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敏感,梅茵一时倒不好开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说得委婉。不过她没能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听见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戴口罩穿防护服的警察跑进来,行了礼:

“梅董事长,金市长派我来通知你和孙总,到指挥部开一个重要的会。马上就去。”

梅茵微微一笑,知道闷了几天的盖子该揭开了,惩罚之剑眼看就要落到她头上:“好的,你到对面屋里喊上孙总,咱们马上走。”

警察出去了,梅茵搂住床上的小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这一走,以后就很难见她了。自己肯定要坐牢,很可能是二十年的长刑,丈夫也不敢说能逃脱。万一丈夫同样身陷囹圄,谁带小雪去做美容手术?不知道,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怪她事先准备不足,这会儿没法留给小雪一个确定的未来,为此她很歉疚。她亲了亲孩子满是痂皮的脸蛋,笑着说:

“妈妈去开会。估计那个当市长的金叔叔可能要我出去办事,几天后才能回来。好好养病,听刘妈陈妈的话,好不好?”

小雪困惑地用力点头。妈妈的眼神好奇怪啊,她是怎么啦?不就是去开个会嘛。妈妈同她再见,又同刘妈陈妈和其它孩子们告别,然后随丈夫走出孤儿院的门口。两个护士等在那儿,再次为他们仔细消了毒,按时间算来,孤儿院的带菌者已经失去感染力了,不过还是保险点为好。一辆警车在等着他们,两位警察把住车门,客气而冷淡地请他们上车。另有几个警察把周围的菜贩隔离开。菜贩们都熟悉梅院长,挤在隔离带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两人回头留恋地看看孤儿院,看看秋意瑟瑟的旧城区,看看蓝天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头顶飞过,提醒他们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他们伤感地相视一笑,相随着上了车。

警察把他们带到小雪那个中学的会议室内,屋里是椭圆形的长会议桌,一边坐着国家CDC张主任、金副市长、日本专家松本先生。剩下的多为中外记者,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长桌的一边空着,显然是为梅茵夫妇留的,这个架势有点类似于审讯者与被告的关系。梅茵夫妇微微一笑,坐到被告席上。

薛愈坐在金副市长的身后,梅茵看见他,笑着点头问好。此刻薛愈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虽然问心无愧,但很难坦然面对老师的目光。他已经预感到了梅老师的下场,既怜悯又难过。这种种思绪乱柴一样叉在他心里。

对面的三个“审判者”向梅孙二人点头致意。张主任和金副市长的态度相当冷淡,这些天两人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这位美国女人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极危险的天花病毒,并加上秘密保存和培养!金明诚现在有个想法(这个想法确实是正确的):当年梅茵在这儿投资,根本目的就是为天花病毒建造个庇护所。她把南阳市和新野县变成全国人谈之色变的灾难之源,实在太缺德了。她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中国法律,谁也救不了她。但想起她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金明诚颇为不忍,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天力公司确实为新野县经济贡献颇多。还有,梅茵的私德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她为孤儿们所做的一切(也许那只是出于赎罪心理?)。但--还是那句话,她是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她。

这场疫情顺利扑灭,今天就要宣布解除疫区封锁。作为国家一级和市一级的直接指挥者,张主任和金副市长自然很欣慰。正事忙完了,有时间想点私事--他们的宦途。虽然这次战斗指挥很成功,但两人的宦途并非一片光明。张主任一直在担心,他这次推行的 “疫情透明化报道”会不会在某一个环节失控,弄得不可收拾?那他的升迁就算中止了,这辈子甭指望当副总理。金副市长则担心有人算他的旧帐,他曾是新野县县长,在他眼皮下窝藏了这个秘密实验室,恐怕逃不了失察的责任。

这些心思只能私下里揣摸,不能摆到桌面上的。张主任微笑道:

“梅董事长,孙总,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从第一个病人发病到现在,已经40天。病人都已经痊愈,疫区封锁马上要解除。这些天你们一直在疫情最烈的孤儿院里照顾孩子们,确实辛苦了。特别是梅女士,作为美国人,能和我们共赴国难,非常难得。我代表中国政府谢谢你们。”

两人都说应该的,不用客气。梅茵敏锐地意识到,张主任又一次强调了她的美国人身份,肯定是有用意的--想和罪犯拉开距离。她忽然想和张主任开一个玩笑,便佯做无意地笑着说:

“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是我是中国血统,出生在中国,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又嫁了一个中国丈夫,其实应该算做中国人的。您千万不要见外。”

张主任冰雪聪明,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不由脸色微红。他佯做没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刀锋,继续说:

“从天力公司实验室取到的病毒样本已经做过鉴定,三家的鉴定结果都已经公布。你们是否已经得知?”

梅茵直率地说:“毫不知情。我想这些天你们是有意对我俩封锁消息吧。”张主任再次脸红了,但梅茵笑笑,很快把话头滑过去,没有让他太难为情。“这些天我们一直全心照顾孩子们,本来也无暇顾及他事。我猜,”她微笑着说,“世界上正在刮一场十二级台风,但当事人却处于平静的台风眼。”

“你的比喻很贴切,这么说,你们已经猜到了鉴定结果?”

孙景栓非常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梅茵坦然说:“我丈夫猜不到的,我说过,他对实验室里的一切毫不知情。但我能猜得到。鉴定结果是:它们并不是变异的白痘病毒,而是天花。”

孙景栓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是天花?”侧过脸震惊地望着妻子。梅茵暗暗夸奖:行,丈夫的表演不错,是个不错的演员。她歉然对丈夫说: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在那儿研究的'变异白痘'实际是天花,包括天花三种品系,即非洲品系,西亚品系和欧洲品系。”

纵然这是外界都已知道的事实,但张主任、金市长和松本先生绝没料到梅茵会坦然承认。要知道,承认这一点,实际上也就承认了她的犯罪事实!张主任和金市长的脸色都沉下来,张主任冷声问:

“那么,鉴定报告中的另一个结论你也能猜到?”

“对,我能猜到。引发中国疫情的天花病毒,并非源于美国,而是从我的实验室里不慎泄露的。记得在40天前,为了向我的学生薛愈介绍实验室的概况,我曾带他参观过,也打开过病毒容器。肯定是那时泄露的。”

张主任询问地看看身后的薛愈,薛愈肯定地点点头。这会儿孙景栓惊得张口结舌--当然只是表演。梅茵叹息一声:

“其实疫情一爆发,我就想到了有两种可能--病毒或是我从美国带来,或是本地泄露。但那时急于扑灭疫情,没时间来考证它。我觉得本地泄露的可能性较大,因为这次中国的疫情显然比美国轻得多,所以两处的疫源可能不是同样的病毒,大概是我这儿多年的冷藏保存降低了天花病毒的毒性。”她补充一句,“我没有急着考证这件事,是因为:反正不管哪种可能,防治措施都是一样的。”

这两个结论,在三家机构的鉴定报告中都已经明确指出来了,但即使这样,听到当事人,或者说是犯罪嫌疑人,痛快承认这两点,仍是一个重大新闻。屋里的中外记者都飞速地记录着。张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那么,你能否披露一下,你实验室里的天花从何而来?”

梅茵平静地说:“暂时无可奉告。”

张主任冷冷一笑:“也许有一个人能帮你回忆。请,米格尔·德·拉斯卡萨斯先生,请你直接来提问吧。”他请身后一位记者坐到前排,向屋里人介绍,“拉斯卡萨斯先生是西班牙《马卡报》的记者,三天前那篇份量颇重的爆料文章就是他写的。今天的采访以拉斯卡萨斯先生为主,但其它记者如果有问题,也可直接提问。”

张主任今天的举措颇为行险,但也是局势逼的。那篇爆料文章相当真实和客观,但也隐晦地暗示,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有可能是中国的“国家行为”,是为中国军方研制生物战剂。张主任非常清楚,西方还有很多人习惯于带着有色眼镜看中国,这点隐晦的暗示已经在国际上掀起一阵鼓噪。而且这种事很难辟谣,越抹越黑,再严肃的官方声明也会被舆论认为是外交辞令。等你好容易把事实摆清楚,既成影响已经不可挽回了。因此他决定行一步险棋,解铃还须系铃人,借助于爆料文章的作者来辟谣,这才有份量。所以,在看到那篇文章的当天,他就发邮件邀请拉斯卡萨斯,请他来中国直接采访当事人。他在电子邮件中说:

“我相信你是位正直的记者,希望你来这里,把你看到的真相客观地告诉世界--不管你看到的真相是什么。”

拉斯卡萨斯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人,黑发,皮肤较黑,眼睛炯炯有神。四天前,突然有一位俄国官员在马德里约见他,从那时起把他推到了世界舆论的中心。那位俄国官员以匿名为条件,向他主动提供了一大堆内幕消息。依他记者的直觉,这些内幕是真实的,有很多平淡但真实的细节。他根据此人的介绍,在报上捅出一篇爆料文章,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他没想到的是,随之意外收到中国CDC主任的邀请信,结果促成了他的中国之行。他很感谢、也很佩服这位中国官员主动请他来中国,在第一时间采访当事人,这显示了中方的心胸坦荡。但他心中同时存着警惕:也许在这种“透明化”之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要处处小心,努力剥去谎言,揭示出事情的真相。他在梅茵和孙景栓面前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风度优雅的女人,问:

“请问梅茵女士,张先生说你和丈夫这些天一直在封锁区内照顾病人,没有看到我的文章,是这样吗?”

梅茵点点头:“是这样的。”

“你懂西班牙文吗?”

“抱歉,我不懂。”

“正好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英文的打印文稿。非常抱歉,时间有限,我没来得及准备中文稿。不知道你丈夫是否通晓英文。”

“没关系,我丈夫的英文水平也很好。”

“那么,请你们先看看我的文章再说吧。”

他递过来一叠纸。标题是:

中国的天花疫情源自俄罗斯?

梅茵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每看过一页就递给丈夫。文章叙述了一位匿名的俄国官员主动约见拉斯卡萨斯,爆料了十四年前俄国威克特研究中心的一宗非正常死亡事件。俄国警方在那次调查过程中,剥茧抽丝,一步步摸索前行,最终锁定一位叫梅茵的美籍华人,这个女人行事果决,武功高强,曾在斯捷布什金死前与他有过一段欢爱。有合理的理由可以断定,梅茵此行应该与威克特中心的四级病毒有关。只是由于当时威克特中心正处于苏联解体后最混乱的时候,一直没能查出是否丢失了病毒、丢失了哪种病毒,而当事人斯捷布什金又死了(很可能是自杀),这个案件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在梅茵的秘密实验室里已经发现了三种品系的天花样本,那么,联想到梅茵十四年前的这次威克特之行,只有傻瓜才相信两者没有联系。

文章写得很翔实,细节丰富,脉络清晰,远非一般的臆测文章,所以有极强的说服力。梅茵也被吸引住了,虽然她是当事人,但现在是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的那次行动,读起来也颇为新鲜。俄国特工们从蛛丝马迹中还原出来的“事件”基本符合真实,只是没有提斯捷布什金的自杀凶器,不知何故。从文章的内容分析,那个主动爆料的俄罗斯官员并非哗众取宠或意在换取金钱,应该是秉承上级意志吧。他们大概是想用这种办法来逼出事情的真相--梅茵盗取天花病毒究竟是不是中国的国家行为。选取西班牙报纸来爆料也是思谋周密的,因为在世界几极的对峙中,这家报纸的地位相对超脱一些。文章最后援引这名匿名俄国官员的话说:

“自斯捷布什金死后的十四年来,俄国有关情报部门一直注视着梅茵的动向。但俄国在中国的情报网络相对弱小,所以至今未能证实,她是否以非法谋取的四级病毒为起点,在为中国军方研究生物战剂。当然,如果说她处心积虑地获取四级病毒只是一种个人行为,是出自怪诞的个人爱好,与中国官方完全无关,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最后这点暗示已经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

梅茵很快看完,沉思着。文章把她带回十四年前,那片阗无人迹的小河边,带回到她同那个俄国男人的欢爱中。斯捷布什金是她的头一个男人,不过当她在河里引诱他时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教父的嘱托。这让她感觉自己有点卑鄙。后来,她得知斯捷布什金的死亡,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她一直不结婚,把斯捷布什金作为丈夫供在心灵的神坛上,就是对他进行无言的赎罪。后来碰到了孙景栓,是他才把自己从负罪感中解脱出来。

她侧脸看看丈夫。孙景栓也看完了文章,心潮起伏。倒不是因为文中对于梅茵获取天花病毒的过程描写,这些他早就大致知道了。而是因为文中关于斯捷布什金的一些细节。梅茵在拒绝孙的求婚时曾说,她有过一个俄国情人,一直是把他当成丈夫,那人死了,她也关闭了自己的爱情。但从文中看来并非完全如此--她与那人的情爱,至少在最初阶段另有实用目的。现在他看到了梅茵的另一面:强硬果决,为了信仰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道德束缚。这让他对梅茵的敬重中多了一些畏惧。

两人在看这篇文章时,全屋的人都紧紧地盯着他们的表情,尤其是拉斯卡萨斯。他从两人眼睛里看到起伏的感情波涛,波涛慢慢平息了,梅茵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澄沏。拉斯卡萨斯及时地发问:

“梅茵女士,你看了这篇文章,请问你有什么评价?”

“文章内容基本真实。”

她的坦然承认,再次让所有记者大跌眼镜!梅茵微笑着调侃道:

“除了那段关于我武功高强的描写。我很想有这样的武功,可惜没有。我只学过一两年的跆拳道,并没接受过专门的特工训练,不管是中国的或美国的。”

拉斯卡萨斯紧追着问:“也就是说,你确实曾潜往俄国新西伯利亚州威克特病毒中心,从斯捷布什金那里获取了天花等可用作生物战剂的病毒?”

“如果你把'等'字去掉,我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没错,我从斯捷布什金手里获取了天花病毒,共三个品系。只有天花,没有别的病毒。”

拉斯卡萨斯紧追不舍:“你能坦诚告诉我们,你这样做是什么动机吗?爱国主义?金钱?对世人的仇恨?请原谅我的用语不大礼貌,因为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其它动机。”

几十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梅茵,看她会做出哪种石破天惊的回答。也许最紧张的是张主任,他敢走这步险棋是因为有底气--中国确实没有开发这样的生物战剂。但局势会如何发展他心里并没有底。局面也可能失控的,比如,如果梅茵是某国特工,或恐怖分子,或对中国政府素有仇恨,也许她会反咬一口,说她就是受中国政府的派遣。当然这样也不可怕,那就一步步逼问她受派遣的细节,总能找出漏洞的,再高明的谎言也不可能没有破绽。金市长和薛愈也都紧张地盯着她,不管她做出什么回答,反正这个在被告席上镇静自若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春风沐人、宽和慈爱的女性了。

梅茵在这一瞬间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既然真相已经遮掩不住,那就索性借势而行,把十字组织的政治主张公布于世吧。上次去美国时其实她和教父已经谈到这一点。此前他们一直低调行事,重点是在志同道合者中招收成员,现在羽翼丰满,已经到了公开亮相的时候。可惜这会儿无法征求教父的意见,但想来教父会同意的。她笑着问对方:

“你希望我在三个答案中选哪一个?选'爱国主义'?我想这个答案最有爆炸性,会让很多记者高兴的。想想吧,一个美籍华人病毒学家,以色相引诱俄罗斯科学家,盗取四级病毒,并为中国开发生物战剂一定能写出一篇轰动的报道。”

拉斯卡萨斯立即顶回去:“我不会为追求轰动而放弃记者的职业道德。我不敢为其它记者做保证,但至少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只关心事实真相。”

“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很可惜,你的三个答案都不对。”回答之前她先侧脸对丈夫说,“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很多事情,让你受连累了。”

她是想再次提醒丈夫遵守事先的计划,与妻子拉开距离,尽量从这件事中脱身。孙景栓目光复杂地看看她(此刻他的复杂心态并非表演),低声说:

“我不怪你,我相信你的动机是纯洁无私的。”

梅茵伤感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有你这一句话,我即使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也没有遗憾了。”她向对面的金明诚说,“对不起小金,我在新野县投资时也滥用了你的信任,不过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动机没有恶意。”

金市长这会儿没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梅茵对大家说:

“我到俄国去取病毒,是完成我义父沃尔特·狄克森的嘱托。在我义父的周围集合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在项间都带着这样一枚十字架,”她举起项间的十字架让记者们看,"我想说明,这个十字并不代表基督教信仰。十字是很多原始民族通用的一种文化符号,其本来意义是对自然的敬畏。自然界的生命并非上帝所创造,而是来自于简单的自组织过程,来自于一些最简单的物理规则,比如碳氢原子的化合价。生命在诞生发展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蓝图、计划、目标、协调这类东西,只是一个随机的试错过程。错的就死,对的就活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明晰。虽然如此,40亿年的自然淘汰造就了今天的大千世界,它是如此绚丽多姿,如此精巧高效,如此富有独创性。假如冥冥中当真有一个永恒的、无限的、最善的、无实体的、全能的、全知的上帝,看着今天地球上自发产生的生命,他也只能击节称赞,自叹不如。

“经过40亿年残酷的试错过程,能存活到今天的任何生物,都是生命的强者,是大自然不可复制的瑰宝。它们共同组成了地球生物圈,都有在生物圈中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包括草原狼、鬣狗、蚊子、蛔虫、狗尿苔、雪莲、节节草等等,当然也应该包括病毒和细菌。人类只不过是生物圈中的一员,而且是一个晚来者,有什么权利宣布某种生命的死刑?兔子有权宣布草原狼非法吗?”

她看着大家,略作停顿。拉斯卡萨斯点点头,插了一句:“我知道在西方思想界有这样的思潮,名之为物种共产主义,或者叫广义人权,将世人珍重的人权拓展至所有生命了。”

梅茵摇摇头说:“其实我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我之所以接受义父宣扬的教义,更多是出于实用主义,出于人类的利已天性。今天的生物圈是40亿年进化的结晶,天然具有最大的稳定性。人类是这个生物圈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战战竞竞地维护它的稳定,这才符合人类的最大利益。可惜人类认识不到这一点,自命不凡,动辄对大自然进行粗暴的干涉。就像一个五岁孩童,刚学会用螺丝刀,就鲁莽地拆卸家里的所有电器,至于他能不能把精密的自动玩具复原,或者在拆卸强电开关时有没有危险,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人类脱离蒙昧充其量只有数万年,对40亿年的生物圈能有多深入的了解,就自命为大自然的法官?比如对天花病毒。它是人类在自然界中全歼的第一种病毒,目前仅仅在美国和俄国的两个实验室里存有样本,这些样本也马上要销毁。但是,天花病毒也许并非十恶不赦,它的绝迹有可能导致了艾滋病的泛滥,除了腾出生态位,天花似乎能够提供类似疫苗的效果。这只是我正在研究的一个假说,尚未证实,但至少它还没有被证伪。可是,如果天花样本全部销毁,等人类想为天花平反时,它已经不能复生了!”

拉斯卡萨斯立即问:“所以,你,或者说是你义父建立的某个组织,决定在国际世界销毁天花病毒之前,盗取病毒样本,并秘密保存下去?”

“对。俄国威克特中心的斯捷布什金也是我们的同志。他是一位殉道者,我非常敬重他。”

拉斯卡萨斯沉默着,在大脑里严格过滤着梅茵的叙述。给他的感觉是:梅茵的叙述与俄国那位匿名官员提供的事实相当吻合,丝丝入扣,合榫合卯,大概不是谎言。严格过滤一遍后,他心里仅存一点怀疑--

“你承认,此地疫情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而是由于你那个实验室的不慎泄露?”

“我想是这样的。”

“你不觉得这两个时间太巧合了吗?”

梅茵苦笑道:“我无话可说。世界上确实有巧合的,否则人类语言中就不会有这个名词了。”

拉斯卡萨斯回头对张主任说:“我暂时没有问题了。我想到那个实验室进行现场采访,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安排。其它记者已经去过一次了,是在那次从实验室取样本时去的,从那之后实验室一直封存着。当然,已经去过的记者如果愿意,也可以再去一次。”

拉斯卡萨斯说:“梅茵女士,能否提供你义父的通讯地址?我想去你的实验室现场采访后,立即赶到美国采访他,完成对这个事件的完整报道。”

他这样说,实际上基本默认了梅茵这番话的真实性。梅茵说:

“当然可以。我随后给你。”

张主任非常满意,到此时为止,可以说他的大胆决策(对事件进行全程、同步、透明化报道)是成功了,这些记者们除了确实别有用心者,大概不会再说“中国秘密研制生物战剂”了。现在他对梅茵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从厌恶恼怒,转到钦佩厌恶兼而有之。钦佩是因为梅茵的行为是无私的,甚至她个人为此承担了巨大的牺牲,她也是一个斯捷布什金那样的殉道者;厌恶是因为不管怎样,她的所作所为太轻率了,几乎在中国造成一次惨烈的灾疫,也差一点把无辜的中国政府钉死在被告席上!好在事情有惊无险,风浪基本过去了。他问旁边的松本先生:

“松本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松本为人非常谨慎,他这次来中国,一直是多听、多看、少说、少表态。今天他在会上一直没说话,直至张主任问到头上,他才谨慎地说:

“我想说,我不赞成梅茵女士的行为。即使'保护天花不被销毁'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也不能交付于个人行为。它太重大了,必须由各国政府和舆论形成共识,谨慎行事,否则不会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幸运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也想公开表达我的观点。在WHO的专家中,对是否销毁天花样本有赞成派和反对派,我属于坚定的反对派,历来强烈反对销毁它们。”

他朝梅茵点点头,对她送去无言的支持。梅茵感激地用目光作了回应。

张主任同另一侧的金市长低声交谈几句,后者点点头。金明诚听了梅茵这番表白,已经不再恼恨她了,现在只剩下怜悯和钦佩。不管她的信念是对是错,她能不顾一切实行自己的信念,单单这一点就叫人佩服,她就像一个宗教上的苦修者。如今的世界上,比如在中国社会中,这样的殉道者太少了。但不管怎样,她的行为是对抗法律的,南阳市检察院在慎重请示了省高检和中央之后,决定对她起诉。批捕手续已经办好,这次会议结束后她和孙景栓就要被抓到看守所,等待法庭审判。她这样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啊,单只想想她为孤儿们做的事,也不该有这样的恶报。金明诚心中阴郁,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张主任对其它记者说:“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提问。”

新华社一位女记者感受到会场上对梅茵无声的同情,非常反感。她认为像梅茵这样行事乖僻的妄人不该享受这样的同情!她激烈地问:

“梅茵女士,我可以相信你对自己动机的表白。但不管怎样,你的行为已经造成恶劣后果。且不说经济损失,单说人身损失吧。第一个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去世了,还有一些漂亮的孤儿院女孩会变成麻子。刚才松本先生说了,这次中国的疫情被迅速扑灭只是因为幸运,本来可能会死亡十万人的。在法庭上,你有勇气直视这些人及亲属的目光吗?”

梅茵被她戳到痛处,明显地抖了一下。马医生她没见过,对他的不幸虽然内疚,倒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梅小雪的形象却时时占据在她心灵中:她可以说南阳市最漂亮的女孩,明眉皓齿,肤色细腻,红中透白,脸上总洋溢着灿烂纯真的笑容。但现在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丑陋的疤痕。当然,对于波澜壮阔的人类文明之河来说,一个人的麻脸与否太微小了,不值一提。可是,对某个特定的个人、特别是一个曾经美貌过的小女孩而言,这足以毁掉她的一生。在她面前摆出哲人的架势,说什么“疾病和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未免太冷酷,太厚颜。她痛楚地说:

“我对他们负有罪责。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女记者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痛快地认罪,倒无话可说了。其它记者也提出了另外一些问题,但没有这位女记者那样尖刻。梅茵的人格力量已经感化了他们,而且他们从逻辑上也认可了梅茵这些话的真实性。这个事件的大轮廓已定,他们的问题只是一些小补充。一位香港记者问:

“我想问孙先生,你对梅茵女士的这些行为知情吗?”

孙景栓摇摇头:“不知情。梅董事长让我建那个实验室时,只说要在这儿进行一项私人研究,是研究变异的白痘病毒,对人无害。我丝毫不知道那是天花。我愿意为我的轻信和渎职而接受惩处。不过,在听了她刚才的观点后我想说一句--如果当时我知情,我仍会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