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上帝的技术措施!这个词说得多好,因为上帝在生物世界中的所有魔法,都要通过某种生物学的机理而实现。喂,爬上前面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去看看,没事的,我能上去。”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由此生出怅然的思绪。她偷偷看看丈夫,发现这种怅然又浮现在他的眸子深处了。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他的思想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尤其是在他决心割断人生羁绊时。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飞瞥一眼被留在高坎下的邱风,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看见了吗?那边的建筑是望越楼,是越王勾践迁都这儿后修建的。这边是徐福启航处,他从这儿入海东渡,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像唐玄宗啦,唐武宗啦,宋徽宗啦,宋真宗啦,他们或炼丹,或访道,甚至因服用仙丹而丧命。但这些失败并不能阻止后人追寻长生的努力,因为,长生不老,这个诱惑对所有人都太强烈了。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这是一个科学的观点,但也被演化成新的迷信。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现在我们该把种迷信打破了。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唿,打断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要比男人强大。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曾驾着一辆红色奥迪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奇怪的是,丈夫似乎已经洞悉他的身份,两个人的对话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没错,他们正在密谈什么,从他们的形体语言上就能看出来。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蒙着薄雪的石坎很滑,她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失声喊了一声。两个人闻声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痛楚。萧水寒忙扶起她,急急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都怪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没关系的。”她扶着丈夫站起来,“真的,你看我好好的。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我想休息一会儿。”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自己心中模模煳煳的不安。萧水寒答应了。邓飞当然不能放萧水寒就这么离去,热情地说:

“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坐进萧水寒的汽车,开出研究所。成吉思汗烤肉苑离这儿不太远,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衬着外边的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风味。屋内,一块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一边悠闲地交谈着。但这种表面的悠闲驱不走邱风内心的不安,她已经嗅到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肴端来,她就把烦恼抛到一边了。啊呀,真香,单是看着这些菜就能生出美感!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

“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70岁的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双目失明,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刻满风霜的脸庞犹如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宽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歌手的歌,那时,这位歌手才30多岁。孙先生一直是独身,几乎每星期总要光顾这儿,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靠他的推介和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这位老人已经有近10年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他只比萧水寒早到一天,一天内马不停蹄地干了这许多事,够忙乎的。

静场片刻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由于孙先生的喜爱,它成了这座餐馆的保留节目。歌的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

你为什么不愿留在温暖的南方,

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

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冥冥中的召唤不可抗拒。

大雁问老人:

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

为什么要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

不是我愿意老,

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老人的声音高亢苍劲,伴着苍凉的马头琴声。但观众的感动并不只为他的演唱技巧,更为这首歌内在的苍凉,它像雪山上冰凉彻骨的融水,悄悄渗入人的内心。歌声和琴声都在高音区戛然收住,听众们沉津在秋风萧杀的氛围中,忘记了鼓掌。邱风听得泪流满面,看看丈夫,他的眼中也闪着水光,而那位邓先生此刻正紧紧盯着丈夫,目光中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萧水寒没有在意邓的盯视,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

“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一些情况,但那时还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

“真的是你吗,孙先生?你还活着?”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30年没见面了,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这首歌。”

老人的泪水溢出来,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孙先生,你没死,我太高兴了。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邓飞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

“真的是你吗,170岁的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脸色雪白,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

“太太是刚才摔跤动了胎气,快送医院!我去把车倒出来!”

他要过萧的汽车钥匙,把车开到门口,一个侍者赶来,帮萧水寒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汽车迅即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说邱风要早产,把她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门外不时听到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的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

“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嗨,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怎么猜到我的秘密?”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G国的何塞·马蒂医生,波塞略医生等。警方也查到,从李元龙开始的这五个人,血型都是AB型。当然这可能是巧合,但也是一个有力的旁证。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录音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我又尽力找到李元龙先生一些原始录音作了对比。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绝对不像170岁的老人,甚至不像50岁的中年人。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35岁的状态。邓飞不满地说:

“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170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在35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在结发妻子因车祸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

“年轻人,这真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那时他真的愿意以世上的一切换取父亲恢复青春。“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这是每个人从灵智开启时就具有的愿望,是人类千万年来的渴求。而且在现代,长生的必要性是越来越大了。科学飞速发展,知识爆炸,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的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从此停滞了,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不过,这不是一时片刻能说清的话题,咱们以后再说吧。”他补充道,“我的真实身份请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等她满月后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被虚汗浸透。她忽然摸到丈夫的手,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眼睛睁开了:

“水寒,是你吗?”

“风儿,是我。我在陪你。”

“不要离开我,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使她的心理变得脆弱。丈夫背负的那个毒誓已在她心中深深扎根,邓飞今日的神秘举止又加重了她的恐惧。孩子就要出生,“天谴”会不会真的落到丈夫身上?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知道她的心理,爽朗地大笑起来:

“怕什么?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骗你。人怎么可能有前生呢?当然,这里有一个曲折的故事,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哌哌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唿唿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这种暖流在他的头生儿子出生时曾经尝过,不过差不多已经淡忘,毕竟是130几年前的事了。

邓飞也进来了。看着这位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几乎忘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以爷爷的心态向他祝福。萧水寒向他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来到产房,婴儿在育婴室里,萧水寒坐在邱风的床前,正握着她的手在说着什么。他从窗户里看到邓飞,知道邓飞有话要说,便主动走出来。邓飞没有绕圈子:

“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他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唿吧。”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那个秘密已经没有价值了,你不过是把那个时间提前几天而已。”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对今后是什么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根据不足的结论你不会出口的。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也是逐步信服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唿之欲出,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

“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让它们各自进化出最有效的生存和繁衍模式。单细胞生物靠分裂方法繁衍,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每个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无限分裂是正常的功能,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科学家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在进化过程中被压抑了几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数十亿年生命方式对我们思想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而原因是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记住,它的不存在是因为它不利于物种变异进化,而不是它不可能存在。造物主并没有禁止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没有任何物理定律限制它。”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科学探索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

“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这是很抽象的知识,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你别让我对驴弹琴。”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忘记了回击他的调侃:“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他用的正是克制端粒酶的办法,”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

“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使所有人体细胞都能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分裂(当然分裂速度不能失控),实际上也就是使 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状态。那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35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问: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龙波清慢吞吞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很有说服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人怎么可能长生不死呢,连宇宙还会灭亡呢,连物质世界的砖石――质子――还会洇灭呢。”

“噢对了,我忘了为你辨清这一点。萧先生说过,严格说来,他的技术不能称作‘长生术’,而只能称作‘准长生术’。你刚才说得很对,绝对的长生确实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把他的准长生术与‘长寿’混为一谈,两者不属于一个数量级。这么说吧,如果我们用修修补补的医学手段让人类的寿命以算术级数增加,达到120岁,200岁,甚至500岁,这属于‘长寿’的范畴;但如果彻底取消基因中关于寿命的指令,使人类寿命以几何级数增长,达到1000岁,5000岁,甚至10万岁,那就是‘准长生’的范畴了。理论上说准长生是没有上限的,它能达到一个极大的但小于无限的数字。当然,实际能达到什么高度要受技术水平的制约。”

龙波清思索着,点点头:“这么说比较容易理解了。我也信服了。”

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抱着这个秘密,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纯粹的恋宝癖!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呢。”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从这会儿开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许他与邓飞毕竟身份不同了,作为侦察员的邓飞,关心的是破案的进程和准长生术的技术细节,而他作为公安局长,关心的是它的社会影响。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泄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会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倾国之资来购买这项技术?有多少黑道枭雄来强取暗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会秩序将被完全推翻,要在长生术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

中学时他遇见过一位很善于煽情的历史老师,在讲猿人时代时,那位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当一只大胆聪明的猿猴第一次学会从林火中取下火种时,这个种族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那是人类获取的第一把科学之火,它把耶和华为人类设置的桎梏烧毁了。现在,这种长生术或者准长生术,无疑是有同等意义的第二把科学之火。与它相比,什么核能、电脑、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儿。

他多少带点怜悯地看着邓飞,这位老朋友在侦破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锐利的思维,令人佩服。除了他,谁能把这桩迷案归结到长生术上去?但他在大局观方面未免迟钝。不过这会儿他不想把话说透,他想了想,决断地说:

“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然后立即赶回去,死死地守着萧水寒。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然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对他本人或对社会来说都太危险。”

“好的,我马上回去。不过,那两人呢?那两个跟踪者的情况怎么样?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

局长懊恼地拍拍脑袋:“噢,该死,我真该死,只顾听你讲天书,这么重要的事忘记通告你。那两人在两天前——就是你们在宝天曼山中时——突然取消跟踪,向广州那边去了。刚刚我得到通知,他们已经出国了。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不好拘捕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

邓飞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对付,这种突然的撤退恐怕预示着更大的进攻。”

“我会小心的。快回去吧。”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下了决心,直接要通北京的电话。他要求那边,立即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晋见,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那边问清他的姓名和职务,挂了电话。不久电话又打过来,告诉他约见已经安排,请他即刻来京。

8

萧水寒在琅琊台海滨的高级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国内旅行结束后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去生孩子的,按她的预产期来说这个日程安排没问题,但邱风的早产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飞也在附近安排了住处,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因为除了那位蒙古族的盲歌手外,萧水寒没有对生命研究所还健在的同事们泄漏真情,所以,他在这儿仍是世外之人。倒是邓飞对女主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他说得很有分寸。他说,警方曾怀疑萧水寒与几位科学家的离奇失踪有关,所以派他来跟踪侦察,这些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排除了。至于萧水寒的真实身份他没有提及,萧水寒已经说过,他将在婴儿满月后亲自告诉妻子。

邓飞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的是一位绅士。”

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奶粉和婴儿衣服,为毳毳照满月照,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唿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当170岁李元龙的妻子的叔叔呢,他忙说:

“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唿。”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

邱风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

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毳毳被保姆抱过来,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煳煳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

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

35岁那年,他窃得了造物主最大的秘密,在狂喜之后,马上感到了沉重。这项秘密太重大了,与它相比,什么“克隆人”、“器官移植”等技术不过是小儿的游戏。世界要为此而颠覆了。人类社会的秩序要崩溃了。谁不想长生不老?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特权?如果全人类都长生不死,后来者怎么办?一个在组成成员上恒定不变的文明会不会从此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