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我对陈老三真是刮目相看。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装神弄鬼、贪钱爱财的小人物,原来也颇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呢。与前后发生的事互相验证,看来他没有说谎。我想到他院中未完成的雕像——恰恰是四条豹爪没有雕出来,他一定是在故意磨洋工吧。
陈老三接着说:“后来我想,不答应它的要求,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便央求这条孽龙说,我为它塑出金身,与原先的神龙并排放在祭坛上,行不?再不,我筹钱为它新盖一座庙,行不?孽龙一点不松口,威胁我,不照我说的办,就吃了我家小金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据我看,这条孽龙一定与咱们的神龙前世有仇。”
我走上前拍拍陈老三的肩膀:“好啦好啦,事情已经过去了。陈三伯,我向你道歉,这两天我和我爹一直在怀疑你,认为你和那条恶龙有什么龌龊交易,我们冤枉你了。陈三伯,我挺佩服你的,虽然你在恶龙面前磕头求饶,丢了咱人类的面子;不过原则问题上能拿得住,尽管恶龙威胁利诱,你也没把神龙扫地出门,没有背友求荣。是不是?”
陈老三的苦瓜脸舒展一点儿:“那是那是,我不能对不起神龙。你看,这回多亏它教了我家小金豆。”
周围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爹让他们先回家,说,这条恶龙的事随后再想办法解决。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欢畅,不光是因为陈老三和小金豆逢凶化吉,同样重要的是,我没看错我们的龙崽!它真是一条善良仗义的好龙。我巴不得一步赶回村,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黑蛋和英子。想起前两天对龙崽的怀疑,我觉得十分愧疚。爹的脸色也缓和了,他问我:“龙崽,刚才那条善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来过咱家,也会说人话?”
“没错,它也叫龙崽。”
“那一男一女是谁?”
我将这几天的情况对他进行补课,他听得直点头:“嗯,不错,是条好龙崽。不过,它和那条恶龙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未回答,蛟哥曼姐匆匆返回了,龙崽平静地跟在他们后边。人群立即沸腾了,陈老三跌跌撞撞迎上去纳头便拜:“恩人哪,真是护佑一方的神龙啊。”受他带动,另有几位老太太也去参拜,龙崽反而被这个阵势窘住了,害羞地躲在两人后边。
我窜过去,把龙崽搂在怀里,低声说:“龙崽,真对不起你,前些天我们还怀疑过你呢。我现在才知道,你一直和恶龙搏斗,你身上的臭味是从恶龙身上沾来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明白?”
龙崽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使劲摇头:“不是恶龙。”它清晰地说,“我弟弟。”
弟弟?我愣了。善良可爱的龙崽怎么会有这么个残暴的弟弟?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崽再次重复:
“不是恶龙,小弟弟。”
蛟哥看看龙崽,很感动,长叹一声。他们刚才没有多追,因为担心婴儿的安危,赶回来询问。听爹说了小金豆的情况,二人舒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料到龙娃不会伤人的,它只是一个脾气有点乖戾的孩子。”
爹沉着脸说:“你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已经咬死20多只猪羊。”
蛟哥叹息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会赔偿的。不过,龙娃真的不是你想象的恶龙,它不会伤人的,这点我们有把握。”
爹说:“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给我吧。你的两条龙把这儿搅得天翻地覆,我是一村之长,还蒙在鼓里呢。”
两人很尴尬,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向你汇报。其实,大部分情况我们都已告诉你儿子了,缺的只是关于龙娃的情节。”
晚上在我家来了一次大聚餐,把黑蛋和英子也喊来了。他俩和龙崽见面,自然少不了几声惊唿,一番亲热。听我说了这一天来的沧桑巨变,两人捶胸顿足,埋怨我没喊上他们,让他们错过这些历史镜头。黑蛋趴龙崽身上闻闻,说:“对,还有点臭味。不过我们知道这是你和恶龙……龙娃搏斗时沾上的,我们一点也不嫌弃你。”
英子触触我:“龙崽,我知道啦。”
“知道啥?”
“知道咱们责备龙崽干坏事时,它为啥羞愧地一声不响。”
前几天,正是因为它的羞愧,我们才确信是它干的坏事。原来它是为弟弟而羞愧!它宁可遭人误解,也要替弟弟保密,真是一个情意深重的姐姐呵。
这会儿花脸的表情真是逗人,它欢天喜地地向龙崽迎过去,但用鼻子嗅嗅,带着敌意吠起来。吠几声后,大概它的狗脑瓜中很疑惑,又凑上前嗅嗅,看看,满脸困惑。我笑道:花脸,别作难了,这就是龙崽,是咱们的好朋友,是救出小金豆的英雄,只是身上沾了一点臭味。我们的英雄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于是我到屋后山泉接了一桶水,把它的臭味冲掉。这下花脸才不再疑惑了。
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野韭菜、权菜、树楸、干竹笋、烧野兔等。龙崽还是和花脸挤在一个盘子里,舔得哗哗响成一片。曼姐一个劲儿夸饭菜好吃,婶婶,你让我把肚子撑破啦!娘很欢喜,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热。吃饭中,我没忘让龙崽表演它的说话本领,让它喊出龙崽、黑蛋、英子和花脸的名字,又让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婶”,娘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别别,别折我的寿限。有神龙喊我婶子,我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啊。”
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爹的脸色也转晴了。实在的,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龙崽,再加上美貌可爱的曼姐,随和宽厚的蛟哥,爹的脸想绷也绷不起来。叙谈起来,蛟哥的爹和我爹还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龙回头村。饭后,我们团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龙崽和花脸疯闹着,蛟哥向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前半部分(关于龙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讲,黑蛋和英子作补充。然后,蛟哥接下来说:
"龙崽一岁时,我们又制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条龙,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样的,仅仅作了一处修改。你们大概已经看到,龙崽的四只鹰爪走起路来很不协调,当它快速行路时,爪子是拖在身后的。当然,按照华夏民族的传说,龙的爪子‘本来’就该是鹰爪形状,但如果龙崽想作为生物生存下去,这样的爪子是不适合的。所以我们对龙娃做了一个大胆的改进:用金钱豹的基因让它长出腿爪。
“这个改进成功了,你们可以看到,龙娃跑起来是多么舒展,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还有,经我们改进后,龙娃的语言能力也高于他的姐姐。所以,总的来说,龙娃的诞生是一个比龙崽更大的成功。我们都为此欢欣鼓舞。可惜后来发现,龙娃的设计中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蛟哥苦笑着摇摇头,曼姐接着说:“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点纰漏。由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龙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强大。其实这种香腺在哺乳动物身上广泛存在,人类也有,随人种而不同。黄种人的体臭较轻,而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就较浓。我在北欧作访问学者时,有时真难以忍受旅店中的体臭味儿。这是一个很小的差错,甚至算不上是差错,可惜,这点小差错要影响龙娃的一生。”
黑蛋直橛橛地问:“怎么会毁了它一生?是不是你们都讨厌它?”
曼姐叹息着:“它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即使是残废,我们怎么会讨厌它呢。不过它身上的异臭味儿实在太强烈了,连我们有时也难免有表露,工作人员们更是难免。龙娃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它看出人们喜欢龙崽而疏远它,便逐渐养成乖戾的性格。这次潜龙山行动,我们没打算让龙娃来。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身上总有相当的政治意义,咋能让一条浑身异臭的龙来煞风景呢。所以,我们把龙娃留在基地里,安慰它,等给它切除香腺再让它出来。但不久前,我在基地发现龙娃逃跑了!那时我们就料到龙娃一定要来这儿,它是冲着龙崽来的,要来找它姐姐的晦气。”
我说:“我们曾有一次见到两个神秘的人影,听到我们喊话,他们忙躲进林中,当时周围也有这种异臭味。那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在寻找龙娃?”
蛟哥不好意思地承认:“是的,我们那时已发现它的踪迹,想把它唤回家。龙娃很狡猾,一直成功地躲避着我们。但它没有躲避龙崽,常常隔两三天,龙崽就去找龙娃,两人在林中见见面,玩一会儿。很奇怪是不是?龙娃千里迢迢来找姐姐的晦气,但实际上它俩很有感情的。尤其是龙崽,处处护着坏脾气的弟弟。”
龙崽停止和花脸玩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这会儿它把脑袋伸过来,缓慢地说:“龙娃——好弟弟。”
我们很感动,曼姐说:“虽然龙娃脾气乖戾,但我们也没料到事态能发展到这一地步。最后,贾村长你这一枪使矛盾激化到了顶点,它掳走小金豆是这一枪逼出来的。”她歉然说,“我不是指责你,处在你的位置,你开枪是完全应该的,但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龙娃为什么和陈老三过不去?不过,再怎么着,它也不至于杀死陈老三的。”
原来蛟哥曼姐还不知道龙娃闹事的由头,我告诉他们,龙娃是来逼庙祝把龙崽的塑像清出去,另立它的塑像,陈老三怕引起二龙争斗,一直没敢答应。蛟哥曼姐迅速对望一眼:“原来如此!其实,它的这个愿望可以满足嘛,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我不高兴地说:“把龙崽的像扔出去?”
曼姐笑了:“那倒不必。我说过,龙娃的心理是很怪异的,它虽然处处和龙崽作对,其实对龙崽很有感情的。贾村长,请让陈老三把龙娃的塑像立起来吧,和龙崽的像放在一起,所有费用我们出。”
爹说:“几个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摆平。这事交给我办吧。以后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安抚那条恶……龙娃?”
“恐怕得借重你的儿子,还有黑蛋和英子。这一段时间,龙娃老躲着我俩,我想让孩子们去找它,它的戒心可能小一些。”蛟哥转过脸对我们三个说:“你们随龙崽去找到它——一定能找到的,龙崽知道它的藏身之处。你们劝它回来先把伤养好,再做香腺切除手术。它会变成人人喜欢的好孩子。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娘有些担心,低声问:“危险不?万一它恶性发作,把你们一口吞掉……”
曼姐笑着说:“放心吧大婶,我们了解它。再说还有龙崽呢。即使龙娃兽性发作,龙崽也足以保护他们。”
爹点头答应了,蛟哥说,尽量快点把这件事处理完,我已经把有关消息发到美国,据说近几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就要派记者前来采访。咱们可不能让龙娃把大事耽误了。
第二天,我们催着回龙沟的陈老三把龙娃的石像刻好。陈老三很不乐意,一边干活一边嘟囔:“这条孽龙,差点儿要了我和小金豆的命,还要享受一方香火?……哪见过龙长四只豹爪,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条孽龙。”
我和黑蛋为他顺气:“别牢骚了,陈三伯。这个龙娃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说,也算得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咱把它争取过来,让它积福行善,也是一桩功德么。再说,事情一平息,你又能从功德箱里数钱啦,是不是?”
当天这座石像就雕好了,几个村民把它抬到神龙庙,放到祭坛上,与龙崽的像对面而坐。龙崽的像十分喜相耐看,而龙娃呢,也许是我们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陈老三把自己的感受溶进了作品中,使它有一股森森的阴气。黑蛋曾建议,庙门的匾额也该换一换,换成“双龙庙”,但我和英子都反对,因为……不管怎么说,龙娃的所作所为是不配享一方祭祀的,现在摆上它,只是一种权变,一种统战方式。如果连匾额也换掉,未免太高抬它了。
陈三伯把庙里庙外打扫一遍,和村民们离开了,我们五位(三人一龙一犬)留下来,看龙娃是否会露面。我、黑蛋、英子用手捂成喇叭,对着四周大喊:
“龙娃,你的塑像摆好了,快来看看吧!”
“来和我们玩,和你姐姐龙崽玩!”
龙崽伸长脖子长啸,低频音波向远处扩散,周围的空气在啸声中振动。它是用龙的语言邀请它的弟弟。我想,即使在数十里之外,龙娃也能听到它的声音吧。
那晚,我们在神龙庙的附近尽情玩耍,我们一会儿进庙向两条龙合掌参拜,一会儿脱了衣服,拉龙崽下潭游泳,还骑在龙背上威风凛凛地巡行一周。我想,这份风光,除了陈塘关总兵三太子哪吒,就属我们独有吧。世界上有骑鳄鱼的,骑鲨鱼的,多会儿有骑龙的?我们骑着龙崽,在碧波里穿行,兴奋得尖声大叫。英子原本没下水,她是女孩家,担心衣服弄湿不方便换,但不久她就忍不住了,扑通跳到水里,让龙崽驮着她游,她的尖叫声比我们还要高几个分贝。
天黑了,我们上岸,在庙前潭边生起一堆大火,烤着我们身上的湿衣服。家里为我们准备了好多吃食,我们拿出来喂花脸和龙崽——这会儿,没人来对我们用“喂”这个词加以指责了。我们把食物抛到空中让花脸接,很快龙崽也学会这套本领。一块牛肉划着弧线飞过去,龙崽脑袋一偏,准确地把它接住,我们拍手叫好。我想,那些对神龙虔诚跪拜的香客们,看到这么“不庄重”的场面,一定会吓晕的。
后来我们还用树枝扎个火圈,让花脸跳。花脸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细长的身体在夜空中一闪,就从火圈中穿过去,然后喜孜孜过来领赏。龙崽也很想玩这个游戏,但毕竟它的身体太狼伉,最终也没成功。
那晚我们玩得真疯,真痛快。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来这儿玩的目的,隔一会儿,我们就会跑到火堆外,用手捂成喇叭,对着黑沉沉的山林喊:“龙娃,回来吧,和我们一块儿玩,我们喜欢你!”
龙崽也喊,它不是喊龙娃的名字,还是用那种长长的“莽——哈”声。可能这是姐弟俩常用的联系信号吧。
喊完后我们接着玩,篝火烤红了英子的面庞,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龙崽,我们好像在梦里,童话里。你看这深潭、密林、山岚、篝火,还有一条可爱的小龙崽。真美,太美了!”
我看着英子,她也显得很美,红彤彤的脸庞,深潭似的眸子中有火光在跳跃,她的外衣还在火堆边烤着,只穿一件小背心,露出浑圆的肩头。英子说这儿美得像一幅画,其实她也是画中人呢。
忽然龙崽昂起头,两眼晶亮地看着远方。我们知道它来了,也向龙崽眺望的方向搜索。首先飘来那股特殊的臭味,林中变得十分安静,草虫们停止鸣叫,我又感到了那天的杀气。接着,一双绿火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向我们靠近。纵然我们已对龙娃了解了很多,这会儿仍紧张得手心冒汗。
龙崽对我们点点头,踢踢踏踏跑过去,它是去邀请龙娃来参加我们的联欢。我对黑蛋英子说:“喂,做好准备,谁都不许讨厌它,知道不?”
黑蛋说:“知道,再难闻也要忍住。把舌头嚼碎咽肚里也不能呕吐!”
英子也点头,表示一切听我的。龙崽在林中停了很久,我想它一定在磨破嘴皮劝龙娃过来,而龙娃对火堆边的一切则疑虑重重。时间真漫长啊,我悄声说:“别发愣,咱们还接着玩,来呀。”
我们继续吃呀,喝呀,笑呀。花脸老向后竖着耳朵,显得忧虑不安,我搂着它的脖子低声交待:“可不能再对龙娃恶狠狠的,它是咱邀请来的客人!”
终于,龙崽回来了,边走边看着后边,有时再折回头跑一段。然后,那条恶龙,孽龙,龙娃,从林中悄悄走出来。臭味越来越浓烈,我们用力忍着。龙娃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目光仍是充满疑虑。我们大声喊:
“龙娃快来呀,我们欢迎你!”
“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你的塑像也摆好了,快来看吧。”
我们的热情感化了它,它终于下决心向这边走来。忽然它又退回去,扑通一声跳进潭里。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它的用意。它一定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臭味洗掉,至少冲淡一些,这是个既自卑又有很强自尊心的家伙呢。英子心细,立即想到了龙娃的伤口,跑到潭边喊:
“龙娃,快上来,你身上有伤口,会感染的!”
少顷,龙娃上了岸,甩甩身子,走到火堆前。它的臭味虽然淡了许多,仍然呛鼻子。我们傻呵呵地看着它,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花脸仍怀着敌意,但它至少看出主人们态度的变化,所以没有狂吠和进攻。
我想,还是我来打破僵局吧,就走前一步说:“龙娃,还记得我吗?咱俩见面最早,7天前,就是我才放学时,在我家附近一片林子里,你跟踪我好长时间,对不对?”
龙娃冷着脸不说话,它的姐姐安静地傍着它。龙娃的外貌同姐姐十分相似,但龙崽显得温顺可爱,龙娃则带着几分狰狞冷厉。森森的白牙,发着绿光的眼睛,尤其是四条不伦不类的豹爪,仍在我心里激起惧意。我克制着惧意,勇敢地把手伸过去,伸向它的头顶。龙娃身体一抖,敌意地望着我的手,似乎不能忍受人类的亲昵。不过,它强忍着,没有跳到一边。终于,我摸到它的头顶,就像爱抚花脸一样轻轻抚摸着,龙娃默认了我的侵犯。
我心中狂喜不已。别看这只是一次轻轻的抚摸,它说明龙娃和我们之间的敌意已经消除了。黑蛋和英子也欢天喜地地挤过来,把手放在它的头上,背上。龙娃还不像龙崽和花脸那样喜欢我们的亲昵,矜持地沉默着,似乎它的容忍对我们是一种施舍。
我们太高兴了,连龙娃身上的臭味也不那么薰人了。龙崽自然也很欣喜,拿脑袋在弟弟身上蹭着。黑蛋说:“龙娃,庙里有你的塑像,去看看吧,去吧。”龙娃似乎还有些勉强,龙崽在它身后用嘴推着,它终于跟我们去了。神龙庙的祭坛上并排放着两座龙塑,四只豹爪的自然是龙娃,表情冷冷的,似乎还在同父母赌气。四只鹰爪的自然是姐姐,它满脸含笑地望着弟弟。龙娃默默地看着塑像,我免不了还有点担心:它曾经命令陈老三把龙崽的塑像扔出去的,这会儿它会不会还坚持这一点?不过显然蛟哥曼姐对它的了解更深,它看着一对相依相伴的塑像,目光中的冷意慢慢消失了。
我们回到火堆边,英子说:“龙娃,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吗?蛟哥和曼姐特地让我们带来了消炎药。”龙娃默认了,我们过去察看它背部的伤口,伤口已化脓,不知道子弹是否还在里面。我用手按一按,龙娃的身体抖一下。我歉然说:
“龙娃,真对不起,是我爹开的枪。不过那时的局势也……这是一个误会。现在我们先为你敷点药,等蛟哥随后为你取子弹,好吗?”
龙娃犟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它对“父母”的气还没全消呢。我们用酒精小心地洗了伤口,撒上消炎药,用敷料包好。龙娃一动不动地任我们包扎,它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已经把龙娃拉入我们的朋友圈子,它再不会满腹乖戾、狠狠歹歹的了。不过它一直不说话,嘴巴像被铅汁灌死。有时龙崽与它脖颈缠绕,咕咕地说着什么,它也不回答。这怎么办呢,我要想办法撬开它的嘴巴。我说:“噢,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已经学会说很多话了。龙崽,给它表演一下。你说‘龙崽’。”
“龙崽。”
“说:龙娃。”
“龙娃。”
“花脸。”
“花脸。”
“咱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好朋友,最好的。”
花脸听见叫它,忙跑过来同龙崽亲热。我说:“看吧,龙崽多聪明,会说这么多的话。不过你也不用急,你比它小,慢慢学,也能学会的。”
黑蛋触触我,低声说:“你忘了?曼姐说龙娃的语言能力更强呢。”龙崽也平静地说:“龙娃——聪明。”他们俩的话我全当没听见,继续说:“龙娃,现在我教你说最简单的词,不要急,慢慢说。先学你自己的名字吧。如果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多丢人呀。好,现在你跟我说:龙娃。”
龙娃盯着我,一声不吭。
“别怕,我们不会笑话你的,跟我说:龙娃,龙——娃。”
龙娃恼火地望着我,那表情分明是说我藐视了它的智力。我佯装不知,仍然不厌其烦地诱导它:“不要害羞,只要说出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说,龙——娃。”
龙娃忽然大声说:“我会说,早就会说!”
它说得非常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电台播音员似的,我敢肯定它是跟曼姐而不是蛟哥学的口音。我哈哈大笑,搂着它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说:“好啊,总算骗得你说话了,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英子惊喜地喊:“龙娃你真的会说话,比你姐姐说得还好呢。”
龙娃终于绷不住,破颜一笑,一道光辉从它脸上掠过。这道光辉有神奇的魔力,一下子改变了龙娃的相貌,撕去它身上那个冷漠的外壳,还原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龙娃。从这时起,我们之间的隔阂、设防甚至敌意都完全冰释,小龙娃完全加入到我们的朋友圈子里了。
我们疯闹了一个晚上,又拉着龙崽到潭里,每人骑了一次。龙娃也要往水里跳,它看见我们玩得这么乐和,在岸上呆不住,但考虑到它身上的伤口,我们硬拦住它没让它下水。后来我们也上岸,在篝火边玩游戏,讲故事,闲聊天。天色快亮时篝火熄灭了,我们也实在困了,就歪在火堆旁,很快入睡。
清晨的鸟雀声把我惊醒,抬头看看,黑蛋和英子还蜷着身子睡觉,龙崽和龙娃没了踪影。它们到哪里去了?我把两人推醒,起身寻找。在那儿,龙崽在潭里游泳,不过只有它一个,看不见龙娃的身影。潭边还坐着一对男女,互相搂着腰身,是蛟哥和曼姐。他们听见动静,扭回头笑着问好:
“醒了?我见你们太困,没惊动,想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我们高兴地告诉他俩,龙娃和我们已经建立了友谊,你俩说得对,它真的不是一条恶龙或孽龙,实质上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是有些嫉妒和逆反心理罢了。曼姐笑着说:
“我们都知道了,其实昨晚我们一直在周围守候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龙娃的爱心。昨晚,不,今早龙娃离开这儿时,我们追上它与它见了面,还为它取出体内的子弹。它已经不记恨我们了。”
“它为什么要离开呢?”
蛟哥说:“让它一个人再呆几天吧,有些弯子不可能一天内就转过来。”
黑蛋问:“你们什么时候给它做香腺切除手术?老实说,”他压低声音说,“龙娃真臭得可以。我妈老说我脚臭,顶风能薰30里。可拿我的脚臭和龙娃一比,嘿,自愧不如!”
蛟哥笑着说:“暂时还顾不上。喂,你们三位,外国大鼻子明天就要来了。”
“真的,他们真的上钩了?”
“嗯,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叫惠特曼。这可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杂志,杂志上所有报道的来源都是绝对可靠的。所以——看你们的本事啦。”
我说:“肯定没问题,有那么多硬帮帮的照片,还有两条实实在在的活龙,他怎么可能不信?只用记住别泄露它是基因技术的产物就行。”
蛟哥摇摇头:“不是两条活龙,是一条。龙娃——暂时不想让它露面。”
我们一齐拿眼瞅他俩,他们也觉歉然,但看来不打算改变这个主意。我们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但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决定不对味儿,为龙娃感到不平。两人自然看到我们的抵制,蛟哥苦笑道:
“没办法呀。如果龙娃单单是我俩的残疾孩子,我们绝不会羞于公开,一定会堂堂正正让它去见宾客。可是,不管怎么说,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在它身上积淀了太多的政治意义。我们不得不有所忌讳。”
我说:“蛟哥说得对,为贤者讳,为尊者讳 ,为亲者讳,这可是中华民族5000年的优良传统,不能在咱这儿出错。就是头上有秃子也得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外国人看见。”
蛟哥苦笑道:“龙崽,看你说话像刀子一样。你们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等惠特曼采访结束后就为龙娃做手术,手术后它就可以自由活动,不必遮遮掩掩了。”
英子忽然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手术不成功呢?那时,为了你所说的象征意义,是不是得把龙娃终身囚禁起来?”
蛟哥和曼姐苦笑着说:“今天才知道,你们三个的口舌之利一个赛过一个。”
黑蛋懒懒地说:“我还没说话呢。蛟哥,曼姐,原先我不理解龙娃为啥这么乖戾这么敌意,现在我理解了。”
两人的脸成了红布。蛟哥说:“好啦,非常感谢你们对龙娃的情意。但你们还是照我说的来吧。虽然我们也十分疼爱龙娃,但无论如何,不能把这条浑身异臭的龙摆出来让外国人看。英子别担心,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手术后就没有这些烦人事了。”
他向我们交代了应注意的事,看看我们,小心地说:“恐怕神龙庙的龙娃塑像也得先藏起来。”我们都闷着头不吭声。“这事我来安排吧。还有,龙崽这些天不会去你家了,它应该在最具戏剧性的场合突然露面。”
我们说好吧,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一定把这场戏演足。离开黑龙潭回家,路上平心想想,我们对蛟哥曼姐的不满是没道理的。他们是想让“龙”以十全十美的形象出现在外国人面前,拔高来说,这是虔诚的爱国主义嘛,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而且龙娃身上的异臭味儿确实十分剌鼻,和它玩了一个晚上,这会儿我们身上都有驱之不去的怪味儿。可是龙娃也是无辜的呀,这点毛病是天生的,它又没什么过错,不该为此就低人一等。况且,我们刚刚用友谊赶走了它心中的阴霾,化解了它的戾气。如果因为这件事再次挫伤它的自尊心,把它赶到老路上去,那太可惜了,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