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看看梅茵,梅茵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记者们不再提问了,梅茵目光坦荡地环视着四周,在后排找到了薛愈,笑着点了他的名:

“你好小薛。你是否记得,我曾动员你接手我的研究?如果那会儿你就答应,我会告诉你全部真相的。不过这样也好,没把你牵连进来。”

薛愈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苦笑。

“小薛,托你办一件事。如果我和丈夫请你替我照顾梅小雪,孩子们中就她变成了麻脸,肯定很痛苦。”

薛愈知道她是在交待后事了,心中凄然,庄重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张主任说:那好,这边没什么事了,二位可以离开了。梅孙二人起身,向四周点头告别,走出会议室。他们快到门口时,松本先生做出一个让大家意外的举动。他抢前几步赶到门口,对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梅茵被他的过于郑重弄得有点失措,忙不迭地笑着回礼。松本没有同她交谈,一言不发地回到原位坐下。金市长随之起身,对张主任说:

“我送送他们。小薛你来不来?你也来吧。”

两人走了,张主任对屋里剩下的人说:

“非常遗憾哪,尽管这位梅茵女士的动机可能是好的,尽管她对自己的信念身体力行,这种操守值得佩服,但无论如何,她的行为违犯了中国法律,而法律是没有弹性的。现在,南阳检察院已经对他俩批捕,很快就会在南阳市中级法院进行公开审判。开庭前我们会通知在座诸位,欢迎你们参加。”他对拉斯卡萨斯说,“尤其欢迎你参加。你不是说要完成一个完整的报道吗?参加完审判后才算完整。”

此时张主任彻底放心了,这幕惊险剧的大幕已经落下,他的大胆决策到此功德圆满,不会再有波折。尽管他对梅茵的结局心有不忍,但没法子,谁也救不了她。抛出她而换得国家的清白,还是值得的。拉斯卡萨斯的目光很锐利,看透了这位中国官员内心的欣慰,心中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快。张作为一个CDC的官员,做的这一切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相当出色,但他对梅茵这样的好人未免过于凉薄。他沉吟片刻,委婉地说:

“梅茵现在只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吧,尚不能肯定地说她'违犯法律'。”

张主任有点脸红,忙说:“那是自然。”

“张先生,我到美国采访完狄克森先生后马上返回,届时我想探望梅茵夫妇,如果他们同意,我想为他们请一个最称职的国外律师。”

张主任迅速看他一眼。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拉斯卡萨斯对自己的不满。他想,这个转变也太快啦,三天前他还在报道中影射梅茵是中国的“细菌博士塔哈”(伊拉克萨达姆时代负责研制生物武器的首席女科学家),今天就把屁股坐到她那边啦?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梅茵的话让他们信服了,不会再有人纠缠“中国研制生物战剂”了。他在脸上堆出笑容,亲切地说:

“谢谢,我替梅茵夫妇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大概不熟悉中国法律,中国的司法制度规定,只允许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资格并依法取得执业证书的律师在中国开业。你想请外国律师也可以,但必须具有双重律师资格。其实中国也有高水准的律师,像任何国家的律师一样称职。我们像你一样关心梅茵女士的命运。”

“是吗?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拉斯卡萨斯冷淡地说。

警车开到市公安局,逮捕的具体手续是在这儿办理的。主办官员宣读了逮捕令,让两人签了字。审判定罪前他们将被羁押在市看守所,公安们开始检查二人的随身物品,钱包、钥匙等暂时收交,开了收据。皮带、小刀也收走了,这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连皮鞋也收走了,换成拖鞋,这是惯例,因为有些皮鞋有铁夹层,也能用做自杀的工具。公安们做起这些来娴熟有致,非常敬业。办这些手续时金市长一直陪在旁边。像这样由一个副市长亲自送嫌疑人进看守所,公安们还是第一次见,所以他们对两个嫌疑人非常客气。他们想收走梅茵脖子上的十字架时,梅茵挡住伸来的手,温和地说:

“它牵涉到我的宗教信仰,请留下。”

公安有些为难,看看金市长。金市长知道梅茵并非基督徒,她所说的宗教信仰只是托言。但他没有揭穿,摆摆手,警察也就不再坚持了。手续办好后,两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两人的手。旁观的薛愈心中一直非常沉重,这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和孙总真的戴上手铐了!真的成犯人了!尤其是梅老师,很可能在大牢里蹲一二十年,差不多要耗尽她的余生,这个下场是拜他所赐,是他的那次“告发”促成的。可是--他并没有做错啊,他的良心上是清清白白的。这些思绪绞在一起,理不清楚。他不说话,只是流泪。梅茵用铐着的双手替他擦擦泪,温和地说:

“小薛别哭鼻子啦,25岁的男子汉,让人笑话。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她重复道,“替我照顾好小雪,我就放心了。”

薛愈哭着点头。

两人上了车,警车闪着警灯开走了。金市长和薛愈在门口目送警车消失,坐车返回指挥部,一路上默然无语。路过孤儿院时薛愈下车,金市长也下了车,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上车离开。这边的封锁线已经解除,薛愈擦擦泪,到孤儿院里去找小雪,那个在他记忆中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去完成梅老师对他的托付。

多少年后,当梅小雪回忆起这一天时,她意识到,其实当时她已经看到了前面路上的两大灾难,但她几乎是故意闭眼不看,属于心理性的眼盲。毕竟,梅妈妈给她描绘的前景太亮,太灿烂,把她的眼睛整个耀花了。她马上就要有妈妈和爸爸,就像中学的所有同学一样,每天放学她也可以蹦蹦跳跳地回家(真正的家,不是孤儿院这个大家),可以偎在妈妈怀里睡觉,闻“妈妈味儿”,可以爬上爸爸宽阔的肩膀,让他驮着到公园去玩。生病也不怕了,有爸妈在身边。其实最好再生一场病,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等待着一只温暖的手摸她的额头,那当然是妈妈的手,她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她一直在屋里做白日梦,没有注意到孤儿院已经乱做一团,恰如失去蜂王又被竹竿捅了的蜂箱。梅小凯和薛媛媛闯进来,惊惶失措地喊:

“小雪小雪,你咋还钻在屋里,出大事了!可是出大事了!”

梅小雪说:“咦,你们咋进我屋里了?出去出去,梅妈妈和刘妈都说过的,我是重病号,要隔离。”

小凯说隔离已经解除了,刘妈走前就宣布了。小雪在他俩的额部发现了浅浅的麻点,心里抖了一下。她想自己肯定也和她俩差不多吧,这些天她找不到镜子,但甚至用手都能摸到脸上的凹凸。不过不要紧,梅妈妈说可以做手术磨平的。小凯气喘吁吁地说:

“你还不知道?梅妈妈被警察抓走了!说咱们得的天花不是美国传来的,是梅妈妈在新野县天力公司实验室里藏的天花病毒,不小心跑出来了!就是那次咱们过生日,她把天花传给咱们了。”

小雪目瞪口呆,觉得一个非常美好的东西正在她心中慢慢地、无可逆转地崩塌。她嘶声喊:“不!那是造谣!我不信!”

媛媛流着泪说:“才听俺俩也不信,可是--好多人都说呢。刘妈陈妈为啥都不在院里?她们去看守所探望梅妈妈去了,给她送换洗衣服。她们怕你太难过,没敢告诉你。”

“不,我就是不信!”

小凯说:“你记得那天来的薛愈叔叔不?是梅妈妈的学生,过生日那天来过”

媛媛愤怒地打断他:“别喊他叔叔,他是汉奸!”

小凯说:“嗯,说汉奸不合适,应该算叛徒吧,就是他告发的梅妈妈,还亲自带人到新野县搜查。孙叔叔也被抓走了。听说孙奶奶知道孙子被抓走后,喊了一声,一下子直挺挺地摔到地上。是脑溢血,恐怕救不活了。”

小雪现在相信了。她突然想起,那天警察来唤梅妈妈去开会,她同自己告别时的奇怪眼神,那是同自己诀别呀。一个13岁的女孩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得直噎气。小凯和媛媛惊慌地劝她,怎么也劝不住。院里没有被疏散走的七八个孩子听见哭声都来了,挤在门口。他们看大姐姐哭得这样痛,很害怕,也都扁着嘴哭起来。小凯和媛媛只好出去把他们哄走。

屋里只剩下小雪,她哭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屋里,床上是妈妈睡过的被子,床头有妈妈看的医学书,桌上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木梳、发卡等。妈妈在这儿陪了她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一个孤儿第一次享受到真正的母爱。妈妈还说要把自己接回家,真正变成妈妈,可惜这个美丽的肥皂泡在一瞬间就被戳破了。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小凯的说法,因为她想起来,这些天妈妈和她在一起时,妈妈的眼神常常很奇怪,那是负疚和痛楚的混合。也许--她要接自己回家,就是出于赎罪心理?

她哭累了,趴到床尾抽泣。无意中摸到一个硬硬的圆东西,是梅妈妈的镜子。这两天一直找不到它,原来梅妈妈把镜子塞到褥子下边了。小雪摸出镜子,照了照自己。在这一瞬间,第二个灾难残忍地砸到她身上。原来――刚才她还在为小凯和媛媛脸上的麻点心疼,原来她根本没办法和他俩相比,他俩脸上只有浅浅的斑痕,而自己却是密密的麻点。她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麻子!丑陋的麻子!

难怪梅妈妈要藏起镜子,还一再说美容的事。

难怪梅妈妈、小凯、媛媛还有刘妈、陈妈这些天总是不敢直视她,目光在她脸上一溜就赶紧挪走。

是梅妈妈藏在实验室里的天花病毒把她害成这样!

小雪不哭了,悲伤到极点的人是没有眼泪的。

天色已晚,时光平静地流淌。很长时间里小雪脑子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思维,只余下浸透全身心的毁灭感。后来她听见院里有人声,一个男人问:请问梅小雪在哪里?然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谩骂:你找小雪姐干啥?汉奸!是你害了梅妈妈!

她朝门外看看,是薛愈。他在孩子们的围攻下尴尬得无地自容。刘妈撵走了孩子,但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很冷淡指指小雪的房间。

薛愈脸色灰败地走过来,那扇门在他面前咣当一声关死。薛愈敲着门,柔声说:

“小雪开开门,是梅妈妈托我来的。她要我照顾你,带你做美容手术。小雪,真的是梅妈妈托我来的。”

屋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薛愈足足劝了半个小时,里面仍像坟墓一样寂静。那边,被刘妈撵走的孩子们还在远远地骂他,他不好多停,对着屋门说了一句:

“小雪,明天我再来见你。”

然后尴尬地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孤儿院开饭很晚,刘妈和陈妈在整整一天里手脚全乱了,先是到看守所探望梅院长,没见到,公安只是让她们把换洗衣服留下。回来后又要照顾乱做一团的孩子,还要操心日后孤儿院的经济来源--梅院长一直是以自己的工资支撑这个孤儿院,她入狱后没了收入,就是想资助也无能为力了。等到八九点时她们才把晚饭安排好,早已饿坏的孩子们抱上饭碗一阵狼吞虎咽,连惯常的饭前祈祷也不做了。刘妈说:

“小凯,喊你小雪姐来吃饭,她已经不用隔离了。”

小凯去了,很快回来:“刘妈,小雪姐不在屋里,院里也没有!”

刘妈咕哝道:“她能去哪儿?你们先吃,我去找。”

过了一会儿,听见刘妈在院里带着哭腔的喊声:

“小雪!小雪!孩子你到哪儿去啦?小雪你千万别做傻事呀!”

她到处找不到小雪,怕小雪寻了短见。陈妈和七八个孩子顾不上吃饭了,都涌出来,在全院找,在附近街上找,都找不到。最后是媛媛在小雪的枕下找到了一封信:

"刘妈陈妈:

对不起,我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这儿,你们不用找我。

小凯和媛媛,请你们替我照顾弟妹们。

梅小雪。"

刘妈看完信后嚎啕大哭:

“小雪,你这个傻孩子,你自个出门咋活呀。小雪,你叫我咋向梅院长交待?”此后几个月里,刘妈和陈妈四外寻找,但小雪一直杳无音讯。

第四章

12012年春天中国南阳

梅茵一案的正式开庭是三个月之后,寒冬过去,春天悄悄来临,那次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去的灾疫已经成了过眼云烟,连本地人也几乎淡忘了。但世界没有忘记这儿,没有忘记那件诡异的“走私病毒案”。这次审判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各大媒体都派了精兵强将来采访。中国官方有意鼓励国外记者来,总的说仍大力贯彻张主任既定的“透明化报道”的方针,以防别有用心的西方媒体把一坛清水搅混。这些天南阳的高档宾馆人满为患,高档出租轿车十分紧俏。庭审是在有一千个座位的大审判厅,因为来人太多,法院决定凭证旁听,于是旁听证也成了紧俏商品,一票难求。

第一次开庭,参加旁听的有新华社、中国中央电视台、俄通社、共同社、美联社、半岛电视台、路透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共100多名记者。有武汉病毒研究所的代表,这次天花走私及漏泄事件其实和该所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梅茵是他们聘请的外籍专家,不来人说不过去。该所有意低调处理,仅派来两个低级工作人员,而且只听不说,对媒体的采访只是笑着摆手。武汉病毒所的薛愈也来了,他是以个人身份请假来的,梅老师的命运让他寝食难安,他肯定要来旁听的。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人们足够冷静,没人再骂他是“汉奸”、“毒蛇”了,说到底,薛愈的“告发”没有任何私利,没有任何卑鄙动机,人们已经理解他了。但薛愈仍有些“理亏”,自我封闭着,默默地坐在后排旁听席上,不与外人搭话,连舅舅也不多说话。他舅舅赵与舟教授也来了,他从网上知道,原来梅茵是一个反科学主义者,反对销毁天花病毒,反对“科学对自然的强干涉”,不由义愤填膺。他历来仇恨这些“受科学之惠又中伤科学的人”,希望能亲眼看见她被烧死在正义的火刑柱上。反正他已经退休,闲得拧肠掉尾的,就巴巴地坐火车赶来了。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因为要照顾孩子们,只能轮流来旁听,梅茵虽然不信教,但她们待梅茵比教中的姊妹们还亲,十四年的交情啊。梅茵被捕后,孤儿院失去了经济来源,后来民政上解决了一部分,其余由天力公司解决,孤儿院得以维持下去。她们想来告诉梅院长,让她放心。

另有五个名人的到来让中国官方和外国媒体都吃了一惊。他们是:美国加洲大学材料专家斯科特·李(十字组织的标志,包括上面那具无比锋利的双刃剑,就是他造的)、WHO日本专家松本义良、英国剑桥大学“科学学”权威R·M·威廉斯、莫斯科理工大学控制论专家阿卡迪·布雷切夫、瑞典数学家奥厄·伦德尔。他们这次都没惊动中国官方,持旅游护照悄悄地来到中国。但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即使再低调,还是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媒体猜测,他们这次来,是“十字组织”有意做一个集体亮相。开庭这一天他们仍是悄悄进来,默默地坐在较后一排,脖子上都带着一枚式样相同的银光闪闪的十字标志。其中松本义良是几天前才参加十字组织的。他们中间空了两个座位,那是为梅茵的义父、也是他们的教父沃尔特·狄克森先生预留的。狄克森先生本来要同他们一道来,但临走那天心脏病再度发作,不得不推迟行期,美国女科学家苏珊留下,等他病愈后陪他来。

与松本义良同时戴上十字标志的还有那位西班牙记者拉斯卡萨斯,他也坐在旁听席上,项间的十字闪闪发光。他是个热血质的人,上次采访梅茵后马上拜伏在她的圣坛下。在他心目中,这是个圣母一样高贵的女性,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虽然他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但从心底佩服她。等他采访了梅茵的义父后又往前跨了一步,对梅茵父女所宣扬的观点也由衷信服。他在美国办了两件事,一是参加了十字组织,二是履行了他对梅茵的许诺,为她请来一位华裔律师杜纯明先生(英文名字是罗贝尔·杜,是位一流律师,有中国和美国双重律师资格,精通中英文,在中国工作起来比较方便)。离开美国前,狄克森、杜律师、拉斯卡萨斯,还有另外几位十字组织的成员,凑在一块儿开了一次长会,慎重定出了此次出庭辩护的宗旨和策略:既要借机向大众公开宣传十字组织的观点,又要聪明地保护梅茵不被定罪。杜律师想出了一个巧妙的策略,估计会成功的。

两位被告人和各自的辩护律师先后走进法庭,坐在两个被告人席上。中国法律规定,两名被告人虽然同案也必须延请不同的律师,所以孙景栓另外请了一位年轻的李岩律师。梅茵夫妇都带着孝,孙奶奶脑溢血后抢救无效,已经于两个月前去世。梅茵在坐下前,先与另一个被告席上的丈夫互相致意。夫妇两人进了看守所之后,虽然近在咫尺(隔墙),但三个月来没见过一面。看守所里没有集体放风,那儿的囚室都各带半间露天囚室,放风是单独进行的,主要是为了避免犯人们在审判前串供。丈夫眉间锁着悲伧,面容惨淡。他最亲的奶奶去世了,这对他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至孝的人,至今陷于深深的负罪感中--其实梅茵自己的负罪感也很重啊,为了马医生、孙奶奶和梅小雪。

梅茵对庭内环视一番,看见刘妈、薛愈、五个项带十字的外国人、拉斯卡萨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五个外国人中间空着两个座位,她知道那是为义父预留的。她曾通过杜律师劝阻义父不要来了,但义父说,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只要身体许可,他一定马上赶来。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赵与舟,稍稍一愣,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怎么在这儿出现。不过她很快看懂了赵与舟隐含得意的目光,知道他此来是为了满足正义的复仇欲 --而且肯定又是自费来的,不知道他这次是否会把他的“自费”向别人宣扬?她仍对他微笑着点头,赵先生冷眼相看,没有回应。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三名审判官鱼贯而入,全庭起立。审判长落棰宣布:

“梅茵和孙景栓涉嫌扩散传染病病毒案,现在开庭。”

南阳市人民检察院的仝光武检查官宣读了起诉书。检察院非常重视这个案件。两个月前,北京一位领导特意来南阳,把公检法三家召集起来,搞了一次非正式的座谈。领导说他不想影响司法的独立性,实际上这次他来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在这次天花事件中,虽然中国政府是完全清白的,而且实施了非常透明化的报道,但仍有个别外国媒体咬定说:这个姓梅的美籍华人是中国政府的秘密雇员,是中国研究开发生物战剂的首席科学家。这个领导说: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鉴于生物战的极端秘密性,本身就难以取证,所以这件事弄不好,会硬生生把一潭清水搅混,最后弄成'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弄得像以色列的核武器一样,人人都认为它有核弹,只是抓不住真实把柄而已。如果咱们弄出这么个不清不白的结果,那就是我们的失败,是反华势力的胜利!”领导非常郑重地说,“在这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中国确实没有发展生物战剂,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纯属个人行为,与政府毫无关系。对梅茵的审判一定要严肃,要穷追到底,把真正的隐情大白于天下!”

这位“不想影响司法独立”的领导实际上是对检察院下达了“只许赢不许输”的死命令--必须实现对梅茵严厉的求刑,以彰示中国的清白。仝光武心中有不小的压力。这个事件按说脉络分明,“天力公司实验室秘密保存天花病毒”这一点证据确凿,无可怀疑;麻烦的是,案件的前半段,即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梅茵曾在上次记者会上公开承认过,但那没用的,她完全可以翻供。再说 --梅茵的辩护律师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此前杜律师曾代理过几起有国际影响的的大案,没有一次失败。杜律师尤其擅长那些与高科技有关的案件,因为据他私下说,法律是一件僵硬的几丁质外壳,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膨胀,注定会在法律之壳上崩出裂口,可以借此来个金蝉脱壳的,只看律师有没有本事来发现这些裂口了。

杜律师曾经经手过一桩澳大利亚的财产案,它就属于“科技超前于法律”的典型范例。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富翁夫妇,用社会捐赠的精卵子,在试管中交配,又找了一个代孕母亲。但孩子出生前,富翁夫妇因飞机失事双双身亡,没来得及办理收养手续。孩子同富翁夫妇没有血缘关系,现行法律不承认这个遗腹子的继承权。这是个很困难的案子,但神通广大的罗贝尔·杜硬是把它打赢了,为那个可怜的儿子(当然实际得益者是那位贫穷的代孕母亲)争到了巨额资产。至于律师得到的酬金,自然也是天文数字。

杜纯明身材颀长,戴金丝眼镜,文质彬彬,脸上总是浮着温和的的笑容。但他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偶尔一闪时,会透出非常犀利的目光,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他在法庭里环视着,撞上公诉人的目光后,友好地点头微笑。

仝光武也向他微笑示意,心中想:且看你这次如何翻云覆雨吧。

他念完起诉书的结论:

“本院认为,被告人梅茵,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三十一条之规定,应当以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追究其刑事责任。被告人孙景栓,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九十七条之规定,应当以玩忽职守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六条之规定,特对两被告提出公诉,请依法判决。”

旁听席上的薛愈心中越来越紧。他这些天详细阅读了刑法,按起诉书指控梅茵的罪名,大致为十年以上徒刑,甚至是无期徒刑或死刑。看来检察院是决心从重求刑,以彰示她与中国官方没有秘密关系了。至于对孙景栓则明显网开一面,将来最多是判一缓一。

以下是审判长对被告的质询。梅茵的陈述非常简单:

“公诉人指控我从国外非法运输天花病毒,我不承认这项罪名。”

下边起了一阵轻轻的骚动。三个月前,当着很多中外记者的面,梅茵曾亲口承认她从俄国威克特研究中心取得了天花样品,现在却全盘推翻她过去的供述。这个断茬未免太陡峭了,它预示着这场审判会波谲云诡。且看公诉方和被告方各显神通吧。

另一名被告孙景栓则爽快承认了自己的玩忽职守罪。下边开始法庭调查。公诉人先向法官提供了日内瓦的WHO、美国CDC和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提供的鉴定报告。具体内容因专业性太强没有宣读,只宣读了三家机构的结论:

“所提供的实验室样本为天花病毒,含西亚、非洲和欧洲三个品系。与从中国南阳疫区区天花病人身上提取的病毒有高度一致性。”

审判长质询被告方对此证据有无疑义,杜律师微微一笑:

“这三家都是世界上鉴定病毒最权威的机构,我们当然不会怀疑。不过,在承认这三个鉴定报告的同时,我们将在适当时机做出补充说明。现在请继续。”

公诉人提供的第二份证据是俄罗斯新西伯利亚洲克拉索诺市警察局提供的证言。证言很谨慎,只罗列了一些事实,没有做出明确的结论。证言说,美籍华人梅茵女士在1997年9月20号至9月25号经哈萨克斯坦进入俄国,在克拉索诺逗留了三天,与威克特病毒学及生物工艺学国家研究中心科学家斯捷布什金有过密切接触。警方在斯氏家中提取了梅茵的多处指纹,在床上发现了黑色长发并做了DNA鉴定(公诉人补充,已经与梅茵的DNA作了比照,有高度一致性)。斯捷布什金在她离开后的当天自杀。

后两条虽然没有说破,但不言而喻是指证了梅茵与斯氏有性关系。旁听者骚动起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梅茵的丈夫身上,尤其是中国听众,中国人对男女之事的反应更强烈一些,何况当事人的丈夫也在当场!但孙景栓和梅茵都非常平静。杜律师温和地说:

“我的当事人不否认她曾有一个俄国情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的第一个丈夫。她确实在1997年去俄国见过他。不过请记住,这条证言里并未包括交接病毒的内容。”

下面是法庭质证。传唤的第一个证人是中俄边境的贸易商张军。

“请问你的名字和职业。”

“我叫张军,哈尔滨人,现在是乌鲁木齐安诚边贸集团公司总经理。”

工作人员按惯例检查证人的身份证。15年过去,张军已经发福了,生意也做得很大,说话仍不改东北人的豪爽。他盯着被告席上的梅茵上下打量,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么一个又漂亮又有亲和力的女人,咋会是条毒蛇呢。竟然骗自己替她夹带病毒到中国,她是存的啥狼心狗肺?想在中国杀死一百万人?小日本的731部队干过这种丧天良的事,可那是日本法西斯呀,她可是中国血统!真真白披一张人皮,看,这会儿她还有脸向自己笑着打招呼哩!他横了梅茵一眼,对审判长说:

“1997年9月26号,这个梅茵让我夹带一个小盒子,经新疆阿拉山口口岸过境,据她说,这是从土库曼斯坦弄来的汗血马的冷配精液。俺们都信啦,心想能让汗血马重新回到中国是件大好事,就帮她走私了,没收她一分钱的好处费。要是知道盒里装着天花病毒,能害死成千上万的人,说啥我也不会帮她!缺德挂冒烟的东西!”

杜律师立即说:“异议!你只能证明帮她夹带过境了一个盒子,并不能断言那里面是天花病毒,你这样说会误导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