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柱婶叫起来:“就是这个时辰!不光是我家,好多家的猪娃羊娃都被咬死了,怎么,你家没有?”
娘说没有,我家的畜禽都是好好的。娘说这话时透着理屈,根柱婶拖长声音噢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不过这含意深长的一声足以让我娘和我脸红了。
爹不在家,我只好代他去村里巡查一番。没错,几乎家家都遭了害,猪娃,羊娃,母鸡,被咬死的畜禽摆在各家正门口,明摆着是一种挑衅和威胁。根柱伯原是神龙的虔诚信徒,这会儿也免不了有一些腹诽。他吭吭吃吃地说:
“神龙想吃一两只活物也没啥,过去给神龙上贡,都是猪羊三牲呢。可它干嘛……龙崽,听说你和神龙最熟,能不能问问神龙,是不是咱村里谁得罪它啦?是不是嫌咱们的贡品太薄?”
我只有苦笑,没法子回答。访遍全村,只有我家、黑蛋和英子家没有遭害,而各家的描述是绝对一致的:肯定是龙,不是豹子山猪什么的,有四五家亲眼见到它作案,其它人也都闻见了它留下的异臭。对龙崽的态度不一,年轻人气愤地说:这条神龙太不识抬举,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来糟害人,惹老子恼了就一刀捅……常常是家里的老人赶过来制止,说:可不能对仙家胡说八道,咱们得揣摸揣摸,是不是咱们的贡品不合神龙的意?
巡视完,我把黑蛋和英子叫到村边,三个人都面色阴沉,心里疑惑不定。从这些天和龙崽的交往看,它绝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家伙,但昨晚它的行为又如何解释?至于这些事是否是它干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了。别说众人的举证,就凭昨晚它的异常,也可推证个八八九九。
英子的大眼睛中满是泪水:“我不信,我不信,就是不信。龙崽多善良啊,它还舔过我的脸呢。”
我难过地说:“我也不愿相信啊,可事实就在眼前。也许,咱们把龙崽看得太理想化了。它再聪明善良,说到底也是一只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总有一点儿兽性。你想,熊猫多驯服可爱,但昨天的报上说,有一名记者进到熊猫馆里,惹它发怒,一爪子把记者的鸡鸡给抓掉了。”
黑蛋说:“它身上的臭味从哪儿来的?咱们和它玩时,被它舔时,从没闻见它的臭味。”
我说:“你不是说,那是它大便后沾上的臭味嘛。”
黑蛋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是信口开河,不为准的。”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忽然说,“我知道了,我猜到答案啦。”
我俩洗耳恭听,看他这回有什么高见。黑蛋的理论蛮复杂的,好容易才把意思说请。他说,龙崽作为一种人造生物,一定有特殊之处。可能它身上有一个暗藏的开关,一旦这个开关被触动,它体内的兽性就会复活,作为副产物,它身上就要发出一种臭气。这时它就会远离人群,大肆杀戳,发泄它的兽性。然后它会恢复原状,回到主人这里。所以,龙崽身上有臭气时,它总是在躲着咱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个理论自然很牵强,但也是目前能勉强说通的唯一解释。特别是,黑蛋还举出一条有力的佐证,他神秘地说:“按我的猜想,蛟哥和曼姐一定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们一直瞒着我们。不要忘了,有一天晚上咱们曾看过一男一女两个神秘人物,听见咱们喊叫后慌忙躲入林中。当时,那儿就有一股异臭。”
我们都悚然回忆起这件事。这两人当然就是蛟哥和曼姐,这是不用怀疑的。不过,和两人相识后,由于两人的明朗性格,我们已经有意无意埋掉了那一段记忆。经黑蛋提醒,我们觉得当时两人的行迹确实可疑。也许那时他们是在寻找兽性发作的龙崽,也许那时龙崽正满嘴鲜血,浑身异臭,四周躺满小动物的尸体……
英子说:“咱们快去找蛟哥和曼姐,让他们把龙崽的疯病治好。龙崽是个好崽崽,只要把疯病治好,它还会像过去那样善良可爱。对不对?”
我迟疑地说:“再说吧,咱们想想再说吧。”经过这档事,我知道蛟哥和曼姐并没有对我们推心置腹,没有对我们完全透明,谁知道他们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秘密?
爹回来了,还没有到家,耳朵里就灌满了龙崽的劣迹。他气哼哼地进门,和娘唧咕一会儿,喊我去正间。我知道一场艰难的谈话等着我,硬着头皮去了。爹问:“那条龙崽到咱家来过?”
“对,它非常聪明可爱,和花脸是最好的朋友。”
“它能听懂人话?”
“对,可惜那天你不在家……”
爹打断我的话,愠怒地说:“那你说说它昨晚干的缺德事!”
我忽然看到爹身后有一支……半自动步枪!一定是爹从民兵队部拿来的,他想除掉龙崽!我急了,忙说:“爹,昨晚的事我一定要查清,保证它今后不会干这事了。可是爹,你千万不要贸然动手。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你知道不?吃人的老虎和豹子还要保护哩。”
“龙崽是野生动物?”
我语塞了。考虑到龙崽的出身和智慧程度,它恐怕只能算做“半动物”吧。但我仍振振有词地反驳:“不管是不是野生动物,反正它是世界上最珍稀的动物,比大熊猫、华南虎还珍贵呢。你可不能向它开枪。”
爹冷冷地说:“听你娘说,它还会说人话呢。”
这句话说得突兀,我还以为爹是在夸龙崽呢。但我随即明白了爹的意思:他是说,老虎豹子不通人性,它们杀死畜禽是自然本性,咱们可以不怪罪它们。而这条龙崽呢,它可是通人性的,既然通人性还干这事,就太可恶了,就不可饶恕了。我越发着急,也更加雄辩滔滔:
“爹,因为它懂人话,就更不能轻易杀它,那叫‘不教而诛’。咱们可以讲道理呀,可以教育它呀。即使它不改悔,也要用法律手段来惩处它,因为它已经是智慧生物嘛。爹,龙崽是世界上第一个智慧动物,你没权这么对它。”
我这段绕来绕去的道理把爹也绕进去了。他辩不过我,恼怒地说:“照你的道理,咱们只能干看着,直到它咬死一两个人?”
我吃了一惊:“不会,绝不会!我了解龙崽,它绝不会变成杀人凶手!”
爹怒哼一声,不理我了。出来后我心虚地想,我说我最了解龙崽,真了解吗?恐怕不敢肯定,至少我没料到它会杀死这么多畜禽。
我没想到,爹的话不幸而言中了。
这么严重的事,我当然不会瞒着黑蛋和英子。晚饭后,我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花脸摇着尾巴,向龙崽来的方向眺望着,嗅闻着。它的心里没负担哪,在它看来,昨天那只带臭味的龙决不是龙崽,它喜欢的龙崽还在山那边哩。我们默默地等待着,打不起精神说话。龙崽由善变恶变得太突然,我们的感情转不这个弯。实际上,连这次我们该不该带武器,都让我们踌蹰良久。黑蛋说,它会不会兽性还没发泄完,把咱们三个也给“嘎崩”了?英子难过地说:不会,决不会。可是,真的不会?谁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我们最终没带猎刀。想起这些天的友谊,如果带武器,未免太亵渎它了。那么,我们还是空手去赴龙崽的约会吧,如果……就算我们为友谊付出的代价。天上一钩残月,光芒暗淡,大槐树的阴影遮蔽着夜空。黑色的山峦贴在昏暗的天幕上,蝙蝠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滑行,几只萤火虫倏然来去,山间的寒气慢慢罩下来。忽然,花脸欣喜地叫起来,龙崽来了,它在夜空中轻轻地滑出来,转眼到我们面前。花脸早迎过去,同它亲热地偎擦着。这种情形马上让我们放心了。看花脸的亲热劲儿,显然今天的龙崽不在“恶”之中。我们仔细闻闻,果然没臭味,一点也没有。龙崽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忘了花脸对它的敌意。它游过来,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用脑袋亲热地蹭着我们。
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不知道该如何响应龙崽的亲昵。后来我蹲下来,委婉又坚决地问:“龙崽,我要问你一句话,我真不想问的,可我不能不问。龙崽,昨晚你是不是咬死了很多家的猪羊,还把死尸摆到每家门口?”
我担心它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问话,但它显然懂了,立即低下头,显得羞愧和慌乱。如果说直到刚才我还拿不准龙崽是否干了这些坏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我看看同伴,继续劝道:“龙崽,如果你想吃活物,我们会想办法满足你,但不要这样,不要惹得全村人都骂你。龙崽,你很聪明懂事,会改掉自己的毛病,对不对?”
龙崽仍然低头不语。最后,我狠着心说:“龙崽,今天你就不要进村了,怕乡亲们生你的气,万一有谁伤着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只要不再做坏事,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英子眼泪汪汪地说:“龙崽,我们仍喜欢你,真的!”
黑蛋也说:“过两天我们去看你,你回去吧。”龙崽久久看着我们,难过地莽哈着,然后掉过头,怏怏地走了。它肯定不愿离开,一步懒似一步。花脸不理解这些曲曲弯弯,眼看龙崽要走,焦急地叫着,追上去拽它的尾巴。但龙崽没有停留,慢慢隐于夜色中。
我们懒懒地回家,一路上几乎无话可说。分手时英子说:“龙崽,去告诉蛟哥曼姐吧,让他们想办法教育龙崽。行不行?”我懒懒地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恐怕他们早已知道了。”顿一会儿我说:“再说吧,停停再说吧。”我摇摇头,带花脸回家。
6 恶龙
爹并没听我的劝说,闲暇时,他仔细擦拭着步枪,还在院子里设了个靶子,练习瞄准。看着那支枪,我心里总是惊悚不安。如果龙崽不听我的劝告,恶性再次发作,爹真的会把它的脑袋打烂吗?
第二天,回龙沟的住户早早打来电话:昨晚龙崽又在那里作恶了!爹怒冲冲地提枪就走,我忙追上去,说:“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爹勉强答应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脸色,没敢吭声。
实际上,我跟爹来,是把自己摆到两难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龙崽举起枪,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忍心让龙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恶行也着实让我恼火。回龙沟的驼背二爷领我们看了各家的现场,和我们村一样,猪羊都被咬死了,但没吃一口,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门口。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驼背二爷说:“虽然它是条龙,也是个野物,吃掉个把几只猪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后摆在门口,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应龙的后代,倒是泾河小龙那样的孽龙!”
驼背二爷还说,庙祝陈老三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窜下跳的,到处哭丧着脸宣扬:神龙发怒啦,大祸临头啦!闹得乌烟瘴气的。爹问:“陈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没?”
“这次没有,不过几天前就遭害了。那时只他一家。”
爹说:“去陈老三家看看吧。”我们一块儿去了陈老三家,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摆着石刻和石坯。陈老三的石匠手艺还颇有点名声。我一眼就看见屋里摆着一件未雕完的石龙,上半部雕好了,与真的龙崽一模一样;身体也大致雕成,只余下四条腿还在石坯里藏着,旁边扔着锤子、錾子等工具。陈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着一个胖小子在院里玩,是他的孙子,娃儿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胖嘟嘟的屁股,见人就笑。爹说:“小家伙长得多福态,是叫小金豆吧。”三婶说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婶小心地问:“村长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错了?”爹不客气地说,“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处造谣,说什么神龙发怒,大祸临头。你告诉他,再胡说八道,我报乡公安把他抓起来。”
三婶慌张地说:“村长,他可不是造谣,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着觉,过去从神龙庙回来,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回来就愁眉苦脸,有时在院子里雕这座龙像,干着干着就长叹,流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说: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村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劝解劝他。他一定有难处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番话弄得我心烦意乱。神龙为什么要发怒?是什么大祸?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难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龙沟,我对爹说:“爹,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有个主意。”
“你说。”
“你闻见陈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没?就是龙崽……变坏时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事儿太复杂,以后我再跟你讲清楚。反正我猜测,陈老三和龙崽一定有来往,有什么交易。我想,咱们晚上埋伏在陈老三家,看他有什么举动。”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脸埋伏在回龙沟的一面山坡上。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陈老三的大门,又能看到由回龙沟到神龙庙的小路。只要陈老三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他。
爹恢复了当年当连长的劲头,半蹲在地上,肌肉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半自动步枪顺在他的右手边,保险已经打开。花脸的精神状态也与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现场就像患多动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闹点小纰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么法术把它调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着机警,不亚于久经沙场的警犬。
看着爹手边的自动步枪,我简直难以相信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仅仅三天前我们与龙崽的相处,那真是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回忆。假若龙崽真的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那我们对世界,对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结果证明龙崽的清白,以前种种都是一场虚惊。
陈老三没让我们久等,大约在夜里11点,门吱扭一声,他从院里出来,把门虚掩上,向神龙庙方向走去。我们小心地跟在后边。月光很暗,那个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不敢跟得很紧,好在有花脸,它在地上嗅着,非常自信地领着我们前进。
不过,陈老三的背影虽然模煳,也足以让我得出一个印象:这家伙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他腰背佝偻,脚步拖得很慢,与前些日子在庙里那个意态飞扬、美滋滋数钞票的陈老三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陈老三没走多远,在一处林边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来这是他与龙崽约定的见面处。我们在他后面三十米处悄悄埋伏下来。
恰在这时,我踩到一根干枝,啪地一声脆响,在寂寥的山谷中,这点响声像打枪一样惊人。爹迅速扭回头,瞪我一眼,我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陈老三。还好,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抱着脑袋,有时用双手捶着,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劲头。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换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来想倒倒脚。爹扫我一眼,警告我别再弄出动静。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来了。我不是听到它来的动静,而是闻到那股异臭,非常剌鼻的异臭,看来龙崽正处于兽性大发作的时期。花脸自然也闻到了,耸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一只黑影慢慢从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轻捷,听不到一点声音。它在陈老三身前站定,陈老三这才发现它,浑身一震,忙站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杂着哀哀的求告声:
“神龙爷爷……我实在不敢……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当我开始提出这一猜测时,还觉得它未免牵强,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陈老三还在挣扎,还没有把灵魂完全卖给魔鬼。
龙崽——我真不愿相信它就是我们“那个”龙崽,但它的模样不容我错认。它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完全不像我们教它说话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原来它在说话这件事上也对我们玩了心机?他俩说的什么,我们听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龙崽是在威胁陈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则就如何如何。
爹看来忍无可忍了,把手电筒给我,用手势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揿亮电筒照住目标,以帮他瞄准。他双手端枪,枪托顶在肩膀上,瞄准龙崽。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龙崽的身体被子弹穿透,鲜血淋淋……就在这时,陈老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嚎着:
“我不敢哪……你饶了我吧……”
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妈的这个陈老三,太给人类丢脸了!但我没想到,陈老三的哭诉反倒更激起龙崽的兽性,它大吼一声,向前一扑,按住陈老三的胸脯,然后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声:“开灯!”我的手电筒刷地罩住龙崽的身体,电光中看见那熟悉的龙角,大嘴,龙须,蜿蜒夭矫的身体。龙崽向我们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有温馨和友爱,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机,一道红光射过去,龙崽的身体猛一抖,看来肯定击中了,但没击中要害。它敏捷地转身,向后一跃,转眼间消失了。
我们跑过去,我心疼地对着夜色大喊:“龙崽,龙崽!”爹恼火地说:“穷喊什么,你还把它当朋友?”我想爹说得对,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来。陈老三还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两眼瓷呆呆地瞪着我们。爹俯下身看看,还好,没有受伤,爹没好气地说:“你瓷瓷呆呆地看什么?我是村长老贾。陈老三哪陈老三,这半年你为神龙摇旗呐喊,修庙雕像,出了大力。它就这么感激你?差点给你来个开肠破肚。”
陈老三没有反应。
“喂,该还阳了,起来吧,对我说说,有什么大祸要临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打开陈老三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浑身一震,爬起来哭喊着:“你把神龙得罪了,大祸要临头了!”
爹厉声喝道:“哭什么,有我呢。我不信什么神龙强过我的自动步枪。再不行,让部队带火箭弹来!你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陈老三这会儿简直把爹当成瘟神,连连后退,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他的哭诉:“完了,神龙要发怒了,大祸临头了!”
他哭诉着,转身回村,爹喊他也不应。这事弄得我很纳闷。神龙(龙崽)到底对他发过什么威胁?让他干什么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纳闷,他已经知道龙崽能懂人话,但那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恶龙在同陈老三交谈。一条会说人话的龙——莫非它真的是神龙?爹从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亲眼看见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宁。
我们折回头,检查龙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条血迹(我的心猛然抽紧。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应得呀),血迹进入林木中就难以寻找了,花脸正在前边嗅着,焦急地等待着命令,爹向它发出口令,它立即窜出去。
我和爹跟在后边,爹把步枪斜挂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身后。我走在前边,盯着花脸时隐时现的身影。龙崽逃跑的路线很复杂,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总的说不是向着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许,它干了坏事后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处罚?
转眼间四个小时过去了,东边渐露曦光。我们爬到一座小山顶,爹停下,辨识着方向,奇怪地说:“前边是回龙沟呀,那条恶龙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说到这儿爹浑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快到村里去,到陈老三家去!”
爹没猜错,没到村里就听见一片熙嚷声,人们都在朝村东走,个个神色紧张,看见我俩,一个人高声说:“村长,神龙把陈老三的孙子掳走了!”
我的头嗡地涨大了。龙崽还会使用人质战术?这一着够毒的。在此之前,我内心里还一直为龙崽留着退步,但如果它走到这一步,那就无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内部矛盾转为敌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着,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回避和爹打招唿。他们一定认为是爹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带来了灾祸。爹当然感到大伙儿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脸色阴沉,跟在大伙后边。
村东有哭喊声,在一棵大柿树下,龙崽背倚树干,杀气腾腾,背上血迹斑斑。一个婴儿在它爪下扎手舞脚地哭着。婴儿还活着!我的心中一阵喜悦涌来,旋即又被紧张代替。人们远远围着龙崽,人群前是婴儿的奶奶和父母,陈老三也在那儿,哭诉着:
“神龙爷爷,放了小金豆吧……饶了他吧……”
龙崽没理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盯着我爹,盯着我爹手中的枪。它知道这是它的真正敌手,但它没打算逃跑,而是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决战架势。爹推开人群,默默走进去,在离龙崽20步远的地方站定。龙崽立即低下头,把婴儿叼在嘴里。婴儿一惊,哭得更凶。这边的人群反倒停止哭叫,大气不敢出,都被吓呆了。
爹皱着眉头与龙崽对视,我不知爹这会儿是怎么想的,可能他估计到龙崽的此番举动是向他叫阵。爹慢慢放下枪,又用脚把它踢到一边。龙崽果然领会到这个动作的含义,也把叼着的婴儿放下。爹沙哑地说:
“是我开的枪,是我把你打伤的。你想报仇就冲我来吧,别伤小金豆。”
爹赤手空拳,慢慢向龙崽走去,龙崽也蓄势待发,冷冷地盯着来人。我痛心地看着龙崽,真不相信它能变得这么“恶魔”。它目光冷厉,嘴巴残忍地咧着,四只毛茸茸的腿爪紧紧地撑在地上……我忽然浑身一震,这不是我的龙崽!它的头部、身体、尾巴等和龙崽一模一样,但四肢却酷似豹子的腿爪,而龙崽的四个爪子类似鹰爪,光秃秃的,很坚硬。在这一瞬间,我又闪电般地回想起,龙崽一般用腹部蛇行,如果使用四肢走,则姿势相当笨拙,一摇一晃的。而刚才,在埋伏地点,恶龙逃跑时却是使用四肢,跑动姿势酷似猎豹,迅捷飘逸。我失口喊:
“爹,它是另一条龙,不是我们的龙崽!”
爹的脚步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走。是啊,它究竟是哪条龙,对当前的局势没一点影响。爹越走越近,那条恶龙已经伏下身躯,就要扑过来。空气紧张得马上要爆炸……我突然高兴得几乎喊出来,因为我看到了龙崽,我们的龙崽!它在恶龙的身后,借着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蛇行着,往这边靠近。我脑子一转,高声喊起来:
“爹你停一停,先停下!喂,你这条恶龙,你究竟要干什么?咱们可以商量嘛。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快告诉我,你有什么条件,我们一定答应。喂,你听懂了吗?”
我向恶龙跑去,花脸也随我窜过去。爹着急地回头喊:“胡闹,你们快回去!”恶龙似乎一时蒙了,看看我,看看我爹,又看看旁边的婴儿。这时龙崽已借我的掩护接近恶龙,它闪电般扑过来,把恶龙撞了好远!恶龙的身手也十分敏捷,一个打挺翻身起来,恶狠狠地张开大嘴。但它看见龙崽后,似乎稍稍一愣,它没有同龙崽拼命,而是向婴儿扑来。龙崽立即插过去,把婴儿护在后边。
爹没有犹豫,三两步窜上去,把小金豆抱在怀里。恶龙绝望地吼一声,和龙崽恶狠狠地对峙。爹迅速跑向人群,把小金豆交给他妈妈,然后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步枪,向恶龙瞄准。
此后的局势出乎我的意料,龙崽正和恶龙对峙,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但它忽然瞥见爹的枪口,立即掉转身护住恶龙,焦急地喊:“不——开枪!”
爹愣了,为龙崽的举动大惑不解。刚才龙崽自动跑来同恶龙搏斗,分明是善恶不同,可它怎么又护着那条恶龙?龙崽回头对恶龙急切地说着什么,大概是龙的方言,我听不懂。看架势无非是让恶龙赶快逃走,而恶龙凶狠地低吼着,似乎并不买帐。
有两人匆匆穿过人群,来到爹身边,是蛟哥和曼姐,我已经多日不见他们了。两人神色羞愧,情绪很低沉。曼姐轻轻按下爹手中的枪,低声解释着,蛟哥走向两条龙,大声喊:
“龙娃,别闹了!快回来,我们都喜欢你的,龙崽也喜欢你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跟我回去吧。”
他的劝告起到了反作用,恶龙不再和龙崽对峙,转身就跑——它的纵跃果然十分轻捷,龙崽随后追过去,蛟哥和曼姐也匆匆追去。花脸也欲追击,但爹把它喊住。不知曼姐刚才对爹说了什么,这会儿他的脸色平和多了,自动步枪一直斜挂在身边,没有向逃跑的恶龙瞄准。
小金豆已经不哭了,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人。他爹娘抱着他,又是亲又是哭,不过仔细检查一遍,小金豆身上没一点儿伤,连个牙印也没有,真不知恶龙是怎么把它噙来的。爹走到陈老三面前,讥讽地说:
“好了,小金豆大难不死,也算你祖上积德。老三,说吧,这些天你和那条恶龙一直在唧咕什么,什么大难临头?”
陈老三惊魂稍定,可怜巴巴地说:“这条神龙……恶龙,是四天前找上我的,那时我正在神龙庙扫地。我还当它是原先的神龙,可是一看,妈呀,它长了四条豹子腿!那时我就想,一定是条妖龙、孽龙,大难就要临头了……这条恶龙的法力肯定比善龙高,你刚才看见没有,它会讲人话!你想,会讲人话,肯定不是凡龙啊……”
“它都对你说了什么话?”
“它让我……”
“痛快点,说说它要你干什么缺德事。我昨晚听见你在求饶:我不能干哪,我不能干哪。”
庙祝哭丧着脸说:“也不是太缺德的事。自从头一条神龙来到咱潜龙山,仁慈宽厚,护佑一方,这儿太太平平,风调雨顺,乡亲们谁不感激它的恩德?我照它老人家的法相雕了条石龙,供在祭坛上,让乡亲们朝拜。但这条恶龙那次对我说,这座庙是它的,让我把神龙的塑像扔出去,塑出它的金身。我陈老三不是瞎子,谁好谁坏我是清楚的,咋能把善龙的牌位扔出去把恶龙请进来?再说,我不能为这条孽龙把善龙得罪,如果惹恼两条龙,在潜龙山大战一场,那可是大祸临头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