿,不禁暗自摇头。他一直关注着梅茵案的审理,但作为副市长,又不想太招摇,所以审判开始后他才悄悄进来,坐到后排。这会儿他暗暗恼火,检察院怎么派了这么个没有机变的家伙来上阵。上边要“严惩梅茵”,一是恼火她太胆大妄为,因为私人的行为差点把国家都装进去;二是想以此来对世界彰示中国的清白,并非一定要和梅茵本人过不去。现在,如果能从根本上否定“从俄国盗取天花”这个事实,公诉人满可以就腿搓绳,既达到原定目的,又放梅茵一马,何乐而不为。毕竟梅茵从私德上讲是个难得的好人,不,是圣人。不管她的观点是否有偏激怪诞之处,但她有宗教般的虔诚,为了信念而搭上了自己的一生,这种人在今天的世上已经极少见了。

公诉人还没有想出说辞来反辩,金明诚替他们尴尬,便转过脸,打量着听众席上的人。最惹眼的当然是一溜坐着的七个外国人,尤其是中间那个老人,面貌枯稿,脊背挺直,银发银须,像一个宗教先知。七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之间也不交谈,但仅仅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势。金明诚与梅茵交往多年,非常清楚梅茵对义父的敬重,甚至是敬仰,这让老狄克森在他心里有一种神秘感。他从没见过老人的照片,今天这个人才从神秘中走出来了。

被告席上的梅茵其实没怎么注意法庭辩论,一直远远地注视着义父。义父笔挺地坐在后排,有如雕像,让她回想起34年前。那年她15岁,义父53岁。义父领自己到非洲旅游,正好赶上扎伊尔的埃博拉疫情。处理完疫情的一天,义父就这样笔挺地坐在非洲的荒野上,整整思考了一夜。这一夜相当于释迦在菩提树下的49天,释迦就是在这49天中夜睹明星,开悟成佛,从那之后,义父就创建了十字组织,而梅茵是早期成员之一。这些年,她燃尽了自己的青春、精力、金钱甚至爱情,一直在悄悄推行着义父的信仰--杜律师刚才的宣讲其实尚未接触到这种信仰的核心--她对此从不后悔。

金明诚也注意到那对父女之间无声的交流。交流持续了很长时间,忽然梅茵的神情有些变化,悄声同律师说了两句,律师迅速向下边瞥了一眼,匆匆写了个纸条交给审判长。审判长也匆匆向台下瞥一眼,唤来一名法警,附耳低言几句。法警匆匆走到旁听席的后排,对七个外国人中坐在外边的那位说了两句。那个外国人非常震惊地跳起来,向坐在中间的狄克森俯身过去,喊他,用手推他,狄克森一动也不动。六个人都慌了,用英语说:

“快,救护车!”

陪老人来的苏珊摸了摸老人的手,试试鼻息,又翻开眼皮看看他的瞳孔,摇摇头说:

“没用了。”

金明诚的英语不行,听不懂他们的交谈,但这种场合其实用不着语言。狄克森先生已经过世了,坐化了。从他身体的僵硬看,他去世肯定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但他一直保持着笔直的坐姿,所以连近在身边的同伴都没有觉察。远处的梅茵是如何觉察的?她同义父之间有心灵感应吗?

梅茵看到那边的忙乱,知道自己的担心已经应验了。她想过来,询问地看看审判长。审判长犹豫片刻,侧身同两个审判员商量一下,站起来宣布:

“因法庭中出现意外情况,今天的审理中止,现在休庭。”

他向被告点点头:“你可以去了。”梅茵和律师匆匆走下被告席,向旁听席走去。这时,大部分旁听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法庭内乱了,法警们努力维持秩序,敦促和引导旁听者包括记者们尽快离去。被赶走的人们不时扭过身,踮着脚往这边看,有记者把像机高高举过头顶,对着这边抢拍。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十几个人,除了六个外国人外,还有梅茵夫妇及律师、两人身后紧紧跟随的两名法警、金市长、拉斯卡萨斯和薛愈。老狄克森仍端坐在那儿,表情安详,眼睛也没完全闭上,似乎是半眯着眼在看世界。身体还没完全僵硬,但手足已经冰凉了。梅茵伤感地看着义父的遗容,眼眶红红的,但努力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孙景栓走近,把妻子搂在怀里。身后的法警想干涉,犹豫一下,最后没有动。

救护车和殡仪车同时到了,两拨人都拉着担架车跑过来。他们看到这个架势,不知道该如何办,询问地看着病人(死者)的家属。梅茵叹息一声,说:

“送火葬场吧。”回身对六名外国人说,“有劳你们操办他的后事,骨灰随便洒在什么地方都行,我父亲心中没有国籍、地域的概念。小金,也有劳你了。”

金明诚简短地说:“交给我好了。等葬礼时你们两位也参加,看守所那边我去交涉。”

“谢谢。”作者:王晋康

她看了看薛愈,但没有说话。薛愈知道她是想催问寻找小雪的事,自那天小雪突然失踪,至今已经三个月。他尽力找了,还让警方发了通告,但没有一点线索。他知道这是梅老师最挂心的事,内疚地说:

“梅老师,寻找小雪的事我仍在尽力办,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你放心吧。”

“谢谢。”

老狄克森被平放到担架上,小心地送进殡仪车,后车门咣地关上,把他同人世永远隔开。白色的殡仪车开走了。梅茵同其它人告别,上了警车。

看守所对梅茵夫妇很优待,两人都住着单人囚室。不过,虽说是单人间,但屋中设备同集体囚房是一样的,屋里只有一张大通铺,能睡十七八个人,用角钢焊成,木板嵌死在上面(防止犯人用来做武器)。屋里除了大床就只有一人宽的通道,集体囚室中,犯人们如果不睡觉,就整整齐齐蹲在这个通道里。天花板很高,吊着一只昏暗的灯泡,像一个眼神混浊的独眼老人,晚上一直默默地盯着你。住室外面连着半间露天房,是对犯人放风用的,上方焊着结实的钢筋网,墙角处有个水池、水龙头和便盆,是犯人洗脸和小便的地方。其它则一无所有,没有桌子、椅子、台灯等任何东西。

这儿条件虽然简陋,梅茵倒不在乎。她从小就习惯了吃苦,即使跟义父到美国后也是如此,义父作为流行病专家,经常去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能有这样一张大通铺已经是奢侈了。义父想培养女儿也当病毒学家,所以一直用艰苦磨砺她。

看守所对她的优待还有一条:住室和放风室之间的二道门不锁闭,可以随意出入。这天晚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就披上衣服来到露天室,盘腿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仰望着钢筋网之外的星空。记得那次在非洲,义父“悟道”的那天,他也是这样,盘膝坐在帐篷外面,透过稀疏的金合欢树的叶子,久久仰望非洲深邃的天穹。他曾笑着说:坐在非洲的天空下,感觉离上帝更近。

当然他说的上帝不是耶和华,而是大自然。的确,处在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美国,和处在天地洪荒的非洲,心灵上的感受大不一样。前者让你感受到科技的威力,觉得科技已经充斥天地间,把大自然变成百依百顺的妾奴;后者让你想到,人类不过是地球舞台上登台才数百万年的晚到者,甚至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人类在地球上扮演主角的时间能否像其它低等物种(比如繁盛上亿年的恐龙)那样长久,还很难说呢。

真的很难说,如果人类仍像现在这样狂妄强横、不知敬畏自然的话。

去非洲那年她15岁,对义父的好些话并没有很深的感悟。感悟随年龄而加深,也许直到义父在她面前坐化这一刻,她的感悟才到了火中涅磐的地步。依今天法庭辩论的情况,她很可能脱罪。但她现在的想法有变化--不,她不想拖延下去了,她要借此机会把义父的主张和盘托出,把它合法化,变成社会意识的主流。至于那是否会加重自己的刑期,真的不是她关心的事。

似乎听到隔墙囚室里有脚步声,那是丈夫的囚室,莫非今晚他也失眠了?三个月来两人虽然隔墙而居,却如远隔银汉,半点儿消息也不能互通。她走到墙边,想叩击墙壁引起丈夫的注意,但看看屋角的监视镜头,微微一笑,打消了这个鲁莽的主意。看守所对她已经很优待了,她不能滥用这种优待。景栓爱她极深,但两人的婚姻能否维持下去也是疑问。要推行义父(教父)的主张,首先得把心淬硬,因为你必然得面对那“不可豁免的痛苦和死亡”,包括马医生的不幸、小雪的毁容、甚至包括孙奶奶和义父的死。但孙景栓心太软,尤其是奶奶的死几乎把他压垮了,近来他一直陷于深重的负罪感中。她不忍丈夫这样受煎熬。

那就劝他走吧,离开自己,卸下这副担子。

门上的监视孔被打开,是晚上的例行查房。女看守发现她独坐在露天室里,知道她才失去亲人,肯定很悲伤,就柔声劝道:

“这么晚了,还是休息吧。请节哀顺变。”

她平静地说:“谢谢,我这就回去睡。”

她回到那张大通铺上,仍睡不着,思绪转到小雪身上。小雪这会儿在哪儿?梅茵自己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十岁时义父才把她接走,接到美国,在一个孤儿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她非常理解小雪对家庭、父母的渴望心情。现在她的愿望突然破灭,容貌又被毁,这些打击太大了,梅茵很担心她能否抗过去。

但愿薛愈很快找到她,但愿吧。

21979年非洲

梅茵十岁那年,义父在中国终于办妥繁琐的手续,把孤儿梅茵带到了美国,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十五岁那年,义父带她到非洲旅游,在她面前又展开了另一个新世界,蛮荒、美丽、入骨的贫穷、惨烈的疫情、强悍的生命洪流这一切最终汇成她在人生观上的升华。

1979年暑假,义父带她到非洲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去看野生动物,没想到先碰上一场疫情。两人乘飞机到肯尼亚内罗毕的威尔逊机场,一走出通道口,就有一个四十岁的官员迎过来:

“你是亚特兰大CDC的狄克森博士吗?我是美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的史密斯。”

义父笑着说:“对,我是狄克森。我来这儿是一次私人性质的旅游,可没奢望受到大使馆的欢迎。”

史密斯苦笑道:“恐怕你的旅游要延期了。CDC有一封电报,委托我务必尽快转给你。”

电报上说苏丹南部的延比奥地区又发现了疫情,非常致命,那个地区已经“毁灭”了。美国CDC 和日内瓦的WHO马上会派人去,但知道狄克森博士此刻正好已经在非洲,请他先去那儿取得病毒样本。所需设备没有问题,两年前非洲第一次爆发埃博拉,狄克森也参加了医疗组,那次任务完成后设备没有带走,像针、注射器、玻片、抽样瓶、手摇离心机等,都存在附近一所比利时教会中,甚至在教会的冰箱中(那是一台以煤油作能源的冰箱,非洲的电力供应太不可靠)还存有一些埃博拉痊愈者的康复血浆。那时医疗组估计可能还会用上的,他们不幸而言中了。狄克森手中没有去苏丹的签证,问题也不大。在非洲,疫区常常横跨几个国家,因为病毒的越境是不需要护照的。医疗组常常需要临时转赴另外的国家,签证往往来不及办,他们早就有了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有时拿一张WHO的疫菌注射黄卡就能通过海关。狄克森看完电报稍稍沉吟一会儿,对于流行病学家来说,这个工作责无旁贷,他只是在想如何安置女儿。史密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