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想,爹呀,对不起了,为了我们和蛟哥曼姐的计划,只能瞒你几天。我说:“爹,先不管这条龙的来历,既然它来到潜龙山,对我们是大大的好事呀。你想,如果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条真正的中国龙……”我把我们的设想尽情吹嘘一番。“潜龙山以后就要靠旅游吃饭了。你没忘吧,上次何叔也建议你发展旅游呢。”
爹迟疑地说:“那敢情好,只是……”
爹没说出他的担心,不过我知道他是怕迷信之风也会随之高涨。其后的事应验了他的担心。我们三个的宣传给村民带来极大的震动,即使原来对陈老三抱着怀疑的,这会也都信了,全村掀起一股空前的“神龙热”。陈老三对我们感激涕零,逢人便说:
“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剥鸡蛋皮!有人偏说我造谣,如今你们问问黑蛋、英子和龙崽,我到底是不是造谣!龙崽还是大学生哩,还是贾村长的儿子哩。”
路上与陈老三见面,他对我特别客气,特别尊敬,说话时垂着手,半侧着身子。我在心中揶揄道:看来我们都沾了龙崽的光,也都成半仙之体啦!
向黑龙庙进香的人潮水一般,其中有百里之外的人。后来我去黑龙庙看过,祭坛上的贡品比前几天丰富多了,有真空包装的南京板鸭,道口烧鸡,咸鸭蛋,山核桃,板栗,五香猪手,银鱼罐头,可口可乐(人们肯定听说了龙崽爱喝美国可乐的嗜好)……对乡亲们这些破费,我们倒没有于心不安,这是让龙崽吃的呀。多可爱的龙崽,即使乡亲们将来知道真相——知道它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也会心甘情愿把好东西给它吃的。
至于乡亲们的磕头礼拜、虔诚许愿,我心里不是滋味。中国老百姓的膝盖怎么这么容易弯呢,他们干嘛非要臆造出某个供他们跪拜的神物呢。不过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关神龙的盖子不会捂得太久,只要我们把龙崽的身世一公开,看陈老三该多狼狈吧。那时乡亲们就不会相信神灵而信仰科学了。
在对神龙的崇拜潮中,只有我爹不跟风。他总是恼火地看着进香的人流。他无法阻止和批评他们,现在还会有谁信他的话?连他儿子都证实了神龙的存在。而且,以我爹的知识水平,他又不可能猜到龙崽的生命来源于科学,来源于基因技术。但尽管这样,他坚决不参加到这个潮流中,暗地里坚持着自己对“神龙”的怀疑。说实话,我对爹开始有点儿佩服了。
两天后,我们给蛟哥他们一家三口送给养:一箱桐蛋,一箱龙须面,一件非常可乐,是我爹从镇上买的。我、黑蛋和英子每人扛一箱,连花脸的脖子上也吊着一袋牛奶软糖。既然它是龙崽的好朋友,它也该出点力么。山路不好走,尤其是过阎王背,我们是爬过去的,三个都气喘吁吁。马上就到那个洞口了,花脸急不可耐地冲过去,我们也加快脚步。三天没见到龙崽,我们已经想得不行了。
栅栏门虚掩着,花脸用嘴巴推开门进去,欢快地唤着。可是它很快就满脸懊丧地返回了。很遗憾,三位朋友都不在家,看来陈蛟夫妇带龙崽出去放风了。我们把食物放到厨房里,发现他们也新购了一批食物,这是他们去镇上买的,还是什么人送来的?
不见龙崽就走,未免心有不甘。我们等了很久,他们还是没回来,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花脸还是像上次那样,时时扭回头,对后面的洞口恋恋不舍地吠叫着,直到夜色渐渐把洞口淹没。
此后两天我们没再去那儿。黑蛋和英子开始忙起来,我也想趁这几天把暑假作业赶完,这是我的老习惯,赶完作业,以后玩起来就没有负担了。爹的小竹编厂就在屋后不远,依着山坡建一个工棚。闲暇时我也常去帮他们干活。黑蛋正在破蔑丝,动作十分潇洒,一把蔑刀从容地前进着,长长的蔑丝在他身后飘动,就如一条夭矫多变的青龙。我夸他能干,黑蛋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他只是干粗活的,只能破蔑丝和编个背篓簸箕。英子才是干细活的,编一些鱼啦虾啦小松鼠啦,编什么像什么,你爹开给她的工资比我高多啦(这句话是贴着耳朵说的)。不过黑蛋大度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嫉妒,谁让咱艺不如人呢。
我去看英子干活,她正在编一只小松鼠,灵巧的十指疾速地翻飞着,蔑丝在她手里变成有生命的东西,慢慢地,小松鼠的脑袋定型了,身体出来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伸出来。我真心称赞着:
“英子,你真巧!上学时没发现你有这种天才呀。”
英子微微笑着,把最后的蔑丝头插进去:“给,这个给你吧。”
我接过来,向她建议,你照我家花脸的模样编出一条狗,送给龙崽做礼物,它不是最喜欢花脸嘛。英子答应了。
工棚里的根柱伯告诉我,他昨天去神龙庙上了贡,不过没见着龙崽。根柱伯问我,神龙什么时候驾临庙里?我说,一般是晚上两点到三点。如果你想见到它,就得守上一夜。根柱伯说:行,明天就守一夜,我真想亲眼见见神龙是什么样子。他又问:
“这么说,老神龙——就是黄帝手下的应龙——真的不在了?”
黑蛋抢着说:“当然不在了,龙的寿命虽然长,也就是500年,并不能长生不老呀。长生不老的龙是不存在的。”
根柱伯有点儿失望,但也表示信服。这两天,黑蛋成了龙专家,有关龙的一切没有他不知道的。像什么龙的心是凉的,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人能活100年(以上资料实际来源于一则神话故事:龙女与三郎)。还有,凡龙要想成仙,必须揭去龙鳞,但揭龙鳞可是一道生死关,就看这条龙有没有勇气和福份了。还有什么渭龙清,泾龙浊,洞庭龙宽慈,钱塘龙性如烈火,等等。我知道他是尽量为“神龙出山”造势,但有时我不得不抢白他。我说你消停一点吧,你的那些知识都是垃圾,自相矛盾,胡吹冒撂。再沿这条路滑下去,得先拿你开刀,破除迷信啦。黑蛋嘿嘿地笑着说,你别介意,自从见到龙崽后,我已经知道龙不存在,咱们小学的那次争论确实是我输了。我吹这些,是和那些还相信神龙的乡亲们开个玩笑。
我们商定第二天再去山洞一趟,算算已经有6天没见我们的龙崽,再不去,我们(包括花脸)就要得相思病了。
晚上爹不在家,又出山去联系业务。我想还是应该利用现代化工具,就把竹编厂的生产品种、价格、交货期、我家电话等编成一条消息,在网上发出去。我还准备哪天去找蛟哥,让他把这些资料翻译成英文,发布到国外。对了,蛟哥说要在网上把神龙的消息发到国外,不知道发了没有?后来我睡了,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事后想起来都脸红。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些坏念头,它们怎么会进入我的梦景呢?我想都是怪黑蛋,是他那些乌七八糟的“龙知识”影响了我。
我梦见自己变成王三郎,就是神话传说“龙女与三郎”中的主人公,带着花脸来到龙宫,给美丽的龙女吹笛子。龙王发现龙女喜欢上三郎(就是我),勃然大怒,说,用我的龙须把穷光蛋的嘴巴缝上,看他还能不能吹笛子!龙女的保姆墨鱼精劝龙女:别跟那个凡人啦,龙的心是凉的,凡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凡人只能活100年。龙女说,再不救他,他连三天都活不了啦,还说什么100年500年!……龙女派墨鱼精保姆把我救出来,抽掉我嘴上的龙须,然后龙女(她长得像英子)温柔地吻我,花脸高兴地乱吠……
确实有谁在吻我,我醒了,一条大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脸,一只枝枝桠桠的大脑袋映着门洞里射进来的月光。是龙崽!花脸乐疯了,前前后后地窜着跳着吠着。我一下子抱住它的脖子,惊喜地喊:龙崽!龙崽!你怎么来了?蛟哥曼姐不是不让你出山吗?他俩也来了吗?
娘从门外探进脑袋,她一定是听见了这屋里的动静。我喊,娘,这就是龙崽,它来咱家串门哩。娘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大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它。龙崽很有礼貌地对女主人莽哈一声。娘紧张地小声问我:用不用磕头?见神龙该磕头的呀。我恼火地说:磕什么头呀,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像是你的侄女,它该对你磕头才是。你只用把好吃的东西拿来就行了。娘忙去搜罗一堆,都是原来给我准备的,有萨其玛、怪味豆、五香驴肉等,放到龙崽面前。龙崽的大眼睛闪动着,再次很有礼貌地叫一声。
娘在龙崽面前还是很紧张,要知道,这可是山民们世世代代朝拜的神龙啊。而现在,这条神龙正同儿子和猎犬亲昵。她立在门口,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只好说:“娘,你去睡吧,我和龙崽玩一会儿。”娘松口气,忙退出我们的房间。我接着问龙崽:
“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知道吗,三天前我给你们送去很多好吃的东西,黑蛋英子和花脸都去了,可惜你们不在家。今天晚上我们刚商量好要去看你呢。我真想你,你想我们不?”
在我连珠炮的追问中,龙崽只是安静地吃着食物,只是时时伸出舌头舔我一下。我叹道:“聪明伶俐的龙崽呀,可惜你不会说话,要能说话该多好。”
这时龙崽的表情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它停止咀嚼,定定地看我,看得我心里纳闷。我耐心地说:“龙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龙崽看着我,嘴巴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三个音节。再看看我,把这三音节重复一遍。等到它重复第三遍时我恍然大悟——我的心怦怦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小心地问:
“龙崽,你是在同我说话,对不对?”
龙崽点点头。
“你再说一遍,慢慢说,不要急。好吗?”
龙崽再次重复一遍,这次我完全听清了,它是在说:“我说话。”喉音很重,音节单调,辨听起来比较困难,但我想自己没有听错。我问:“你是说,我——说——话,对不?”
龙崽眼睛中亮光闪烁,高兴地点头。
“你说‘我说话’,是说你要说话,还是说你已经会说话?”
龙崽的回答仍是三个音节:“我说话。”
我不再追究,也许它还不能领会精微的字义,现在最重要的是它会说话!虽然语言能力还很差,像一个两岁的人类孩子,但这已经很伟大了!我耐心地教它:
“我再教你说别的话,好吗?来,先说你的名字:龙崽。”
“龙——崽。”
“再说我的名字:龙崽。”
“龙——崽。”它又加一句,“两个龙崽。”
我笑了:“对,两个龙崽,咱们很有缘份,对不对?再说你的父母的名字——至少他们算是你的半个父母吧:陈蛟,何曼。”
“陈蛟,何曼。”
这两次它的发音很准,估计蛟哥曼姐对这些名字已经进行多次训练。我指指在它旁边撒欢的花脸,“再说它的名字,花脸。”
“花——脸。”它想想又补充一句,“我最好的朋友。”
“你说什么?”
“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让我吃醋了:“最好的朋友?那我呢,黑蛋英子呢?”
龙崽难为情地看着我,瞪大眼睛思考着,最后赧然低下头。我笑着拍拍它的头,不再难为它。其实我知道它的意思,它的智慧已经接近于人类,但它还是把自己归于动物一类,放在人类之下。这样,它看我们时带着仰视的目光,所以没把我们归入“朋友”一类。这种想法比较纡曲,别说它的小脑瓜了,就是我也不一定能表达清楚。我说:
“行啦行啦,花脸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龙崽喜悦地点点头。
我们的对话已超过花脸的理解力,它这会儿一动不动,尾巴高高翘着,仔细辨听我们的谈话。龙崽嘴里发出“花脸”这个词时,它习惯性地摇摇尾巴,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主人在召唤,而是一个动物同类发出的声音,于是疑惑地盯着龙崽的嘴。龙崽调皮地唤一声,再唤一声,花脸的尾巴摇个不停,它的狗眼也越来越惊异。我想,也许花脸正在对“龙崽说人话”这件不合常规的事进行认真的思索,不过,看来,以它的智力不可能得出答案了。
龙崽用它聪慧的大眼睛看着我。它会说话,我们能在更高的层次上互相理解了,我真想这会儿就把黑蛋和英子喊来,让他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我开始穿衣下床,娘听到动静,过来问清我想干啥,说:
“你这孩子,不看看几点了?深更半夜的,搅得全村不安生。明天再去吧,明天吧。”
我兴奋地说:“你不知道,龙崽会说话!”
没想到娘一点儿也不惊奇,咕哝道:“有啥奇怪?仙家哪有不会说话的,龙要是不会说话,柳毅和龙女咋谈情说爱?”
原来在她的心目中,龙崽仍是个法力无边的神龙,是仙家。当龙崽一直用仰视的目光看人类时,我娘(及许多乡亲)却在用仰视的目光看龙崽。娘对龙崽非常敬畏,连带地对龙崽的同伴——她儿子——也多了份敬重。她轻声细语地劝我睡觉,然后轻轻拉上门走了。
龙崽和花脸安静地卧在我床下,我和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慢进入蒙胧。我想蛟哥和曼姐太不仗义,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如果潜龙山出了条真龙,还是一条会说话的龙,那不是更轰动吗?我还要教它说外语,等外国大鼻子来参观时,龙崽会说:“古的拜!”“莎扬娜拉(日语再见)!”“达斯维达尼亚!(俄语再见)”
可他们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呢?我们在他家玩了一整天,龙崽没有露出一句人话,可见他们事先下过禁令,不过到我家后,龙崽把禁令忘了——它毕竟是个孩子嘛。为什么蛟哥要隐瞒呢?在半睡半醒的蒙胧中,我忽然猜到一个原因,我想这个原因不会错的:
龙崽是用多种动物的基因拼成的,但如果想让它有语言能力,则这些基因中必然包含一种特定生物的基因:人。人是这个星球上唯一进化到具有语言能力的动物。而且,恐怕不仅仅牵涉到声带,语言是由人脑中一个特定区域管理的,这么说,龙崽的脑基因中可能也含有人类基因……
而蛟哥和曼姐一直说,为了避免引起社会的反对,他们一直没有使用人类基因。
我想起他们讲过的那个悖论:人类和动物基因的混合并不是大逆不道的事,因为人类本来就来源于动物,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8%。但“人兽杂交”确实又是个令人恐怖的字眼,因为,若对此没一点儿限制,迟早会出现狼人、鳄鱼人等怪胎。这是个两难的问题,现今人类的智慧还回答不了,只有等历史来裁定了。
我听这番话时煳里煳涂,这会儿回想起来,对它的理解又加深一层。但不管怎样,看来蛟哥和曼姐已悄悄越过这道界限,非常小心非常谨慎,但毕竟是迈过去了。只是,他们对外面一直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个秘密沤到肚里,谁也不说,对黑蛋和英子也不说。他们都是龙崽的铁杆朋友,但他俩不一定能理解这些深层次的观点。我不想让蛟哥和曼姐再应对更大的外界压力。
对,就这样。我伸手拍拍龙崽的脑袋,拍了个空,它已经走了。隔着窗户,我看见一龙一犬的身影在院外的山坡上依偎着。少顷,花脸轻快地跑回来,没再到我屋里,径自回它的狗窝里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黑蛋和英子从床上拽起来。我敲黑蛋脑袋时,他恼火地说:“现在才几点?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别忘了我是工人阶级了,今天还要上班呢。”我说,我要宣布和龙崽有关的一条重大消息,你爱来不来。很快,黑蛋和英子睡眼惺松地出来了,英子还没梳妆,头发乱蓬蓬的,见我在看它,难为情地用五齿梳(手指)在头上胡乱梳了梳。我说,你们二位去溪边洗洗脸,清醒清醒,我真的有大消息。
一会儿两人过来了,急切地望着我。我不会把“人类基因”的秘密泄露给他们,但“龙崽会说话”这件事是瞒不了人的,我也不想瞒。我说:“第一条消息,龙崽昨晚到我家串门了,今早才走。”
两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等确定我不是开玩笑,立时像热油锅撒了一把盐粒,两人嚷起来:“为啥不喊我去!”“蛟哥和曼姐不是不许它出来吗?”“哼,它为啥上你家不上我家,龙崽偏心眼!”
我笑着说:“关于这点请不必吃醋,龙崽来我家是冲着花脸的,它亲口告诉我,花脸是它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们也是它的朋友啦,但档次是排在花脸之后的。”
“它亲口告诉你?”
“对,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项重大消息,龙崽会说话!”
这次,那两双眼睛眨巴得更快,随之的爆炸也更猛烈:“真的?”“它真的会说话?”“你一定是开玩笑!”
我把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他们马上相信了。黑蛋说:“对,它当然会说话,它多聪明啊,光那双大眼就会说话。”
英子说:“我想起来了,在神龙庙第一次碰上它,咱们喂它吃五香牛肉时,它就曾经呜里哇啦说过一阵,肯定那时它就在说话,可惜咱没听懂。”
黑蛋越想越生气:“龙崽,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昨晚不喊我们?”
我歉然说:“我确实打算去叫你们的,被我娘拦住了。”
“它今晚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我想——它还会来吧。”
“那好,今晚咱们守它一夜,我要亲耳听它说话。”
英子说:“还要给它带好吃的东西。”
“好吧,晚上10点聚到我家等它。”
晚上,两人早早来到我家,每人拎一大包小吃,他们一定把家里打牙祭的东西全搜罗来了。我们围坐在床上聊天,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花脸卧在床下,也常常突然抬头倾听着,它也在等候着自己的朋友。闲谈中黑蛋一个劲儿追问:龙崽怎么会说话,它有人的声带还是鹦鹉的舌头?我知道再往下追一步,他也会怀疑到龙崽身上是否掺杂了人类基因,忙把话头扯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英子也着急了,不停地喃喃自语:“它今晚会来吗?会来吗?”我心里也没一点数,因为龙崽昨晚走时并没有同我约定。
月影在窗台上悄悄移动,皂角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我们的眼皮已经变涩了,忽然花脸跳起来,喉咙里狂喜地唧唧着,向门外冲去。片刻之后一个硕大的龙头出现在门扇的光影中,我们一跃而起,团团围住龙崽:
“龙崽,你可来了!”
“龙崽,我们给你带来很多小吃!”
“龙崽你会说话?说一句让我听听!”
龙崽用脑袋把我们挨个蹭一遍,笑眯眯地说:“都是好朋友。”它想了想,又加一句:“最好的。”
它的话仍然哇里哇啦的,像是爪哇话。不过,不用我翻译,黑蛋和英子都听懂了,乐得不知高低。我说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黑蛋英子都说:是真的,它真的会说话!让它再说几句,说呀。娘听到这边的动静,悄悄过来,手扶门框看了一会儿,又悄悄退回去。闹腾一阵,我说:“好,静一静,不要七嘴八舌地吵。龙崽会说话,但它说得还不好,咱们得教它。你说对不对,龙崽?”
龙崽使劲点头。我们公推英子做教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最好。英子问:“龙崽,你叫什么名字?”
黑蛋说:“你这不是废话嘛,它当然叫龙崽啦。”
英子说:“不,我是想问它的大名。”
龙崽迷惑地看着她,看来它不知道什么是“大名”。它老老实实地说:“我叫龙崽。”
“你几岁啦?”
黑蛋忙解释:“知道什么叫‘岁数’吗?就是说你打生下来到现在,一共活了几年。”
“我懂。我两岁。”
“才两岁!两岁就长这么大的个子,懂这么多的事。真不简单!你家在哪里?”
龙崽想了想:“一栋大楼,好多的水。”
“好多的水……你是住在一个岛上?”
龙崽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岛。”
“那儿有你的兄弟姊妹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改变了它的情绪,它难过地低下头,不作回答。我小声埋怨英子不该问这个问题:“它当然没有兄弟姊妹,它多难过呀。”
我们赶紧把话头扯开,教它说别的话:在岛上是谁教你学说话?是谁教你算算术,、敲键盘?你会唱歌吗……那时我们都没想到,龙崽刚才的难过是有原因的。
5 善焉恶焉
我们对龙崽那次的情绪转变印象很深。不久我们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转折点。此前,在我们同龙崽及龙崽父母的交往中,充满诗情画意,纯洁透明,其乐融融,一派伊甸园的气氛。但那晚之后,生活的另一面——阴暗——开始悄悄把一只爪子伸进来。
那晚我们和龙崽闹了半夜,都困了,但黑蛋和英子坚决不回家,于是我们就横七竖八地挤在我的床上,准备眯一会儿。正在这时,龙崽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向外倾听着,随即刷地一声窜出去了。花脸着急地叫着,跟着它窜出去,我们三个也一齐跳下床,站在院里向远处眺望。龙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听到蛟哥曼姐的召唤?但是按常理它该给我们告别一声呀。
少顷,花脸怏怏地回来,不知道是没追上,还是龙崽把它赶回来了。我们没有多想,回屋睡觉。大约一个小时后,突然听到花脸愤怒的叫声。我们都没睡熟,立即醒了,一齐跳下来,跑到门口。门口的情景让我们大惑不解,龙崽正蹲在门口,显然想进来,而花脸却狂怒地上窜下跳,恶狠狠地吠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喝道:
“花脸你叫什么!这是龙崽,你最好的朋友呀。”
黑蛋困惑地问:“花脸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啦,是不是刚才你们在外面吵架了?”
龙崽尴尬地蹲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英子忽然扯扯我的胳膊,朝龙崽嗅嗅鼻子。我也闻见了,龙崽身上飘过来相当明显的异臭。我恍然大悟,难怪花脸不认龙崽。书上说,每种生物都有一种最强势的感官,它们对外界事物的判定,一般是以强势感官的信息为准的。比如人的强势感官是视觉,当你看到一个熟识的相貌,即使这人声音不像,或者身上有异味,你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是王老三”的判断。而狗最强势的感官是嗅觉,它相信嗅觉要远远超过相信眼睛。所以,尽管龙崽的模样一点儿没变,但它身上这会儿的臭味足以让花脸判定其为“陌生者”。我笑着骂花脸:
“花脸花脸,别犯傻了,这是龙崽呀,出去解大便,身上沾了点臭味,你就翻脸不认人,真是狗眼看人低。”
花脸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困惑——至少龙崽的相貌是熟悉的呀,但它仍遵从狗的本能,不屈不挠地狂吠着。我想龙崽一定要生气的,它对这条蛮不讲理的狗朋友要勃然大怒了。但很奇怪,龙崽反倒有点理屈的模样,低声莽哈一声,算是告别,转身向山林跑去。
我们高声喊它,挽留它,但没能留住它的脚步。回到院子里我们一齐训斥花脸,看你,怎么搞的,把龙崽气跑啦!龙崽一定不会再理你了,也不会来这儿串门了,都怪你!你还是龙崽最好的朋友呢。花脸委屈地唧唧着,显然很不服气。
龙崽走了,黑蛋和英子也回家睡觉。我躺到床上,眼前总是晃动着龙崽的最后一瞥:尴尬,理屈。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而且,奇怪的是,一种不安的氛围在我周围浮动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我的不安,但一定有什么东西。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突然想起,龙崽身上的臭味很熟悉,我在山路上曾两次闻到过,第一次是放假回家那天,第二次是和黑蛋英子去黑龙潭那天。而且——那臭味当时还伴随着一种阴森森的杀气。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感到背后发凉。莫非那晚跟踪我很久的所谓“猛兽”就是龙崽?那天模模煳煳看到的大脑袋,细长的腰身,和龙崽是很像的。如果真的是它……我在心里为它辩解着:实际上那个跟踪者的“凶恶”只是我的想象,它跟我那么久,并没向我进攻呀。它也许只是想和我认识,想和我开玩笑吧。
不过我的直觉不相信我自己的辩解,因为那个跟踪者的敌意是明显的。我不愿相信龙崽就是那个跟踪者,只是……它身上的臭味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时有时无?
晚上没睡好,早上我睡得很死,但一个忽高忽低的声音顽强地挤进我的梦乡。我强睁开眼睛,听见是根柱婶的大嗓门:
“……把我的猪娃咬死了,羊娃咬死了,不吃,摆到大门口,这不是明欺人么,村长得管管。”
娘说:“龙崽他爹到县里去了,今儿个能赶回来。不过,你们肯定看错了,不是龙崽。”
“肯定没看错,枝枝桠桠的龙角,长身子,身上发出很怪的臭味……”
“肯定看错了,龙崽昨晚一直在我家呢,和我家龙崽、黑蛋和英子在一块儿玩。它是条善龙,仁义着呢,和几个孩子们玩得可热乎。龙崽,龙崽!你来告诉你婶。”
我很勉强地走到她们跟前。我真不愿说龙崽的坏话,但我自小没有学过说谎,何况,根柱婶的一句话霍霍地扎着我的神经:很怪的臭味。昨天龙崽回来时确实带着臭味!我低声说:
“昨晚我、黑蛋和英子确实和龙崽在一块儿,不过……它在大概4点钟时出去了一会儿,5点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