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苦笑着说:“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攀岩。小风——就是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但一直没能劝动。这儿的攀岩活动很有名吗?”

“不,这儿从来没有人搞这项活动。”他想了想,更正道:“听林区管理员说,这座房子的原主人刘先生在世时喜爱攀岩,但那已经是90年前的事了,乡人都差不多淡忘了。”

邓飞噢了一声――也许,萧水寒这次攀岩是对已故刘先生的纪念?他与白先生又攀谈一会儿,对白先生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热情随和的男人,从他的言谈举止看,他只是萧水寒此行的局外人。白先生诚恳地留他吃午饭,他婉辞了,说要赶紧出山追那两位,再远就追不上啦。白先生把他送出院门,临出门时,邓飞无意中向院内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他有了此行最大的发现。院子东边是依山而建的,充作院墙的石壁被藤蔓严严地盖住。但这会儿,藤蔓被拉开了,藤叶的向阳面都是深绿色,但这会儿露出很多暗红的叶背,显得比较凌乱。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会有什么情况,只是由于老公安的本能,不在意地指指那儿:“那儿是什么?”

白先生笑了:“噢,忘了忘了,应该让你参观一下的,萧氏伉俪看了很久呢。”

白先生领他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雕像表面复满青苔,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甚至大小都相近。所不同的只是这个雕像没有那么精致。邓飞问: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白先生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原主人留下的。其实我正奇怪呢,刚才来的那位萧先生竟然知道它,刚才攀岩之后,他直接对我说,他想看看这座斯芬克斯雕像。”他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可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座雕像就像调查之途中的一个界碑,从此之后,调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此之前,他们对萧水寒只是怀疑,只是推理,但这座雕像出现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萧与这三位失踪的生物学家确实有某种联系。前后相差至少90年的两座雕像如此肖似,它们之间一定有某条线在连着。但究竟是什么联系?他心中仍然全无端倪,还是龙局长的那句话,90年前,120年前,萧水寒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白先生紧紧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萧先生怎么知道这座雕像?说实话,他的这次闪电式来访在我心中留了很大一个迷团。”

邓飞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噢,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这座雕像的事。”

白先生不甚满意——他想邓飞一定是不愿说罢了——但他礼貌地保持沉默。邓飞心中觉得歉然。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孩子,他一定认为“萧水寒的朋友”是在说谎吧。不过他没法子做解释,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三位壮年失踪的科学家。两个相似的斯芬克斯雕像。还有两个与他同道追踪的可疑人。这些细节已经构成了一个足够坚实的逻辑框架。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

7 时间之链

这时,萧氏夫妇已来到南阳西部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红锈,高大的缺乏保养的龙门吊犹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车装钻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凉。”

他们走过装配车间,铆焊车间,新产品车间等,里面的工人忙忙碌碌。这里即将转产,工人们在拆卸已经报废的旧设备。他们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进来,便用目光表示问候,没停下手里的活。萧水寒留恋地看着周围,在他作为工程师库平而生活的那个“前世”里,曾在这儿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电脑前绘图,再把图上的钻机转化为实体。他曾在这里加夜班,挥汗如雨,吃着工会人员送来的冰棒,听工人讲粗俗的笑话;为一个成功的设计而兴奋,为一个错误而悔疚。但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他熟识的人都已经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现在,他领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这些路程,让他们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里。因为,那个血淋淋的毒誓该兑现了。

邱风默默听着丈夫讲这座工厂的历史,打量着丈夫苍凉感伤的目光。在这一个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经在她心里立体化了。有不少细节在告诉她,这些前世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对陕北风味的饭菜的喜爱;他对李小胜的爷爷式的训诫;他在宝天曼攀岩时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里的雕像,还有他此时的伧然……也许一个人真的能有“前世”?旧时代曾有这样的传说:人在投胎转世时如果没有喝迷魂的孟婆汤,就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几次胎?他竟然能记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风叹口气,不想再绞脑汁了。虽然她知识不多,她也知道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于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会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岁,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更年轻一些,只有二十五六岁吧,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

“欢迎光临,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贵厂曾有一位员工,叫库平,是一名工程师。他是60年前离开贵厂的。”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问他……”

“贵厂去年曾发过公告,因为工厂要发生产权转移,要求所有股东来办理相应手续。你们还特地登了启事,寻找库平或其继承人,因为他持有少量的职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对,启事就是我办的,你是否是库平先生的继承人?你们带证件了吗?”

“不,我不是他的继承人,但我受库平之托来转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谢。他宣布放弃他的股权。”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交给宇文小姐。宇文惊讶地问:“库平先生还在世么?那么他已经有110岁了!”

“不,库平已经去世了,但这是他的亲笔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风奇怪地看着丈夫:她从没听说过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岁的库平!而且,对于一个去世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呢?这句话简直是不合逻辑。那边宇文小姐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感谢你们对一个老人的关照。我会永远记着在那儿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弃我的所有股权,你们可以随意把它用于任何公益事业。

库平 "

信上没有注明日期。宇文小姐为难地踌蹰着,怎么证明这封信件是库平的亲笔?一个没有日期的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萧水寒知道她的疑虑,笑着说:“确实是库平先生的亲笔信,不会错的,你们这里肯定有他的笔迹——他在图纸的设计和审查栏中只怕留有几千个签名吧,你们不妨把信件上的签名与之比对一下。其实那点股权不值一提,他让我来,只为了当面表示谢意,谢谢你们没有忘记60年前失踪的一个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笺郑重地夹在档案夹中:“好吧,我会把它转给我们的律师。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向经理汇报,他会来见你们的,请二位今晚在这儿用一个便餐。”

“不,谢谢,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多停了。再见。”

他挽着妻子,与秘书小姐在门口道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

“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认为他们是骗……”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和他们恰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库平,男,2040年生,青年时间在国外度过,206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设计所负责新产品的设计,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曾多次获奖励。终生未婚。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姐问道:“档案中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是在一次授奖会上的发言:“我很高兴能得到总公司的科技进步一等奖,这是全室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是存放的时间太长,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电脑里的档案太简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东西。他问:

“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过。”

“谢谢,你真是一个称职的秘书。”邓飞衷心地夸奖着,又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谢后走了。

家属大院就在工厂的对门,院内林立着几十幢宿舍楼。他一路打听着找到袁工的家,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发须如银,一双长长的寿眉向下垂着,半遮着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对来访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眯着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邓飞提到库平的名字后,他的眼立即睁大了:“库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问。

“没有。”邓飞小心地问:“已经是60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他?”

“我当然记得,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迷雾,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死,某一天他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重新出现。”

“噢,这可是个奇怪的看法。你怎么会有这个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忆着,他的思维还清晰,记忆力也很不错。他说,他与库平共事的时间其实不长,但相处得很融洽。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位老工程师,业务素质不错,但也算不上天才,总的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不过,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处,同事闲聊中,常见他在在哲学领域或生物学领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将近50岁时,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偏重非常规思维。但他的成绩不错,以较大的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着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但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别,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谪仙人吧,偶然落到这个普通的工厂了。他的风度一直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你为什么来问他?我想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邓飞小心地解释:“有人带来了他的亲笔签名信件,声明放弃工厂的职工股股权。从迹象上看,可能他还活着?但来人又说他已经去世,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袁工“噢”了一声:“他比我还大25岁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见见他。”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房中有客人,“邓先生,你想了解的情况我讲清楚了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你讲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我恐怕是越听越煳涂了。”

又是一个盛年失踪者,虽然这一次不是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来的一系列谋杀或绑架。或者,是他的祖辈干了这些勾当,而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这种推测同样不可能,有哪一个黑社会组织会把有计划的谋杀维持120年呢。或者,是李元龙先生留下什么至宝,依次传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等人,萧水寒探知了这个秘密,在苦苦追寻这件至宝?但看他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这个宝藏。而且,这些推测中都没有涉及到重要的一点: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从G国回来。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衷心感谢你介绍了这么多情况。袁老再见。”

袁工让小保姆把轮椅推到门口,同邓飞告别:“邓先生,等你的调查有了结果,如果不涉及什么机密的话,请告我一声。我对库平的下落很关心。”

“好的,我一定记住。谢谢。”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不久就尾随而来。下午出高速公路收费站时,站内值班人核对了他的车号和姓名,交给他一个密封的小包。开出收费站后他打开包,里面是一把麻醉枪,而不是龙波清原先说的7.64口径的手枪,老龙很谨慎,他努力不让退休的邓飞扯进什么人命官司中。

他通过信号器找到萧的停车地点,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安的习惯,他要把这几天的见闻再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也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邓飞的直觉告诉他,本案的素材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个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么,他这会儿还不知道。

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有一条延续近170年的红线。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种象征。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除了李元龙先生外,其它三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怀疑了。更令人生疑的是,除了李元龙,其它四人的青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而且,至少其中三人是从G国回国。

但究竟能有什么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这五个人回国后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有少量重叠,但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他们之间基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170年啊,几乎是两个世纪,什么秘密能有这么长久的生命力呢。

重叠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这5个人中,每两两之间,在生存时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叠,但如果除去他们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国外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段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

李元龙 1980——2030

刘世雄 2033——2060

库平 2062——2090

孙思远 2092——2120

萧水寒 2122——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段确实没有重叠 ,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都有2-3年的间隔。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可是,把所有素材综合在一起,再考虑到李元龙著作中透出的某些观点,他倾向于相信这个更离奇的神话。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琅琊台生命研究所,孙思远。山东大学那位刘先生的感觉确实非常准确啊,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失踪确实有最密切的关系――虽然并不是刘先生设想的那种关系。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那边立即抓起电话,而且电话中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了。龙波清高兴地问: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你半夜三更吵醒我,我猜是大大的进展,对不对?”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我刚刚把那条线理出来。”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老邓,宝刀不老啊。”他问,“简单说吧,他是不是罪犯?是哪个领域的罪犯?”

“容我暂时保密吧,我想彻底验证后再说。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你会怀疑我的神经是否正常。”

“哼,卖关子啊。行,我不逼你。说说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要赶到琅琊台去守株待客。如果能在那儿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邓飞苦笑着说。

琅琊台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车速放慢,时时从后视镜上看看在后座上瞑目假寐的妻子。妻子的身孕已经有7个月,不能再受颠簸了。不过,这也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向后看,看不到他已经熟悉的那两辆汽车,但肯定还在后边跟着。其中一位跟稍者是退休的公安局长邓飞,自从20多年前对他对自己建立监控后,萧水寒就慢慢觉察到了。当然他没有什么可以着慌的,在以后的20年里,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反察着别人对他的观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忠于职守的老邓成了神交之友。他很想弄明白这位邓局长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怀疑,但一直不得其解。他绝对想不到是友人刘诗云挑起的由头。

另一拨跟稍者的身份不明,似乎来自国外。他们当然是为了那个人人欲得的至宝。不过他不太在意。一个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在迎接死亡时会目光清明地回顾一生,那时他会发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世间的种种心机权谋、倾轧钻营、勾心斗角……都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他当然早已到了这个境界。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的严密防护下,两拨人如何都嗅到猎物的气息,知道了那份至宝的存在。不过这事也不必太奇怪,那件至宝来到人世上已经135年,这么长的时间,总有一些信息会透露出去的,即使再严密的防备也不行。

不过他们莫要妄想得到它。只有福缘深厚的人才配持有这件天下至宝,那肯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这次,他特意领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走一遍他四个“前生”的生活之路。他从没打算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在决定要后代的同时,他就准备去履行那个血淋淋的毒誓。他想起,他10岁时父亲去世,那时,一个未脱懵懂的孩子突然悟到,死亡是这么可怕:身体化为尘土,化为空气,再也见不到亲人,再也不能复活。尤其是,那时他所受的教育已经毁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没有可以永生的灵魂,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人只是世间一个匆匆的过客,即使百岁老人,也只能见到36600次日落日升。那时他真希望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药,把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救出来……

他从后视镜上看看后排的妻子。邱风斜倚在沙发上,仍然在做着她近来最喜欢做的事――同胎儿对话。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肚皮,猜测哪儿是胎儿的四肢或脑袋。她做得很投入,有时格格地笑着。萧水寒在心中叹息一声。风儿风儿,你理解丈夫的苦心吗?可能理解不到的,毕竟她太年轻。那桩秘密太惊人,突然之间给邱风端出来,她会难以承受的。所以,这趟旅行中,他把答案分拆成一条条事实,逐步摆在她面前。但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没有起码的领悟。也许她的心智完全被未出世的孩子占据了。萧水寒叹口气,轻轻摇摇头。没办法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水晶姑娘嘛。

他把汽车开到“琅琊台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充做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

“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他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但大家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 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 !”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邓部长,这位先生和太太想在研究所浏览一下,缅怀已故的孙所长。”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同二人握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一本正经地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你们想了解什么?”

萧水寒微笑地看着这位从武汉追踪而来的邓飞局长。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你也从没有在这儿当过保安部长。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雪天路滑,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山东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这儿能闻到海洋的气息呢,水寒你说是不是?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在回答前先朝妻子使个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频繁更换的砖石仍精确保持着原有的缔合模式,因而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量子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正是萧水寒28年前那篇文章中的观点。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实际是永生不死的,从五亿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便是人会衰老的本质原因,它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这两种细胞实际上是恢复了单细胞生物‘无限分裂’的本性,或者说,它们以上帝更古老的密令代替了晚近的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