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背囊中发现了这张照片,他是谁?”
副皇的手下送过来一张照片,首先入眼的是脸庞上那道显眼的刀疤。这是她的曾祖褚贵福,人类中的一个伟人,氦闪时代的开创人之一。褚文姬在最后那次回家、与家人永别时,带上了亲人的照片,也包括这位曾祖的照片。看到曾祖的照片,呱呱和丈夫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突然袭来的仇恨使她呼吸困难。她强使自己平静,说:
“是我的曾祖,褚贵福。他在一百多年前乘一艘飞船离开了地球。”
副皇点点头:“对,我想应该是你的先人。”他突兀地说,“走,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波波,吉吉,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着。”
他带三人出了门,一架飞行器已经在院里做好了起飞准备。四人登机,副皇亲自驾驶。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远,十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一处山区,副皇熟练地辨着路,飞行器在一处山腰降落。副皇领他们下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带头进去。山洞比较深,大致呈水平走向。他们向里走了大约20分钟,到了尽头,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凸凹不平的洞壁。到这时为止,褚文姬满腹疑虑,不知道副皇、这位科学家族的掌门人,究竟要让她看什么。副皇面对洞壁仔细观察着,在几块凸石上按某种规律敲击着,然后——石壁无声向两边滑开,柔和而明亮的白光立即溢出来,照亮了昏暗的山洞。石门后露出一个显然人工打造的通道,通道呈完美的圆形。副皇回头做个手势,带头向里走。褚文姬观察石门的滑道,见那扇石门至少有一米厚。她回头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示意她跟着副皇走——波波已经知道下面将看到什么,几年前他曾跟父皇和副皇来过这儿。
向前走了大约百米。沿路光滑的石壁上散发着柔和明亮的萤光,所以行走并不困难。然后,圆形通道通向一个巨大的蛋形大厅。大厅正中央放着一副华贵精美的蛋形双层水晶棺,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副皇面对水晶棺站立,跪下,恭敬地行了叩拜大礼。波波也拉着吉吉同样行了礼。褚文姬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棺内的死者。死者身体矮胖,满头白发,脸上横着一道深深的刀疤。她马上认出了:那是她从未谋面的曾祖,一位草莽出身的商界枭雄。他在后半生中拼尽家财、带着500万人蛋逃向太空,成为乐之友心目中的伟人。但没人知道他竟然已经返回地球了,如今安然躺在这个离乐之友总部不远的山洞里,躺在华贵的水晶棺中,或者说是庄严的神龛中。
褚文姬是经受过大生大死的人,已经心如枯井了,但今天的见闻仍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她血液上冲,脑袋嗡嗡作响,呼吸困难。洞内其它三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褚文姬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波波和吉吉的神情,他们应该也猜到了吧。面前躺着的是自己的曾祖,按说自己也该叩拜的,但因为一个明显的心结,褚文姬只是冷冷地站着,泪水无声地从眼中滚落,直到最后也没有行礼。
三个G星人人向水晶棺中的死者告别,带褚文姬离开山洞,关闭好秘门,然后返回。返回途中四人都没说话。飞行器飞到王城时,褚文姬抬头对副皇说:
“到波波家吧。陛下,等你告诉我真相后,我也会让你看一样东西。”
副皇点点头,改变了方向,在波波家降落。
“副皇陛下,请讲吧。我知道你今天会告诉我所有真相。”褚文姬平静地说。她刚刚已经盥洗过,补了被泪水冲花的妆容,平静了情绪。四人围坐在客厅内。
副皇点点头。“第一件真相,你的曾祖是G星人的播撒者,守护者,是我们的耶耶大神。如果按耶耶教的教义,他还是神圣朝丹天耶的儿子,但这一点在你面前就不用讲了。”
“对,我已经猜到了。他当时以全部家财资助建造了《褚氏号》飞船,又以78岁高龄毅然远赴太空,带着十三位幼儿和500万人蛋。看来他成功了,最终在息壤星上留下了后代。”
“对,他先在蛋房里长眠了九万年,直到G星的生物圈初步建立后才醒来——圣书中记载的蛋房实际是地球的另一艘飞船《烈士号》,至于《烈士号》究竟是怎么到的息壤星,又怎么成为蛋房,其中的脉络我们还没有完全搞清,但肯定与一位隐名的神灵有关。”
褚文姬悲凉地叹息着:“原来《烈士号》落脚到这儿了,靳先生,即地球的第二任雁哨,去世前还操心着如何寻找它呢。”
“耶耶在蛋房中养大了九名兄姐,即你说的十三位幼儿中的九名;还有近300名卵生人,这是500万人蛋孵化后的幸存者。在蛋房能量用完之前,他让三位兄姐,阿褚、小鱼儿和亚斯,带着260名卵生儿走出蛋房,只留下他在蛋房中长眠。那些娃崽们在蛮荒世界艰难地活了下来,古老的传说变成了耶耶教的教义,而耶耶也就变成了所有G星人的耶耶。这段G星人类史在亚斯白勺书中有不大连贯的记载,推测它有七八千岁左右——我说的‘岁’即地球年。G星人的纪年一直是以地球年为准。”
褚文姬倾听着,努力记住副皇说的每一句话。
“上面说的杂有传说的成份,以下叙述的就是信史了。120岁前,G星人中杰出的女科学家妮儿,在教皇和帝皇的支持下进行考察,重新找到了蛋房,唤醒了耶耶。而耶耶重生后立即推进了非常剧烈的改革,把教权和帝权合一,以妮儿为第一任帝皇,以便全力发展科学,所以他称妮儿是科学皇帝。又助妮儿重新开启了蛋房中的电脑,使G星人的科技水平瞬间跃升千岁。”
褚文姬平静地说:“于是你们有了能横跨星系的飞船,和威力无比的武器,比如这次你们偷袭时使用的‘死神啸声’。”
副皇当然听出了她话中暗含的尖刻,但不为所动,径自说下去:“是的。耶耶虽然自称是粗人,但他以无与伦比的直觉,为G星人指出了发展科学最快捷的通道。他删去了很多无用的知识,像宗教类、哲学类,像石油与天然气工业部分,煤炭工业部分,为刚从蒙昧中走出来的G星人节约了巨量的时间。所以,尽管他是肉体凡胎,没有太深的知识,我们仍尊他为神,一位科学大神,其功绩盖世无双,前无古人后边也不会有来者。”
褚文姬点点头:“我真为这样的曾祖骄傲。”
“他的功劳还不止此。他这次醒来后,因为过度辛劳,不久就仙逝。但甚至在‘死亡’之后他还强行聚拢魂魂,返回尘世,向妮儿先皇提供了一条最重要的信息:这个宇宙会周期性的出现暴胀孤立波和暴缩孤立波,而且按时间推算它又该来了。”副皇看看褚文姬,解释说,“耶耶离开地球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他在旅途中被第二次唤醒时,《天马号》上诸人告诉他的。我由衷地敬佩耶耶,他虽然自称没有知识,弄不懂什么暴胀暴缩孤立波,但他却能下意识地筛除无用信息,牢牢记住最关键的内容。”
“他确实是一个伟人。敌我双方都尊他为伟人。”
副皇再次感受到她话中所含的尖刻,仍然佯做不知。“这条信息的重要性怎么评价都不算过分。因为在他去世不久,G星人就观察到了附近星体的蓝移,然后是一个为时124年的智力暴胀期。G星人紧紧抓住这个暴胀期,在几十年内完全消化了蛋房电脑中的知识,让科技大大地前进一步,可以说达到了神的境界。”
“伟大的耶耶啊,连我也要对他五体投地了。”
“为了躲开随后的智力崩溃期,也就是空间尖脉冲期,G星人造出亿马赫飞船,打算来一个为期百年的连续飞行,这也就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智慧保鲜’方法。在进行连续飞行之前,我们先顺路把耶耶的圣体送回故土安葬,这一直是耶耶的心愿。”
“对,你们完成了耶耶的心愿,真是他的孝顺子孙。不过,陛下你先稍停,我一直有个疑问。据地球第一任雁哨楚天乐先辈的推算,这种空间孤立波的波间距是大约十万年一次。但上一次孤立波刚刚过去百十年,”她默算一下,“准确地说,暴缩孤立波的周期为124年,褚氏号是在第46年那年上天。随后的暴胀尖脉冲周期为40年,后者12年前结束。这些时间合起来,褚氏号上天至今总共也不过130年啊。你们怎么就能赶上十万年后的第二次胀缩?还有,你们自称是褚贵福撒播到息壤星的卵生人,但那是个没有生命的蛮荒星球,虽然撒播了地球生命进行快速生命化,怎么着也要几万年啊,你们怎么会在一百多年内就繁荣昌盛、乘着亿马赫飞船返回母星?这点疑问折磨了我好久,一直想不通,陛下能为我解疑吗?”
副皇怜悯地看看她:“你想不通吗?其实应该想通的,因为据我查阅,地球佬——地球人已经做出了同样的发现。那就是:二阶时空的概率关系。”
褚文姬呆住了。这个疑问曾折磨了她很久,以致于她一直不敢相信这些外星人是地球人的后代。但这个问题的真相只是一层窗纸,一点就破。对这个问题,她此前那个“牵强的解释”,其主干竟然是对的,只需把亚特兰蒂斯换到G星就行。虽然有漫长的间隔,但由于方块字的极端稳定性,仍在G星人和地球人(中国人)之间保留了某些文化的延续性。她也悟到,她的俘虏生涯中备受优待,并不完全是波波皇子的因素,而是G星皇室早就知道了她与耶耶的渊源。她苍凉地说:
“我真是个笨蛋啊,早该想到了,原来你们真是那批卵生人的后裔啊。那么我再复述一下事件的脉络,你看是否正确:从你们的耶耶逃到星壤星,完成生命的撒播,到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正好十万年。你们得益于耶耶的事先警告,借智力暴胀期极度发展了科技,然后造出亿马赫飞船,开始为期百年的智慧保鲜飞行。正式飞行之前,你们顺路把耶耶的圣体送回故土。由G星到地球只是二十光年的短途旅行,对于亿马赫飞船而言,一天就能到达。但由于不可控的二阶时空概率关系,当为期一天的虫洞飞行结束、你们的船队溅落到大宇宙后,你们发现时空落点错了。更准确地说,空间落点没错,但时间落点竟然是十万年前!”
副皇点点头,“完全正确。按逻辑推断,这么短的虫洞飞行绝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落点偏差,但概率是不讲理的。仅仅一天的虫洞飞行啊,但时间跨距是十万年,你知道这对我们的舰队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回到G星了,我们已经没有根了。”
褚文姬从他的话音中听出浓重的怅惘,但在她此时的心境下,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这群外星畜生的伤感。她冷冷地说:
“真是天佑恶人啊,上天赐予你们最好的机遇。因为即使你们以百年连续飞行躲过了尖脉冲,但概率之神不一定让你们落到何时。现在,正好是一个新周期的开端,一个最佳时刻。何况又正好位于地球,由于血统的渊源,地球环境肯定适合G星人的体质。于是,你们决定不走了,对不对?”
谈话已经进行到最为锯割感情的部分,副皇能够感受到褚文姬心中被强力压抑的像岩浆一样的愤怒,但他仍平静地说:“是这样的。”
“那你们把耶耶的遗体送回来时,为什么不明白告诉地球人?我们会张开双臂欢迎远方的游子。为什么先是偷偷摸摸安顿遗体,然后又策划一次彻底的灭绝?副皇陛下,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了,我问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真情。”
副皇冷静地说:“你们真的会欢迎G星人吗?《天马号》第二次唤醒耶耶时,鱼乐水曾暗示过地球人不大欢迎这些卵生崽子回地球。耶耶当时还曾生气地说:怎么,我的崽子低人一等?这些都记录在蛋房电脑中,相信地球也有同样的记录。”
褚文姬未接触过这件史实,无法回答。依逻辑推断,也许这是真的,因为乐之友在人蛋岛做孵化实验时就曾严格保密,保密原因就是怕民众不能接受卵生人出现在地球。副皇继续问:
“另外,息壤船队的船员是89万人,并携带着数十亿G星人的受精卵。地球人会欢迎它们全都回到地球?”
褚文姬无言。确实,如果地球人事先知道所有的详情,恐怕不会同意游子归家的,那意识着一次彻底的换血,一次彻底的“腾空生态位”,否则地球人容不下两种人类。她刻薄地说:
“对,你说得不错,这么多人,估计地球人不会爽快同意的。于是你们的灭绝行动就有了最充足最正当的理由。为了生存嘛,为了生存的任何行为都是天然合理的。”
“褚嬷嬷,”这是副皇第一次使用这个称呼。他冷静地说:“我想你不会是在说反话,因为,生存第一,确实是符合进化论的天条。违犯天条的人是要被神惩罚的。我这些天查阅了乐之友的档案,发现乐之友的前辈,像姬人锐、楚天乐、马士奇、阿比卡尔等人,恰恰都说过类似的话。”
褚文姬再度无言。她胸中的怒火和仇恨正像岩浆一样搏动,马上就要冲破禁闭,来一个总爆发。但副皇云桑四世,这位科学家族的掌门人,用他冷静的理性筑成坚固的岩层,让她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她强使自己平静,过了一会,说:
“尽管对我来说很艰难,咱们还是把这场谈话进行到底吧。我再理一理这件事的脉络。你们送回耶耶圣体时没有通知地球人,是一次秘密行动。”
“对,我们初次回地球时,为了不让地球人觉察,特意使用了隐形飞船。至于秘密行事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是回到了十万年前,也就是地球的‘现在’,所以我们以为,G星人与地球人分流后各自进化了十万年,相当于隔着20万年的进化距离,已经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了。我们不想在这儿当不受欢迎的远客,想把耶耶秘密安葬在故土之后就悄悄离开。”
“但在安葬的过程中,你们意外地发现,原来地球刚刚经历过智力崩溃期,远没有电脑资料中说的那样强大,这是上天赐给你们的机会?”
副皇傲然说:“错了!你太小看G星人了。我们的武力不惧怕任何种族,何况是软弱酸腐、自毁武力的地球人。即使地球人在武力最鼎盛的时期,我们也足以荡平你们。所以,这不是影响我们决策的因素。真正的因素是时间点。智慧保鲜飞行在脱离虫洞飞行时,无法自主选择时间落点,甚至有可能落到宇宙肇始或宇宙末日。所以,能恰巧落在某个空间胀缩周期的开端,确实是天赐的机遇,对我们非常有诱惑力。”
褚文姬沉默了很久,她是在强使自己平静,否则她甚至无法流畅地说话。她疲倦地说:“其后的细节就不必讲了,我能大致把这副七巧板拼拢了。陛下啊,有一点你错了,两种人类并非20万年的距离,而是只有一万年的距离。这点你现在知道吗?”
副皇点点头:“对,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息壤星的生物演化虽然已经经历十万岁,但那是对低等动植物而言。G星人的进化则是从蛋房时间才开始的,距今只有不足8000岁。至于地球人,你们距离两种人类的分流只有一百多年。所以你是对的,两种人类在进化途中的分流,合起来不足一万岁。”
褚文姬叹息着:“事情过去了,也就不提它了。你们不必为这一点——你们灭绝的是与你们血缘很近的亲人——而内疚。现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讲。”
“这个历史事件的最关键点——你们在结束仅仅一天的虫洞飞行后,意外发现时间落点并非你们的‘现在’,而是你们的‘十万年前’——这个最关键的信息究竟是谁发现的?”她没有等副皇回答就说,“我猜想肯定是你。你当时亲自潜入地球,参加了对耶耶的秘密安葬。这个期间你敏锐地发现了地球的某些异常,然后用无与伦比的理性分析能力,断定了你们所处的时间点。这样的时间跳跃过于离奇,除了智力超绝的科学副皇,别人的智力钻不出这个迷宫。也就是说,你为G星人顺利接管地球立了第一大功,对不对?”
她的评价与帝皇的赞誉正好吻合,不过副皇没有矜夸帝皇的赞誉,只是简单地说:“是。对时间点的准确判定最终是以宇宙背景辐射为准,它是时间的单调减函数,可以作为宇宙的时钟。不过,是我首先想到了这种可能。”
褚文姬赞道:“那么,你对G星人的贡献绝不比耶耶小,是一个可与耶耶比肩的伟人了。陛下,有一个非常冒昧的请求——我能否看看这位伟人的真身?自从我有幸见到副皇陛下,你一直穿着这具外壳。其它人,不说波波、吉吉、刚里斯,甚至帝皇,帝后,我都见过他们脱下外壳、穿普通衣服的样子。噢,对了,还有一位也一直未见真身,中书令葛玉成。”
副皇平静地说:“没什么冒昧的,倒是我要冒昧了,因为外壳里边是一具裸体。”他双手交叉,在左右胁之下同时按了一下,那具金黄色的钢铁外壳哗然裂开,委顿于地。裸体的副皇冷静地站立着。相比波波和吉吉当初的裸体,副皇的裸体要好一些,不那么苍白干瘪,也没有难闻的味道。看来这位“有壳生物”还是比较爱惜自身的。褚文姬默默地看着他,这个与自己仅有一万年进化差距的息壤男人。差距并不明显,一万年远不足以造成物种分流。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两种人类交配,肯定会顺利诞生杂交的后代。不妨做个比较,地球人的四大人种在分流数万年后也还是同类,能够婚配,这是后来人类抿平种族界限的最重要的前提。副皇冷静地承受着她的目光,同时也在冷静地评价着她逼人的美貌。他知道在道出真相后,褚文姬此刻胸中翻滚的绝不是异性的爱慕,而是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也是正常的,不足为奇。
褚文姬认真地端详了很久,才声音沙哑地说:“副皇陛下,从耶耶安葬地回来时我说过,也想让你看一样东西的。请看。”她迅速从身后抽出波波那柄袖珍型粒子枪,对准了对方的心脏,这是刚才盥洗时她预先藏在腰间的,她骗副皇脱下外壳,也正是为了开枪时更保险。在这个刹那,理性清晰的“科学副皇”的目光是刹那的空白。一直躲在门口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波波大叫一声:
“嬷嬷千万冷静!……”他悔之无及。一年来,尽管与褚嬷嬷很亲近,但起码的防范意识还是有的,他从来没有给她接触枪支的机会。但今天情况特殊,为了保护嬷嬷他带来了这支枪,又被嬷嬷强令取下,然后立即去副皇宫,去耶耶的安葬地,忙乱中把武器忘了。他想扑过去制止,但褚文姬已经果断地扣下扳机。一声爆响,一团亮光,副皇的胸前出现一个贯通的空洞。副皇低头看一眼空洞,又抬起目光看褚文姬,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随之轰然一声倒在地上。波波扑过去,从后边抱住嬷嬷的双臂。但褚文姬已经把枪扔到地上,平静地看着血泊中的副皇,一副心愿已毕的样子。
波波大声唤外面的吉吉。他和褚文姬都没料到,副皇的侍卫突然出现,甚至在吉吉之前就冲了进来。更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对凶手不管不问,只是用军刀迅速切下副皇的头颅,浸在他们带来的液氮桶内。文姬盯着这颗头颅,“他”闭着眼,微微蹙眉,似乎是在低头沉思。又十秒钟后,帝皇也来了。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乱象,看看液氮中露出的副皇头颅,对褚文姬摇摇头:
“你是个没有理性的女人。”他讥讽地说,“你干嘛不对着副皇的脑袋开枪?那样你就真能报仇了。现在,很遗憾地告诉你,副皇七天之内就会痊愈的。G星人的重要人士都备有‘B角’,即他的克隆体,可以方便地更换器官。当然,副皇这次不是更换器官,而不得不更换整个躯体了。”
褚文姬绝望了,异常迅速的地扑向地上那支粒子枪,准备朝副皇脑袋再来一枪。但帝皇的反应比她快多了,抬脚一踢,把粒子枪踢飞,厉声说:
“好了,不要再胡闹了!来人,把这个疯婆子关起来,等副皇痊愈后再处理。把皇子也关七天禁闭,这次他犯了失职罪,让这个疯婆子偷了他的枪。还有,快把副皇的脑袋送医院吧。”
褚文姬和波波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监禁不是太严,两人可以隔墙聊天。吉吉常来探望,为他们带来亲手做的食物(吉吉的厨艺已经登堂入室了),说一些外边的消息。她说,副皇的换躯手术已经完成,正在顺利康复,褚文姬对此只有长叹。她又说,文姬嬷嬷开枪的瞬间,副皇已经用“B脑”、即脑内嵌入的电子芯片,及时对他的警卫和帝皇告了警,难怪他们来得如此快捷。G星人的皇室成员都备有“B角”,但只有科学家族的人才配有“B脑”。吉吉和波波在闲聊中也难免流露出担心。尽管他们对嬷嬷的大开杀戒非常不满(这个胆大包天的嬷嬷,竟敢行刺地位尊贵的副皇!),但还是想尽量保住她的性命。吉吉说她已经托刚里斯等人向帝皇求情,据刚里斯说,帝皇并没有露出要处死褚文姬的想法,反倒说过,作为唯一幸存的地球人,褚的仇恨可以理解。再加上她是耶耶的曾孙女,所以还是有希望获得赦免的。波波脱口而出:
“就怕副皇祭出圣杀令啊。”
两人都缄口了。之后他们向褚文姬讲了“圣杀令”的来由。圣杀令原是教会的一种制度,圣杀令一出,则其目标必死无疑。后来两皇合一后,仍维持了这个制度,颁布圣杀令的权力归帝皇所有。但科学家族有大恩于皇室,所以其每个掌门人(即平时所称的副皇)在一生中也有三次颁布圣杀令的权力,仅仅不能针对帝皇本人。这位差点做鬼的副皇肯定对褚文姬恨之入骨,如果他祭出圣杀令,那么即使帝皇有意宽纵也是不可能的。褚文姬安慰两位学生不要为她担心。她平静地说:
“波波,吉吉,你们难道不知道,那才是我的彻底解脱啊。”
两个孩子眼眶红了。
虽然这次暗杀没有得手,但褚文姬觉得心愿已毕,不管怎样她已经尽了力,也释放了心中的仇恨,否则郁结在心中的狂怒会爆炸的。晚上她仰躺地牢床上,枕着双臂,梳理着一生。知道有关G星人入侵的这些真情后,她对自己的曾祖褚贵福,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家伙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仇恨。她已经悟出,G星人的野蛮、对武力的迷恋、军事科技的畸形发展,也许根子在这位耶耶身上。这位没有知识的粗人对G星人有大功德,因而具有极高的威望,以至于他那些可笑的意见都成了神的旨意。正是耶耶对电脑知识的粗暴删减,造成了息壤社会的知识结构大失衡。此后的智力暴胀和灾变临头又极度放大了这种失衡,这才造就了一个极端尚武、军事科技畸形发展的种族,也生出了“科学副皇”这样理性清晰但没有人性的怪物。
但最让她心死如灰的倒不是这些,而在于:如果平静下来,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上想一想,竟然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
比如褚贵福,他拼尽家财,把卵生崽子送到息壤星;在蛋房把他们艰难养大;又苦苦熬到G星人智慧初启,可以接受科学知识了,就帮助他们打开了蛋房电脑;又在妮儿的苦苦哀求下,尽一个粗人的所能,为后人指出最有用的知识。甚至在“死后”还迫使自己短暂苏醒,通报了那个重要信息……如果为他的一生做一个梳理,他已经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极致,可以说是功勋卓绝!
再比如这位“科学副皇”,他遵从先人的遗训,放弃皇位,致力于科学研究;他完成了耶耶的心愿,万里迢迢把耶耶的遗体送回故土;他极其敏锐地发现了时间落点的误差,为G星人抓住了这个万载难逢的机遇;而且他对地球人的分析是对的,如果地球人知道数十亿外星人(哪怕他们是地球人的直系后代)将要入住地球,绝对不会同意的,必将誓死抵抗,所以他协助帝皇组织了一次极为成功的突袭……为他的一生做一个梳理,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本能,符合G星人的最大利益,同样是功勋卓绝!
这些天来,褚文姬对自己进行了最严厉的良心拷问:如果她,或者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靳逸飞这些先贤,处在副皇的位置,他们会怎么做?会不会在权衡“利益”和“良心”之后,做出和副皇一样的决定?真的不好说。也许自己和鱼前辈下不了这个狠心,但姬人锐、阿比卡尔等肯定会的,楚天乐和靳逸飞也多半会。
想到这里她心如锯割,因为她的愤怒和仇恨曾是非常正当的,正义的,但现在她痛苦地发现,其“正当的”力度好像减弱了。
监禁已经七天,那位更换身躯的副皇陛下应该已经完全康复、身轻体健了吧。这些天,除了吉吉,没有任何人来探监,守卫也老是躲在视线之外,似乎G星人已经把这俩犯人忘掉了。第七天晚上,帝皇意外地来探监。他直接来到褚文姬的牢房,随从搬来了椅子,帝皇坐下,吩咐狱卒把关在隔壁的波波带过来。褚文姬坐在牢床上没有起身,平静地直视着帝皇,随后进来的波波则面色苍白地盯着父亲——他担心父亲带来了副皇颁布的圣杀令。帝皇冷冷地盯视着褚文姬,说:
“你是个没有理性的女人——但有血性。我欣赏你。”
说完沉默。波波的脸色更见苍白,他担心下一句是:“但我无法阻挡圣杀令。”褚文姬则神色如常。在瘆人的沉默中,帝皇忽然说:
“上次副皇侍卫和我及时赶到现场,是副皇用B脑通知的。但在通知之后他又紧急地加了一句:不得杀死凶手。”褚文姬和波波都大为震惊,这才恍然悟到,当时侍卫们赶到时,为什么没有去首先“击毙凶手”而仅是抢救副皇的头颅。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这个补充命令应该是在褚文姬开枪之后、而副皇尚未休克的极短瞬间发出的!这件事实让褚文姬心绪复杂,也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待副皇这个人。帝皇接着说,“副皇已经痊愈,他让我转告你:他饶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