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管愿意与否,高度文明昌盛的社会不得不让低成本的恐怖主义永远相伴。我们的各项政策也只能以这种现实估计为基础。这样说来,当年全歼天花病毒的努力就未免得不偿失了。因为天花病毒的全歼造成了危险的真空,这种真空可以用极小的成本去打破,造成极大的社会动荡和损失,齐亚·巴兹就很聪明地发现并利用了这一点。说句刻薄话,当年世界各国医疗卫生界的孜孜努力,只是为'低成本恐怖主义'提供了丰腴的土壤,齐亚·巴兹会感谢他们的。全歼天花,或更多的病毒病菌,只能劳民伤财,建起一道马奇诺防线、巴列夫防线或中国的万里长城,都是些大而无用的家伙。
“中国人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从长远上说,齐亚·巴兹的这次天花恐怖袭击打破了病毒真空,也算是一件好事。”
文章没有署名。孙景栓说:
“这篇短文很有见地,只是最后那句结论过于冷酷了。”
梅茵没有说破这篇短文是她写的,平淡地说:“是比较冷酷,但真理都不温情。”
孙景栓关了电脑:“你快点冲冲澡,上床休息,长途旅行加上时差,今天一定很累了。你睡这间屋吧,别的屋里很久没住人,比较阴冷。我给你换床被子。我到沙发上睡。”
梅茵拉住他:“不用,我俩都在这儿睡。”她直率地说,“既然答应了你的求婚,我就要抓紧时间,给你生一个儿女,一天都不想耽误了。只有这样才能讨老太太的欢心,对不对?”她开玩笑地说。停顿片刻后又说,“不是开玩笑,真的要抓紧时间,我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
孙景栓知道她暗示什么,默默地搂紧了她。梅茵想起一件事,推开他,到提包里找出那十枚十字架,从中挑出刻有孙景栓名字的那枚,为他带到项上,说:
“把你拉入十字组织,也许我是做错了。跟着我,你这一辈子注定不会安生。”
孙景栓托起那枚十字架,认真端详着,笑道:“你没做错,我也不会后悔。不说这些了,快点洗澡吧,我已经急不可待了。”
梅茵匆匆冲了澡,赤着身子钻到爱人怀里。她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因为没有生育,身体保养得很好,乳胸丰满,腰凹背挺,一头青丝飘拂如瀑布。自从与斯捷布什金离别,她一直没有性生活,所以有点生涩僵硬,但在孙景栓的爱抚下渐入佳境,焕发了沉睡多年的情欲。事毕,梅茵睡在丈夫的臂弯里,两人都没有一点儿睡意,随便交谈着,听着凌晨松林中的鸟叫声。梅茵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认真交待:
“早上起床后见老太太,你就说咱俩已经领过结婚证了。”她自嘲道,“我太矫情了吧,不知怎的,在你奶奶面前,我总感觉像个羞怯的新媳妇。”
“行,我一定把话说到,不让你害羞。咱们明天上午就去登记,不,应该说今天上午了。”
“明晚,不,今晚我要到孤儿院为孩子们补过集体生日,你也去,这个生日宴会就算做咱们的婚礼吧。我是想尽量低调一点。”
“没问题,一切听你的。”
“这样安排婚礼,老太太答应吗?”
“肯定不乐意,不过我负责解释。再说她很喜欢你,有这么一位又漂亮又懂事的梅董当孙媳妇,她一高兴,结婚的老规矩就可以从宽了。”
梅茵被他逗笑了,忽然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咱们的实验室去。”
“这会儿?”他看看座钟,“早着哪,才三点四十。行啊,去就去,反正睡不着了。”
两人穿好衣服,悄悄开门出去,奶奶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沿着荒草小路走出松林,来到工厂门口。值夜班的门卫发现是总经理和董事长,忙出来迎接,孙景栓摇摇手指,让他们不必出来。他们用电子卡片过了二道门,打开实验室,进去。这会儿空无一人。屋里安装着负压工作台、三台小型生物反应器及十几台设备。就是在这里,梅茵教会孙景栓培养天花病毒,孙景栓后来搞成功的人羊膜和鸡绒毛尿囊膜两个细胞系,最初就是为培养天花病毒而开发的。现在,斯捷布什金13年前交给她的三小管菌种,即天花病毒的西非品系、亚洲品系和南美品系,已经培养出了众多后代,数量以百公斤计。它们都静静地休眠在液氮中。那三台小型生物反应器一直保持着运转,三种品系的天花病毒都各自在这儿不间断地传代,这是为了保证病毒的活性。实验室有几个女工,只能做些搬搬运运的事,主要工作基本是由孙景和梅茵来干,梅茵不在新野时就苦了他一个人,所以他这个总经理一直担负着额外的实验员工作,而且是超负荷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液氮冷藏箱和生物反应器,那些正休眠的、或正分裂传代的病毒像人类一样,也是上帝最成功的造物之一,亿万年来参与着地球生物圈的沧桑变迁。它们是人类的宿敌,人类也是它们的宿敌。亿万年的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梅茵说:
“这些年你辛苦了。”
“不辛苦,甘愿为我的女王效劳。”孙景栓笑着说,“我身体好,熬点夜不算啥。”
“天花凶神在美国已经出世,咱们的秘密恐怕也保不了多久。记着,如果出什么意外,你要一口咬定这儿的事是我一人干的。”
孙景栓庄容回答:“我一定按你的吩咐。”
“一旦泄露,恐怕还要影响金县长的官帽,这是个好官,有事业心,实干,清廉。如果影响了他,我真有点于心不忍。”
“咱们尽量疏远他吧。”
“还有,薛愈那小伙子不错,心地忠厚,技术上也很钻。再观察他一段,如果可靠,我想把他发展进来,在这个实验室接你的班。不能老让你一个人忙里又忙外。”她想起在美国同薛愈舅舅的相遇,忍俊不禁地说,“在美国我见到了他舅舅,老先生十分冬烘可爱,他还想对齐亚·巴兹进行教诲呢。”
“行啊,我对薛愈的印象也不错。”
梅茵笑了:“今天我是怎么了?弄得像是临终诀别。也许一切顺利,什么意外都不会有。”
“但愿吧。”
梅茵挥挥手,把这些思绪全部拂走:“不说这些了,从今天起,开始咱俩的蜜月!”
孙奶奶知道两人已经结婚,喜得无可无不可,对结婚的老规矩也就不怎么苛求了。上午,两人对老太太说出去采买结婚物品,首先到民政上办理了登记。民政员不认得两人,但一问名字就叫起来:
“梅茵!孙景栓!你们可是新野县的名人啊。”
孙景栓笑着说:“我妻子最讨厌当名人,她想尽量低调地结婚,希望你不要张扬。”
民政员答应了,至于她能否守口如瓶,那又另当别论。梅茵打电话通知南阳市孤儿院的刘妈,说我已经回国了,晚饭前到孤儿院为孩子们补过集体生日,请刘妈定好蛋糕。刘妈高声嚷道:
“太好了太好了!娃儿们盼你都盼疯了,特别是梅小雪!”她突兀地转了话题,“梅院长,美国的娃娃儿们全都救出来啦!电视上刚刚播的。”
“真的?那可是好消息。怎么救的?”
“用什么高效麻醉剂,把那个屋子里的人都弄晕了,睡得呼呼的。武警们穿着防护服,悄悄进去,把两个坏蛋腰里的炸弹剪断电线,铐起他俩拉走,娃娃儿们都救出来了。梅院长,这些娃娃儿们会不会变成麻子?”
梅茵顿了一下。算来这些孩子们接触天花病毒已经四天,而且是高浓度的病毒。虽然从现在起他们能接受最好的治疗--其实所谓最好的治疗也就是注射天花疫苗,医学对病毒传染病没有太多的办法--但对于免疫应答过程来说已经晚了。大部分孩子会发病,会变成麻子,甚至会有死亡。更早被传染的人们,像洛查克印地安人保护区里的那些人,此时应该已经发病了。她对刘妈简短地说:
“估计孩子们会大病一场。”
“这些天杀的恐怖分子,竟然拿孩子们开刀,仁慈的主也不会宽恕他们!”
梅茵告诉她,自己已经和新野县天力公司的孙景栓结婚了,但正赶上这样的灾难,她不想张扬,不想举办正式婚宴,晚上和孩子们过生日时顺便分发喜糖,就算他们的婚礼了。刘妈很高兴,虽然觉得这样操办太委屈她,但在梅茵的坚持下也同意了。
梅茵又给武汉的薛愈打了个电话,说她已经回国,但暂时还不能回病毒所,要在这儿度蜜月,让薛愈代她向所里说一声。薛愈欣喜地说:
“和孙总结婚了?那我也要赶去贺喜。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去。”
“好,你来吧。送一把鲜花就行,不许送别的礼物。”
薛愈笑道:“那你就甭管了。”
孙景栓听她打完电话,问:“金县长那边呢--应该是金副市长了--决定不通知?他知道后肯定会见怪。”
“不通知。尽量疏远他。日后他会理解咱们的。”
午饭时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知道了梅妈妈要来的消息,饭桌上腾起一片欢呼。梅妈妈走前说可能要去两星期到一个月,没想到不足十天就回来了。刘妈还宣布了另一个好消息:梅妈妈已经结婚,新郎是新野县天力公司的孙总。孩子们更高兴,欢天喜地地闹着,说梅妈妈当新娘子啦当新娘子啦!这里只有梅小雪的心思比较复杂,她当然为梅妈妈高兴,但也有那么一丝--惆怅。梅妈妈喜欢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但小雪总觉得,梅妈妈最喜欢的是自己,常把自己珍藏在她心窝窝里。她不会看错的,一个孤儿的鼻子比猎狗还灵呢。有时,特别是她到梅妈妈的小屋里去闻“妈妈味儿”时,常常会做白日梦。她想自己也许是梅妈妈的亲生女儿,爸爸也是个非常好的人,可惜老天作梗,他和梅妈妈最终没能走到一块儿。梅妈妈悄悄为他生了个女儿,就是小雪。为了掩人耳目,梅妈妈干脆办了个孤儿院。也许有一天,梅妈妈会把自己从这儿接走。虽然自己舍不得孤儿院,但能回到妈妈家里、能每天晚上睡在妈妈身边闻“妈妈味儿”,那当然更好了。可是现在梅妈妈结婚了,这个孙总肯定不是自己的亲爸爸(太年轻),那么,以后梅妈妈要接自己回家时,他会乐意吗?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问题是,同样的梦做得太久,就好像成真的了。
梅妈妈的小屋子已经打扫过,门口贴着红色的喜字,桌上摆着鲜花,床上铺着颜色喜庆的新床单。虽然梅妈妈交待不让张扬,但刘妈和陈妈觉得还是不能让新人太委屈。屋里已经很干净,但小雪还是习惯性地扫地抹桌,为妈妈尽自己的一点心意。刘妈知道她午饭后肯定在这儿,跑来交待:下午你是正课,不要随便请假。小雪被她事先说破心中的小九九,只好难为情地答应了。
下午一放学她就飞跑回来,在院中发现了梅妈妈的黑色汽车,她喊着梅妈妈梅妈妈跑进屋里,梅妈妈把她抱起来,贴着她的脸颊,说:
“小雪,这是孙叔叔。”
小雪打量了她身边的男人,放心了。这人笑容灿烂,目光纯净,显然也是个心地明朗的好人--不是好人梅妈妈也不会嫁给他。她调皮地说:
“不是孙叔叔,是孙爸爸。孙爸爸好!”
旁边的刘妈和陈妈都笑了,说就咱小雪的小嘴最甜!孙景栓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一辆出租鸣着笛开进院里,薛愈跳下来,手里捧着一捧鲜花和一个礼盒,急匆匆走过来说: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今晚的宴会。梅老师,孙总,这是给你们的礼物。噢,我该改称呼了,可我还不知道该咋喊呢。男老师的妻子称师母,女老师的丈夫是不是该称'师爸'?”
他把大家又逗得大笑一场。
他向梅老师简单地问了美国的情况,说:“这次生物恐怖袭击后,我觉得你过去说的太对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刻意保持的病毒真空是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恐怖分子能用很小的成本割断系剑的头发。”
“我在美国巧遇了你的舅舅,他是专程去参加一个自由论坛的。”
薛愈笑着说:“他老人家的发言是不是很偏激?我知道他是个强科学主义者,认为科学家能用数学公式设计人类未来,认为连人类本身最终也能在工厂里批量生产。”
梅茵只是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半个小时后,在孤儿院的集体餐桌上,刘妈领孩子们做了饭前祷告,然后熄了电灯。今天是阴历八月二十四,一钩残月斜挂天边,月光从窗户里泻到屋里。陈妈端着一个特别大的蛋糕从厨房出来,圆周有32支迷你蜡烛,象征着孤儿院的32个孤儿;中央是两根粗蜡烛,象征着一对新婚夫妻。34只蜡烛放射着温馨的金黄色的光。蛋糕放到桌上,上面是鲜艳晶莹的奶油花,还用花体字写着 “生日快乐”、“新婚志喜”。薛愈今天自荐当司仪,笑着宣布:
“今天是孙景栓先生和梅茵女士的新婚之日,也是他们32个孩子的集体生日。我敢说,带着32个孩子结婚,这样的婚礼在世界上是头一份,可以申请基尼斯记录的。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许愿吧。”
每个人都闭上眼睛,认真地许了愿,包括梅茵和孙景栓。然后37张嘴一起用力吹熄蜡烛,薛愈执餐刀为大伙儿分发蛋糕:
“第一块儿给谁?”
孩子们一片声嚷着:给梅妈妈,给梅妈妈!薛愈对小雪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小雪马上明白了,说:
“给梅妈妈和孙爸爸,让他俩一块儿吃!”
薛愈把第一块蛋糕送给新人,笑着说:“按规矩,吹蜡烛前许的愿是不能说出来的,不过我想破个例。我刚才许的愿是:祝愿一对新人夫妻恩爱,早生贵子!”他忙补充,“我说的'贵子'是个泛称,包括女儿在内的,你们别说我重男轻女。”
梅茵脸红了,与丈夫甜蜜地对视一眼,坦然说:“谢谢你的祝愿。”孙景栓加了一句:“我们一定努力!”
满桌人都放声大笑。
薛愈接着为刘妈、陈妈和32个孩子分了蛋糕。他一直注意着梅小雪,心中有点涩。这个小女孩在宴会中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梅妈妈,她的感情特别细腻,对梅妈妈的爱意从目光中溢出来,几乎到了发痴的地步,让人感动。梅茵宣布,蜜月旅行前她将在南阳市停几天,白天到新野县的孙家陪孙奶奶,晚上尽量住在孤儿院。“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多陪陪我的孩子们,这些年来我太忙,在这儿停的时间太短。”孩子们自然一片欢呼,尤其是小雪,幸福得都醉了。薛愈逗她:
“小雪我没说错吧,这回你们可占大便宜了,多吃一回蛋糕不说,还能让梅妈妈陪你们几天。小雪你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多闻闻'妈妈味儿'。刘妈你说是不是?”
上次来孤儿院,听刘妈说过这个细节,薛愈印象很深。小雪脸色通红,看看梅妈妈,又埋怨地看看刘妈妈,羞涩地埋下头。
这个宴会闹腾到十点,大家把新人送回那间简陋的新房。刘妈没让薛愈到宾馆定房间,她和陈妈合铺,给自己屋里换了一床新被子,让薛愈睡。孤儿院的卧室都不带卫生间的,薛愈铺好床,到院子里的厕所小解。路过新房,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看见新房门口旁边、那辆力帆车后面有一个小身影,此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不让薛愈过去。原来是小雪,薛愈奇怪地过去,小声问:
“小小雪,你在干啥?”
小雪轻声说:“大小薛,我在为梅妈妈站岗呢。刚才梅小凯、薛媛媛几个来听墙根,让我撵跑了。”
薛愈逗她:“为啥?新人结婚,都该闹新房、听墙根。”
小雪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梅妈妈年纪不年轻,闹得太厉害,她会尴尬的。”
薛愈拉她离开这儿,拍拍她的脑袋:“真是个心思周密的好孩子,回去吧,这么晚了,不会再有人听墙根。你最喜欢梅妈妈,对吗?”
“那当然!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我想她就像印度的特里莎修女。”
薛愈笑着摇头:“你梅妈妈可不是修女,她虽然经常带着一枚十字架,但她不信上帝。”
“那有什么。别看我们每天做饭前祷告,我们也不信。告你说吧,连刘妈其实也不一定信,那天我问刘妈,天上真有上帝吗?她说,上帝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个好人,坐在高处,看你干不干坏事。人们只要心里存着这个怕惧,就不会干坏事了。至于有没有一个真的上帝,刘妈没说。”
“小小雪,你干过坏事吗?”
“没有。”
“真的没有?一件也没有?”
“真的没有。”她看看薛愈,理直气壮地说,“这有啥奇怪的,我想梅妈妈活了48年,肯定也没干过一件坏事。”
薛愈顿了一会儿,他真的很感动,既感动于小雪的纯洁(能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从没干过一件坏事),也感动于她对梅妈妈的信任。他说天不早了,你快回屋睡吧。小雪同他告别,跳跳蹦蹦地走了。此后很长时间,这次生日宴会兼新婚宴会的情景,还有此后与小雪的闲聊,一直刻在薛愈的记忆里。记忆多少有些变形,在他印象中,背景光不是月光,不是电灯光,而一直是金黄色的烛光。烛光在空间中流淌漫溢;浓浓的爱意和欢乐也在空气中流淌漫溢,浓得化不开,浓得可以用手掬起,浓得充斥了每个毛孔,浓得你行走其中时能感到它的粘滞。后来,当灾难扑着黑翅突然降临到孤儿院,降临到漂亮可爱的小雪身上;当他狠下心向政府告发自己的梅老师;当他在人海中苦苦寻觅失踪的梅小雪时--这个金黄色的场景还会不时闪现。但在那时,它不再是对幸福的追忆,却变成了对他内心的折磨。
52011年12月日本东京
女老板拉开推拉门,满脸堆笑,对中村昭二和奥马尔·纳西里鞠躬如也:
“两位贵客请,请。”
两人进来,老板娘膝行退出,拉上门。这间和室里的装饰很简洁,旧式的纸扇推拉门,当面有一座竹编的透空屏风。屏风前摆着一盆虬枝盘旋的松树盆景,墙上挂着一张中国水墨古画。屋里温暖如春,但这是相对于外边的冰天雪地而言。实际上室温并不高,保持着凉爽,这是为了防止为客人服务的艺妓出汗。鉴于女体盛服务的特殊性,她是绝对不能出汗的。
为他们服务的艺妓已经做好准备,全身赤裸,身下是一个原木制成的船形底座。她的头发成扇形优雅地散开,上面精心地缀着花瓣。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脸上挂着固定的微笑。这种形态是女体盛工作规则所严格要求的,所以她的笑容难免僵硬一点。这不奇怪,在这种宴会中,艺妓的作用本来就是一件死的器物。
两个客人都穿着传统的浴衣,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寿司还没倒在她身上,但那位叫奥马尔的贵客已经目光发直,因为眼前这具胴体“秀色可餐”,或者说这才是今天的主菜。作“女体盛”的艺妓必须有娇好的身材,而今天为了接待贵客,又选了其中最出色的。她的胸部和臀部非常丰满,腰部纤细,皮肤像奶油一样细腻嫩滑,近乎透明,能隐隐看到皮肤后纤细的血管,三朵花瓣半遮半掩的地方更能激发男人的想象。
东道主中村昭二为客人介绍说,在日本,对女体盛艺伎的要求很高。在服务前的净身程序极严格,用勺子舀温水淋遍全身,再用无香味的肥皂揉搓一块海绵,以海绵揉搓身体;接着用装满麦麸的小麻袋揉搓每一寸肌肤,除去老化角质皮层。然后用热水冲泡全身,再用丝瓜纤维揉搓。最后是冰水淋浴,以防止流汗;香水是严禁使用的,因为香气会影响寿司的味道。中村夸耀道:
“怎么样?这可是日本最优秀的国粹,是一种极为精细的艺术。”
“不好。”奥马尔笑着说,“为什么要保留那三朵花瓣?”
中村大笑:“我很欣赏你的直率!不过,有这三朵花瓣就可以称为艺术,去掉它们就只剩下纯粹的色和性了。”
“我很佩服日本人,我是说日本男人,你们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能把女人的身体侍弄得这般细致,形成一门流传不衰的技艺,确实令人佩服。”
两人肆无忌惮地评论这具胴体,评论哪儿最漂亮,那儿稍有瑕疵。那位艺妓脸上一直凝固着微笑,似乎他们谈论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这时一名助工膝行进来,把一盆寿司熟练在倒在她的身上。中村昭二说:
“请。寿司必须趁新鲜吃才最美味。”
奥马尔学着他的样子使用筷子吃起来,开始时很笨拙,用了一会儿总算能够驾驭了。吃着美味的寿司,喝着日本清酒,欣赏着全裸的美女,奥马尔不由想,这次差使比他十年前到穷山恶水的巴阿边境去受罪,实在强多了。
这回他是为领袖来日本访问打前站。自从领袖十年前浪子回头后,又成了西方政府的座上常客。当然,西方人并不是喜欢这位有怪癖的领袖,而是喜欢这个国家的石油。领袖年岁大了,但当年的怪癖丝毫不改,最着名的就是他的老三样:骆驼、帐篷和女侍卫,这次来日本访问同样少不了它(她)们。女侍卫倒没关系,不致于影响访问的日程安排,但要支帐蓬拴骆驼喂食清粪便,在东京这样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奥马尔·纳西里这趟秘密访问,是专为处理这些杂务的。
他历来喜欢这样的秘密差使,因为不必端着架子说外交辞令,不用对付讨厌的记者,也常常有油水可捞,至少可以饱饱眼福和口腹之欲吧。一般来说,受访国中对等负责这些秘密事务的人都是很知趣的人,不像公开部门的人那样,只会摆出道貌岸然、公事公办的样子。比如这次他提出来,想见识见识有名的日本女体盛,接待他的中村先生只是笑着说:
“这不违犯你们的教规吗?”
然后就痛痛快快地安排了这次女体盛的盛宴,当然也不用奥马尔掏腰包。
十年前,化名穆罕默德的奥马尔经办了一次艰苦的差使--为基地组织的老朋友送一件最后的礼物。在那趟旅程中,他是以胃的感觉、而不是以头脑,体会到了领袖决定“当叛徒”的正确:养尊处优的他决不能回头过苦行僧的生活了,决不能像哈姆扎那样睡岩洞、吃猪狗食、过没有女人的日子。这会儿在日本东京,在女体盛的盛宴前,他更是以所有感官(胃部、眼睛、鼻子、手指和男人的隐处)体悟到了领袖的英明。
这顿饭吃了五六个小时,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艺妓确实久经训练,仍然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始的姿态。助工不时换来新鲜寿司,原料有马林鱼、鲔鱼、乌贼、扇贝、旗鱼、鳗鱼等。日本清酒虽然度数不高,奥马尔也喝得醉意薰薰,艺妓身上的那三朵花瓣早被他夹走了,他色迷迷地盯着那些地方,说话开始不入流,手也开始不老实。中村似乎也醉得不轻,对他的违规动作视而不见,但眼睛深处却保持着清醒。他看看手表,忽然说:
“噢,忘记说了,你有一个老朋友想要在这儿见见你。”
“老朋友?谁?”
没有等他同意,中村已经起身拉开推拉门,一个高个子西方男人进来,也是赤着身体,穿一件日本式的浴衣,但浴衣只到他的大腿部。与个子瘦小的中村相比,他就像人猿泰山一样。他盘腿坐在奥马尔对面,没有动手进餐,平静地注视着奥马尔。
“老朋友?你是”奥马尔用他的醉脑瓜努力回想着。
“你不认识我,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托我问候你。”
他掏出一张相片递过来,是个年龄稍大的男人,独眼,满面花白胡须,穿着囚服,目光萎靡。奥马尔已经醉糊涂了,一时没有认出这人是谁。等他看到囚服袖口处的两支铁钩时,立即想起来了,体内的酒精刹时变成了冷汗。
“认出他啦?”那个白人男子讥讽地说,“看你的表情,肯定是认出来了。”
奥马尔恶狠狠地瞪着他,再瞪中村一眼,中村微笑着,满脸无辜的样子。奥马尔矢口否认:
“他是谁?童话中的钩子海盗船长?我从来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这个叫阿布·法拉杰·哈姆扎的基地组织成员?”
“当然不认识。”
“也没有专程去巴阿边境,去给他送过某种撒旦的礼物?”
“当然没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许,”他讥讽地说,“你会把我绑架到美国,接受一次测谎实验?或者弄到关塔那摩监狱拷打一番?按美国政府的委婉说法,这叫做'另类审问技术'或者叫'身体劝服'。中村先生,你大概会尽力帮他'劝服'我吧。”
中村这会儿像老僧入定,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眼皮也不抬一下。白人男子收起笑容,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看着他:
“听着,穆罕默德。艾哈迈德。谢格姆先生,或者是奥马尔·纳西里先生,听我给你念一组数据。两个多月前,即2011年9月6日到12日,一个叫齐亚·巴兹的恐怖分子在美国爱达荷州精心组织了一次生物恐怖袭击。据统计共有100481人感染了天花,十万人哪!其中确诊病例为34545人。所幸美国有强大的卫生防疫系统,再加上灾疫地区相对偏僻一些,这场灾疫很快被扑灭,没有蔓延到全美国和世界,仅仅中国随后发生了局部疫情。即使如此,在美国也造成143人死亡,数万人被毁容,终生不得不与麻脸为伴。这场灾疫给美国造成的经济损失尚未精确统计,但估计在500亿美元以上。现在,听了这组数据后,依你看来,我们会对灾疫的祸首讲仁慈吗?或者你以为美国特工对你鞭长莫及?或者你认为某个喜欢住帐蓬骑骆驼的权势人物能够庇护你?”
奥马尔觉得冷汗从脊沟中滚下来。他知道此人的威胁不是空的,如果他想干,自己的外交人员身份没有任何用处,而热情好客的中村先生在交出他时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敢回应这人的威胁。那人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