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伙人绑架自己和女儿,就是为了从丈夫那里榨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刚才在路上那些人还鬼头怪脑地撺掇她:去,问问你丈夫,他有一件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让你和毳毳共享。快求你丈夫把这个秘密交出来,你和女儿就可以平安回家啦。她真想开口问丈夫……六七双狼眼在周围窥伺着,不,她不会质问丈夫的,丈夫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她嫣然一笑:

“水寒,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听你的。”

蔡永文称赞着:“真是一位好妻子,多漂亮的女人。萧先生,你难道不希望让妻子永葆青春,恩爱万载吗?”

萧水寒凝视着妻子娇美的面容,叹息一声,说:“让她们休息去吧,我们可以进行正式的谈判了。去吧,风儿,带孩子去休息吧。”

邱风听话地抱起孩子,她扫视一下屋内,忽然说:“水寒,这是白先生的房子!”

萧水寒点点头,他当然认出来了,他曾作为刘世雄在这儿住过近30年呢。这伙绑匪的确狡猾,他们把窝点设在这儿,肯定警方料想不到。不过风儿还是太没经验,这句话她不该说出来的。他沉声问:

“我正要问呢,你们把白先生弄哪儿啦?”

蔡永文厚颜地笑着,没有回答,马丹诺忽然说话了:“带萧太太去看看白先生。”

他是用英语说的,一个喽罗带邱风出去了,少顷,邱风脸色苍白地回来,愤恨地说:“水寒,他们杀死了白先生,照白先生眉心开的枪,这伙畜生!”

马丹诺平静地说:“你丈夫的秘密是我们志在必得的东西,为了它,杀死几百几千人算不了什么,必要时我们甚至会偷一颗氢弹撂到哪个城市。所以,劝劝你丈夫,最好不要太固执,我们并不愿对一位母亲和婴儿下手。”

蔡永文把他的话翻成汉语,邱风踉跄一下,萧水寒急忙把她扶住。他回过头对蔡说:“行了,够了,不要在女人身上耍威风了。送她们去休息,我们单独谈吧。”

屋里的话声惊醒了毳毳,她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开始轻声哭着,向妈妈索要乳汁。邱风看看四周狼一样的眼睛,一咬牙,还是迅速撩开衣服,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不过她心里在忐忑不安——乳房软瘪瘪的,不像往常那样饱胀,看来,今天所受的惊吓让她回奶了。果然,毳毳吸不到乳汁,生气地顶出乳头,以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大声哭起来。邱风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孩子的哭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响亮。蔡永文说:“萧太太不要急,我们已经准备了奶粉。”他让喽罗拿来奶粉、奶瓶和热水瓶。邱风擦擦眼泪,把毳毳交给丈夫。蔡永文不想让他们夫妻之间有接触,示意一个喽罗来接孩子,邱风愤恨地说:

“不许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孩子!”

那个喽罗停下,询问地看着头头。马丹诺轻轻摇头,那人怒冲冲地退下了。邱风去给孩子冲奶,她还没有干过这事——在此之前,她的奶水总是足够毳毳的肚量——做得笨手笨脚。毳毳在萧水寒的怀里仍大声哭着,声音开始有些嘶哑了。隔着襁褓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柔软,他真想永远把毳毳贴在怀里啊。

奶粉冲好了,也试过温凉,邱风急急地把奶瓶塞到毳毳嘴里,她立刻停止哭声,香甜地巴唧着,邱风长出一口气。但片刻之后,毳毳辩别出这不是她平常吃惯的妈妈的乳房,把奶嘴顶出来,哭得更加凶猛。邱风的泪水又刷地涌出来,泪眼模煳地看着丈夫——丈夫对此也无能为力呀。邱风接过孩子,晃悠着,喃喃地劝慰着。毳毳的哭声已变成干嚎,绑匪们也都显得烦燥不安。蔡永文看看马丹诺,苦笑着,他们预先准备了奶粉,自以为准备已经十分周密了,但他们没料到这一节。

毳毳在肆威时,一伙绑匪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着,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这会儿没人敢得罪萧水寒和萧太太。萧水寒柔声安慰着妻子:不要紧,别着急,多喂她几次,等她饿急时就会吃了。邱风不时把奶瓶送到孩子嘴里,但她一次又一次坚决顶出来。一直到她哭乏了,哭声慢慢低下来,眼睛也合上了。在睡梦里,她仍不时地啜泣。

萧水寒把妻子送入里间,嘱咐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千万不能先把自己累垮了,毳毳在指着你呢。邱风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把怀里的孩子放好,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

萧水寒轻步退出来,对马丹诺说:来吧,咱们谈正事吧。

“好啦,现在咱们说正事吧。”萧水寒说,“我之所以一直保守着长生术的秘密,是因为把它推向社会后会出现一些无法解决的矛盾。不过,你们插这一杠子,倒使我容易做出决定了。我同意把长生术的技术秘密提供给你们,哪个科学家不愿扬名于世呢,何况还有‘富可敌球’的财富?说到底,这对我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

马丹诺和蔡永文互相看了一眼,蔡说:“萧先生非常明智。我们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将在我们的长生公司中持有30%的股权。”

“我如果想发财,早就发了,那不是主要因素。我想,你们一定会带我和妻女离开中国去G国去,对吧。”

“是这样的。”

“但这件事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可以把长生术的秘密告诉你,可是——怎么验证它是真的?这至少要有10年时间。在没有验证前,你大概不会给我以自由之身吧。”

马丹诺迟疑地说:“我们当然会为你安排富比王侯的生活……”

萧水寒厌恶地说:“莫要提它。我的妻子和女儿是两朵娇嫩的鲜花,如果在你们的圈子里生活10年,那里的臭气早把她们薰枯萎了。”

周围的喽罗们怒视着萧水寒,马丹诺倒没有动气,平静地问:“依萧先生的意见呢?”

“很简单,放她们回去。我不会同意让妻女生活在你们的毒窟中。再说,中国的警察并没有睡觉,你带着她们很不容易全身而退。可是,如果她们有任何意外,咱们的交易就算到头了。放她们走,我则自愿跟你们到G国去。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毁约。请你们记住一点:开天辟地以来唯一有福气拥有长生的这个人,绝不会轻易把生命抛弃的。有了这点认识,你们就有了控制这个人的手段。”他微笑着,“我的分析对不对?”

马丹诺沉思一会儿,又和蔡永文低声交换了意见。刚才,孩子的哭闹确实让他们心中发憷。如果在秘密行动时再上演这一幕,那时麻烦就大了。说到底,在萧先生掌握着那件天下至宝时,没人敢对他的妻女动一指头。而且他们不知道萧水寒打算自杀,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拥有长生的人却要断然抛弃它,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想了想,断然说:“好!萧先生是个爽快人,我们答应你的条件!”

“那好,尽快施行吧。放她们走,从此我会斩断同她们的所有关系,就像是我在前几个人生中做的那样。”他叹息一声,“我已经有了5个人生,现在恐怕要开始第6个人生了。”

邓飞一直跟着萧水寒的汽车。当萧水寒下了汽车,在立交桥下脱掉全身衣服时,邓飞正全速从桥下冲过去。他扫视到一具白晰强健的躯体,它在路边显得十分耀眼。他在心中嘀咕一声,哪儿来的裸体主义者,或者是个暴露狂,跑到高速公路旁来展示裸体。不过那具人体确实健美,就像古罗马的雕塑。他的汽车已经开过去了,忽然一道电光划进他的脑海。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推理,已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把汽车拐到右转弯的弯道。信号显示萧水寒的汽车还在前边四五公里之外,但他宁肯放弃它而遵从自己的直觉。他急急地在立交桥上盘旋,直到回到原来那条路上。立交桥边,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刚刚开走,刚才站着裸体男人的地方扔着一堆衣服,他下车看看,是萧水寒的衣服。那么他没猜错,萧水寒已经不在那辆H300上了,刚才是绑匪逼萧水寒换衣服,以确保他身上是“干净”的。

他急忙上车,把油门踩到底,追上那辆黑色桑塔纳,又向龙波清作了汇报。他仍然不敢跟得太紧,以免绑匪们发现尾巴。但那辆车不比萧水寒的车,没有信号发生器可供他追踪,所以,在绑匪们第二次换车后,他被甩掉了。

不过,这时卫星上的镜头已经罩住这片区域,并判断出萧水寒最终乘坐的那辆汽车是奔宝天曼方向去了。邓飞知道这点情况后,马上想到那座依山坡而建的独立院子。他和两位跟踪者当时都到过那里。他估计,狡猾的绑匪是想在这儿建立他们的秘密窝点,这是他们常用的“弹坑”战术——在头一发炮弹炸出的弹坑里,一般不会再落入第二发炮弹。警方既然掌握了这儿的情况,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重复进行调查。不过,这回他们失算了。

晚上,几百名武警已经调集完毕,开始悄悄向这儿集中。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块儿。”

“风儿……”

“你不用再劝了,我不走。”

“胡说!”萧水寒生气了,“看看毳毳,要是没有毳毳的话,你可以这样任性;有了毳毳,你就没有权力这样了。你抱着她跟着我们颠簸,万一有什么好歹,你不后悔吗?”

邱风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泪水涌出来。孩子还没有醒,梦中还在委屈地抽泣。邱风的心已经撕成两半,一半在毳毳身上,一半在丈夫身上。丈夫说的有道理,他们首先要保护弱小的孩子,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丈夫……萧水寒轻声安慰着:

“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这儿不用担心。这些人要的是我脑中的技术秘密,为了得到它,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上帝供养起来。当然,可能10年8年内咱们不能见面了,你耐心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们的。来,让咱们告别,你带上孩子走吧。”

马丹诺、蔡永文他们环列四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邱风把孩子轻轻放到沙发上,转过头扑到丈夫怀里,用力搂着他的脖项,疯狂地吻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她又低下头,用力咬着丈夫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润湿了肩头的衣服。萧水寒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说:“好啦,走吧,走吧。记着,等你觉得确实安全后,给我来个电话。”他冷冷地看看马丹诺,“我得到你的确切音讯后,才会开始与这些先生的合作。风儿,再见。”

他把妻子从怀中轻轻地、坚决地推出去,帮她穿好外衣,把孩子牢牢裹在怀里。他低头吻吻孩子的额头,毳毳恰在这时醒来,嘴角一咧,向他笑了。这丝笑意在他心里很深地割了一刀,但他没有让内心感情流露出来,又吻了孩子的嘴唇,然后向蔡永文示意可以走了。两个喽罗领邱风出门。汽车已经备好,停在100米外的河滩地上,大灯亮着,传来汽车暖机的轻微轰鸣声。邱风在门口停下,最后看丈夫一眼,把他的音容深深刻在心中,哽咽着扭头走了。萧水寒背手立在门口,虽然心中波涛翻滚,但外表却如岩石一样平静和冷漠。马丹诺悄悄地观察着他,对他的自制力感到敬畏。

风儿:

很遗憾我们得在这种情况下告别,我只能在心里为你写这封信。可惜那晚上咱俩没能把谈话进行到底,失去的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135年前,我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把它用之于自身。那是在一时冲动下做的,但自此后我就非常吝啬地守着这个秘密,未施惠于任何人,包括我的结发妻子,我那时的儿子,也包括你,包括我们的毳毳。风儿,你怪我吗?怪我的自私和狠心?你不会怪我的,但你也不一定理解此中的深意和无奈。我发现了上帝的最大秘密,但同时悟到,上帝的法则毕竟最合理。一代人的长生与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在我取得长生时就庄重地许诺:我不会再生育后代,或者,当我决定生育后代时,我就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个残忍的决定,悖于人之情理,它把取得长生特权变成了一种残酷的惩罚。所以,我没有勇气把长生术再施于我的任何亲人,尤其是作母亲的人。

风儿,我们要永别了。我当然不会把长生术交给这些禽兽,他们不配得到这种恩惠。为了无辜的白先生,我会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我马上要亲手抛弃自己的长生了,此刻我最不能丢下的,倒不是这个‘人间至宝’,而是我的女儿,我的女人。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样的心态,它表明我已经从‘神’的地位又回复到凡人了,而这正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永别了,我的风儿,我的毳毳。

邱风走后不久,屋里的这伙人就要动身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被放走的邱风已经知道这是白先生的家,他们当然不会在这儿坐等警察到来。萧水寒以平和的态度服从他们的所有安排,仅是在出发前,他突然平静地吩咐:

“把白先生的遗体妥善埋葬,埋好我们再走。”

正要带他出门的喽罗愣住了,抬头看两个首领。蔡永文犹豫片刻,挥挥手,让手下按萧先生说的去办。然后他用英语向马丹诺解释着,后者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几个手下在山坡的软地上很快挖好坑,把尸体抬过来。萧水寒也跟过来,向白先生告别。死者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脸上蒙着死亡的惨白。眉心有一个很小的孔,几乎没有血迹。凝结在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或愤怒,而是惊讶。萧水寒想,当热情真诚的白先生喜悦地迎接新的客人时,这伙畜生一定是不加分说就给了他一枪。白先生死不瞑目啊,他不理解人类中竟然有这样的畜生。萧水寒回到屋里拿出一床毛巾被,盖在白先生的身上,盖住他的脸。新挖的土坑带着腥气,雪层上露出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索。死者被放进坑里,土一锹一锹地扔下去,墓坑很快填平了,又堆上枯枝败叶。萧水寒在墓前肃立一会儿,那伙人急着出发,但没人敢催逼他。他终于转过身向汽车走去,脸色看来很平和。蔡永文一直悄悄观察着他,这会儿暗暗松了一口气。

萧水寒、马丹诺和蔡永文和一个喽罗坐在前边的车上,喽罗开车,蔡坐在前排右位,萧水寒和马丹诺坐在后排。其余五六个喽罗坐在第二辆车上,两辆车相跟着开出山区。他们不知道,此刻龙波清、邓飞离这儿只有几十里了,而先期赶到的侦察员已经隐身在房子周围,两具望远镜正罩着这儿。龙波清在车上接到报告,说绑匪们已经开始撤退,先是出来一辆车,萧太太抱着孩子上了这辆车;现在又有两辆出来了,马上要开出林区,萧先生在头一辆车上。那边的人请示要不要拦截?龙波清看看邓飞,咬着牙说:

“放他们走!萧先生在车上呢。不要暴露,继续保持监视。”

绑匪的两辆汽车日夜兼程向西南开去,他们不敢走海关,要把萧水寒从一个秘密路径带出国。上车后萧一直在睡觉。后排座位上有两个人,他只能斜靠在座椅上睡,但他睡得很沉,鼻息绵绵细细。马丹诺不时侧脸看看他,在心里佩服他的定力。

他睡得很放松,还做了一连串的梦。他梦见自己是一个八岁的少年,在放学的路上,仰着脸,惊喜地看着天上的彩虹。彩虹有多大?大概有山那么大吧。彩虹的下半个圆藏在山那边吧?那么,等他爬到山顶,就应该能看到下半个圆了。他爬到山顶,仍然没看到下半个圆,他失望地看着彩虹在天上慢慢融化。也许,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他在162年后才懂得:这个世界永远是残缺的,没有绝对的完满。他发明了长生术,但也面临着新的残缺,新的无奈。

不过,只要母女安全,他就可以心无牵挂地了结这一生了。

手机铃声。蔡永文推醒他,把手机递给他:“是萧太太的。”他态度温和地警告道:“我想你知道,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萧水寒没有理他,接过手机。邱风的声音很清晰,不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水寒,我已经安全了,已经到家了,现在邓大哥就在我身边。水寒,你好吗?”

萧水寒平静地问:“风儿,告诉我,前年夏天咱们在青岛海滨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边的邱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丈夫是用这种方法确认她的安全和自由。她很快答道:“有一个小男孩扯脱我的乳罩,咬住我的乳头,我哭了。就是从那时开始,你改变了‘不要后代’的决定。”

“我们在天元公司的楼顶看到了什么?那天就我们两人。”

那边稍稍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到了彩虹,是非常罕见的双虹。水寒……”邱风哽咽了,她一定是想到了那个对他们来说非常特殊的时刻。

萧水寒笑了:“很好,我放心了。我这儿很好。风儿,不要记挂我,好好活下去。”

邱风急急地说:“水寒,你一定要回来!邓大哥要给你说句话……”

身边的马丹诺迅速把手机抢走,摁下断开键,向他做了个歉然的手势。萧水寒没有生气,伸展双臂,美美地打一个哈欠,扭头看看车外:“哟,已经下午了!这是什么地方?风景这么漂亮。”

车上的人沉默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外面是山区,显然已经是南方的景色了,山上是高大的榕树、樟树和粗大的野藤,道路在山坡上蜿蜒,车的右侧是深陡的山谷,水量非常充沛,山流的咆哮伴着他们的行程。夕阳的余晖洒在山顶,路上车辆很少,从对面开来的汽车的车窗上跳动着金光。几十只鸟儿在他们的下方盘旋升腾,忽高忽低,忽聚忽散,保持着一定的旋律,就像是一组节奏欢快的音符。萧水寒啧啧称赞着,又旁若无人地伸臂打一个哈欠:

“真漂亮,这儿作我的栖身之地也不错!”

他闪电般从座位上弹起,向前扑去,用强有力的双臂抱住司机的脑袋,喊一声:“为了白先生!”卡查一声,司机的脑袋软绵绵地垂下来,他的手还在拉着方向盘,汽车陡然转身,狠狠撞向山崖,又陡然弹回,向坡下窜过去。车上几个人的反应非常迅速,蔡永文立即扶住方向盘,马丹诺同时出手,意欲制止萧水寒,但他们到底晚了一步。汽车已经窜过路牙,在陡峭的山坡上碰撞着,翻滚着,直向沟底落去。它终于停下了,随之被狂暴的大火包围。

后边那辆车吱吱地刹住,几个喽罗惊慌地跳下车,跑到路边向下看。在深深的谷底,一团火焰正在涧水边熊熊燃烧,车上的人无疑已经没救了。后边,山路转弯处又来了两辆车,他们远远看见了这儿的事故,都开始减慢速度准备停下。那几个人匆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很快钻进车里,匆匆逃离了现场。

邱风打电话时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一架直升机上,龙波清和邓飞就在她身边。直升机在那两辆汽车的上空盘旋,另外还有5辆车远远地跟在后边。现在,要想消灭或逮捕绑匪很容易,但萧水寒在车上,连同他大脑中那无价的珍宝。所以龙波清不敢轻易下令拦截,他们在等待机会。

毳毳也在机上,她可能是饿狠了,不再挑剔,就着奶瓶咕都咕都地咽着。吃饱了,她又恢复了好脾气,盯着妈妈的脸,嘴角时时扯动一下,这就是她的笑容了。邱风把她贴在自己的脸上,焦灼地看着机翼下的大地。为了避免绑匪发现,直升机飞得很高,在这个高度她无法分清哪辆车是丈夫乘坐的,只能看见一辆辆小小的汽车披着夕阳在路上流淌,就像是一群闪着金光的金龟子。她在心中喃喃地祈祷,希望丈夫能平安归来。

但不久就传来了噩耗。下边报告说:绑匪们的两辆汽车中的一辆摔到山沟里了,就是萧先生乘坐的那一辆。剩下一辆现在正继续向前方逃窜。机上的人刹时间变得脸色惨白。直升机迅速降低高度,看到了山谷底部那团大火。邱风的神经已经崩溃了,邓飞心如刀割,简直不忍心看邱风的眼睛。龙波清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恶狠狠地咒骂着,下了命令:

“第一小组去拦截第二辆车!其余人向出事地点靠拢,尽量组织抢救!”

但他心里清楚,萧水寒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生还了,连同他大脑中无价的秘密。他不能原谅自己,早知如此,刚才他该冒险下令拦截的。他不明白那辆车为什么会突然掉到沟里,是纯粹的公路事故吗?

不过萧水寒并没有死。这会儿他静静地躺在离火堆有百十米的地方。汽车落崖后,第一次碰撞就把他弹出门外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枝条扯破他的衣服,挂得他遍体是伤,但也有效地减缓了他的冲劲儿。他的意识深深地沉在黑暗中,但不久黑暗的渊面上划过第一道亮光。在比死亡还要深的地方,一个声音轻轻唿唤着,把他的意识聚拢。他慢慢睁开眼睛。

暮色笼罩着山谷,远处,汽车残骸冒着余光,传来人肉焚烧所特有的怪味儿,带点甜稍,令人作呕。他浑身上下尽是尖锐的剌痛,但他小心地活动头部,双臂,双腿,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逃过了这一难,不免摇头苦笑:上帝真是个脾气怪戾的老人哪,你看他是如何安排人的命运的,渴求长生、妄图“富可敌球”的几个黑道枭雄都死了,这会儿正在那个火堆里焚烧,而一心求死的人倒结结实实地活着。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几乎是全身赤裸,衣服只剩片片缕缕挂在身上。他用几分钟的时间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他决不会改变自己对造物主的许诺,仍然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是这时候。此刻,当外人把死亡强加给他时,他应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求生,去降伏死神。他还要再看一眼邱风和毳毳呢。

抬头向上看,暮色已经很重了,衬着暗蓝色的天幕,还勉强能看清路径。从这儿到坡顶很远,坡度也很陡,大约有70度,但这儿总比不上宝天曼的扫帚峭壁吧。他站起来,慢慢活动活动手脚,确认没有严重的伤损,觉得力气也回到身上了。他拐到汽车残骸边看了看,轮胎上还冒着小火苗,那三个人都被卡在变形的汽车里,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蔡永文的半个身体垂挂在外面,几乎烧成了一个骷髅。他怜悯地看着他们,默默地为他们追悼。虽然这是些该死的家伙,而且他们的死亡正是自己造成的,但这会儿仇恨已经淡化,只余下叹息,为人类的贪欲叹息。

他开始向坡顶攀登。开始时浑身酸疼,肌肉也显得僵硬,但攀了一会儿,气力和技巧都回来了,动作也恢复了敏捷从容。不久他发现了坡顶的动静,坡顶上开始聚来一大堆人,几只手电在向下面照耀,还有两双汽车大灯的灯光从头顶射向对岸。他原来以为是这一带的交警闻讯赶来了,不知道邱风、邓飞和龙波清都已赶到这儿。上边,几十个武警在绑绳索,架探照灯,然后两个扎好安全带的武警开始往下缒。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下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手电筒的光圈中,看到一个白白的身躯向上边攀来,动作十分轻灵。武警们喝着:“什么人?”有人端平枪支,也有人扔过去绳索,让下边人拉住绳头。少顷,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轻捷地跃到崖上,立在手电和汽车大灯的光圈中,虽然浑身血痕,但他仍如玉树临风,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邱风尖声喊着:

“水寒,水寒!”

抱着女儿扑了过去。萧水寒用强健的臂膊搂住她,吻吻她的额头,又吻吻熟睡的孩子。“风儿,我说过我会回来的,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他笑着说。

邱风喜极而涕,邓飞也高兴得热泪潜流,而龙波清简直是大喜欲狂了。他立即下令:“快,快把萧先生送医院检查,快!”他走过来亲手拉开邱风,“萧太太,以后再叙谈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萧先生送医院去检查。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难保没有内伤。请让开,好吗?”

邱风泪流满面,真想就这么贴在丈夫怀里,直到地老天荒。但她知道龙波清说得有道理,她哭着,笑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丈夫,看着一群人把他蔟拥到车里。她没想到此后就与丈夫久违了,等她终于再见到丈夫时,却是最后的诀别。

9 死亡与永生

何一兵来到邱风奶奶那幢独立小楼时,邱奶奶正在门厅内哄毳毳。一个月前,风儿突然返回,怀里多了一个小心肝,小把戏,小天使,把她乐疯了了疼疯了。从此她就把自己的余生化成浓浓的爱意,全部浇灌到这个惹人爱怜的重孙女身上。这会儿她轻轻摇着摇篮,唱着儿歌:

小猫叫咪咪,

两眼眯眯细。

老鼠叫唧唧,

胡子尖兮兮。

毳毳用两手捧着奶瓶,奶已经喝空了,但她仍不时巴唧两下。她肯定听不懂老人的歌,但每当老奶奶拖长声音念到“胡子尖兮兮”时,她就要格格地傻笑一阵。她的笑声让老奶奶乐得不知高低:这小人精,她听懂了,肯定听懂了!何一兵站在门外,笑看着一老一小的天伦之乐。邱风回来后,何一兵就为她找了小保姆,但不久邱奶奶就坚决地把她辞掉了,她说那小丫头哪能照顾好毳毳?不行,我要自己来。现在孩子发育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脸色红润,像她妈一样漂亮。

邱奶奶看见客人,招手让他进去,小声说:“风儿在睡觉,昨晚她没睡好。要不要喊醒她?”何一兵说不用不用,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孩子,今天谢玲有事,本来她也要来的。邱奶奶问:

“水寒呢?你见到他了吗?风儿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

“我也没有。我知道他就在武汉,特意为他修建了一个秘密医院,保护得非常严密。”

“水寒是不是伤势很重?”

“不,听说都是皮肉外伤,早就痊愈了。我想,”他迟疑地说,“警方轻易不会放他出来的,他们要保护他,他身上藏着的那个秘密太重大了,这会儿世界上只怕有十万个人正在打他的主意呢。上边正努力劝他交出那个秘密。北京来的特使也一直在这儿。”

昨天特使先生把他唤去了,是个瘦小的老头,面相和蔼。他慢声细语地和何一兵谈了很久,谈他的公司,谈他和萧水寒的友情,谈萧的神秘。最后归结到一点:萧是不是曾向他透露过什么信息,关于那个长生术或准长生术他是否了解一点东西。何一兵苦笑着说:确实没有。在此之前,他们只是感觉到萧水寒不是凡人,但根本不知道他就是170岁的李元龙。特使说:这个秘密太重大,无论是放在李元龙手里还是放在天元公司都不合适。如果知道这个秘密,应该赶紧把它交出来,否则是很不妥当的。他说,何先生是个明智的人,对这件事的后果不会不清楚。已经有黑社会派来了绑架者,下一次来的,恐怕就是某个国家的顶级特工了。再说,如此一项能造福苍生的发明或发现,如果被一个性情固执的老人带到坟墓中(萧水寒求死之心一直没变),那未免太遗憾了。

他的语调非常平和,但平和里已增加了压力。何一兵断然说:他确实不知道,确实无可奉告。他不解地问:

“你对我说的道理都对萧先生讲清了吗?我想你们当然讲清了,但据我十五年的交往,萧先生绝不是不通情理的、有恋宝癖的人啊。”

特使苦笑道:“当然,萧先生是一个品德高洁的人,我想,他的错误恰恰在于:他的意境是过于高远了。”

何一兵从特使这儿知道了萧水寒十五年来一直对同事深藏着的内心世界:他对造物主的庄严许诺,对长生术的深层次的担心。特使说:“他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但未免太过极端。人类的哪一项发明没有副作用?但人类有足够的理智来控制它。至少,核大战、世界范围的细菌战、基因技术的滥用在人类史上都没有出现,如果出于对这些魔鬼的担心而完全放弃核技术和生物技术,那就是因噎废食了。”

特使娓娓而谈,话语中浸透着睿智。何一兵非常惶惑,他对特使的话相当信服,但从内心讲,他更愿信服萧水寒的睿智,那是以十五年的交往为基础的。那么,两个智者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究竟哪个对呢?谈话结束了,何一兵忽然莽撞地问:特使先生是不是也期盼着长生?特使看看他,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人类自古就有的愿望。在中国的福、禄、寿三星中,最受百姓欢迎的是那位大脑门的寿星佬啊。但是,坦白地说,我是赶不上了。即使从萧先生最终交出长生之秘,要把它推向社会,还有异常繁复的法律和技术准备工作,还有对各种副作用的防范,半个世纪内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开玩笑地说:“我将属于和平来临前战场上最后一批死者,这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而你和邱风也许能赶上这趟巴士的,更不说小毳毳了。”

特使看看对话者的眼神,知道他已经被自己基本说服了,便平和地说:“回去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另外,请尽量回忆一下,萧先生是否给你留过什么东西,比如高密度光盘啦,什么实物啦。有什么结果请告诉我。”

特使微笑着送他出门。就在走下台阶时,何一兵忽然如遭电击,陡然收住脚步。他想起来了,萧先生确实给他留过某件东西,而且几乎肯定,他的技术秘密就藏在其中!他在台阶上愣了很久,门口的卫兵奇怪地看着他,但他最终步履迟慢地走了。可惜的是,特使先生这会儿已经转身回去,没有看到何一兵此时的表情,否则不会轻易把他放走的。

何一兵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邱奶奶,不想让她无谓地操心。这会儿他逗着小毳毳,不禁又想起特使的话:如果萧先生交出长生之秘,小毳毳是肯定能赶上受益的。那么,她的年龄将会固定在哪一个年龄段上?如果让她永远都是小囡囡,显然不合适。也许,在长生世界里,所有人都会选择最好的年华,世上全都成了15-30岁的青年人……他摇摇头,拂去自己的冥思。长生术是一个太大的剧变,那时的社会是今天无法准确描绘的。邱奶奶的喊声把他从冥思中惊醒:

“何先生,何先生,你在想什么?”他赶紧回过神,笑着说,没什么,我在想毳毳的将来呢。邱奶奶神秘地说:“水寒真的有长生不老药吗?他真是170岁的李元龙?不过我信这事。”她肯定地说,“我信。你知道不,打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不像我的孙女婿,倒像是我的长辈。他虽然对我恭恭敬敬,但他眼里、骨头里的气度是藏不住的。你看,我的眼力不差吧。”

“你老好眼力。其实,我们也一直觉得他不是凡人。”

里屋的邱风醒了,问:“奶奶,你在和谁说话?”奶奶说是何先生,“何先生,我马上就过来。”

一会儿邱风过来了,看来她昨晚确实没睡好,眼泡有些虚肿,白色的家居服裹着丰满的身躯,长发略有些散乱。她抱起孩子,很自然地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一边问:“水寒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让我见他。”她苦恼地问,“一兵,水寒真的要自杀吗?邓大哥说,从决定要孩子那天起,他就决定自杀,兑现对造物主的承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何一兵想,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啊。邱风的思想就像一道浅浅的清泉,她恐怕一时难以理解丈夫深层次的担忧。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汽车声。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傍着他的汽车停下,一个老人下车向这边走来。邱风高兴地喊:“邓大哥!是邓大哥来了!”她抱着孩子去迎接,埋怨着:“邓大哥,你可好久没来了呀。”

邓飞讪讪地走进屋,他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不是不愿来,而是没法向邱风交待,他一直在代邱风催着警方安排夫妻的见面,直到今天才如愿。邱风和奶奶对他的到来很高兴,张罗着让座,沏茶,留饭。但何一兵却对他很不感冒,冷冷地盯着他,忽然问:

“你们要把萧先生软禁到什么时候?”

邓飞看看他,直率地说:“不是我们,是他们,是警方。我并没有插手对萧先生的‘保护’。在我开始对他追踪时有完全正当的理由,那时他被怀疑与某位科学家的失踪有牵连。我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

何一兵放缓了口气:“我不是埋怨你,但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保护’下去吧。”

邓飞叹息着:“不过,警方的保护措施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他拥有这一个上帝级的秘密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这一辈子注定不能安生了。”他转回头对邱风说,“风儿,警方通知你,可以去见萧先生了。”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你去吧,带上小毳毳。上边的意思是让你去劝他,劝他放弃自杀的打算,劝他把长生之秘交出来。至于……你自己决定吧。”

他叹息着。他不满警方对萧水寒的软禁,尤其不满他们不让邱风与丈夫见面。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把萧先生放出来,他极可能会兑现他对“造物主的承诺”,抛下邱风和毳毳,还走那个宝贵的秘密。究竟怎样才能扯破这个怪圈?他真的毫无办法。

邱风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她已经被眼前的好消息所陶醉了。她欢叫着,频频地亲着孩子:“毳毳,咱们要见到你爸爸了!你爸不知道该多想你呢。奶奶,我要去见水寒了!”她抱着孩子冲出屋门,又折回头,把孩子交给奶奶,自己到妆台前去梳妆。她不能让丈夫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呀。风奶奶抱着毳毳,也是喜得合不拢嘴。少顷,邱风从洗脸间出来,略施粉黛,青丝垂肩,娇艳婀娜,与何一兵才见到的那个邱风简直不是一个人了。出门时,她想起何一兵,回头向邓飞央求:“何一兵能去吗?也让他去吧,他是水寒最好的好朋友啊。”

邓飞略为犹豫。警方并没有让何一兵同去。但他最终说:“行啊,让他也去吧。我给龙局长说一说,应该没问题的。何先生,你愿意去吗?”

“当然啦。衷心地谢谢你。”

“那好,走吧。”

邱风抱着孩子坐到邓飞的车上,何一兵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边。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软椅,墙壁上敷有厚厚的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对他的软禁已经整一个月了,这件事让龙波清他们感到理屈,这明显是违犯法律的,而且对李元龙这样身份的人(在人们心目中,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肉身的上帝了)也有失恭敬。不过,你总不能眼看着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尤其他还握有那样重大的秘密)去自杀吧。所以,这不是软禁,是对一个一心想自杀的精神不正常者的防范措施。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特使先生和他带来的特别小组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这种对话已经进行十几天了,李先生的声音仍然平和邈远,就像深山传出来的钟声,不带一点烟火气: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技术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135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的创造力却萎缩了,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着说,“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是一位极富盛名的生物科学家,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

“李前辈,我是读着你的书进入这个领域的,我真没想到,竟然有幸瞻仰到你的容颜。但是,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对人类的继续发展太重要啦。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只要人类掌握了寿命上的自由,它所带来的副作用总归能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那么,以他的权威,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说:“人类完全可以采用一些校正的办法呀。比如,生物为了适应残酷的生存竞争,都进化出了过剩的繁殖能力,包括人类。但是,当人类因生活环境的改善而大大降低了婴儿的夭折后,人类就采用自觉或强制避孕的办法来降低出生率,使它仍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水平上,‘过剩的繁殖能力’并没让天下大乱。对于长生术所导致的‘过剩的寿命’,同样可以采用类似的办法嘛,比如,所有人在20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至少退出科学研究的决策层。”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说:“造物主选择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长生术,则是因为社会还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这可能是个好的圣诞礼物,但最好我们耐心一点,还是等到圣诞节再拿出来吧。”停了停,他平和地补充道,“否则,在一个充满贪欲的世界上,这个人人垂涎的礼物也许能让社会崩溃。”

也许是体会到了这个前景的可怕,外面的人一时间噤声了。

特使坐在后排,表情很平静,但心中已经烦燥不宁。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十几次,萧水寒,或者说是李元龙没有一点儿松动。他拒不交出长生之秘,也不放弃自杀的决定。特使估计,李元龙之所以还没有自杀,也许是想再见妻女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放邱风来探望丈夫。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好同意邱风前来,但愿她们能让他改变主意,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人走进来低声通报,说萧太太和孩子已经来了。龙波清点点头,让他带她们进来。邱风一进屋就愣了,她没有料到丈夫是被关到玻璃球内,就像电影中对待凶恶的外星人。特使和龙波清过来迎接,邱风瞪着他们,眼中冒着怒火。特使理解她的愤怒,苦笑道:

“萧太太,你以为我们愿意把他关押起来?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啊,李先生执意要自杀,要‘履行对造物主的承诺’。我们只好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他叹息一声,“去吧,好好劝劝他,去劝劝他吧。只有你和女儿或许能说服他活下去。”

邱风的目光早就转向丈夫,她扑到玻璃屏障上,把毳毳举过头顶,嘶声喊道:

“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毳毳吗?”毳毳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我也不求长生,我只要你和我度过正常的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不管内心如何痛苦,表面上他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平静地说:“风儿,好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和毳毳,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顾地走了。风儿,再见。可惜我不能再吻一下小毳毳。”他看见了邱风身后的何一兵,笑着说:

“一兵,很高兴能再见你这一面。替我照顾好风儿,照顾好咱们的天元公司。”

毳毳仍在哭叫,邱风顾不上哄她,泪水横流而下。这会儿,她已经意识到,丈夫真的要离开他了,连她和毳毳也挡不住了。何一兵比她撑得住,强忍悲痛说:

“李先生,我的水寒大哥,我会记住你的嘱托。风儿,有什么话抓紧说吧。”

特使对李元龙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我们的医疗小组会使用一切手段维持你的生命。”

李元龙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不能永远垄断长生之秘。”他隔着玻璃吻吻邱风,吻吻孩子的小手,喃喃地说:别了,风儿,别了,我的毳毳。然后他回到座位上,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唿吸忽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

“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和何一兵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 ,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把邱风平放在地板上。特使先生下意识地站起来,目瞪口呆。他曾担心邱风及女儿的探望就是李元龙的毕命之日,结果他不幸而言中了。这会儿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失败的沮丧,对李元龙的固执的恼怒,对他的节操的敬仰,对邱风母女的怜悯。他看了看龙波清,那人也是一脸沮丧。他们走近玻璃屏,一个医生正在掐邱风的人中,她已经开始清醒了。但室内的医生已经停止对李元龙的抢救,含愧地看着特使,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毳毳在邓飞怀里,这会儿她倒不哭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围。特使摸摸她的小脸,叹息着,交待一声:“开始咱们的备用方案,对他先生的遗体进行永久保存。另外,照顾好李太太。”就离开了这里――他不忍心看见清醒后的邱风。随从人员也鱼贯而出,龙波清想和邓飞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出去。

大厅里,邱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尾声

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辆出租车开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一个老人下来,踏着雨水走近那座象牙质的斯芬克斯雕像,默然仰视着。狮身人面像刚经过雨水的沐浴,晶莹洁白,光滑圆润,造型灵动,昂首啸着如血残阳。老人沉思着,从头到尾轻轻抚摸它 。

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何一兵从监视屏幕上看到老人,立即下楼,来到办公楼前的广场:“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基思岛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我想——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非要履行这种过于残忍的”对造物主的许诺“,摧残了此生的幸福,不能同她和女儿白头到老。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再说,还有她奶奶在旁边慰劝呢,老人家很硬朗,我想,为了孤独的孙女和重外孙,她一定能活到100岁。”

“李先生的骨灰呢?”

“他的遗体将永久保存,只把他的衣服火化了,在长江上撒了一部分,在邱风住的小岛周围撒了一部分。”

何一兵叹道:“我曾自认是萧水寒的知交,当我知道他就是 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到人世上。”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何一兵邀他上楼,他说晚上我作东,为你接风,宴席上咱们可以好好聊聊李元龙先生。邓飞笑着辞谢了:“不行,我这是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还没回家呢。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是这儿的常客。”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出租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何一兵回到狮身人面像旁,静静伫立着。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到,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度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技术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藏在那个百分之一比例的小斯芬克斯像中。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李先生临去世前托他照顾好邱风和“天元公司”,他知道,李先生那时所说的天元公司实际是暗指这座雕像。所以,李先生去世后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特使先生前天还来了武汉,约他闲聊了一会儿,只是礼节性的见面,没有再问及李先生留下的长生之秘。当然他知道,特使仍对他抱着期望,但他什么也没有透露,这是他在十几天的思考中作出的决定。守着这个天下至宝,连他自己也难免有动心的时候。谁不想获取长生?谁不想让可爱的儿女永葆青春?但想想李先生,想想已经成就不死之身却毅然抛却生命的那位哲人,何一兵很快就能心静如水了。

不过,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邓飞也猜到了、并默默守护着这个秘密。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出现的专业知识作一点说明:

1 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对DNA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胆大妄为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才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它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会复活。

读者只可姑妄听之。2 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自造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