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领二人走到电脑前,把两人的十个指头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请他们把指肚对准识读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静,只有德刚知道这种镇静是强撑出来的。他笑着说:
“需要很长时间吗?也许,我们先出去吃顿饭再来。”
中年职员笑道:“不会超过五分钟吧,识读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统是相连的,很快答案就送过来。”
德刚开着玩笑:“那么,万一识断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中年职员没有回答,识读器嗡嗡地响着,红灯闪烁,迅即变成绿灯。职员宣布:“鉴定无误,齐洪先生,齐洪夫人,请稍等,我马上为你们填写结婚证书,警方也会送来指纹鉴定证明。”
两人相视而笑,真正把心放入肚内。德刚随便闲聊着:“警方的指纹鉴定结果马上送来吗?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挑选好结婚戒指呢。”
中年职员不知道两人的真实心情,只是赔笑道:“很快,很快,最多十分钟吧。”
南阳特区警察局大楼位于城北,是一栋四十层的漂亮建筑,门口装饰着晚霞红大理石贴面,显得金碧辉煌;楼顶有卫星天线和一个不停转动的抛物形天线,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联系的专用设备。院子里有静物雕塑,主题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体少女,神态安闲恬静。在她身后不远,是警车的紧急出口,只要一声命令,五秒钟内就会有一辆警车唿啸着冲出来。
南阳在秦汉时是与长安和洛阳齐名的著名都市,也是有名的水旱码头,东汉时更是光武帝刘秀的帝乡,但自从三国曹仁屠城后,南阳就再也没能复现秦汉时的辉煌。不过,今天的南阳特区警察局却远远高于南阳市的级别,由于类人工厂的极端重要性,南阳警察局与美国的卡梅伦警察局、以色列的比尔谢巴警察局均直属世界政府领导,配备了强大的警力,局长是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
警官宇何剑鸣今天照例提前四十分钟上班,警卫向他敬礼,笑着说,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剑鸣是B系统刑侦队队长,身高178米,肩宽腰细,英气逼人,风度潇洒,在公共场合常常是姑娘们注目的目标。他打开电梯门,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陈胡明明。电梯向二十六层上升,明明似笑非笑地问:“昨晚上哪儿了?又是跑如仪那儿去了?我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剑鸣心想女人的心理啊!明明是个泼辣的警官,性格粗豪,偏偏对剑鸣一腔柔情,她明知剑鸣和如仪已是如胶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关注着剑鸣的行踪,时而不凉不酸地敲打几句。她每天也是提前四十分钟上班,这多半是冲着剑鸣来的,她很珍惜这点和剑鸣单独共处的时间。剑鸣故意皱着眉头问:
“昨天你没打喷嚏?我和如仪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你。”
“哼,你们谈论我?”
“是啊,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又爽直,又能干。如仪很感动的,说剑鸣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找,却找了她这个浑丫头,她好感动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欢听,她嗔着说:“去你的。”
到办公室剑鸣就打开电脑,浏览一遍警方的内部通报,这是他的惯例。B系统对类人进行着动态管理,他们的身体状况、行踪甚至情绪表现都随时输入电脑,汇总到这儿。B系统最关心的是类人中的不良倾向,强大的电脑系统会对类人中的可疑倾向发出警报。当然,电脑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他上次经手的一起类人凶杀案,电脑就没有发出事前警报。
明明整理好内务,趴在剑鸣的身后一块儿看通报,她的发丝轻轻拂着剑鸣的后颈。队员们陆续来了,袁顾同庆大声说:“看看,明明又在关心队长咧。明明,你不怕如仪吃醋?”
明明冲他走过去:“呸,没一句人话,让我也关心关心你。”
同庆忙笑着躲开:“姑奶奶,饶了我吧。”
笑闹中大伙儿打扫了卫生,剑鸣让各人汇报昨天的工作。昨天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位类人女仆与主人私通怀孕,被及时发现。女类人怀孕极为罕见,这种事是很敏感的,女警官明明监督那位女仆悄悄做了流产。剑鸣说,今天没什么情况,照旧原地待命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的电话,让他上去一趟。剑鸣赶到顶楼,和A系统刑侦队的鲁段吉军同时赶到局长门口,吉军似笑非笑地说:“喂,B系统的精英请先进,我不敢挡你的道。”
A、B系统的龌龊人所共知,A系统负责自然人的治安,B系统则负责涉及B型人(类人)的治安。这些年,类人数目急剧膨胀,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头,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重点放在B系统,配置先进设备,配置高学历人员(剑鸣就是硕士学位),这么一来,A系统的人员难免心里不是味。鲁段吉军是局里的老资格警官,五十六岁,已经快退休了,经验很丰富,但对涉及到新科技的一些东西就有些跟不上趟了,难怪他总是有些失落感。剑鸣知道如何对付他,故意粗鲁地说:
“扯鸡巴蛋,有老前辈在此,晚辈怎敢僭越?快进!”
他笑哈哈地推着鲁段吉军进了门。
局长高郭东昌伏在巨型办公桌前,光光的大脑袋对着门口。大家都称他为“高局长”--在警察系统内,仍以单姓称唿是一种习俗--这位高局长长得像只矮冬瓜,腰围比腿长要长。不过,这个圆滚滚的局长十分精明强干,剑鸣是他手下的爱将之一。两人进屋时他正在接电话,嘴里嗯嗯着,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对电话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开始调查,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坐在我对面了。再见。”他放下电话,立即切入正题:
“老鲁,有一个案子。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员司马林达,是南阳人,听说过吗?”两人都没听说过。“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们都没听说过,不过在圈内有相当分量,刚才是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来电话。他的工作虽在北京,但南阳鸭河口水库库区有他的别墅,所以在南阳常来常往。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服用过量安眠药,死在他的别墅内。老鲁你赶紧接手调查,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然南阳对北京没办法交待。”他抬头看看剑鸣:“这个案子不牵涉类人,当然是A系统的事儿,不过我有个预感,也许B系统也得插手。”
鲁段吉军哼了一声,剑鸣乖巧地说:“B系统随时候命,不过我看这么个小案子老鲁手到擒来。”
“剑鸣你汇报一下,”他看看案宗:“云龙号太空球,编号KW0037上发现的凶杀案。”
剑鸣言简意赅地说:“已调查清楚,并不像报纸上的喧嚣,是什么类人仆人的凶杀案。实际是太空球主人、亿万富翁林葛先生神经失常,开枪自杀,类人仆人想制止他,也受了重伤。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单独幽居三十四年,典型的太空幽闭症。”
高局长叹息着:“看来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赶到地球上,调整调整情绪,偏偏那些居民都固执得很。地球上类人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太空球里还一个劲儿添乱。那个受伤的类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经进入轮回。昨天下午。”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应该算是个英雄人物吧,我曾劝止他,但他执意要这么做。”
高局长对这个类人的生死显然不在意:“行,你们去吧,关于司马林达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宇何剑鸣返回办公室,正好网络上送来了民政局的电子函件,一对新婚夫妇需警方作指纹鉴定,然后电脑上打出了两人的二十个指印放大图。剑鸣是指纹鉴定的专家,对此驾轻就熟,他调出新郎齐洪德刚婴儿时的指纹图,用目测法迅速对比着。在他这儿不使用电脑鉴定,因为民政局早已进行过同样的工作。但有时候,似乎尽善尽美的电脑指纹鉴别系统(是从美国罗克韦尔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发展而来,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并不是百发百中的,还要靠人的经验甚至直觉。
齐洪德刚的指纹通过了,他又调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资料,仔细浏览着指纹的内部纹线、根基纹线和外围纹线,观察着每个弓形、箕形、螺形、环形、曲形、棒形纹线,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桥、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指纹显现是用万用白粉法和激光显现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纹居多,有六个;有两个箕形纹,均为正箕;有两个弓形纹,为变通弓形。她的指纹中没什么问题,与婴儿期的指纹很吻合,从细节看没问题,但是……剑鸣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因为他多多少少觉得,她的指纹……太经典,太符合指纹学上的种种界定。人的指纹形成实际是一种复杂的自组织过程,不仅和人的基因有关,也和皮肤下的血管和神经网络有关,它在婴儿三至四个月时开始形成,六个月全部完成,此后终生不变,但在形成过程中,它是相当不确定的,再完善的指纹学也不能点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这套指纹似乎太“正规”了一点儿。
剑鸣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怀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过细的调查。他调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资料:出生记录、医疗记录、教育记录、社会保险记录、行为记录等,认真核对着。这些资料没什么问题,全部合榫合眼,剑鸣觉得可以通过了。这时他调出任王雅君小学的一张合影照,忽然心有所动。照片上,三十几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这儿找到了雅君,是在第二排的最左边。
仔细端详着照片,心中隐隐的怀疑逐渐加重。这张照片的所有孩子都处于一种共同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只要仔细揣摸就能感觉到,惟有任王雅君不大协调,她也笑着,但她的视觉方向似乎有偏离,另外,她在最左边,显得有些凸出,有点孤悬的意味儿。而这些,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头像是电脑高手外加的。
宇何剑鸣唤来了明明,让她尽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学的资料,一定要从中查到这一张照片。明明一声不响开始了查寻,她键入一条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在本市卧龙小学上过学的人员。二十分钟后她查到了一个男人,他的资料库中也有一张小学的合影像,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与前一张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边少了一个人。
任王雅君,这位娇小玲珑的女人看来是冒牌的,这点已确认无疑了。
这是他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发现类人公然冒充人类。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肯定有一位电脑高手,甚至能闯过警察系统的防火墙修改资料。当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一点破绽的,再高明的内行也做不到这一点。队员们都伏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张照片,袁顾同庆说:
“队长,拍你一个马屁,你咋能从任王雅君的指纹中看出破绽?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觉。”剑鸣回答,不带自矜的成分,“我只是觉得她的指纹太死板,只是一种感觉。走吧,明明,咱俩去民政局。”
宇何剑鸣立即通知民政局:他马上就赶去送指纹鉴定资料,请他们“殷勤”招待。民政局的中年职员立即明白了,说:“好的好的,我们会殷勤招待的。”
剑鸣和明明捧着一束鲜花赶到民政厅,明明在门口停下,不动声色地警卫着。中年职员看到剑鸣,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剑鸣笑着说:“新婚夫妇在哪儿?请原谅,我来晚了,被私事耽误了。”
新婚夫妇仍在登记厅,正和女职员闲聊,他们言笑盈盈,但剑鸣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惧正盘踞在两人的头顶,也许指纹鉴定迟迟才送来,他们已看出端倪了。剑鸣笑着解释,来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着到医院探望了她的妈妈,未婚妻的命令不敢违逆呀。他把鲜花交给男人,说,以这束花来表示我的歉意吧。
齐洪德刚接过花束,笑着说:未婚妻的命令当然得听,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剑鸣同二人握了手,意犹未尽地掏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妈妈,她和你妻子一样漂亮,对不对?德刚瞥一眼照片,说,比我妻子还漂亮。剑鸣把照片递给任王雅君:请女士评价一下如何?
雅君接过照片,称赞着:“真漂亮,我哪儿比得上啊。”剑鸣指点着:“你看她和她妈妈是不是很像?”雅君看看,两人没一点相像之处,她应付地说:“是吗?”
剑鸣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怜悯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说,你在本市卧龙小学毕业,那你就该认识照片上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妈妈,是你的班主任葛吕清云老师。据我的调查,你的真实姓名是RB雅君,二十五年前出生于2号基地,为任李天池夫妇所收养。这对夫妇的女儿因病早逝,但他们没按规定注销户口,却购买了一个类人女孩顶数。十岁那年他们按照亲生女儿的指纹资料,用激光微刻机为你雕刻了假指纹;去年,齐洪德刚先生又对指纹进行了修改,并补造了各种必要的履历,我说得没错吧。”
齐洪德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伤地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两人的处境,女警察在门口眈眈而视,右手按在腰间,那儿肯定藏着武器。尽管未婚夫强壮勇敢,但绝不是法律的对手,他不能和整个世界作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和兽道主义者,他们把仁爱之心普洒到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洒到鲸鱼、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对待类人的态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从而威胁到地球的主人--人类的存在。雅君柔声劝未婚夫:
“德刚,不要反抗,这种结局我们早已料到嘛。德刚,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你的爱,有了那一夜,我这一生已经无憾无悔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浇在一起,这种无声的痛哭使旁观者心碎。拥抱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剑鸣只好催促:“请RB雅君跟我们走吧。”
明明走过来,从德刚的怀中拉出了雅君,不过没有给她戴手铐。雅君摸摸德刚的脸颊,扭过头平静地说:
“可以了,走吧。”
她随明明走出大门。等剑鸣也要跨出大门时,齐洪德刚喊住了他,面孔扭曲着,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动,说话声音不高,但包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警官先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给我的恩惠。”
剑鸣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我对你和那位雅君都没有丝毫恶意。”
齐洪德刚再次重复道:“我不会忘记的,请你记住这一点。”
剑鸣摇摇头走了,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车,剑鸣坐上司机位,警车开走了。德刚立即跳上车,追踪而去。那位小胡子职员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叹息着回去,把两张打印好的结婚证塞到碎纸机里。
资料之三
1932年,中国著名生物学家贝时璋在杭州浙江大学任教时,在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采集到一种叫丰年虫的小动物。它体长1~2厘米,非常美丽。研究发现,它们在性别上非雄非雌,是一种中间性。进一步的研究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种中间性丰年虫的生殖细胞发生性的转变时,卵母细胞中新形成的细胞并不是由母细胞分裂而来,而是以母细胞细胞质中的卵黄颗粒为基础组建。其过程是:卵黄颗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渐包上细胞质和细胞膜,形成一个完整的子细胞。
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发现,它揭示了太古时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质向生命物质转化的早期过程。两年后,贝时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细胞重建学说。只是由于正处战乱,不得不中止了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复。
贝教授表示,相信在二十一世纪,科学家将在实验室里由非细胞物质合成出子细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质转化为简单的生命。
——摘自《细胞重建学说》《科普创作》2001年第3期
三。司马林达之死
鲁段吉军和搭档小丁、法医陈大夫在上午九点赶到死者司马林达的别墅,别墅位于南阳城北三十公里的鸭河口水库库区,一座孤楼面对着千顷碧波。别墅没有围墙,四周种着带刺的植物权做围墙,墙内有石榴,枣树和香椿。正是早春时分,石榴树和香椿树都绽出嫩绿的芽胞,墙角的嫩草中星星点点夹着几朵黄色野花。这是典型的农家院落,只是楼前停放着一架漂亮的双座扑翼机,显示了主人的身份。扑翼机是银灰色的,外形像一只矫健的信鸽,又柔又韧的双翼此刻正紧抱着机体。小丁对它极感兴趣,转来转去地看,啧啧称赞着。小楼上下两层,外观粗糙,但进到房间内不由眼前一亮。屋内装修不算豪华,但洗练、雅致,品位很高。淡青色的窗帘,微带蓝色的白色墙壁,客厅正中悬挂着大型液晶壁挂屏幕,摆放着几株青翠的铁树和芭蕉。
只有鸭河库区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卫,没有围观者,这使吉军和陈法医先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现场没被破坏。老警察介绍说,这位司马林达是一年前在这儿买的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内装修,以后他每隔个把月就要来这儿住几天。他与周围的百姓来往不多,不过他住这儿的时段内订有鲜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发现了他的死亡。又说,送牛奶人报案后,警察分局立即封锁了消息,再加上这儿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乡邻们没有被惊动。
死者斜倚在书房的一张电脑转椅上,面色安详。面前的电脑没有关机,处于屏幕保护程序,一排表示时间的数字在屏幕上轻盈地荡来荡去,不知疲倦,每一次与屏幕边缘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弹过去。
陈大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劲地嗅鼻子,他是在辨认尸臭。吉军干了一辈子警察,单是尸检也遭遇了十几遭,所以他熟练地给陈大夫打下手,一边独立做着判断。他的判断至少可以算是半个内行吧。
司马林达很年轻,三十岁刚出头,眉目清秀,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痛苦,很平静,不过这种“无表情”面容是肌肉松弛所造成的。因为咬肌的松弛,下颌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龄看起来稍大一点。他的尸体已发生了尸僵,臀部变得扁平,有明显的暗紫红色尸斑,尸斑看来属于坠积期,尚未向血管外扩散。皮肤已变干、变硬,尸体已变冷。没有搏斗痕迹。
依这些情况看,他肯定是属于自杀,是典型的过量安眠药中毒。
陈大夫(全名是陈张鸿生)忙了很久,得出了与吉军几乎相同的结论。他从死者胃中抽出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类药物,很可能是鲁米那,是常见的催眠药,致死量为九克。根据尸温和尸斑判断,死亡发生在凌晨三点半至四点半之间。
吉军用碘银感光板转印法取下了死者的指纹,又在室内的茶杯、键盘、门把手等处取了指纹。初步对比,除了门把手上有外人指纹外(后来查明是送牛奶人的),屋内只有主人的指纹,看来主人在这儿过的是隐居生活,没有来客。这使案情显得十分单纯,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于自杀。那么,以后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杀的原因了。
但这些判断在一分钟后就发生了逆变。陈大夫已在做尸体的善后工作,这时小丁走过去,敲了一下电脑键盘,他是想检查死者是否在电脑中留有遗书,因为现场没发现文字遗书。屏保画面隐去后,屏幕上闪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小丁紧张地喊:老鲁,老陈,你们看!吉军看到这行字,神经立即绷紧。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唤醒蜜蜂。这行字怪怪的,扑朔迷离,晦涩难解,很可能其中含有深意!他说,小丁,你把电脑中的文件仔细地查一下,着重查两天以内的内容。小丁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各个文件,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大部分文件大概都是死者的论文或是笔记,都是些佶屈聱牙的东西。不过有一个大的收获:小丁查出那行字存入记忆的时间:今天凌晨三点十五分。
按陈大夫的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半之后,那么,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后几个字,是他的遗言。
但这行字是什么意义?是对某人的警示?是对警方的暗示?还是纯属无意义的信笔涂鸦?小丁的圆脸膛绷得紧而又紧,神经质地说:
“老鲁,一定是他杀!这最后一行字是他临死时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语向警察示警,没说的!”
老鲁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来的警校学生,初次涉足命案,他会把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来。老鲁含煳地说:
“这句话的确值得怀疑,再说吧。”
死者的衣袋内有他的身份证,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证,钱夹中有信用卡,还有一张女人照片。女人相当漂亮,穿着十分暴露,乳房高耸,性感的大嘴巴,眼窝略深陷,皮肤白皙光滑,似乎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肤诱人的质地。一张没有背景的单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长的双腿双臂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身材比较高,至少属于中等偏高。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活力,带着妖娆,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美女。照片背后是四个字:你的乔乔。字体很拙,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不过鲁段吉军知道,在电脑极度普及的二十二世纪三十年代,不少年轻人已经不大会写中国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单从字体的优劣,无法判断这个女人的文化素养。
小丁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阳人还是外地人?”
“你说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没错,绝对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进攻型的气质,可能是北京人吧,因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对,和北京联系,这个漂亮女人将是咱们的第一个调查对象。”
吉军要通了北京,是陈王金新警官接的电话,这也是一位老警官,过去为一桩案子与吉军合作过。老鲁简要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请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资料,查查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情况。陈警官说:“没问题,把照片传过来吧。”
小丁用数字相机把照片翻拍,通过互联网传过去。老杜说:已经中午了,走,吃饭去,我做东。老鲁说:别费事啦!这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东西扔这儿也是浪费,咱们自炊自食吧。
四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饭菜,蛮丰富的,有辣子肉丁、玉兰肉片、凉拌三丝、糖醋里嵴、酸辣肚丝汤,主食是牛奶和米饭。小丁又从橱柜里搬出一箱青岛啤酒,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是司马林达还活着,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咱们就别客气了,别屈了主人的意。”
老鲁没挡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还要工作,别喝多了。”
他们在餐厅里吃饭时,不时溜一眼书房的死者。陈大夫困惑地说,今天这个案子我看有点邪门,从现场看是一桩典型的自杀案,但电脑中那行阴阳怪气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鲁说,是啊,这十二个字叫我心神不宁。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调查起来不会太顺。
吃过午饭,北京的复电到了。对司马林达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是所里极为看重的青年科学家,事业一帆风顺,定居瑞士的父母颇有财产(他的小飞机就是父母赠送的),死前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他不会是自杀,他没有自杀的理由!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叫白张乔乔,京城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她的名气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分,是那种吃“青春饭”、“脸蛋饭”的歌手。她与林达来往密切,所住的单人公寓就是林达送她的。“不过”,那边顺便说:“这位乔乔肯定不在作案现场,我们已经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轻易地改变了观点,说:“死者一定是自杀!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恋或戴绿帽子--自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鲁段吉军懒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跃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军对这位年轻人不大感冒,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爱朋友,好交际,仅仅对一件事没有兴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军相信,小丁这辈子绝不会成为一个好刑侦员。
他们把死者的尸体放到车上的冷藏柜里,准备带回市局作详细解剖,然后同鸭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见。一出门,小丁便两眼放光地奔向扑翼机,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饭时还抽空绕着它转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带导航功能,双座,时速六百五十公里。扑翼机是仿鸟类的翅膀设计的,虽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灵活,非常省油。这种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厂的新品种。老鲁,”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咱们进京调查时干脆乘上它吧。”
老鲁说:“上哪儿找驾驶员?咱市局还没一架扑翼机呢。据我所知,南阳只有两架,都是大款的。”
“我开呀!我在学校时就考过扑翼机驾驶证。”
他真的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证,上面盖着北京市警察局的钢印。鲁段吉军看着驾驶证,仍一个劲儿摇头,他可不放心让这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带上天去。小丁显然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说:
“这样吧,你和陈法医坐车回去,我独自把扑翼机开回南阳。只要我能活着到南阳,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鲁干脆地说,“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担个领导不力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