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急了,把驾驶证杵到两人的眼前:“看看,驾驶证能是假的?我的成绩还是优秀哩。老鲁,答应我吧,要不还得派人把这架扑翼机运回北京呢。”

拗不过他的死缠硬磨,老鲁只好答应了。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他和法医驾车回南阳。一路上免不了担心,万一机毁人亡,他至少要负个领导失职的处分。那边小丁风风火火地与鸭河派出所办了扑翼机交接手续,申请了航线。等第二天上班时,他驾着扑翼机降落到市局的院内,威风得像一位凯旋的勇士。

当天他们就赶往北京,扑翼机把这段路程缩短为一个多小时。他们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干渠往北飞,看着一线碧水在绿色中伸展。这一带有很多古迹,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汉时著名的“夏路”等,不过,这些古迹都被现代化建筑覆盖了。扑翼机确实十分轻巧,在空中可以悬停,倒退,可以贴着地面飞行。它的双翅扇动着,有时羽翼平伸,在上升气流中轻松地滑行,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大鹏鸟。老鲁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较复杂,实际它的操纵大都由电脑进行,人工操作相当简单。小丁经过昨天的操练已经找到了感觉,扑翼机轻盈地上下翻飞,越过黄河,掠过河北平原。“怎么样?”他扭头问身后的老鲁。老鲁真心地称赞着:“不错,真不错。赶紧缠高局长买一架,你去当专业司机得了。”

九点钟他们降落到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关村以北,三环路之外,是一幢现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盘旋而上的音符,极为阔大的玻璃窗收纳着楼前的绿地和远处的田野。北京局的陈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长在办公室里等他们。陈警官说:市局很重视这个案子,让他来全力协助。

“林达的父母通知了吗?”

“通知了,他们正在欧洲旅游,一时联系不上。欧洲警方正在寻找,只要他们再使用信用卡或购买机票就能找到。”

“是否请易田所长再介绍一下林达的情况?”

“情况昨天基本上已经说清了,林达的情况很单纯,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杀。不过昨天调查中发现了一点新情况,据反映,他的导师公姬司晨先生曾断言他是自杀。”

他说得很客观,没有任何词语上的暗示。吉军看看陈警官,后者轻轻点头,无疑,这个急着断言死者是自杀的公姬教授值得见见。小丁却忍不住笑意,轻声咕哝着,公姬司晨,好名字,不就是公鸡打鸣么!

吉军瞪了他一眼,问:“他的断定有什么理由?”

所长摇摇头:“不大有说服力,至少没把我说服。不过我不必转述了吧,反正你们得去见他。需要我陪着吗?”

“不必麻烦你了,你派人把我们领去就行。”

类人女仆打开房门,为客人端来三杯咖啡,到书房请主人去了。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鲁段吉军由此猜测,主人可能是宜兴人),造型古朴厚重。厅中挂着一幅行书中堂,字迹龙飞凤舞,好容易才辨认出落款是“司晨手书”。这么说,主人还是一位书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位“公鸡打鸣”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主人出来了,眉目疏朗,满头银发,穿着白绸质地的家居服,趿着拖鞋,眉宇间隐隐见孤傲之气。他以冷淡的礼貌对二人表示欢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为林达来的?”

鲁段吉军恭敬地说:“对,我们是司马先生的家乡人,来调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顾说,“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科学家,虽不是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绝世奇才,但他的天才足以在一个专业领域里成为一代宗师。我是他的老师,但我相信他这一生的成就绝对会超过我。可惜,很可惜。”

“请问他研究的领域?”

“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智力层面和电脑的‘窝石’。”鲁段吉军急急地记下,智力层面和电脑窝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层面,但估计这几个字不会听错,至于“电脑窝石”是什么东西?他无法猜度,决定等一会儿再问。教授解释道:“我说他的研究领域很重要,那是从历史的高度上、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并没有什么近期的或军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怀疑是什么人对他实施暗杀。”

“听说先生曾猜测他是自杀?”

“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质,当他的思考过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撑后,往往会造成彷徨,苦闷,心理失衡。历史上天才科学家自杀的比比皆是。”他流畅地列举了很多外国人的名字,鲁段吉军只记下了“图林”这个名字,他知道图林是二十世纪一位著名的数学家,是电脑技术的奠基人之一。还有一位自杀者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时从来不用数学用表(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脑),因为所有数据他都可以在瞬间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他的印象很深。不过总的说,教授的这番话过于玄虚,他们如听天书。教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为停顿后解释道:

“我说的也许你们难以理解。举个例子吧,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欢女爱,你们不会去思考爱情的动力究竟来源于何处。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学家们发现,爱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属物,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所设下的陷阱,爱情和母爱归根结蒂是荷尔蒙和黄体酮所激发的行为反应。当一个人看透了爱情的本质,他(她)就很难像普通人那样盲目地去爱。”

吉军听不进这些玄天虚地的话,看来陈警官也有同感。他想,这位公鸡先生怎么老绕着圈说话呢,但他仍含笑听着。教授说:

“司马林达的自杀不会是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理念或信仰的崩溃。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还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谈话中已有精神崩溃的迹象。可惜我当时没能及时发现。”

吉军竖起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那天他忽然说,他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但谈话中又时时可见他对上帝的愤懑……”

鲁段吉军在心中苦笑,这位公鸡教授今天成心和他绕弯子!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一个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去自杀么?他忍着不去打断,但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头愣脑地问:

“公姬先生,你刚才说了男欢女爱,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杀与男女之情有关?”

公姬教授的态度在这时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冷冷地盯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了。吉军觉察到他的变化,赔着小心问:“教授,你刚才说司马林达临死的电话……”

教授摆摆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事,二位请便吧。”

吉军愠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来。陈警官很尴尬--他至少算半个主人吧,能让客人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咳嗽一声,想去劝说主人,吉军用眼色把他制止住了。老头儿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虽然他不明白火从何来--说也白说,等等再来吧。他仍保持着恭谨,与主人告别:“你有事,我们以后再来。公姬先生,再耽误你一分钟,你刚才谈到电脑窝石--这当然是很高深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弄懂,不过请你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电脑窝石--电脑里总不会长出结石吧。”他开玩笑地说。

这个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吧。二位请。”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评价:“依你们的知识层面,接手这桩案子不太合适。再见。”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点尴尬。吉军冷冷地对小丁说:“对证人询问时不要太随便,你看,你一句话就把事情问砸了。”

小丁不服气,低声嘀咕:“我咋问错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关系,干嘛说什么男欢女爱?”

吉军想想小丁说的也有道理,放缓语气说:“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陈警官,这位公鸡教授怕是说的鸟语!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溃,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尽是玄天虚地的话。不过他说了一件事:司马林达在死前和他通过电话,请你查一下他说的是否如实。”

陈警官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弄清了,那晚十二点,确实有一个南阳的电话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话时间为二十四分钟,至于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死前打了这么长一个电话,无疑值得注意。陈警官说:

“这样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属做点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们再去找他。今天咱们先去见白张乔乔,怎么样?”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扑翼机上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陈警官开来一辆奥迪,三人朝公主坟方向开去。

吉平如仪在医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剑鸣,又通知超级市场给家里送了几盘菜料,便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阳城南白河边上,那是她和剑鸣共有的爱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厨房把菜肴做好。剑鸣说过,他喜欢吃“如仪亲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亲手为剑鸣烧菜。然后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劳,等着剑鸣。

如仪身材娇小,大眼睛,娃娃脸,剑鸣常昵称她是“精致的瓷娃娃”。看面相会以为她只有十六岁,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五岁,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兼脑外科医师。她与剑鸣相恋五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门锁处有插拔磁卡的声音,剑鸣推门进来,如仪立即像只百灵一样扑入他怀中,狂吻他的面颊。剑鸣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一星期没见面了,两人都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如仪伏在他耳边说:“是先要我还是先吃饭?”剑鸣说:“先吃饭吧,最好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尝嘛,对不对?”

如仪去厨房端来了麻辣鸡丝、腰果虾仁、八宝酱菜、干炸茄条,都是剑鸣爱吃的。两人偎在一起吃早饭,剑鸣吃得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香!好吃!”说一句扭头吻她一下,好像是为表彰决定盖章。如仪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她喜欢剑鸣的性格,开朗随和,幽默风趣,干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剑鸣悄声说:“我去冲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仪收拾了碗筷,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她感到欲望的火焰在全身游走,乳头发硬,肌肉深处有轻微的战栗。她和剑鸣已同居两年,仍像初恋一样激情如火。浴室的水声停止了,赤裸的剑鸣笑嘻嘻地走来,挨着她躺下,像往常一样细心体贴地抚摸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臀部、乳房和每一处敏感部位。如仪紧紧搂着他,两人的身体张满如弓……然后弓弦松弛下来。

如仪躺在剑鸣的臂弯里,快快活活地闲聊着。不过她很快发现剑鸣心情不豫,总是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她用手指在剑鸣胸膛上轻轻弹动着,轻声问:“你有心事?”

剑鸣没有瞒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销毁的日子。”停停他又说,“是我把她送上这条路的。”

如仪听恋人说过RB雅君的情况,这时也觉凄然,不过她尽量安慰恋人:“不要过于自责,你只是执行法律而已。有时我想,警察局B系统的人员就像二十世纪中国的计划生育干部,他们干的是扼杀小生灵的缺德事,到处遭人痛恨;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最正确的,要不,中国社会早崩溃了,印度不就为人口过多吃了大亏?B系统也一样,没有你们的工作,那些在工厂大批生产的B型人恐怕早已占据了地球,那对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都是爷爷教我的。”

剑鸣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从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过,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作痛--她和齐洪德刚爱得多深!”

两人都愀然不乐,不再说下去。对这件事,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剑鸣默然良久,说:“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着自嘲,“权当是鳄鱼的眼泪吧,我想去送送她,多少减轻一点内疚。”

“去吧,我陪你。”

剑鸣感激地吻吻她,两人穿好衣服,驾车赶往武警部队的气化室。

气化室的外形非常简单,一道厚厚的铁门,墙上有一对红绿按钮。被判销毁的B型人送进气化室后,行刑人按一下按钮,五秒钟内B型人就会完全气化,回到大气中去,死者不会有任何痛苦。这儿没有哀乐、挽联和花圈,因为这只是一个工件的销毁而不是人的死亡。

气化室旁有一间监禁室,被销毁者呆在里面等待行刑。监禁室十分舒适,有漂亮的家具,舒适的床铺,做工精致的沐浴室。被销毁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愿都会得到满足,人类愿在这最后时刻充分展现人道主义精神。

监禁室的隔墙是守卫室,墙上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单向透光,被监禁的人看不到这边,守卫则能对监禁室一览无余。守卫认得剑鸣,告诉他,这会儿齐洪德刚正在里边。透过单向镜面,看见齐洪德刚和RB雅君紧紧搂在一起,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搂抱着,时间在他们的拥抱中静止。如仪攥住剑鸣的手,两人心中也觉酸苦。时间已近十点,监刑人马上要到了,那边监禁室里,RB雅君推开德刚说:“来,让我梳洗一下。”

她在镜子那边对镜梳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是一面单向镜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过镜子直视着剑鸣。尽管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这边,剑鸣仍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在雅君身后,齐洪德刚用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涌出来。雅君从镜子里看到了,从肩膀上攀过德刚的头,柔声说:

“德刚,不要难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那个夜晚,也就当此一生了。”她为德刚擦干泪水。

法院的监刑人来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特别的监刑人服装,右臂上带着红色臂章。他对这种场景看惯了,麻木了,面色冷漠地走进监禁室,平静地为RB雅君验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决。然后两名警卫进来,要带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这会儿像火山爆发一样,忽然扑向德刚,发狂地吻着他的眼睛、嘴唇和面颊,吻得惊心动魄。她退后一步,贪婪地看着德刚,凄楚地说:

“永别了,德刚,我不会忘记你。”她扭头对警卫说,“走吧。”

气化室的铁门呀呀地打开了。剑鸣很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但他最终咬咬牙,走出守卫室,把带来的一束白色鲜花默默递给RB雅君,递花时他几乎不敢看对方。雅君看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很平静,当她接过花束时,甚至绽出一波微笑:

“谢谢你,警官先生,谢谢你为我送行。”

她最后留恋地看看德刚,走进气化室,铁门沉重地关上了。行刑人按下红色按钮,经过无声无息的五秒钟,绿灯亮了,表示已气化完毕。如仪偎在剑鸣身旁,两人臂膊相扣,都能感到对方身上轻微的悸动。作为自然人,他们从理念上接受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毕竟自然人才是地球人的原主人,毕竟B型人是自然人创造出来的呀--但这些干瘪的理念在撞上一个B型人的死亡时,未免显得底气不足。

监刑人确认犯人已气化完毕后随即走了,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唿,就像是一个程序精确的机器人。在这段时间内,如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雅君,这位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气度让人钦佩,直到气化完毕,她才注意到齐洪德刚的目光。齐洪德刚一直狠狠地盯着剑鸣,目光荧荧,像一只冬夜中的孤狼。如仪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的目光中浓缩了多么深的仇恨!从这一刻起她就知道:剑鸣的这一生难以安稳度过了。德刚走过来,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他的誓言:

“宇何剑鸣警官,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偿还。”

剑鸣苦笑着说:“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我等着你。”

德刚狞笑着扫了一眼如仪,上了车,他的汽车刷地开走了。

剑鸣和如仪驾车离开这里,已经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田野里麦梢已经发黄。他们原打算野游的,但这个星期天已经被毁坏了。雅君的死亡,德刚的仇恨,汇集成一个灰色的幽灵,时刻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如仪忧心忡忡地说:

“剑鸣,你要小心啊,那位齐洪德刚绝不会放过你的。我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发冷。”

剑鸣苦笑着说:“实际我对他很宽容。他帮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说也该受处罚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伪装成一个‘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谈谈,化解这些误会?”

剑鸣失笑了:“我心地单纯的瓷娃娃哟,这种仇恨是语言能够化解的吗?不过,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来,忘掉这件事,快快活活地玩一天。”

他们抛开烦恼,痛痛快快玩了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晚饭。晚上七点钟,著名钢琴家钱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场独奏音乐会,如仪很喜欢他的演奏,两人便匆匆赶回家,打开虚拟系统。长发披肩的钢琴家走上台,先把十指按在指纹识读器上,验明了自然人的身份,开始演奏。这个小插曲让如仪一下子变得意兴索然,啪地关掉虚拟系统,沉闷地说:

“一场钢琴演奏会也要验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鹤的败兴事。”

剑鸣解释道:“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体育才能,音乐才能或数学才能,如果没有限制,以后就不会有自然人钢琴家了。”他温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纹检查一直就有嘛。”

如仪仍是闷闷不乐。剑鸣知道,她对音乐会的不快只是借题发挥,实际上,她心中还刻印着雅君的死亡和德刚的仇恨。他搂着如仪到了阳台,坐在摇椅上,絮絮地讲着恋人的情话,终于驱走了如仪心中的阴云。两人快活地拥抱着,回到床上。

一番缱绻后,两人沉沉睡去。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是剑鸣的上司高局长。局长半是歉然半是谐谑地说:

“剑鸣,打断了你的良宵,十分抱歉。KW2034号太空球上又发生了一起血案,你马上去那儿。”

“是,局长。”

“今天警用飞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机了。”

“没问题,今天上午就有合适的班次。”

“替我向如仪致歉,任务完成,我答应把这个良宵还给她。”

如仪也醒了,正在紧张地盯着他。剑鸣放下电话歉然地耸耸肩:“没办法,紧急任务,又一起太空血案。”如仪没有说话,“如仪,别扫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发觉了如仪面色的异常,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里包含了几许惶惑。剑鸣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啦?”

如仪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高局长刚才说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爷爷。我很长时间没同他通话了。”

如仪的爷爷吉野臣今年七十九岁,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三十四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仆,RB基恩。剑鸣在如仪额头上敲了一记:“不许胡思乱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仆人,怎么会……”他到卫生间去洗刷,一边伸出头说:“不放心你可以打一个电话嘛。”

如仪真的把电话打到爷爷的KW0002号太空球上,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没人接。如仪心中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爷爷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即使在熟睡中,这铃声也该把他们聒醒呀。她向浴室喊:“剑鸣,剑鸣!为什么太空球里没人接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剑鸣没有听见,忽然屏幕亮了,RB基恩惊喜地说:

“是如仪!如仪小姐!你有好长时间没同我们联系了!”

如仪曾在爷爷的太空球呆过五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极佳。屏幕上,基恩的惊喜发自内心,如仪甚至为自己的不祥预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发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会成为凶手的。不过她仍然追问:

“基恩叔叔,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我刚刚服侍你爷爷进入强力睡眠,你知道,这时若中断操作,他又会通宵失眠。”

“爷爷还在用强力睡眠机?”如仪问。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对爷爷关心太少。强力睡眠机曾经时髦过一阵子,现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为现今的时髦是“按上帝的节奏生活”。基恩解释道:

“对,你知道,吉先生已七十九岁高龄,他要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说,强力睡眠机每天可帮他抢回四个小时。”

他把可视电话的摄像镜头扭偏一点,可以看到爷爷正睡在强力睡眠机上,白发苍苍的头颅正对着这边。如仪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几句闲话,基恩埋怨道:

“如仪,你已经十年没来太空球了!爷爷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儿来住几天吧。”

“好的,不过最好你和爷爷回地球上来度假,你们已经十五六年没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劝不动吉先生的,他已发誓不再离开太空球。”

如仪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气,也就不再劝了。她与基恩聊了几句,道了再见。这时剑鸣从卫生间出来,开始穿衣服:“没有问题吧,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嘛。我走了,再见。”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仪的额头走了,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

如仪没了睡意,思绪尽往爷爷身上滑。爷爷吉野臣是著名的作家,如仪五岁时,母亲病亡,父亲再婚,爷爷把她接到身边抚养。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缓缓旋转着,把地球的秀丽,太空的壮美随时送进视野。在那儿,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转造成并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着爷爷或基恩与自己分别站在球的对侧,脑袋对着脑袋,那感觉真的新鲜无比。如果是为期一月的假期,如仪会把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绯色的记忆中。

但她并不是度假,而是长年生活。没有绿树红花,没有泥土和流水,没有同龄伙伴。如仪很快就厌倦了这座碳纤维的牢笼。她奇怪怎么有人(包括爷爷)会喜欢这样的囚笼,甘愿在其中生活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宠她,尽一切可能让她快乐,但爷爷的性格让她受不了。爷爷那时已近六十岁,也许是长期与世隔绝,性情有点古怪。他当然喜爱孙女儿,但这种喜爱常包上一层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欢基恩,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仆,但他常把喜爱罩上严厉的外壳。他对基恩的严厉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仪渐生反感。

十岁那年,如仪忽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太空球,无论是爸爸的劝说,还是基恩的挽留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最后,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无疑使爷爷很恼火,从那以后,爷孙俩的关系相当冷淡。

但如仪始终把爷爷珍藏在心里。爷爷其实很爱她,在太空球里,当她格格大笑着和基恩疯闹时,爷爷常常坐在一边悄悄看着,看似漠然的目光中包含着欢欣。如仪现在已经是成人了,看到了当时看不到的东西。与世隔绝的太空球,两个寡言的男人,小丫头如仪曾是他们生活中惟一的活水,难怪爷爷对她的执意离去是那么恼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请,当即决定去太空球探望爷爷。她和剑鸣马上要结婚,正好去邀请爷爷参加婚礼。这些年她对爷爷太寡情了,她太年轻,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为目睹了一个女类人的死亡(销毁)吧,她觉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对爷爷作出补偿。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变得十分强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和医院安排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电话预订了太空艇,是后天的票,因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适的发射窗口。这些安排是否要告诉剑鸣呢,她想了想,决定不说。剑鸣正在执行公务,她不想干扰剑鸣的工作。

随后她安然入睡,刚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预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会充满凶险。

去白张乔乔的寓所之前,陈警官先打了一个电话。这位乔乔不同意到家里去,于是把约会地点定在附近一家“星星草”咖啡馆。这是晚上六点,华灯初放。咖啡馆位于一座大厦的顶楼,不锈钢护栏围着落地长窗,窗外是明亮的楼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安静的星空。咖啡馆里很静,一缕轻曼的乐曲似有若无。顾客们多是成对的男女,有头发雪白的老年夫妇,也有脖子上挂着玉坠的中学生。乔乔小姐走进咖啡馆时,满屋的男人都觉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但乔乔在美女堆中也是比较出众的,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风衣,风衣下是大胆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体颀长,走路有名模的风度,而且不是那种中性化的模特,她的肌肉丰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绷得紧绷绷的,一头长发波浪起伏地洒在身后。右臂弯里还挎着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风衣。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陈警官已对她调查过一次,今天让鲁段吉军和小丁当主角。在这么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鲁段吉军多少有些紧张。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咽口唾沫,开始询问。不过随着问话,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军在心中鄙夷地断定:这绝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司马林达尸骨未寒,她已经嬉笑自若,连一点悲伤的外表都不愿假装。正谈话间她的手机响了,她从风衣中掏出手机,喂了一声,立即眉飞色舞,那个“嗲”劲儿让吉军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当着三个人的面,她与一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钟,才关上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