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已经知道,哈姆扎于今年八月底就被捕了,而且他并非坚贞不屈。可惜他的供辞太晚,我们没能事先制止那场袭击。”
奥马尔毕竟久经风浪,这会儿已经镇静下来。那件事他做得很小心,绝对没有别的物证。单凭哈姆扎一人的口供,美国无法把一个国家送到被告席上--十年前关于伊拉克的假情报已经把美国的信誉毁得差不多了。而且,如果他们真要那样做,就不会在这样的隐秘场合来见他。他在脸上堆出笑容,按了一下叫人铃,对进来的老板娘说:
“请给这位先生一份餐具。”他对白人彬彬有礼地说,“咱们边吃边谈好吗?请,请用餐。你的指控很有趣,请继续讲。”
白人男子摆摆手拒绝了,等老板娘退出,他冷笑道:
“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毕竟你的主子是西方树立的改邪归正的典型,唯一的典型,摆在那儿还有用处。我们不想把他逼得走回头路。”
奥马尔放心了,竖着耳朵听下去。
“我来找你只有两件事。咱们痛快一点,办完我立即走人。第一,请你确认一下,这个叫齐亚·巴兹的病毒学家,你是不是在哈姆扎那儿见过。”
他推过来另一张照片,这个男人年轻得多,面庞清瘦,肤色微黑,神色忧郁,目光锐利。奥马尔仔细辨认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不想被人秘密录音),但轻轻点头。
“很好,谢谢你的合作。第二件事,美国在这场灾疫中受到很大损失,而你的主人历来是乐善好施的,也许他会以某种名义,为受害人捐出50亿美元?尽管这远不足以补偿你们造成的损失,但聊胜于无吧。回去后把我的话传达给你的主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劳我再次催促的。”
他起身离去,临走时指指下边的艺妓,对中村简短地说:“这位小姐肯定听力不好吧。”
中村点点头:“你放心,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人走后,笑容自动回到中村脸上,他诚恳地说:
“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不过你知道,这种事是拦不住的,你们双方及早把话说透,我想对你更好一些。”
奥马尔懒得去骂中村,而且中村说的不无道理。他阴着脸,考虑着回去后如何向领袖汇报。当时办这件事是秉承领袖的意旨,所以他倒没什么可怵的,50亿美元也不用他掏一个子儿。问题是有点儿窝囊。中村殷勤地问他,吃好没有,是否需要再加菜,他烦燥地说不用了。然后脱口骂道:
“笨蛋!猪一样蠢的家伙!”他这是骂齐亚·巴兹,“才弄死143人,抵不上安在飞机上的一枚炸弹。白白糟蹋了我那么好的礼物!”
中村昭二的脸色刷地沉下来。像他这类常搞“幕后外交”的人员都不是道德高尚的圣人,对政界污秽有很强的耐受力。但即使如此,奥马尔的这番话也太恶毒了,超出了他道德的底线。此后他一直没怎么说话,结了帐,带奥马尔离开这里,送他回国宾馆,一路上都给他端着一张冷脸。奥马尔知道自己失言了,彻底得罪了中村。他在此地的公务已经办完,第二天,他匆匆离开日本回国。这是奥马尔·纳西里在世人面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以后就不知所终。几天后,中村昭二接到了对方的外交公函,取消了原定的国事访问,没有说原因。
第三章
2011年秋天中国豫鄂交界的南阳市
自那晚的集体生日宴会兼结婚宴会后,薛愈在这儿又多停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梅老师邀他到工厂里,参观他上次没能进去的那个实验室。梅老师掏出钥匙打开门说:
“进去吧,这是孙总为我建的实验室,可以说是为我一个人专用。”
薛愈笑着说:“你有这儿的钥匙?上次你对金县长说”
梅茵笑了,坦率地说:“蒙他的。不想让他进来,这儿的东西让他看了没什么好处。”
“行啊梅老师,你”他本想说你“说假话不带气喘的”,觉得不礼貌,最终换成:“你的演技不错啊。”
他在实验室里仔细观察。这儿设备相当不错,几乎不亚于武汉病毒所的郑店实验室,当然从规模上说小了几号。实验室干净整洁,收拾得没有一点瑕疵。设备也很齐全,除了上次看到的负压工作台外,还有透射电子显微镜、多功能高效液相色谱仪、气相色谱仪、超速离心机、DNA/RNA合成仪、PCR扩增仪等设备。小隔间里有三个小型的生物反应器,这会儿处在工作状态,有轻微的嗡嗡声,上面的指示灯也亮着。薛愈问:
“这里面在搞什么?”
“是我的一个私人研究项目:研究从猴痘病毒中变异出的白痘病毒。它与天花极其相似,在实验室条件下无法区分,但尚不能对人类致病。我想你应该看过有关的资料吧。”
“嗯,我见过有关报道,是1972年在非洲野猴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学名叫白色疱疹病毒,对吧。”
“对。众所周知,生物进化基本是一个随机过程,一般来说,生物绝不会重复已经有过的变异,几率太小了。但病毒例外。它们的构造太简单,其变异可以用排列组合来穷举出来。也就是说,这种与天花极其相似的白痘,有可能在自然界中'再次'变异出能够对人致病的天花病毒来。”她说,“上面是理论上的推测,至于实践上呢这么说吧,我怀疑有关'白痘不能对人类致病'的结论不一定正确,正在探讨这个问题。当然难度比较大,我又不能做人体实验--除了我自己。”她笑着说。
薛愈不由得环顾一下这个开放式的实验室,担心地说:“如果你的怀疑是真的太危险了。”
“是有危险。不过,既然自然状态下存在这种危险性,那就需要研究它,打一个提前量。”
薛愈没有说话。梅老师的眼光很远,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担心。关键是“天花”的恶名太盛,什么事只要和它牵连上,就不能不让人心存惊惧--地球那边,美国爱达荷州的几万名病人正在受病魔的蹂躏呢。梅茵回头看看他:
“我希望你来接手这项研究,怎么样?工资待遇上会让你满意,问题是这项研究比较偏,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出成果,如果你接手,得像孙总一样耐得住寂寞,也许在成功之前需要在这儿默默地趴上十年。你考虑一下吧,一个月内给我回话就行。”
薛愈想了想,倾向于不答应。这项研究有一定危险性,不是说不该搞,但应该经过科学界充分的公开讨论,并报有关方面批准,不应该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为礼貌起见他没有立即拒绝,说:
“好,我考虑一下。”
孙总和妻子商定要来个蜜月旅行,算是对婚礼的低调多少来点补偿。他先对工厂里的事务做了安排。晚上新婚夫妻回南阳市孤儿院,准备同孩子们告个别,就从那儿出发开始行程。薛愈也跟着去了,第二天他要从南阳坐火车回武汉。晚饭后他们陪孩子们在大餐厅里玩,电视上照旧播放着对美国天花灾疫的报道。治疗较早的患者,比如学校中第一个被恐怖分子放出来的埃米莉,现在已经很幸运地抗过去了,没有发病;受传染较早或治疗较晚的病人,疫苗对他们无效,现在已经有43人转为出血化脓性天花,死于肺部感染、败血症或全身器官衰竭,还有一百多人处于危险期,包括女主持伊丽莎白。两个罪魁祸首,还有受骗的西思尔酋长,此刻已经生命垂危,估计救不活了。更多的人虽然病状较轻,也被病魔蹂躏得一片惨相,高烧、寒颤、惊厥,头面四肢长满了庖疹。电视上过于恐怖的图象都加了虚化,但病房中绝望阴郁的气氛仍然显示得清清楚楚。小雪难过地说:
“这些病人真可怜。那俩坏蛋真该千刀万剐!”
陈妈恨恨地说:“让他俩下十八层地狱!”
梅小凯问:“梅妈妈,不是说天花病毒早就灭绝了吗,他们散播的天花是从哪里来?”
“世界上有两个实验室,俄国的威克特研究所和美国的CDC,还保存着天花病毒。不过这俩恐怖分子不一定是从那儿弄来的。有可能是因偶然机缘得到的野病毒。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了天花灭绝,但不敢保证它在自然界完全绝迹。”
新闻联播一播完,孩子们立即喊起来:该看动画片了!刘妈快换台!已经上中学的孩子们平素晚上有自习,上小学的孩子有家庭作业,不能随便看电视的,所以每星期六看动画片是他们的最大享受,虽然地球那一边正处在灾难之中,也不能中断它。刘妈把节目调到少儿频道,几个大人离开孩子们,聚到院里葡萄架下闲聊。小雪也溜出来了,梅茵问她:
“小雪你不看动画片?”
小雪撇着嘴说:“我才不看哪,那是哄小郎当们的。”
“哈,咱们的小雪长成大姑娘啦。”刘妈说,“我知道你是想多和梅妈妈亲热一会儿。”
小雪不好意思地默认了。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梅茵说小雪你过来,我搂着你。小雪高兴地过来,趴在梅妈妈腿上,梅妈妈用两只手圈住她的肩膀。小雪挨着妈妈,感觉着妈妈的温暖,闻着“妈妈味儿”,听着大人们的闲磕牙。今天他们谈话的内容比较深,她听不太懂,不过只要能挨着梅妈妈,她就很高兴了。
几个人坐定后,薛愈先叹息道:
“要是世上根本没有病毒病菌该多好!可惜这只是幻想。梅老师,昨天我舅舅在中央10台接受采访,你看了没有?他说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人类医学的进步终将全部消灭病原体,未来的人类将生活在没有疾病的伊甸园里。这真是典型的强科学主义观点,幼稚得可爱。中央10台的编辑们竟然把这样的论点不加批判地播出来,也够幼稚了。”
梅茵平和地说:“人类文明总的说来还处于少年期,应该允许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梅老师,虽然我是学病毒的,我对'病毒从何而来'却没有一点概念。生物进化都是从简单到复杂,病毒的生命构造最简单,几乎算是生命与非生命的过渡态,但它的诞生肯定比单细胞生物晚,因为病毒必须依靠活细胞才能生存。这么个弯弯绕该咋解释?”
“对于病毒的来源,科学上尚无定论。可能是从单细胞生物退化而来--其实退化也是一种进化,比如寄生虫退化得只剩下消化器官和繁殖器官,就是对寄生环境的高度适应;另一种可能,病毒是从多细胞生物的DNA中逃逸出来,逃出来的这部分DNA最后成了独立的生命。这是指DNA病毒而言,至于RNA病毒的来源就更难定论了。”
薛愈开玩笑地说:“上帝真是居心叵测,既然造出精妙绝伦的人、猎豹、金枪鱼和雨燕,为啥还要造出病毒病菌来祸害它们?真是太阴险了。简直有点变态。”
梅茵回头看看刘妈,怕薛愈这句话伤害了她的感情。孙景栓也意识到这一点,用肘子扛扛薛愈。刘妈看出来了,笑着说:
“梅院长你别怕我受不住这句话,其实我早看开了。有句话我是不敢当着陈妈的面说的。我俩都信主,可从你这儿学了一些病毒的知识后,我对世上有没有上帝,心里没把握了。真要有上帝,爱他的子民,他干嘛在创造万物时又造出病毒来?造出病毒,又不明白写到圣经里,叫人们吃尽苦头,让科学家瞎摸索,死了几千万人后才发现它。哪有这个样子做天父的?没道理嘛。”
小雪听刘妈说得有趣,格格地笑起来。梅茵也笑了,平和地说:
“刘妈你可以这样理解:确实有一个上帝,不过他不单单是人类的上帝,而是所有生命的上帝。他不偏爱人类或羚羊,也不偏爱病毒或苍蝇。他只定下几条规则,然后让各种生灵自己去折腾,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成功者。”
“这样倒说得通。可是--那样信不信主也没得关系了,反正他不会单单来护佑咱们。”
薛愈放声大笑,他真没想到,在福音堂里长大的刘妈能这样“看得开”,能有这样清晰的思维。梅茵也笑,说刘妈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我就不劝你了。又说:
“其实我也是个乐观主义者,不过我的乐观和薛愈舅舅的乐观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人类文明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和谐'在一个个层面上的扩大。从家庭内的和谐,扩大到部族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内的和谐、到民族及国家间的和谐,最后到物种间的和谐。”她解释说,“目前,物种间的和谐已经涵盖到野生动物,包括人类早期历史上的敌对物种,像老虎、野狼等。这还不完全,这个范围迟早会扩大到病原体。自然界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的一部分,在上帝那里是有公民权的,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小雪从她腿上抬起头,疑惑地问:“包括天花病毒?那么凶恶的家伙。”
“病毒并非有意识地与人类为敌。它只关心自己的生存。如果它能和寄主和平共处,其实最符合它的利益。你想嘛,假如寄主全死了,它也没有存身之地了嘛。所以,从大方向上说,病原体和寄主间的敌对关系,在进化中会趋于温和化。历史上感冒病毒、梅毒杆菌甚至天花病毒确实如此,比如说,旧大陆的移民远比印地安人更能抵抗天花和感冒。狂犬病毒、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毒将来也会走这样的路,当然时间会很漫长。如果科学家能顺势引导,可以缩短这个过程。”她对薛愈说,“这就是我和你舅舅的分歧。我认为人类在自然面前并非无能为力,但科学的干涉必须顺势而不能逆势。比如他想全歼病原体就是逆天而行,注定行不通。”
薛愈问:“该咋样'顺势'引导?”
梅茵与丈夫相视一笑,说:“人类文明还没发展到这个份上,真的实行起来有很多伦理上的禁忌。目前只能说说而已。”
孙景栓说:“这个话题打住吧,你看,小雪嫌这个话题太枯燥,已经快睡着了。是不是小雪?”
小雪确实有点迷糊了,但她反应很快,从梅妈妈腿上抬起头说:“谁说我睡着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梅妈妈说,时间不早了,小雪明天要上学,我们明天也要早早出发。走,回屋睡觉去。小雪拉着妈妈的手回到集体宿舍,与妈妈道了晚安。
这个晚上大人的谈话,有一半她是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听到的。奇怪的是,到了十年后,在她经历了重重波折后回过头来回忆这晚的谈话,她确实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到了那时,她才能体会到梅妈妈这番谈话的深意。
第二天早饭后,新婚夫妇发动了力帆车准备出发,小雪送到门口,依依不舍。梅茵把她搂到怀里说:
“你孙叔叔平时太忙,这回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我们准备多走几个地方,估计两三星期后回来。回来后我们还来孤儿院玩,好吗?小雪你别送了,快去上学吧。”
“不,我要把你们送走再上学。时间来得及,不会迟到的。”
孙景栓喊妻子上车,同小雪、刘妈、陈妈和一群小郎当们等挥别。车开到巷口,一辆黑色奥迪正好开来挡住了去路。金副市长从驾驶位下来,脸色阴得能拧下水:
“二位是去蜜月旅行?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孙梅二人忙从车上下来,难为情地笑着解释,这次是低调办婚礼,任何人都没通知,尤其不想惊动官方。金副市长不客气地说:
“我不是官方,我是你们的私人朋友。现在倒好,竟然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是不是我高攀了?”
两人一时语塞,尴尬地对视着。他俩的苦心是无法对小金直说的。好在金市长不为已甚,脸色和缓下来,掏出1000元钱:
“时间太仓促,连红包都来不及准备。这点钱算是我的贺礼吧。”
梅茵没敢再推,连忙收下来,说等我们旅行回来再补请你吧。孙景栓笑着加了一句:酒席上再向你负荆请罪。金副市长哼一声,说他有公事不能耽误,在巷口艰难地倒了车,从车窗里挥手告别,然后一溜烟开走。梅茵和孙景栓送走他,自嘲地摇摇头,不过没有立即上车,回头久久望着巷内的孤儿院。他们这次出门,是有意离开这儿一段,并不是什么蜜月旅行。这是计划中早就安排好的,当然,担心也免不了。梅茵轻声叹息着:
“景栓,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孩子们。”
“还是按咱们的既定计划吧。”丈夫温和地劝她。
随后赶来的梅小雪听到了两人的话,很感动,眼睛中湿润了。梅妈妈没发现她,和丈夫上车,车很快开走,小雪痴痴地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街口。
梅小雪是在梅妈妈出门十天后生病的。中午她帮两位妈妈开饭,刘妈问:
“小雪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眼泪汪汪的,双眼皮更深了。”
这是小雪的习惯,只要一生病,双眼皮会变得更深,陈妈开玩笑说,小雪是越病越漂亮。小雪勉强笑笑,说有点头疼,不碍事的。她照旧喂小牛吃了饭,自己把饭飞快地扒完,又帮妈妈们收拾了碗筷,上学去了。晚上她开始发烧,她强撑着,喝了几大碗开水,没惊动两个妈妈。第二天上午她坚持不住了,从学校里请假回来,脸上烧得通红。刘妈摸摸她的额头,惊呼道:呀,这么烫!快,我领你去诊所!
孤儿院的孩子们看病都是在巷口的健强诊所,是退休的马医生开的,他今年快七十了,中西医都拿得起来,经验丰富,收费也低。现在正规大医院里设备齐全,医生们对设备依赖惯了,大病小病,都让你先去做几项检查,几百元钱哗哗地就出去了。但圣心孤儿院是私人出资维持,花不起这个冤枉钱。马医生知道孤儿院的难处,尽量以经验代替检查。他为小雪号了脉,量了体温,拨开她的头发看了耳后和发际,说:
“不要紧,孩子是出水痘,小毛病,就是体温偏高,我给开点西米替丁,输两天水。刘妈你注意观察,如果体温过高还来找我,或者送大医院。”
“水痘传染不?”
“传染。它的病原体是水痘--带状疱疹病毒,小孩儿感染后患原发性水痘,一星期就会自愈。但这是不完全免疫,病毒还潜伏在体内,等他长大成人后有可能复发,复发后就是带状疱疹,俗称蛇蛋疮或缠腰龙,是一种比较缠人的病。不过,等带状疱疹痊愈后,就是完全免疫了。”
“用不用隔离?”
“应该隔离的,尤其是集体儿童。”
刘妈很作难,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集体宿舍,房子有限,不好隔离的。小雪留下来打点滴,刘妈先走了。这个诊所条件简陋,输液时没有床位,是坐在一张竹椅上。马医生这会儿没病号,就坐旁边给小雪聊天。他说小雪你别担心,水痘这种病不算啥,痊愈后也不会留疤,咱们小雪还会像以前那样漂亮。又说你们孤儿院这两天车来车往,是不是梅院长回来了?小雪烧得难受,仍然很有礼貌地说:是,梅院长刚刚结婚,她和孙叔叔去蜜月旅行了。马医生感叹地说:
“那是个好人哪,自己出钱养着孤儿院,已经十年了,记得我没退休时,她就来南阳办了孤儿院,一直把你们养大,不容易啊。”
打完点滴,小雪自己撑着走回去。刘妈已经和陈妈商量好,让小雪住到梅院长的新房中,虽然拿新房当病房有点不吉利,但她们了解梅院长,她不会在乎的。
刘妈给小雪做了病号饭,小雪勉强吃一碗就睡了。她的体温太高,浑身酸痛,尤其是头疼背疼,四肢困得没处可放。两个妈妈要照护32个孩子,往常小雪能当大半个人用,现在没了小雪帮忙,她们更忙了,没时间多陪小雪,只能隔三差五地来问一声。小凯和媛媛来看过她,小雪怕传染,没让他俩进门。小凯隔着窗户说,小雪班里的同学也要来孤儿院看她,小雪急忙说:
“可不能来!水痘会传染的,你帮我劝劝她们。”
现在,她孤独地呆在屋里,在高烧中呻吟着,昏昏沉沉地看着屋内的摆设:墙上贴的喜字,桌上的一盆鲜花(她想:明天别忘了替梅妈妈浇水),一个简易书柜,衣架上挂着梅妈妈换下来的衣服。13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孤儿的生活,几乎忘了这一点,唯有生病时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孤儿。她多愿意像中学的同学那样,难受时钻到妈妈怀里,给妈妈撒娇,甚至发发小脾气,而爸妈会乖啊娇啊地哄她。她悄悄哭了,泪水湿透了枕巾。
她输了两天水,第三天烧退了一些,但头面及四肢上出了更多的疹子,好象口腔里也有。另外,孤儿院里又有六七个小家伙开始发烧。刘妈慌了,赶忙领小雪又来找马医生。马医生神色凝重地检查着,刘妈嗫嚅着说:
“马先儿,你看会不会是会不会是美国那儿正得这种病呢。”
她不敢把“天花”那两个字说出来,那两个字太邪恶了,哪怕单是说说就糁人。想想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疫区的惨状吧!马医生也正在疑惑。小雪的疹子以头面居多,这个病状像是天花(水痘是躯干上居多)。不过天花的疹子应该较深较重,多数呈中央凹陷的脐形,而小雪的疹子相对较浅,脐形也不多。水痘和天花的症状本来比较相似,在症状早期尤其难以判断。现在天花早已灭绝,他行医四十年,从没接触过天花病人。教科书上把有关天花的内容都删掉了,医生们轻易不会做出这种判定。美国那儿的灾疫是恐怖分子搞的,是特殊情形,而且电视上说因为发现得早,传播途径被有效切断了,至今没有发现美国之外出现疫情,怎么会传到相对偏僻的南阳市呢他忽然一震,想起梅院长是美籍华人,忙问:
“你们梅院长最近去没去过美国?”
刘妈几乎哭出声来,她已经想到这一点,但实在不愿说出来--那样似乎就把责任推给梅院长了,她不愿让梅院长那么好的人成了传播天花的元凶。但瞒是不能瞒的,她带着哭声说:
“梅院长是13天前,不,14天前刚从美国回来,没回武汉,直接就到孤儿院了。可是她是在美国天花袭击前就回国了,而且听梅院长说,她在美国没有去过爆发天花的爱啥子州,也不像有病”
马医生悔得要死,他前天怎么能这样疏忽,没有询问病人的接触史呢。14天,那正是天花的潜伏期。“你说梅院长没病,那不能说明问题。有些人有免疫力但照样能成为带菌者。”马医生这回没有犹豫,果断地说,“按国家法规,发现天花疑似病例,应在6小时内报告给国家的CDC机构。我要立即报告了。”
他到电话机旁,在桌上焦急地找地址,一边絮絮地自语着:CDC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记在哪儿啦?司药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做梦也没想到天花凶神会突然闯到这间小诊所里!虽然电视上播了美国的疫情,但在她的感觉中,那是世界另一边的事,离这儿非常遥远的。现在不光是小雪,还有她自己、马医生、刘妈、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中了。她怯怯的说:
“马爷爷,别找了,打114查吧。”
马医生这才恍然大悟:“对,打114!我是乱方寸了。”
他总算把CDC的电话打通,这边,梅小雪呆呆地盯着刘妈,喃喃地说:
“马爷爷说啥?天--花?”
刘妈忍不住,抱着小雪大哭起来。
马医生的电话拉开了一次国家行动的序幕。市卫生防疫站(与CDC是一个单位两套牌子)流行病科的小肖接了这个电话,她吃惊地回头,瞪圆了眼睛:
“科长,天花!”
科长杨纪村忽然觉得嘴里发干,他担心了多天的灾祸真的来了。自从美国那边发生疫情,虽然官方的说法是“传播途径已经被有效截断”,但他从本能上不相信。如今交通这样发达,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尤其是中美之间的人员来往如此频繁,怎么可能全部截断呢。而且生物战剂袭击就是这种特点:只要有一个人漏网,你的封锁就算失败。
杨纪村今年32岁,博士学历,在烈性传染病学上颇有造诣。正因为如此,他的忧虑比别人,比如这会儿仍圆瞪双眼的小肖,要更深刻。天花是烈性传染病的第一凶,几千年来,它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性影响没有那种灾疫可以与之相比,包括曾全球三度大流行、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黑死病也瞠乎其后。公元前1200年埃及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尸体上就有天花的痕迹。公元前六世纪印度有关于天花的记载。天花病毒属于痘病毒科,在生物安全管制标准 (BSL)上,它被列为最危险的第四级。古代时,中国、波斯及土耳其都曾凭经验用患者的结痂或庖疹液接种来预防天花,但不够安全。1796年,法国人琴纳发明了牛痘接种法,其后天花发病率逐渐下降。1977年10月索马里发生最后一例天花,1980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人类中已消灭天花。这是人类对病原体的战争中最伟大的一场胜利,也是唯一的一次“完胜”(脊髓灰质炎病毒已经基本消灭但尚未全歼)。
问题是这场胜利的代价太大了。人类经历了几十年的天花真空,现在绝大多数人,包括曾接种过疫苗的老一代人,都丧失了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汉族由于历史因缘,对天花的抵抗力要强一些,比如强于关外的满族。满族入主中原后最怕的就是天花,专门设有 “查痘章京”的官职,可见其重视程度。康熙皇帝就是因为小时得过天花,有抵抗力,才被选作太子,成就了一代明君。但在人为的天花真空后,汉族人的特异免疫力也消失殆尽,退回到零线上。现在天花凶神再度降临华夏大陆,但中国的防疫系统远没有美国有效,尤其是牛痘的存量有限――中国原来甚至没有储存,在美国爆发天花疫情后,才在欧洲紧急采购了一百万支牛痘疫苗――很难对付一场大的天花疫情。而天花的治疗除了疫苗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而且疫苗如果在传染天花后 4-6天内没有及时接种,再种就很难成功。政府这些年非常重视传染病防治,比如说对艾滋病的鉴定,现今不出南阳就能做,问题是这重视不包括天花!天花“已经”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