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弥天大祸啊。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天花“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乃呼虏疮”。书中说的建武,一般认为是东晋元帝建武年间,即公元317年。南阳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当了一次中国的天花发源地,莫非历史还要重来一次?

他急步过去,从小肖手里接过电话。好在他已经预先复习了有关天花的诊断知识,心中底气足一点。新教科书上已经没有天花章节了,他是在一本1979年版、耿贯一主编的《流行病学》上才查到的。他听马医生说了病状,确实与天花的症状相似。他问:

“你用针剌了没有?针剌疹子后是否塌陷,也是水痘与天花的重要区别。”

那边难为情地说:“噢,我忘了这一条,我现在就试。”电话里悉悉索索一阵儿,然后说,“疹子针剌后不塌陷,是天花!”

“知道了。控制病人,不要与外界接触,我马上派人去取病毒样本,进行实验室确认。”

杨纪村详细问了病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勾勒着疫区封锁的区域。孤儿院好说,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域。问题是孤儿中有人在外边上学,牵涉到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牵涉到病人的同学、老师加上所有人的亲属,那范围就大多了,估计要封锁全部城区。这还好说,更可怕的是那位从美国回来的最初带菌者,梅茵,正在同丈夫蜜月旅行,十天前出发的。天哪,他俩在十天的旅程中该跑了多少地方?接触多少人?还要再接触多少人?

杨纪村努力保持镇静,但这种前景确实太可怕,他禁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挂了电话,他立即向林站长和陈书记做了汇报,然后他带上小肖出发,亲自去取病毒样本。林站长和陈书记商量一下,决定先给主管文教卫生的金副市长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林站长匆匆汇报了疫情,说:

“疫情刚刚报来,还没正式确认,只是先给你吹吹风。因为考虑你刚刚上任,对情况可能还不熟悉。从美国爆发天花以来,防疫站这边早就做好了应急预案,虽然困难,还是可以对付的。最大的问题是那位正在蜜月旅行的原始带菌者。”

那边苦笑道:“那位梅茵我认识,她本人就是有名的病毒学家啊。与她联系没有?赶紧把她俩口子控制住。”

“好的,我们立即联系。”作者:王晋康

金副市长变了主意:“算啦,我直接和她联系吧,我有她的手机号。”

金副市长挂断电话,脸色阴郁地沉思片刻。命运对他可真够厚爱的,刚刚坐上副市长的位子,这么大的一副担子就平空压下来。这副担子太重,有可能把他压垮。但职责所系,再重他也只能硬顶。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自己离开新野县前,曾专门到梅茵的工厂里去察访,那时他是担心工厂里面有什么影响自己宦途的秘密。也许他是凭第六感预知了今天的灾祸?你看,虽然并未应验他当时的担心,但灾祸的起由仍是在梅茵身上。

时间紧迫,不容他想这些事,他立即拨通了梅茵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那边是呼呼的杂音。听梅茵笑着说:

“小金?有什么事吗?--喂,景栓你关上车窗,风声太大。”手机里变得安静多了。“小金你是不是急着喝喜酒?别急,我们不会忘的。正在从九寨沟往回赶,最多两天就能到。这儿的高原风光太美了!雄浑苍凉,这会儿我们正在茫茫云海之上呢哟,小金你有事快说,手机快没电了,前几天我俩都把充电器忘宾馆了。”

她的声音非常欢快,看来爱情让她年轻了。听着手机里欢快的声音,金明诚几乎难以忍受--反差过于强烈,一边是弥天大祸,一边是满溢的快乐,尤其你想到,她就是这样欢笑着把病毒洒了一路。金明诚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抖掉。梅茵不该受责备,因为她不知情啊。他简捷地说了这边的情况,那边惊呼道:

“天花?不可能的,我离开美国时,疫情还没爆发呢,而且我一直在陪我义父,基本和外界没有接触。啊,天哪”

手机里沉默了几秒钟,听见她和丈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再说话时,梅茵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严谨。她有条不紊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可能确实是带菌者。在美国我仅有过一次社会活动,参加过一次自由论坛。会上一个叫齐亚·巴兹的人发表了带着血腥味儿的讲话,还透露说他的三个印地安朋友正在搞一次'缅怀之旅'。我正是凭这些蛛丝马迹,向美国国土安全局预报了那场生物袭击。现在看来我的预警不完整,那个齐亚·巴兹在论坛上不光是动嘴,有可能也动了手--向与会者散发了天花病毒。”

金明诚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听了这段话,他对这场灾难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噢,是这样。”

“小金,我们将星夜兼程赶回去。”

金明诚沉吟着:“是否赶到附近的哪个大城市,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更好一些?我是担心你们路上”

“你不必担心,从现在我们将关紧车门窗,不和任何人接触,直接开回封锁区,这比停在某个城市更保险。至于我们来时已经接触的人,”手机里顿了一会儿,闷声说,“只有祈求上帝了。”

金明诚思索片刻,认为这种方法确实更保险:“好吧,就这样,你们尽快赶回,但要注意安全。千万注意!千万!别嫌我乌鸦嘴,如果出个车祸,再来个大场面的抢救,那波及面就太大了。”

“一定注意,我们俩轮流开车。”

“如果这边确定是天花,会马上宣布疫区封锁的。”

“我们赶回来会直接开进封锁区,住在那里,直到疫情结束。孩子们需要我。别为我俩担心,我俩至今没发病,说明对天花有抵抗力。”

“你们回来后,孙总也住封锁区内?”

“只能这样。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肯定也是带菌者。不要紧,他可以在电话里指挥公司事务。”

“好,替孩子们谢谢你。”

那边落寞地说:“谢什么啊,只要”她没把话说下去。

挂了电话,金明诚吩咐秘书对所有电话和来访挡驾,他要静下心,思考即将启动的应急预案。本市的疫情控制相对好办一些,最担心的是梅茵夫妇这十天的旅行,把疫情从“点”拉成了“线”,但愿它不会扩展成“面”!不过,尽管形势凶险,他还是有信心的。毕竟中国在几年前已经经过“非典”的考验,而且那场疫情的初期比现在更混乱。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梅茵夫妇说他们回程中将不和任何人接触,但他们总得过收费站和加油吧,至少得往外递钞票吧,那也足以造成传染了。他得赶紧警告一下梅茵夫妇,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他把电话打过去,那边一直接不通,只有总机甜美的声音:对不起,对方手机已经关机。他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刻关机的,那就是他们的手机已经没电了。这会儿金副市长最窝心的是,当时奖给梅茵的力帆车,为什么不配置车上电话呢。

办法还是有的,可以让沿路的收费站代为通知,不过这方法只能等到公开宣布疫情后才能实行。现在,就等防疫站小杨他们的结果了。

杨纪村从第一个病人梅小雪身上取来了疱疹内积液,刮取了疱疹底部上皮细胞,从她喉咙取了拭样,也抽了血。他回到CDC的实验室,把疱疹液涂片和疱疹基底组织压印片用巴兴法染色,在油浸镜下观察。他屏住呼吸,慢慢转动镜头,现在病毒颗粒清楚地聚焦出来,是砖型病毒,而不是水痘病毒的20面体。病毒排列成链状,成双或成堆。这是天花病毒的典型形态。

当然最好还要做病毒培养,作血清学试验和荧光抗体试验。但前者费时较长,需要四天以上;后者需要高价免疫血清或荧光抗体,南阳CDC没有存货。他准备把样本直接送到国家CDC去做,但在这之前要首先通知金市长。按照疫病应急反应条例,只要临床诊断高度怀疑为甲类传染病(天花已经从甲类传染病中删除,但那只是因为天花已经灭绝),就可启动应急机制,何况现在已经有了镜检结果。

他立即拨通金市长的电话。金市长此刻在市政府三楼会议室里,屋里坐着卫生检疫部门、动物检疫部门、交通局、公安局、民政局、全市民兵指挥部、各大医院等等各路人马。一句话,凡是与疫病应急机制有关的、在他管辖范围内的单位,他都召集来了,只有武警部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他没有通知。会议已经开了三个小时,会上他宣布南阳发现某种甲类传染病,可能是鼠疫、炭疽、霍乱或天花,今天要议决如何动员。他的神态非常严肃,所以,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实战演习,仍然非常认真地讨论着,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

该讨论的都讨论完了,但金市长仍不宣布散会,让大家在原地休息一会儿。老烟枪们早已打熬不住,这会儿忙抽出烟卷,互相礼让着,一会儿屋里就烟雾腾腾。中心医院的何院长对旁边的交通局郭局长说:咱们这个新市长有表演天才,你看你把脸板了三四个小时,就像真有疫情似的!郭局长笑道:真有疫情早该让咱们出发啦,还能在这儿有紧没慢地闲磕牙!还有,真有疫情,防疫站的站长能不来?该是他唱主角的。会场上只有卫生防疫站的书记知道内情――站长正在实验室里和小杨一块儿做实验呢。但金市长事先交待过,在没有确定疫情之前先不要透露,他笑着,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和金市长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时间已经超过12点,市政府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听见走廊里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金市长仍板着脸不说散会,大伙儿开始纳闷,哜嘈声慢慢静下来,都把目光盯着主持人。金市长表面镇静,心里很焦灼。他是在等小杨的电话,如果是好消息,他会哈哈一笑,对大家说:今天是演习,谢谢大家的配合,散会,回家!这样不致于造成社会不必要的的动荡。如果是坏消息,当然要立即实施刚才议决的内容,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终于,手机响了,他立即走出会议室,摁下通话键。听了小杨的汇报,他返回会场,苦笑着说:

“大家肯定在想,今天只不过是场演习,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可惜不是的。卫生防疫站,或者说疾病预防及控制中心已经确定,南阳发生了天花疫情,疫源地是市区一家孤儿院,病毒有可能是孤儿院梅院长从美国返回时带来的。”

会场里静得糁人,有人轻咳一声,马上捂住嘴。金市长与卫生防疫站的书记交换一下目光,平静地宣布:

“从现在开始启动疫病应急机制,就按刚才会上议决的内容,分头行动吧。只用再加上武警,他们也要配合咱们的行动。”

梅茵夫妇还没有到家,电话仍打不通,不过他们的行程已经在指挥部的掌握之中。这要感谢遍布全国的收费站。指挥部已经通过国务院,向各地的收费站和加油站发了紧急通知:如果发现车号为豫R-C5360的黑色力帆车,立即免费放行和免费加油,并向南阳市疫情指挥部通报。通知发出后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昨天就发现了这样一辆车,在通过四川某收费站时不开侧窗,车窗上的遮阳膜被撕掉,里面的人举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有六个用钢笔描粗的大字:“急性传染病人”。收费姑娘的第一个反应是:车内人是想逃费,这可是她收费以来见过的最新鲜的歪招了。但看两个乘客风度翩翩,表情焦急,而且把昂贵的遮阳膜都撕掉了,不像是为了省几个过路费吧。收费员犹豫一会儿,觉得宁可信其有,少收十元钱是小事,别为此染上什么急病,便对他们放了行。

听到这个消息,金明诚不由莞尔一笑:梅茵他们有足够的急智,可以放心的。之后就一切顺利了,沿途的收费站和加油站不断送来报告,从这些报告上可以看出,那辆车正快速向南阳开来,此刻已经到了离南阳100公里的襄樊市,一个钟头后就要到了。金明诚急切地盼他们回来,一是回来后就能对有关情况作深入了解,再者,梅茵是一流的病毒学家,有她回来,心中更踏实一些。还有一点也不可忽视:梅茵若能回到孤儿院,对安定孩子们的情绪肯定大有好处,他知道梅茵在孩子们心中的威望。

金副市长那时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人也正加速向南阳市赶来,他的到来将掀起一场更大的波涛。

疫情发现后第二天下午七点钟,天色已黑的时候,梅茵夫妇赶回南阳市。城区已经封锁,警车横在路口,警灯不停地闪烁着,戴着口罩的警察在拦截过外来车辆,请他们无条件返回。两排手执武器的武警警惕地守在两旁。梅茵把车停下,降下车窗,一个警察早已看清了车号,走上前行个礼,把一个对讲机塞到车窗里,然后挥手放行。梅茵一手开车,一手摁下对讲键:

“喂,是金市长吗?我们已经到达城区,正往孤儿院开。Over。”

“我是小金。一路还顺利吧。完毕。”

“顺利。我们同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吃的是干粮,收费站一路绿灯。完毕。”

“你们的身体?完毕。”

“没有任何发病的迹象。疫区内的情况?完毕。”

“相对乐观。重病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孤儿院的梅小雪。疑似病人有一千多个,但症状相当轻。防疫站的专家们对此相当纳闷。完毕。”

“梅小雪她算了,我们马上就到孤儿院了。完毕。”

汽车开到第二层封锁线,这儿比外围封锁线更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味儿,警卫们都穿着白色臃肿的棉防护服,戴着面罩,像一伙儿太空人。路上清冷寂寥,没有一个行人,如果没有闪烁的警灯和姿态僵硬的警卫,这儿就像一座死城。警卫们看到了这辆车,老远就做出放行的手势。力帆车直接开进孤儿院,两个太空人已经守在那里,手里托着两套防护服,显然是为他俩准备的。梅茵开门出来,笑着摆摆手:

“谢谢,我们俩用不着,要传染早该染上了。”

太空人之一是防疫站的周医生,他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坚持:“至少得戴上口罩。”

“不,口罩也用不上,真的不用。”

孙景栓从另一侧车门出来,也温和地摆手拒绝:“确实用不着,我们有抵抗力。领我们看看病人吧。”

周医生领他们过去,一边介绍说,孤儿院的34个人中有14人未发病,确认后已经疏散出去,现余20人都处于出疹期,但病状相对较轻,这点让人纳闷,因为--恐怖分子在美国撒播的可是天花的强毒株啊。

梅茵对他的话未置可否。他们进了孩子们的集体宿舍,刘妈与十六个女孩住在这屋,陈妈和几个男孩在另一间屋里。显然没人预先通报梅茵的到来,梅茵一进屋,屋里人都愣了,几秒钟后她们才反应过来,屋里腾起一片声浪:

“梅院长!梅妈妈!梅妈妈回来啦!”

孩子们向她扑过来。刘妈着急地喊:别过来!梅院长你先穿上防护服!但已经来不及了,梅茵笑着摆摆手,把孩子们揽到怀里,孙景栓也笑着抱起两个小女孩,亲亲她们的脸蛋。梅茵检查了她们的病情,头面部都有疹子,但较浅较稀。出疹期本来就会暂时退烧,所以她们的精神都很好。孩子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都想挤到前边,挤到梅茵的怀里,让梅妈妈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蛋。梅茵眼中含着泪光,不停地说:

“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你们很快会痊愈的,别怕。在你们痊愈前,梅妈妈会留在这儿一直陪你们,好吗?”

孩子们一片欢呼。

他俩又去另一间屋里看了男孩子们,梅茵对两位妈妈说:“你们辛苦了。”

“我们辛苦点算啥,只是苦了孩子们,尤其是小雪。”

“她在那儿?我去看她。”

刘妈领她俩到那间新房。没有旁人时,刘妈小心地问:“梅院长,病毒真是你从美国带回来的?”

梅茵扭头看看她,平和地说:“很可能是的,我在美国虽然未到疫区,但在一次会上接触过一个人,后来才知道他是这次恐怖袭击的策划者。也许他在会上”

她没有说下去。刘妈叹口气,不再问了。虽然梅院长只是无心之失,但无论如何,只要想起是她把病毒带到孤儿院的,刘妈心里就难过。

独自隔离的小雪已经听到了那边的欢呼声,看到梅妈妈在向这边走来,早就急不可待了。护理她的护士守在门口,婉言劝她在屋里等,不要出来。这会儿她喊起来:

“梅妈妈,梅妈妈!孙叔叔!”

两人加快步伐过来,把小雪紧紧揽在怀里。小雪把头深深埋在妈妈怀里,等她抬起头时泪流满面,泪水把梅茵的胸前都弄湿了。她的病状确实很重,头面及四肢远端都长满了红疹,有些已经开始转为疱疹,这会儿体温不算高,但前一阶段的高烧已经把她蹂躏得很惨了,面色苍白,走路发飘,目光有点迷离,说话时中气不足。梅茵紧紧贴着她的脸蛋,声音哽咽:

“小雪你受苦了。别担心,你一定会痊愈的。这些天梅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梅小雪的眼睛立即放出光芒!这些年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羞于对别人讲的,那就是和梅妈妈睡到一张床上,挨着妈妈的乳房,甚至用手摸一摸。对于一个13岁的女孩来说,这个愿望未免太孩子气了,问题是--她的孩提时代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幸福啊。如果这场病能换来这样的幸福,那她就非常值了。她怯怯地问:

“梅妈妈,你晚上会住到这儿吗?”

“会的,我会一直陪你睡到这儿。”

“呀,不行,会传染的!”她忽然想起这一点,赶紧离开梅茵的怀抱,着急地说,“梅妈妈你为啥不穿防护服?会传染的!”

梅茵笑了,把她重新揽回怀中:“不要紧的,妈妈有抵抗力。真的,不骗你。”

小雪放心了,注意到了久被冷落的孙叔叔,歪着头想了想,体贴地说:“梅妈妈你白天陪我们就行了,晚上还是和孙叔叔住到一块儿吧。”

孙景栓刮了刮她的小鼻头:“小机灵鬼,就你心眼多。让梅妈妈陪你吧,我还要陪梅小凯那几个男孩呢。”

到这时小雪才相信,那个久已企盼的幸福真要降临了,于是迷离的目光焕发出光彩。

晚上梅茵搂着小雪睡,小雪老用脸蛋蹭妈妈的胸脯。梅茵体会到她隐秘的心愿,有些心酸,干脆脱了乳罩,把小雪的两只小手按到自己的乳房上。小雪幸福得醉了,脸挨着,手摸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头问:

“梅妈妈,我想问你一件事,行吗?”

“问吧。尽管问。”

小雪鼓足勇气问:“梅妈妈,你是不是我的亲妈?”

梅茵顿了一下:“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生母亲,好不好?”

这个回答没能让小雪满意,她失落地轻吁一口气。梅茵又一次感到心酸,把孩子搂紧,暗暗为她担心。小雪的症状很典型,现在出的是红疹,很快她的体温就会回升,红疹变为脐形疱疹;此后体温会继续升高,疱疹变为脓疱疹,甚至出现危险的脓毒血症。虽然她已经注射了疫苗,但时间太晚,疫苗已经不大起作用了,以后只能靠她本人的抵抗力,靠造化之神赐予每个生物的免疫力。死亡的可能性倒不大,但麻脸是肯定逃不脱的。当然现在有足以乱真的美容手术,对麻脸疤痕可用特殊的快速磨头磨面修整,效果不错,但毕竟不是原璧了。这会儿小雪安心地钻在她的怀里,钻到母爱的羽翼之下,她还没有意识到以后的灾难啊,可怜的小雪。

她对小雪充满了歉疚。就在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私人决定,她把小雪的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雪,我有一个计划。等你病好,我就办理领养手续,把你接到我家中,做我和你孙叔叔的女儿。你同意吗?”

小雪惊呆了,不相信幸福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真--的?”

“当然。梅妈妈会骗你吗?我还没和你孙叔叔商量,但他肯定会同意的。”

小雪仍愣了很久,突然双手攀住梅茵的脖子,泪水汹涌奔流。她的泪水过于凶猛,梅茵一时也被吓住了。她贴着小雪的脸蛋说:

“别哭,小雪别哭。啊我知道了,小雪这么伤心,肯定是不乐意当我的女儿,那我就收回刚才的话,你看行不?”

小雪被逗得带着泪水笑了,低声喊:“妈妈。妈妈。”

她已经把称呼改了。梅茵欣喜地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乖女儿啊,你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儿,最可爱的女儿。”

她们絮絮地说了很久,小雪搂着妈妈,带着泪水和笑容进入梦乡。

这会儿是晚上十一点,薛愈晚饭后乘一辆出租车从武汉出发,此刻刚刚赶到南阳。新闻联播已经播放了这儿是疫区,人们对非典还记忆犹新,哪个司机敢往疫区跑?薛愈好容易用高价和恳求打动了一个司机,但说好不进封锁区,在封锁线上撂下乘客就走,司机才答应了。电视上说,中国这次天花爆发,源于一位回美国探亲的旅行者,梅茵,是她从美国带回的病毒,但薛愈从听到这个新闻的第一刻起,心中就扎着某种尖锐的担心。他必须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梅老师,否则,如果他的担心属实--真正的疫源并非美国,而是在孙总的工厂里,那目前的所有防范措施都会失效。他发疯一样打梅老师手机,一直联系不上,连孙总的手机也打不通。但他的担心又不想直接捅给官方,无疑那会给梅老师带来很大麻烦的。无奈之下,他立即租车往南阳赶,他估计,蜜月旅行的梅老师此刻肯定也从电视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在加速赶回南阳。

出租车在封锁线外停下,放下薛愈,司机一分钟也不多停,立即拨马而回。薛愈问了警卫,知道梅老师确实已经回到本市,一下子放心了。他要求进去见面,警卫训斥道:

“你不想活了?不看这是什么时候,还愣往疫区里闯。”

薛愈说我确实有急事啊,你不让我进去,给我梅老师的电话号码也行。警卫说他们也不知道,爱莫能助。薛愈火了:

“我真有急事,与扑灭疫情有关,十万火急!你们不让我进,以后出了问题谁负责?”

警卫看他说得硬气,便打电话向总指挥请示,然后他开来一辆警车,说:

“走,我带你去。”

警卫没带他去见梅老师,带到疫区封锁总指挥这儿了。现场指挥部设在梅小雪所在的中学,离孤儿院不远。这会儿正在一个大教室里开会,与会的有国家CDC的张副主任,这是中国最年轻的司级干部之一,精明强干,官场中普遍看好他的发展,说他最多三年之内就会当上副总理;有WHO派来的专家、日本人松本义良,是一个态度谦恭的老人;有南阳市委齐书记和唐市长;会议由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金明诚主持;还有一大群中外记者,中国的不说,国外的有CNN、共同社、路透社、俄通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比正式与会人员还多,齐齐地坐满了后排。由于是内部会议,不安排同声翻译,所以各通讯社都派了懂汉语的精兵强将来,个别不懂汉语的人只有求助于懂汉语的同行了。

让外国记者同步报道疫情,是张主任决定的,并经中央批准。中国在非典初期因地方瞒报,既干扰了疫情的扑灭,又为国际舆论所诟病。张主任说,这回决不允许再出现这样害人害己的蠢事了。

这会儿市CDC的杨纪村科长在汇报疫情。总的说情况很好,超出流行病专家的预料。南阳市目前确诊天花患者为343人,疑似病人1345人。但病情普遍较轻,症状类似变型天花或小天花,但中国并不属于小天花流行区(杨纪村向大家解释:小天花又称类天花,曾在南美一些国家流行。它的病状较轻,死亡率为1%。是天花病毒一种稳定变种,与天花有交叉免疫,用实验室方法不易区别,有人用二者在鸡胚绒毛尿囊膜上生长所需要的温度来区分)。从美国疫情来看,那儿显然是正型天花。所以,如果承认这儿的天花是梅院长从美国带来,这点矛盾就无法解释。疫区内只有两个重病人有生命危险,即孤儿院的梅小雪和最先报告疫情的马医生。前者是因为发病最早,后者是因为年纪大,体质弱,他早年种过牛痘,但只种过一次,没有复种,所以特异免疫力已经消失了。此前国家CDC最担心的局面,是天花沿梅茵他们蜜月旅行的路线扩散,所以让梅茵提供了详细的行程记录,沿这条线严密监视,并确实发现了数十名疑似病例,但病情同样较轻。天花主要是靠飞沫传染,由于梅茵他们行程匆匆,没有在某一地方过多停留,即使播撒了病毒也会很快被稀释,所以传染强度并不大。从目前情况看,疫病的扩散势头已经被有效遏止。

按会议安排,杨科长汇报完,将安排记者提问时间。这时一名工作人员找到金明诚,附耳低言一会儿,金明诚对旁边的唐市长说:“代我主持一会儿,有一个武汉病毒所的年轻专家远道赶来,说有紧急情况。”然后匆匆离开会场。他的离开在后排记者中引起一阵骚动,这些记者都是些超级人精,眼光锐利如刀,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

金明诚来到会场外,同薛愈握手,说:

“有什么紧急情况?”

薛愈为难地说:“只是我的怀疑,我想先同梅老师交换一下意见。”

金明诚沉下脸:“你要说的事是否同疫情有关?如果无关,请你回武汉去,这儿无暇接待你。”

“当然有关”

“那就快说!我是疫区总指挥,有权在第一时间得到与疫情有关的任何情况。如果确实需要同梅老师交换意见,我会安排的。”

薛愈脸红了,知道自己的作法有点傻,有点迂。疫情关天啊,容不得他像平常日子里那样按部就班的行事。他其实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立即收拢心神,简明扼要地讲了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情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