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只是他能设想到的前景,还有多少他不能预料到而可能出现的悖乱?

他的成功把他推到上帝的位置上,但他远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现在,他非常理解和同情上帝,老人家的责任实在是太重了啊。

他很快做出决断:要一人荷受这个重担,保守秘密,直到他觉得已经考虑周全,可以把它公诸于世为止。这个决定既沉重又冷酷——他有妻儿、亲戚、朋友,但他只能吝啬地藏着这个秘密,不敢与他们分享,这对他挚爱的妻儿来说,几乎是犯罪了,古人的传说中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博爱观呢。但他无权把这个天赐之物随意施舍,因为——它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他还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自愿放弃生育后代的权利。这代人的长生和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如果他决定再生育后代,他就要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对履行诺言从未动摇过,不过,真去实施它时,真要自愿放弃他的不世之遇时,难免有些生之恋恋。生物中的长寿者都是植物(如果不算无限分裂的单细胞生物),澳大利亚的灌木有超过一万年的。动物则普遍短寿,从没有寿命超过200岁的种群。如果他能活一万年,10万年,像上帝那样去看人世的变迁,那该是什么样的心境?他是唯一有这种幸运的人,但他现在要主动放弃了。

还有混沌未开的毳毳,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的刻骨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可是他要与毳毳永别了,因为爱她,所以要离开她,世事常是如此的悖论。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人类种族的延续,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毳毳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

邱风浴罢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的白色浴衣和漆黑的长发。他问:“毳毳睡着了?”

“嗯,这孩子真乖,从没闹过瞌睡。你看这孩子最像谁?”

“当然是像妈妈啦。”

“不,我看她最像你,特别是眼睛和额头。”

萧水寒想起毳毳才生下来时满脸皱纹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她刚生来时可是丑得很呢,你看才一个月,她已经长漂亮了。”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你分娩前我答应告诉你的。”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想起他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不过我已经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

“风儿,这两个多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邓大哥都向我解释了。”邱风天真地说。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又沉默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边,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职业,以便验证长生之人在智力上能否保持活力。看来他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35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比较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琅琊台组建了孙思远生命研究所,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感和激情,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一迭声地追问:“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怪不得警方说你与他们的失踪有关呢。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孙思远就是李元龙吗?他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一声,发出170岁老人才会有的苍凉叹息:“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看着邱风的天真,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真相撕破。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琅琊台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高倍望远镜,监督着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萧水寒的低度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窃听器里萧水寒正在向妻子讲述李元龙的几段人生。监听的何明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真的吗?老邓,这是真的?”邓飞从窗户那边转过身,“真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李元龙?”

邓飞暂时不想向他们深入介绍案情,不置可否地说:“甭管真假,继续听下去吧。”

何马二人很兴奋,局里对他们下达的命令是:保护萧氏夫妇,同时纪录好他们的所有谈话。想不到自己参与的竟是世界级的秘密!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但两人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听见有热吻声,邱风情意绵绵地邀丈夫今晚同床,她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渴盼着丈夫的爱抚。接着,窃听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小马笑着说:

“两人已上床了,再听下去是不是有点儿缺德?把窃听器关了吧。”

邓飞闷声说:“听下去。上边下的是24小时监听的死命令。”他警告说,“你们已经知道萧的手里握着世界级的秘密,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对他们的监护一秒钟也不能放松。”两人看到老邓的情绪不好,偷偷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他俩毕竟比邱风敏锐,已经猜到年轻的萧水寒就是170岁的李元龙。

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白色毛巾被裹着她生育后丰满起来的身躯,她口唇湿润,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萧水寒悄悄俯下身,轻轻吻她一下。他强忍心中的苦楚离开邱风,又到保姆屋里看了毳毳。保姆熟睡未醒,毳毳睡得更香甜,小嘴咂咂着,小手小脚时而弹动一下。李元龙在婴儿床前久久伫立,最后俯身吻吻孩子,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他步行约十公里,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曦光。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脚步声,岸边一个中年人迎过来:

“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萧水寒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的游艇等于已经淘汰了,你却付这么高的价。”

萧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扔到船上,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交代要干粮和淡水,我还是备了一星期的用量,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曦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深蓝色,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一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萧水寒没有露出惊异,朝邓飞点点头:

“我知道你要来的。”又回身继续驾驶游艇。

邓飞沉默着,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萧水寒点头。

邓飞低声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萧水寒看看他,又回过头直视着前方:“年轻人,”他这样称唿着66岁的邓飞,“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哪儿窃得长生之秘时,就对造物主作出许诺: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他看看邓飞,苦涩地说:“昨晚我想把真相告诉邱风,但我不忍心。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得不执行最高层亲自下达的命令。”

萧水寒淡淡一笑:“那玩艺儿对求死者无用。”

邓飞摇摇头:“不,这里不是子弹,是麻醉弹。李先生,跟我回去吧,你非要逼我开枪吗?”

萧水寒平静地说:“你也不要逼我,我不想与你同归于尽。等我投海后你就开着游艇回去吧,你没有死的理由。年轻人,把那玩意儿放下吧。”

邓飞苦笑着摇头,手指慢慢扣下扳机,萧水寒警觉地斜睨着,正要用一个猛烈的动作把游艇弄翻。恰恰在这个当口儿,邓飞的手机响了。他右手平端着手枪,左手掏出手机:“喂,我是邓飞。什么?”他的脸色变了,“好,我马上劝萧先生返回。他会同意的。”他关掉手机,脸色苍白地说:“萧先生,你的妻儿被绑架,是那两个跟踪者干的,他们又返回国内了!”

萧水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邓飞苦笑道:“萧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警方设的骗局。我们好歹是朋友了,你该对我有这点儿信任。”

他坦然直视着萧水寒锐利的目光。萧水寒默然回过头,搬动舵轮,快艇疾速地侧身转了一个大圈,向来路驶去。他想,邓飞很可能说的是实话,那两个味道儿不正的跟踪者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这些天他们忽然销声匿迹,本来应该引起自己的警觉,他太大意了。不过他并不担心。那些人当然是冲着长生术来的,那么,在没有得到这件宝贝之前,他们不敢动邱风和毳毳半根毫毛。

不管怎样,他履行诺言的时刻不得不向后推迟了。

公寓里还是走前的样子,并未显得凌乱。只是少了女主人,少了可爱的小毳毳,陡然冷清了许多。屋里,何明、马运非在查看绑票者留下的痕迹,小保姆吓傻了,缩在角落里哀哀地啜泣着。看见两人进屋,何明迎上来对邓飞歉然说:

“绑票者是三个人,乘一辆奥迪,没进公寓我们就发现了。但他们是有备而来,肯定知道这座房子是在警方的监视之下,对萧先生的个人情况也摸得很准。他们在叫门时自称是西安诚信公司的人,是李树甲派他们来这儿送礼物的。听萧太太的口气,她和李树甲很熟悉,很热情地请他们进屋。我们一直监听着他们的对话,但这时大意了,没有及时采取防范措施。他们进屋后立即控制了人质,然后以人质做掩护,撤到汽车上。考虑到邱太太和女儿的安全,我们没有采取行动。我们想,为了得到……”他打了一个顿,“那件东西,他们不会加害母女两人的。”

“你们采取的措施很对。上面知道了吧。”

“都汇报了,武汉的龙局长乘专机马上到,我们的陈局长已经去机场迎接。他们请萧先生放心,警方一定很快把绑匪控制住。”

小保姆看见主人,哭着跑过来,把一封信和一部手机交给他:“萧先生,这是坏人留下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要你按信上写的办,要不邱阿姨和毳毳就没命了。萧先生,快想办法救他们啊。”

萧水寒和颜悦色地安慰她:“别急,没事的。别哭了。”他展开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萧先生:

请你单独带着那件宝贝来见我,我们会送还夫人和令爱。不得让警方掺在里面。

具体见面方式用这个手机通知你。

他把信默默地递给邓飞,邓飞看后说:“你不能单独去,太危险。龙局长和陈局长马上到,我们一块商量个妥当的办法。”

“不,我自己去,我能处理这件事。不要忘了,我有170岁的经验和35岁的体力呢。”他微笑道。

“萧先生,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绑票者一定是高水平的专业杀手,心狠手辣,你不能去冒这个风险。”

萧水寒不再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示出,这个决定是不容更改的。那个手机的铃声突然响了,所有人的神经都猛一抖颤,盯着萧手中的手机。萧水寒平静地按下通话键,里边响起带台湾口音的普通话:

“是萧水寒先生吗?或者说,是李元龙先生吗?”

“对,是我。”

“萧先生,我们对你非常敬重,希望这次迫不得已的绑架有一个愉快的结局。请先生带着必要的技术资料来见我们,我们会马上把夫人及令爱礼送回家。”

萧水寒傲然说:“我不用带任何资料,所有东西都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呢。说吧,我们如何见面?”

“你确认不用带书面资料、光盘等物品吗?我不想冒犯先生,但请你慎重考虑。”

他的口吻十分客气,但客气后透着冷酷,透着寒意。萧水寒说:“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不会拿妻女的生死开玩笑的。”

“那好吧,请你即刻乘你自己的汽车向济南方向出发,我们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络。再说一遍,我们不希望看到一个警方的尾巴。”

“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在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的妻女。”

“她们都很安全……”

萧水寒厉声说:“按我的要求做准备吧,在这点上没有可讨价的余地!我现在就出发。”他摁断电话,起身向外走。邓飞知道劝不动他,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萧先生,你……”

萧微笑着挥挥手,截断了他的劝说。他坐进自己的H300中,向车外的邓飞扬手作别,汽车飞快地开出停车场。邓飞随即也发动了自己的汽车,急迫地对何明说:

“我跟着他去,有什么情况车上再联络。”

他尾随萧水寒飞驰而去。

片刻后,去机场接客的车到了,龙局长和陈局长从车上急匆匆地下来,刚才,何明已经用电话扼要介绍了这一段的变故。何明和马运非把他们迎进屋,龙局长恼怒地说:

“怎么搞的,你们为什么不拦住萧先生!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何明委屈地说:“老邓竭力劝阻他,但劝不住。我们又没权拘捕他。”

“你们都知道他身上带有多么重要的秘密!即使采取一点非常规的手段也不为过。快点和老邓联系上,快!”

何明要通了邓飞的手机,龙波清问:“你这会儿在哪儿?”

“在通往济南的路上。我不敢太靠近,在几公里之后跟着他。”

龙波清压住火气说:“怎么可以放萧水寒去见绑匪呢,他身上带有国宝级的秘密。”

邓飞听出他的不满,没好气地说:“他掌握的秘密当然非常重要,不过这会儿对他最重要的是妻女的安全。我尽力劝了,但没能劝住他。我正想问呢,对那些绑架者是如何监控的?在他们重新入境后为什么没有纳入控制,让他们闯到这里来?”

龙波清看看陈局长,没有辩解。这帮人第二次入境时采取了化名和化装,但如果把工作做细一点,的确可以早期发现和制止他们。他说:“工作中的失误咱们以后再讨论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伙人纳入控制,保证萧先生及妻女的安全。”

“萧的车上有我早先安装的信号发生器,我想暂时还能跟得住他。但据我估计,绑匪们一定会料到这一点,他们会很快切断这个联系。”

“不管怎样,你还是紧跟着,有情况及时反馈。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好的。”

车上屏幕显示出,萧的车仍在通往济南的路上行驶。邓飞仍远远跟在后边,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公路周围的动静。

高速公路上车流滚滚,萧水寒不慌不忙地开着车,听凭一辆又一辆车按着喇叭超越他。那个手机放在驾驶台上,一直阴险地保持沉默。邱风这会怎么样了?她是个冰花般纯洁脆弱的女人,不知道能否经受住这次打击。不过他估计邱风应该能承受的,再脆弱的女人成为母亲后,就会成为最勇敢的人。毳毳这会儿吃饱了没有?哺乳期的母亲在受惊后常常要回奶,如果是这样,毳毳这两天就要受罪了,这会儿一定在扯着嗓子哭呢。他一直在宽慰自己,说绑匪们绝不敢动她们一根汗毛,这是对的,但担心也同样难免。这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家伙,谁能保证此后同他们的周旋中不出现什么意外?

他轻扶着方向盘,虽然生死关头就在前边等着他,但他的思绪仍不免滑走。他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段玉清,妻子是47岁那年因车祸去世的,与他对“长生术”的保密并无关系。也就是说,即使他已把长生术施于妻子身上,也不能避免她的意外死亡。但不管怎样,在为妻子送葬时,他无法克服自己的内疚,那时,看着妻子已显苍老的遗容,他几乎要精神崩溃了……50年后,在他作为库平而生活时,他曾悄悄回家乡看望自己的儿子。他只看了一次,以后就不再去了,因为,那时儿子已经是腰背佝偻的衰朽老人,而自己仍是朝气蓬勃,两相对比,他难以克服自己的负罪感。唯一可以自我慰劝的是,他的“吝啬”不是缘于自私,而是更深层次的博爱……他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攀岩,想起自己同邱风酣畅淋漓的性生活,想起这些他不免有胜利感,一种对上帝的胜利感,因为他已粉碎了上帝定下的关于衰老死亡的律条,在170岁还保持着年轻人的体魄。但同时他不得不承认,科学并没有战胜上帝,他至今不敢把这项恩惠普洒人间,就是承认上帝的法则更为合理……

手机响了,仍是那个带台湾口音的人:“萧先生,我们很欣赏你的守约。我们一直掌握着你的行踪,没有发现尾巴。现在你往前看,应该能看见一座立交桥。能看到吗?”

萧水寒想,绑匪们肯定在他车上装有信号发生器,从而掌握着他的行踪。他看到了那座立交桥,淡淡地说:“看到了。”

“好,在那儿停下,有人会告诉你后面的行程。”

这是座高大的立交桥,粗大的水泥柱子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挥手。车停下,那人命令:“下车把右边去,快!”他粗暴地把萧拉下车,随即上了萧的汽车,快速启动,疾驶而去。萧水寒知道,这一手是为了防备可能的卫星监视,卫星只能看到一辆汽车从立交桥下开进又开出,却不知道司机已经更换了。他按那人吩咐朝右边走了二十多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路边等着他。车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人40多岁,中等个子,面貌较熟,他认出这人是跟踪过自己的两人之一,邓飞说他是台湾黑社会的,叫蔡永文。蔡温和地说:

“请萧先生把所有衣服脱光。这是不得已的预防措施,请萧先生谅解。”

萧水寒知道他们是怕他夹带信号发生器,他没有言语,很快把衣服脱光,连鞋袜都脱了。这儿离主干道不远,干道上经过的驾车者都看到路边这位肌肉强健的裸体男人,他们的车大都有一个短暂的减速,不过没人停下。姓蔡的捧出一叠衣服,请萧水寒更衣。他艳羡地看着这具强健的体魄,轻轻摇着头说:“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170岁的人竟然有这样的体魄!好,请先生上车吧。”

萧水寒钻进车里,坐在后排。蔡永文歉然说:“我还得把你的眼睛蒙住,实在对不起。请先生务必谅解。”

萧水寒冷冷地横他一眼,仍没有说话,让他蒙上眼睛,汽车迅速开走了。

此后的十数个小时里,汽车不停地行驶。他们换过两次车,也曾短暂地停下,让萧水寒吃了两顿饭,吃饭时蒙布也没有取下。萧水寒凭感觉知道,他们大半时间是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有时也降低速度,在显然状况很差的道路上晃悠。终于到了,两人人搀扶着他走了一段坎坷不平的山路,然后为他取下蒙布。被捂花的眼睛逐渐看清了,现在他是在一座房屋内,屋内摆设很简单,窗户都蒙着黑布。屋内有五六个人,那个姓蔡的站在桌旁,桌后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也是黑发,黑眼珠,个子不高,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钻戒,大概就是G国来的马丹诺了。马丹诺微笑着向他点头,蔡永文说:

“萧先生,以这种方式把你请来,实在是冒犯了。希望我们很快会忘掉这点不愉快。请坐,喝点什么饮料?”

萧水寒在一个圈椅上坐下,冷淡地说:“我的妻子和女儿呢?你们不会忘了我的条件吧。”

“不会不会,她们顶多10分钟后就会抵达。我们还是趁这点时间谈谈今后的合作吧。”

萧水寒没有理他,对方便自顾说下去:“萧先生,不,还是称你李先生吧,那样更顺口一些。我们已确切知道你掌握了长生术,这是多么珍贵的宝物,是人类千万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一直归你一人使用,未免暴殄天物,也太自私了吧。所以,我们……”

萧水寒打断他的话:“也许你们从我这儿榨出长生的秘密后,就会向天下公布,与全人类共享?”

对方面不改色地说:“不,不,我们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我们会把它搞成一个大产业,每年至少10万亿美元的收入。而你,作为技术的持有人,会尝到‘富可敌国’是什么滋味。其实,‘富可敌国’都显得份量不足,你会变得‘富可敌球’,我们会把地球切下一瓣给你。而且这些钱是很干净的,不是卖毒品,不是卖杀人武器,而是让顾客永远拥有宝贵的生命。别说是长生不老了,即使只是把寿命延长100年,1000年,也会有多少顾客啊。我们……”

萧水寒挥挥手,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劝诱,然后闭上眼睛。那位G国人这时才第一次开口,说的是英语:“李先生累了,先送李先生回卧室休息。等太太和令爱到达后咱们再谈吧。”

萧水寒却睁开眼,默默地打量着这个人。那人微笑着与他对视,言谈举止显示出他在这群人中的威势。萧水寒突然开口了,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能否请教?”

那人也改为西班牙语说:“请讲。”

“我对某一点细节比较感兴趣。你们如何能知道我掌握了长生术?这是个藏得很好的秘密。”

那人微微一笑:“我对李先生愿意竭诚相待。说穿了,其实一点不神秘,这只是我们一次行动的副产品。5年前,我们组织内出了一个很可恶的叛徒,他为了逃避追杀,请人做了彻底的整容。为了找到他,我们不得不把G国所有著名的整容专家都打扰了一遍,当然啦,那些记忆力不好的人免不了吃点苦头,很快,他们就把秘藏的顾客整容前后的照片全交出来了。”他咧嘴笑了,“可不能相信整容师关于保守秘密的保证,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决不会保存顾客的照片。不,他们肯定要保存一份,以应付像这次的意外事件,这在G国是这个行当的秘规。我们根据这些照片抓到那个叛徒,按规矩把他处理了。但在其它照片中我们偶然发现一个大秘密。”

他得意地看着萧水寒,说下去:“你肯定猜到了,是你整容前后的照片,即萧水寒和孙思远的照片。单是这一点算不了什么,一个中国人的整容与我们毫无关系。但我们又发现孙思远30年前的照片,那时他是从一个叫库平的中年人变过来的。这么说,孙思远在第二次整容时至少60岁了,但那个何塞?马蒂医生却赌咒发誓说孙只有35岁,最多不过40岁。这桩事实在让我们迷惑不解,于是把调查范围又扩大一些。结果你是知道的,我们发现一个整容的接力赛,从李元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到萧水寒。面容一直在改,但整容者的年龄却很奇怪地保持不变。这样,我们便意外地发现一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他像侯鸟一样,每隔30年到G 国整容并更换身份,然后再返回中国。当然啦,这件事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我们请台湾和香港的同行帮我们在中国进行调查,确认了这件事。就是这样,”他结束了介绍,“只能说是我们运气不错罢了。”

萧水寒沉默了。良久他喃喃地说:“没有能永远保守的秘密。”又闭上眼睛。马丹诺和他的手下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少顷,门外有汽车声,然后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进屋里。

邱风霎霎眼,让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灯光明亮,七八个人分布在屋内各处,他们都是黑衣黑裤,像一群邪恶的幽灵。屋子中间的圈椅中坐着……她喊一声:水寒!向丈夫扑过去。萧水寒立即起身,把妻子揽在怀里。一天之间,邱风变多了,目光中多了几许苦楚,几许寒意。小毳毳还在熟睡,小脸蛋上漫溢着幸福的柔光,小嘴还在轻轻地咂着呢。萧水寒把妻子扶到圈椅上坐好,让她把孩子抱好,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风儿,不要怕。我已经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邱风苦恼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我和毳毳?他们说不是为了钱,至于究竟是为什么,他们说你会亲口告诉我的。”

萧水寒叹息着:“风儿,请原谅我,我并不想瞒你啊,只是不忍心告诉你。你记得毳毳满月后咱俩的一次长谈吗?那次我就要告诉你的,但最终失去了勇气。风儿,我就是那位170岁的、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但没有声音。她就这么无声地盯着丈夫,盯了很久。丈夫低头看着她,目光中是慈爱、怜悯,也有深深的愧疚。霎时,很多东西被一下子串起来:丈夫经常说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丈夫向自己求婚时说他“足以做你的长辈”;丈夫从来不向自己的奶奶喊奶奶;丈夫性格中那种超越生死的平静恬淡;丈夫在李树甲家里时那种无言的威势……当然还有最近的那次长谈。在那次谈话中,丈夫几乎把这个答案摆在面前了,只怪自己太迟钝,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