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评价道:“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一个悲剧人物。他年轻时曾经是全球瞩目的生物学家,他创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让智能人从0开始积累智慧的设想,在当时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摇摇头又问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译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或者说,是上帝创造生命的秘密。近来有进展吗?”

宪云心情沉重地摇头。托马斯沉默一会儿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都是最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坚定地往前摸索。在一万条岔路中哪怕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擦肩而过。但这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所以,作科学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艰难的职业,向你致敬。”他开玩笑地说。

宪云笑道:“谢谢你的理解。”她发觉刘晶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于是把刘晶的身体移动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她问:

“这次拍摄总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给它一个哲理内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将表现在严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艰难挣扎。”他微微一笑:“我想,这部纪录片的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给朴先生观看,也许会对他的研究有所启迪。”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浓重的暮色中隐约显出那株波巴布巨树黑色的阴影,已经到宿营地了,白色的帐蓬也从暮色中逐渐浮出来。宪云说:

“晚上拍摄狮子就不要让刘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刘晶笑着从宪云肩头抬起头,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个懒腰:“刚才那一觉我已经充足电了。托马斯先生,我睡觉时有一只耳朵是醒着的,你的谈话我全听见了。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主题曲?如果没有,由我来配怎么样?你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信不过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站在波巴布树顶的了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个狭长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园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黄昏,残存的动物都麋集到这儿饮水,有牛羚、弯角羚、斑马,也有一只孤独的双角黑犀,已经很浅的湖水被弄得混浊不堪。

这些食草动物一边饮水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湖边游荡的狮子,因为它们本能地知道,当狮子瘪肚时是最危险的。果然,一群狮子忽地扑过来,湖边的动物立即炸了群,它们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则原地转着圈,目光阴沉地瞪着狮群。不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马作了牺牲品,狮子开始大嚼起来。十几只秃鹫及时赶来,拍着翅膀落到狮子旁边。那些侥幸逃生的食草动物安静下来,又陆续回到水边。

了望台上的宪云和刘晶一直用望远镜头拍摄着这些场面,她们看见饥饿的雄狮把猎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蛮地赶走了雌狮和幼狮。后者已经瘦骨嶙峋了,它们不敢反抗,凄惨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狮吃完后拾一点残渣。

刘晶气愤地骂:

“这些不要脸的雄狮子!我真想拿猎枪杀了它们!”

宪云也有同感,她说:“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说来,动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残暴还是仁慈的母爱,都是延续种族的最佳选择。但对雄狮的这种自私该怎么样解释呢?把幼狮和母狮都饿死后,又怎么能延续种族呢?不好解释。”

正在这时,一大群鬣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般说鬣狗是不敢和狮子争食的,但这次可能是饥饿的驱使,鬣狗群毫不犹豫地围了几只雄狮,它们狺狺地吠着,把包围圈逐渐缩小。一旦狮子转过身去对付它们,那边的几只就机灵地跳开,但狮子身后的鬣狗又紧逼过去。这群丑陋的动物以它们的数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势,几只雄狮很快屈服了,它们丢下嘴边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刘晶拍着手笑道:

“真解气!就该这样整治它们,你看那只个头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让别的鬣狗吃。”

宪云笑起来:“你说错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动物界中唯一从形体上分不清雌雄的动物。它们是母系氏族,女首领的雄性荷尔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还强,所以它也最强壮。”

刘晶“噢”了一声,她忽然笑道:

“宪云姐姐,今天看了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认为自然界中雌性最伟大!你说是吧,宪云姐姐!”

宪云笑着,没回答刘晶这些孩子气的问话。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这样说,那儿仍然是男人领导的世界。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气质和思想。即使他们在科学探索中最终一事无成,他们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

她们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拍摄小组雇用的马赛人向导沿着长梯爬上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说:

“孔女士,请你回去吃饭吧,托马斯先生让我告诉你,朴先生发来了传真。”“谢谢。”宪云向刘晶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就独自回营地了。

托马斯正在检查这几天的拍摄质量,他没有回头,说:

“朴先生的传真。仍在传真机上。”

宪云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传真躺到行军床上。离家近三个月,这是丈夫第一个来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头于研究而疏于联系,所以已经习惯了。

"宪云:

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验证工作,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马斯立刻转过身,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这是近百年来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甚至超过对人类基因组的破译。”

宪云在一刹那间无法控制情绪,喜极而涕:

“托马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啊,就象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我不是怕失败,是怕失败把他压垮,就象我父亲那样。”

老托马斯走过来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抽动。这时他才了解,这个外貌柔顺内心刚强的女人,平时承受着多么重的心理重压。他轻轻地拍拍宪云的肩头,宪云感激地点点头,悄悄揩去泪珠,退回到行军床上继续看传真: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虽然我从不敢承认。我用紧张的研究折磨自己,只不过是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半个月前小元元偶然检到一份爸爸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把我二十年辛辛苦苦搜寻到又盲目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岳父。很显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苦的悲剧。

"但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个失败者的阴影之下,时刻能感到我背后那双锋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远如此。比如这项成果的发表与否,我不愿屈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她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这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心情。虽然丈夫语焉不祥,但肯定他和父亲之间有了严重的冲突。托马斯看到她的表情,关心地问:

“怎么了?”

宪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呗。我爸爸的性格难以相处,重哲也过于刚硬。”

托马斯说:“必要的话,你先回去一趟。”

宪云摇摇头:“不,我要等雨季到来完成拍摄后再回。再说,我家的两个男人都太强,不是我和妈妈所能左右的。”

好像为她的担心加码,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新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学聪明,爸爸不让。

我真担心。云姐姐,你能回来吗?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传真迭好装进口袋里,走出帐蓬。托马斯看看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在那间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朴重哲正在紧张的工作,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把繁复的生命之歌输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脑中去。谢尔盖、田岛和几个低级工作人员在一旁配合着他。试验室里很安静,气氛非常肃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试验的分量,他们想以小元元来验证生命之歌的魔力。

这里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个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脑袋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电极,两只眼珠却乌溜溜地转来转去,笑嘻嘻地看看朴哥哥,看看田岛和谢尔盖。他无意中摸到了电脑的遥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线和数字流立刻中断,沃尔夫的合成面孔出现了,它用金属嗓音说:

“这里是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朴重哲等人稍一楞,元元咯咯地笑起来,在平台上半仰起脑袋:

“你好,沃尔夫,我是元元。一会儿咱们再下一盘棋,好吗?”

“好的,这次我一定会赢你。”

“吹牛!”

朴重哲笑着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遥控,屏幕上又开始闪现繁复的曲线和数字流。谢尔盖感慨地说:

“朴,你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就像久埋在矿井里的人,乍看见耀眼的阳光时不敢睁眼。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已确实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了。”他看看四周,脑海中闪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试验室的中心人物由朴重哲换成了孔教授。那时孔的成功唤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这团胜利之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朴重哲神采飞扬,自信地说:

“我想胜利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已破译了最神秘的宇宙之咒。现在我们已把这首生命之歌输入小元元的体内,在他浑浑噩噩生活了四十年之后,他的灵智一定会苏醒,一定会从混沌中逐渐剥离出‘自我’来。他也会有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当他成人后,他也会有繁衍后代的强烈愿望──当然不会是怀胎十月的办法。对这种完全新型的生命,我们只能预言其趋势,无法预言其细节。此后,我们将24小时地观察他,以确定生存欲望逐渐苏醒的过程。”

手术结束了,小元元头上的电极磁极被小心地取下来。小元元慢慢坐起身,目光清明地环顾四周,他急迫地说:

“朴哥哥,我已经变聪明了吗?”

朴微笑道:“元元,你会的,你一定会变得像大人那样聪明。”

“我要是变聪明了,爸爸会更喜欢我的,是吗?”

朴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亲密程度而言,岳父无疑是排在最后的,他对元元的冷淡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元元独独提到了他?难道他与元元有什么神秘的心灵感应?他微笑道:

“当然,爸爸会更喜欢你,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术台,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这会儿,元元爸独自躲在他的阴暗的书房里。他的秘密监视器无法看到试验室的情景,只能窃听到那儿的声响。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对话使他烦燥不安,他下意识地拉开秘密抽屉,那把激光手枪仍在那里。

他推开转椅,步履急迫地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他抓起了传真电话。电话屏幕上出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百岁老人,他白发银须,形容枯藁,枯黄松驰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着问:

“昭仁吗?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听田岛说,朴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进展,你知道吗?”

孔教授简捷地说:

“我知道,我从不向朴打听,他也不向我通报,但我一直用三只眼睛叮着他。我想,这几天他是取得了某种进展,或者说他自以为取得了某种进展。”

“你怀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复那次幸运。不过我不会放松监视的。”

老人沉吟一会儿说:“好吧,你注意观察。”

孔教授慢慢把电话放回。他独自荷受着那个骇人的秘密,已经40年了,只有这位老人,生命科学院前院长陈若愚先生,是他唯一可交谈的对象。如果这个百岁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归去呢?

窃听器中听见女婿已经准备回家,他锁好秘密抽屉,关闭窃听器,又仔细检查一遍,打开书房门。女婿从试验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几分钟,他面色冷漠地等着他。

元元妈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艰难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她用脚摸索着换上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厨房,这才回到客厅喘一口气。

忽然她听到了压低的争吵声,是从丈夫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书房门今天没有关严,能隐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书房里,孔教授脸色铁青,朴重哲礼貌恭谨但柔中有刚地说:

“爸爸,你一向不过问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让我暂停研究,我总得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孔昭仁烦燥地说:“原因你先不要问,但你至少要暂时中断一个星期,让我对元元检查一番。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种危险。”

重哲沉默着,这些牵强的理由丝毫不能说服他,岳父的专横更使他反感。他几次想告诉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帮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虑再三,他决定暂不点破,以免节外生枝。他沉思一会儿后才开口,表情平静,但实际上强压住内心的激荡:

“爸爸,我已经虚度了48年,从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经有20年了。我刚刚取得一些成绩,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我担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这项研究。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你能理解我这种焦急如焚的心情。爸爸,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轻声说:

“爸爸,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门外的元元妈赶紧退回去,装作没有听见。她看见重哲从书房里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表情平静而坚决。书房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元元妈犹豫着,没有拉住重哲问问原委。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时,还一直尖着耳朵倾听书房的动静。

晚饭时两个男人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吵过架。元元一边吃一边咭咭哌哌地说:妈我最喜欢你做的饭菜。妈我想宪云姐姐啦!又忽然问道,妈,为什么每个小孩都最喜欢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别人的妈妈?假如是你生下小英,是小英妈生下我,会不会还是我喜欢你,小英喜欢生下我的小英妈?

这些绕口令式的问话逗得元元妈和重哲都大笑起来,连怪老头冰冷的石雕面孔上也露出几丝笑容。元元妈想,多亏有这么一个小人精搅和着,才使家中的气氛松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有你的传真,是一个叫刘晶的姐姐写的。我拿给你!”

说着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妈拦住他:

“快把饭吃完,一会儿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锅盆收拾齐整后,元元妈才过来撕下了那份传真,很长很长的一卷:

"卓教授:你好,

请原谅我没有请假就窜到了非州。我怕你阻拦我。卓妈妈,你的基因音乐使我如醍醐灌顶,使我如痴如醉。也许,我生来是敏感血质,对基因音乐有天然的心灵感应?

我决心到非州,面对蛮荒世界中的野兽,感受它们强悍的生命力,创造出一篇天上的音乐,超过你过去的作品!卓妈妈,你一定不会笑话我的狂妄,是吧。

我很高兴,这次我没白来。昨天,我和宪云姐姐一起……“她详细地描述了象群的葬礼。”……卓妈妈,当我听到象群那悲凉悠长的哀鸣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壳嗤嗤地裂开,羽化后的新我诞生了!……"

元元妈读着,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着那份传真,目光却超越了它,入神地回忆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岁以前创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华,心灵敏锐,能听到星星的私语,月光的震荡,血液的澎湃;那时她和丈夫都是意气飞扬。后来……丈夫的失败也影响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苍凉,却没有了年轻时灵动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刘晶这小丫头一定会成功的,她年轻,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头仍然独自关在书房里。元元妈苦涩地想: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已经十点了,她到院里喊回来元元,安顿他睡觉。元元爬到床上后,忽然心事重重地说:

“妈,我也想长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样聪明。妈,我当小孩的时间太长太长啦。”

他的话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劝,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朴哥哥这些天不是在帮你变聪明吗?”

元元忽然问:“妈,爸爸为什么不愿我长大,不愿我聪明?”

元元妈被问得一愣,勉强笑道:“傻孩子,尽胡说,你爸爸最疼你,怎么会不愿你长大和变聪明呢?”

元元倔强地说:“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见了!”

元元妈无言以对,只好哄他睡觉,为他关了睡眠开关,熄了顶灯和壁灯。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一点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象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几株百年柳树,枝干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晴蜒。这些乐趣是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五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领,不过今天他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偶而会目光怔忡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

“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懂事又像幼稚地说:

“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五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它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

“元元哥哥,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笼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吗,沃尔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第一个5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

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每秒万亿次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五只蜡烛映着他的笑容。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

“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五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五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一百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兰的天空,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天鹰座α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亿光年,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系100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

“别的星星上有人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唿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到:

“爸爸,为什么我和其它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样?”

“很多很多。我为什么不会流泪?为什么多了一个睡眠开关?还有,我从来不作梦,可是云姐姐还有小刚、小英他们都会,我真羡慕他们。”

他发现宪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轻松地说:

“等你长大就会作梦了。最多两三年。”

“真的?”

“当然。”

他记得自己当时兴高采烈,因为他马上就会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拥有绚丽多采的梦境。但他感觉到宪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对爸爸说,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时他玩了一个小心眼,他嚷着要出去玩,等他走到爸爸的视线之外,他又像猫一样轻悄地溜回来。他听见姐姐正在小声问:

“爸爸,为什么不能让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还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会难过的。”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

“快了,我想最多两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发展是那样快,很快就瞒不住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他听见爸爸自语着:“现在还不行,那条感情纽带可能还不够牢固。”

元元脸色苍白地出现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