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显然很吃惊,他站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说!”
元元气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们都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甩脱爸爸的胳臂。伤心地冲进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树丛里,听着爸爸、妈妈、姐姐焦急地喊他。但他咬着牙一直没有吭声。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个是机器人?只有他没有亲爸爸、亲妈妈,孤孤单单,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没有一个同类!
深夜,他听见奶奶也出来了,老人细长的喊声在寒夜中抖颤:
“元元,回来吧──”
他终于忍不住,爬出树丛喊一声:“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家中没有人,显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单。他想了想,打开沃尔夫电脑的终端,沃尔夫笑容可掬地现身于屏幕:
“沃尔夫电脑愿为你效劳。”他关心地问:“元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元元犹豫着。他觉得自己和沃尔夫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也许因为他们是半同类的缘故?他低声说:
“沃尔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好吗?”
“当然,我一定遵从你的指令。”
“沃尔夫,我告诉你,很可能我是一个机器人啊。我的大脑也是和你一样的电脑。”
沃尔夫调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点点头,喃喃地说:“嗯,就我一个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单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大家族,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你说好吗?”
他陷入了遐想中。随后赶到的爸爸听见了这些话,吃惊地站住了。妈妈扶着奶奶颤崴崴地随后赶到。奶奶老泪纵横,把元元楼在怀里:
“元元,我的乖孙子,把奶奶急坏了呀!”
妈妈和云姐姐也都紧紧地围住他,元元勉强笑道:
“我没事。奶奶,你们都睡吧,我也要睡觉。”
第二天,全家人好象都忘了这件事。但元元难过地发现,大人对自己的疼爱掺杂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云姐姐上学去了,小英小猛又来拉他玩仿真游戏。他仍是地球太空战舰的舰长,他心不在焉地按动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飞船打得四分五裂。小英高兴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
“元元,我们胜利了!机器人被消灭光了!”
这句话象一根钢针插入他的神经,他抖颤一下突然气愤地哭喊:“你们为什么恨机器人?为什么盼着机器人死掉!从今天起,我再不让机器人被杀死!”
小英他们吃惊又害怕地望着他。他看到舰队司令悄悄地出现在飞船门口──现实中是爸爸走进来了。他立即转身向爸爸诉苦:
“爸爸,他们都盼着机器人死,我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他从爸爸眼里看出了疑虑。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闭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孙儿时,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伤,又引起并发症。73岁老人的身体没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奶奶临死前,元元经历了一次感情回归,他忘了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奶奶,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他。爸爸说:
“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七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
“冻结生存欲望。”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象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
沃尔夫低声回答,他的节奏死板的合成声音中开始有了情绪变化:
“元元,我不知道。自从帮朴先生破译了生存欲望传递密码之后,我的机体内一直有一个勃勃跳动的愿望,怂恿我去干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楞了很久才说:“沃尔夫,再见。”
“再见,元元。”
他回到自己卧室,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他注意到了天花板角一个微微转动的摄像镜头。他立即集中自己锐敏的电磁感觉,沿着墙内导线的微弱电场找过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电线的源头──通向爸爸书房里。他只是奇怪,为什么37年来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溜到爸爸的书房门前,四周看看,没有旁人。书房门紧锁着,但这道锁对于他的超感觉能力来说是小事一桩。几秒钟后,他用铁丝捅开了门锁。
屋内气息晦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仍严严地拉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高背转椅都僵立在晦暗的光线中,孔老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很快找到了伪装巧妙的屏幕和开关。他按一下开关,孔夫子的面孔很快隐去,薄型液晶屏幕闪出微光,随即屏幕上显出自己熟悉的房间。元元按动转换开关,屏幕上依次闪现出爸妈卧室、姐姐卧室、客厅、餐厅……
他关闭开关,液晶屏幕又还原成一付画像,只是画像上还残留着屏幕的辉光。他环视四周,感到抽屉里有一个强烈的能量场。他集中感觉力,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大功率激光枪的模煳形状,能量场正是枪身中的高能电池发出的。
元元在书房中沉默了很久,目光睿智,表情沉毅。他一步跨过了37年的生活断层,从一个5岁的小孩变成了42岁的成人。他在心中喃喃地说:
“原来我是一个机器人,是爸爸百般提防的异类。爸爸,在蒙昧中生活了42年的元元今天已经醒了,我要孤身一人去披荆斩棘,开创机器人时代。爸、妈、姐姐,我要和你们分别了。”
从门缝中听见妈妈回来了,他悄悄溜出去,关上房门,又用5岁的娇憨把自己包起来:
“妈!”他咯咯地笑着,从背后朴向妈妈。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吓我一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姐姐马上要回来啦。”
尽管知道了自己的“异类”身份,他还是感到强烈的喜悦,他高兴地喊:
“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州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九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州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它动物稍为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鸣,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鸦鸦地一片,它们的悲鸣汇成震耳的噪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
“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象无头苍绳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
“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赶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了他在尖声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
“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乌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
“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唿啸而至。很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列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四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真。
三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
“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三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唿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脉络。
一个黑人空姐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
“你是孔宪云女士吧。”
宪云微笑点头,空姐高兴地说:
“你好,你和托马斯先生拍摄的野生动物系列片,我们从小都爱看。现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对你的欢迎。”
“谢谢。”
几分钟后,机舱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透明澄彻的大洋。从粗犷蛮荒的非州出来,乍一看到碧蓝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摄南太平洋海洋生物的。刘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打着哈欠偎到宪云姐姐身边,一看到屏幕上的镜头,立时眼睛发亮,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屏幕上几条鲨鱼在遨游,举止带着帝王般的尊严。它偶尔张开巨口,两排寒光闪闪的利齿令人心惊胆战。宪云告诉刘晶:
“这是一种性情凶残的鱼类,它的生存搏斗从母腹中就开始了。鲨鱼是胎生的,强壮的兄长在母腹中就开始啮食弱小的弟妹,我亲眼见过生下来就残缺不全的小鲨鱼。”
刘晶打了个寒颤,两眼晶亮地问:
“真的?太残忍了。”
“嗯,不过,在上帝的道德准则中无所谓残忍和仁慈。只要能成功地延续种族,它的行为规范就是正确的。恰恰鲨鱼就是一个很成功的种族,它们非常强悍,几乎从不生病,受伤的鲨鱼拖着肠子在水中游动也从不发炎。科学家中从它身上提取出一种药物鲨烯,可以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有人甚至说,鲨鱼是一种外星球生物呢。”
刘晶笑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胡说八道。喂,你看,”镜头对准了海底一种奇特的生物,半透明的肉足顶着椭园形的贝体,恰如一棵豆芽。
“这是什么?豆芽吗?”刘晶笑问。
“对,它就叫海豆芽,是一种舌形贝。别小看它,它已经在地球上成功地存活了4.5亿年,而其它种族大多在几百万、几千万年间就已经消亡了。你想,4.5亿年啊,真是不可思议的漫长,我想即使人类恐怕也延续不了4.5亿年。”她开玩笑地说。
空姐过来为她们送上饮料,宪云嫣然一笑,合掌向空姐致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刘晶忽然悟到了宪云的美貌,浑然天成,雍容华贵,她由衷地赞叹道:
“宪云姐姐,我才发现你是这样漂亮,就和卓教授一样。我们班同学们常常暗地里说,卓教授身上有一种特别高贵沉静的气质。宪云姐姐,你和卓妈妈年轻时一定更美貌!”
宪云的脸庞微微发红,她笑骂道:“你个小鬼,胡说些什么呀。你才是个漂亮姑娘呢。”
十
她们在北京机场分手了,刘晶依依不舍,说几天后来看望云姐姐,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元元。宪云叫了一辆出租,半小时后回到家中。
妈妈听见门铃声就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同女儿拥抱:
“云儿,你可回来了,快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时差疲劳还没恢复吧。”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妈妈,你今天没课?”
“我已经正式退休了。可以作老头子的专职保姆了。”
“那好呀,我出去就更放心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去协和医院了,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点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元元和重哲呢,还在试验室吗?”
“嗯。”
说到这里,两人的目光都暗淡下来,她们知道该说起那个躲避不掉的话题了。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嗯,吵得很凶。”
“到底为什么?是不是不让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知道,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都瞒着我,连重哲也不说真话。”妈妈的口气中流露出一丝幽怨。尽管平时看来她是家庭的嵴柱,但她不无伤心地发现,有时她仍然进入不了男人的心灵世界。宪云勉强笑道:
“好,我这就去审问他,看他敢不敢隐瞒我。”
“好,我陪你去吧。”
她们走后没多久,一位护士送孔教授回家了。护士扶他走上台阶后,他说:
“谢谢,请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护士笑着同他告别,开上汽车走了。孔教授打开房门,屋里没人,他急急走进书房,打开监听装置。耳机中只能听到重哲轻悄断续的说话声,偶尔元元也回一句。看来情况没有大的变化。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揿一下按钮,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百岁老人,老人问:
“最近怎么样?”
孔教授烦燥地说:“很奇怪,从元元表现看,似乎朴确实取得了某些进展。这真是不可思议。”
老人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么,元元……”
孔教授沉重地说:“恐怕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其实我昨天就想去,被重哲打断没有干成。”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说:“尽人力听天命吧,需要我帮忙的话请说一声,我在政府、军界和警界还有一些影响力。”
“好的。”
宪云和妈妈随意交谈着,已经进了大厅。远远望去,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只有重哲一人在忙碌,元元乖乖地躺在工作台上。直到现在她还丝毫也不理解,爸爸为什么对重哲横加阻挠。是他认为成功还没有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天下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在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是一场无尽的酷刑。他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在按捺不住的喜悦中突然崩坍。所以,既然这次他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她不敢直视妈妈,低声说:
“莫非……是失败者的忌妒?”
妈妈生气地说:“不许胡说!我了解你爸爸的人品。”
宪云痛苦地说:“我也同样了解。但是,作为一个终生的失败者,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啊,妈!”
妈妈无言以对。
她们已走近那个蛋形试验室,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见主电脑上各种奇形怪状、繁复纡曲的图形在飞速流淌,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节律。小元元看见她们,忙撑起身子向姐姐打招唿。重哲按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两人,便匆匆点头示意。宪云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尽管作自己的事。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闷的巨响!钢化玻璃刷地垮落下来,亮晶晶的碎片堆在她们脚下,屋里烟尘弥漫。宪云僵立着,目瞪口呆,重哲向后跌去的慢镜头在她脑海中一遍一遍播放。她但愿这是一部虚幻的电影,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在心中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就是为了目睹这个场景?……她惨叫一声冲入室内。
重哲仰睡在地上,胸部凹陷,脸上鲜血淋漓。她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重哲醒醒!”她一边喊,一边泪眼模煳地寻找元元:“元元,你在哪儿?”
妈妈也惊慌地冲进来,她喊:“妈妈,快去喊救护飞机!”妈妈又跌跌撞撞跑出去。这时烟雾中伸出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服,小元元声音微弱地说:
“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小元元胸部已炸出一个孔洞,狼籍一片,但没有鲜血,他惊惧无助地看着姐姐。虽然是在痛不欲生之中,宪云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元元的变化,察觉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忍住泪安慰元元:“元元不要怕。我马上把你送到机器人医院,你会好的,啊?”
飞机已停在门口的空地上,两名男护士跳下飞机,抬着担架飞快地跑进来,把重哲安顿到机舱里。宪云抱着元元和妈妈随后上去,飞机很快升入天空。
屋内的硝烟渐渐散去,露出沃尔夫的合成面孔,他焦灼地喊:“元元!朴先生!元--”
喊声嘎然中断,他的表情逐渐僵硬,冻结在屏幕上。他的内核被毁坏了。
书房里,元元爸正要挂断电话,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他愣住了。陈先生也在电话里听到这个声音,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声音?”
孔教授紧张地说:“爆炸了!竟然在今天就爆炸了!我晚了一步。”他挂了电话,沉重地跌坐在沙发里。可能是太激动,他感到胸口一阵放射性的疼痛。他喘息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含在舌头下,然后匆匆出门。
协和医院的抢救室里正在紧张地抢救。医生低声而急促地要着各种手术刀具,各种锃亮的器具无声地递过去,递过来。示波仪上,伤员的心电曲线非常微弱地跳动着。宪云心情沉重地倚在门边,其它人扶着元元妈坐在休息椅上。孔教授很快也赶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步履蹒跚,妻子忙起身去搀扶他。宪云走过去,默默地伏到他怀里,肩膀猛烈抽动着。他轻轻搂住女儿的肩膀,问:
“正在手术吗?”
“嗯。”
“元元呢?”
“已送到机器人医院了,我再问问进展。”她走过去拨通了电话,“是机器人医院吗?小元元怎么样了?”
那边回答:“我们已检查过,他的胸部没有关键零件,所以伤不算重,很快可以修复。”
“谢谢。”她难过地说:“请转告元元,这会儿我实在不能过去看他。请他安心养伤。”
“请放心,我们会照顾他的。”
她放下电话,爸爸一直在倾听着。这时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走过来,步履沉稳,目光锐利,他向孔教授和宪云出示了证件,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朴夫人,我是警署刑侦处的张平,我想了解这次爆炸的经过。”
宪云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形。张平向元元爸转过身:
“孔先生,听说小元元是你在四十年前研制的智能人?”
“不错。”
张平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孔教授的眼睛:“请问,他的胸膛里为什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张平的话点明了一个清楚无误的事实,在这之前她没看见它,只是因为她在下意识地逃避──父亲已成了这起爆炸的第一号疑凶。孔教授面容冷漠地说:
“仅仅是一种防护措施。元元是一个开放型的学习机器人,所以,他也有可能发展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科学家不能不予作防备。”
“请问,为什么恰在朴先生调试时发生了爆炸?”
“无可奉告,可能是他无意中触发了自爆装置。”
“朴先生知道这个装置吗?”
孔教授略为犹豫后答道:“他不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忠告?”
孔教授显然有些词穷,但他仍然神色不变,冷漠地说:“无可奉告。”
张平讥讽地说:“孔先生最好找出一个理由,在法庭上,‘无可奉告’不是一个好回答。”
孔教授不为所动,在妻女的疑虑中漠然闭上眼睛。正在这时,手术室门开了,主刀医生心情沉重地走出来:
“很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但朴先生的伤势过于严重,我们无能为力。这会儿我们为他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短时间的清醒。请家属抓紧时间与他话别吧,朴夫人先请。”
孔宪云悲伤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淘空了,她忍住泪,机械地随医生走进病房。张平紧跟着走过来,在门口被医生挡住。他掏出证件,小声急促地交谈几句,医生挥挥手放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这会儿他脸颊凹颊,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着。宪云握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你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