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进行婚礼了。虽然当天就举行两皇的大婚未免仓促,但今天是耶耶大神复生的日子,又是耶耶亲自促成的婚事,所以教廷和皇室众人也都觉得顺理成章。婚礼进行前,妮儿让耶耶先到一个房间休息。侍从伺候耶耶沐浴,穿上妮儿为他准备的新衣。耶耶的身体四肢已经完全恢复,在屋里精力充沛地走来走去。人们常说“伟人只可远观”,确实不错。神圣的耶耶现在只是一个低矮粗胖的老头,白发飘拂,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走路一窜一窜的,不是尊贵者应该有的从容步伐。但妮儿对他有发自内心的崇敬。正因为他不是神力无比的神祗,而只是一位所知有限的凡人,他那波澜壮阔、丰富多彩的一生才更令人敬佩。
浴后进了餐,妮儿、禹丁和莫可作陪。这是耶耶复生后第一顿正式的饭,教庭御厨自然用尽了解数。耶耶恢复了好胃口,吃得风卷残云,口中却不停地贬损:
“这就是教廷的美味佳肴?可怜的莫可,看你都吃的啥东西啊。真留恋我年轻时在蓝星上吃的大碗扯面,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陪客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达宛车面”,想来是蓝星上有名的美味吧。妮儿笑着说:“怎么吃不到?你教我怎么做,我亲手做给你。”
“教也不行。我虽然把麦子带到了息壤星,但这儿的麦面已经不是蓝星上的味道啦。”
饭桌上禹丁向妮儿请示:“陛下,婚礼中你穿什么衣服?我此前为你备了婚纱,但现在你已经登基,恐怕穿帝服更合适。”
莫可不由看禹丁一眼——既然禹丁已经提前准备了婚纱,看来他也是宫廷政变的参与者,这一点不必怀疑了。不过,莫可微讽地想,那时这位参与者也许不知道,他将娶回来一位新教皇吧。莫可说:
“对,应该穿帝服。来不及的话,我倒有一套刚刚完工的新帝服。我与妮儿身高差别不大,应该能用的。”他开了一个玩笑,“除非你想把帝服改为裙装,毕竟你是耶耶教廷中第一位女教皇。”
妮儿立即说:“谢谢前皇陛下的慷慨。但今天我就穿禹丁准备的婚纱就行,今天我想忘了我教皇的身份,只记着我是世皇的妻子。至于今后教皇的帝服改不改裙装,我想用不着的。我说过,我以后的第一要务仍是物学弄求,教廷事务和世俗事务一并交禹丁为我打理,所以嘛,我坐在御座上的时间不会太多的。”
莫可看看世皇,笑而不言。禹丁当然不会相信妮儿这番话,但知道妮儿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再度给自己吃定心丸,便笑着说:“但职责在身,那个座位你是必得坐的。”他也开了一个玩笑,“我觉得还是得正式设计一种女式帝服。因为——你若还想穿当年那种半裸的时装,只怕是没这个福份了。”
众人都会意地笑了,大家都知道当年妮儿的癖好——爱穿很节约衣料的衣服,所谓“让每个毛孔都与与大自然相通”。妮儿不置可否,一笑而罢。她说:
“禹丁啊,请你记住,以后,凡是在私下场合,你我都要以名字相称。‘陛下’那样的官称太严肃,在饭桌上听见会影响食欲,在卧室听见会影响性欲。“
满座大笑,禹丁说:“好的,遵命就是。妮儿,有件事恐怕这会儿就得定一下,今晚的新房……”
他谨慎地点到为止。他已经在世俗皇宫为妮儿秘密准备了新房,但对于妮儿的新身份来说,是否去那里住,他不敢草率决定。莫可看看他,暗暗赞赏他的心窍玲珑。这个看似简单的事,实际牵涉到很多政治的考量,甚至政治上的风险。教皇与世皇通婚是从未有过的事,没人知道它该适用什么样的礼仪。不过,如果让妮儿随夫君回世俗皇宫,则难免会给人以“主次颠倒”的印象。何况妮儿初登大位,又是以非正常手段登基,纵然有耶耶大神的全力支持,新教皇的行止也该万分谨慎。更何况,莫可冷冷地想,也许新教皇对自己的夫君也不敢完全信任哩。妮儿还未回答,耶耶似不在意地说:
“新教皇刚登基,忙得脚不沾地,新房就设在教廷吧。莫可啊,你是主人,你为他们安排。”
他早就对妮儿交待过,婚礼之后要住在耶耶宫中。如此剧烈的权力交替,教廷肯定会有人意欲反抗。他们住在这儿,也就是让那个“泡泡”保留在这儿,耶耶可以通过高维空间,洞悉所有人的内心。至于世俗皇室那边估计不会有反抗,更何况世皇本人也要留在耶耶宫。莫可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从耶耶的决定也猜出了大半。他笑着说:
“我已经不是主人啦。既然有了新教皇,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儿,我的寝宫就用做新房吧。”
耶耶点头:“也好!妮儿,禹丁,你们就领受老教皇的好意吧。不过莫可你先别离开。告诉你吧,蓝星的时间是24小时为一天,我虽然到息壤星已经数万岁,至今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么漫长的夜晚,让我一觉睡七八十个小时,能把我急死。莫可,今晚你得辛苦一点,陪我说说话。明天我让禹丁为你安排好新的住处,你再搬走。至于耶耶我还是要回蛋房的,回蛋房前这段时间打算和你一直住在一块儿——以后我不想再掺和那俩皇帝的事。你是退位的教皇,我也差不多是退位的耶耶,咱俩肯定能聊到一块儿。禹丁,你安排的住处可得让俺俩满意。”
禹丁干脆地答应。莫可也笑着说:“那是我的荣幸。”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不是耶耶尊贵的布衣之友,而是——人质。耶耶大神和妮儿在攫取权力时一步一个脚印,但至少他们还给自己留足了面子,莫可已经知恩了。
耶耶说他还不适应息壤星漫长的一日,但这种长的日时也自有好处,能让他们在一日之内从容地准备婚礼。莫可召集了教廷的左右执事、司库、司礼等一众官员,让他们全力准备婚礼和新房。很多官员还不能接受教廷的巨变,对莫可的突然被迫退位内心不服,更对光身人女人当新教皇强烈不满。但——重生的耶耶大神就坐镇在那里,用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众人,谁敢有贰心?那位不怕死的诗人的例子摆在那里。虽然耶耶在最后关头饶恕了大不敬的诗人,但其他人可不敢再企盼同样的幸运。再说,连莫可七世本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变动,甚至为新教皇准备婚礼和新房,其他人又能怎样?他们只有在心中暗叹,顺从地开始忙碌。
另一件大事是教廷卫队的接收。这对押述来说并非难事。过去,作为世俗皇室的卫队统领,他与教廷卫队接触甚多,对卫队统领李比洛、千人长、百人长、甚至一些十人长都很熟悉。教廷卫队和世皇卫队都有同样的弊端:光身人军人即使再能干、再忠心,也只能干到十人长的低级职位(只有一位光身人盖吉凭卓越的才干当上了百人长),而百人长以上的职位都由卵生贵族占据。偏偏卵生贵族中愿意当军人的不多,他们更愿干其它不那么辛苦、更加逍遥自在的活计,这就决定了卵生人军官大多数是庸材,像押述和李比洛这样的精干军官是极少数。这样的弊端押述早就清楚,但积弊已深,而且是缘于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实,不可能有解决办法。可现在呢,一夕之间,耶耶把它彻底解决了。
押述同李比洛去办理交接。路上李比洛讥刺地说:
“恭喜你啊押述统领。你带头向新教皇表了忠心,从此将是那位光身人女教皇的第一近臣了。”
这番话内蕴恶毒,不光是说押述善于投机,也隐指押述与新教皇的肉体关系。押述平静地说:“这是命运吧,当世皇派我去干那个苦差使——担任考察队的卫队首领时,这个命运就决定了,我没得选择。咱们都知道新教皇是谁一手扶上去的。如果不服,除非……”李比洛顿时汗流浃背。押述说得不错。如果有人想反抗,除非反抗耶耶大神本人。谁有这个胆量?连在心中想一想都是死罪。押述接着说,“新教皇让我当教廷卫队统领,我说谨遵圣命,但要对原统领李比洛做出满意安排,我个人建议他换任世皇的卫队统领。新教皇和世皇都给了我这个面子。”
李比洛羞愧无地:“押述兄弟,哥哥刚才说话太混帐,你别跟我这样的混人一般见识。我记住兄弟的恩情。”
“咱弟兄多年交情,说这些就生分了。记住,咱俩互相帮忙,稳住两个皇室的大局,也就保住了咱俩的前程,甚至是保住了咱俩的身家性命。老哥你千万记住我的话!”
李比洛凛然点头:“哥哥记住了。”
到了教廷卫队驻地,李比洛集合了全部人员,厉声宣布:
“耶耶大神重生后册立了新教皇,新教皇命我与押述统领的职务互换。我请求弟兄们服从新统领。谁对新统领忠心,就是给我面子;谁要跟押述统领过不去,就是和我李比洛过不去!现在请押述统领训话。”
押述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语气平和地宣布:“耶耶大神重生后发布的第一条谕令就是:对卵生人和光身人一视同仁,从此光身人在职务上的升迁再没有任何限制。所以,所有出身光身人的弟兄们,只要有本事,你们就可劲儿干吧。”
队伍中一片欢呼声——当然,都是士兵和十人长,卵生人军官则面面相觑。押述又干脆地宣布了任命,把一大批光身人的十人长提升为副百人长、副千人长,光身人出身的百人长盖吉提升为千人长。这回没有欢呼,但所有被提升者都目现异彩,而卵生人军官则目光阴郁。押述说:
“耶耶大神的谕令中有一条:不得剥夺卵生人的财产。我自作主张加一条:至少在五年之内,不得免去卵生人军官的官职。我本人就是卵生人啊,希望我的光身人部下能谅解我这点私心。但我不敢保证五年后这个命令还有效。所以,我的卵生人部下,如果想保住你们的职位,那就得从此振作精神,干出个样儿来。”他的态度转为严厉,“坦率说,我,还有李比洛统领,早就知道,你们中好多人算不上是合格的军官。你们得记住,过去那种养尊处优、混吃混喝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谁敢消极怠工,贻误圣命,我能饶得了你,新教皇饶不了你;新教皇饶得了你,耶耶大神饶不了你,大神可是神目如电!”
他的威严慑服了众人,尤其是卵生人军官。然后他的态度转为霁和:“我相信兄弟们,无论是卵生人还是光身人,都会干好的。现在,成越和盖吉,”他点了两位千人长,其中成越是卵生人军官中比较能干的一位。“你们负责安排好两皇新婚之日的巡逻,这是本统领履职后下派的第一件任务,相信你们会干好,我就不插手了。”
李比洛对新统领的手段衷心佩服,也有点汗颜。他与部下告别,押述陪他到世俗皇室卫队驻地办交接。这边有世皇的谕令,交接相对轻易。交接之后押述立即回到耶耶宫,他毕竟放心不下。检查之后他放心了,两位千人长代行统领之权,已经把皇宫的守卫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向懒散的卵生人军官也打起了精神。押述口头嘉奖了两位军官,又向妮儿教皇作了禀报。
婚礼的筹备很迅速,到了当日的第五个白天,盛大的婚礼在耶耶宫大厅中举行。这是从未有过的两皇的婚礼,又有耶耶大神的亲临,可以说是万年唯有的盛事。此前,为了迎接耶耶大神的复生,教廷诸贵和皇室百官已经基本汇集于此,所以婚礼就不必另发请帖了。只是这场婚礼太过突然,各人来不及准备礼物,妮儿和禹丁干脆谢绝了所有贺礼。只有皇后婉非早有准备,送来了贺礼,新婚夫妇笑纳了。婚礼中允许普通百姓进入耶耶宫,于是他们有幸目睹了耶耶大神的圣容——纵然从外表看他只是个貌不惊人的矮胖老头,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他身上散发着无形的威严和神性。虔诚的信徒们络绎而入,膝行上前,轮流接受耶耶的施福。但朝觐人数实在太多,于是耶耶大神不得不展现了神迹(借助高维空间):在某个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耶耶的手放在他们的额头,于是在万众赞颂声中结束了对耶耶的朝觐。
新郎穿着威严的帝服,潇洒倜傥,如玉树临风。但还是新娘最吸引众人目光,她身着绯红色婚纱,面庞明艳照人,笑容宛如春风,胸前波涛汹涌。夫妇俩向众人挥手,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和致礼。今天耶耶亲自任主婚人,但他其实一直斜卧在御榻上,笑咪咪地看着众人,婚礼进程实际是由教廷司礼主持。他引导新人拜了天与地,拜了神圣的朝丹天耶和耶耶大神(与以往所有的典礼不同,只有今天耶耶是以肉身出现!),也引导了夫妻对拜,但很聪明地抛弃了最后一道仪式:新娘向丈夫叩拜。虽然这是传统的习俗,但今日的新娘是教皇,教皇是不能向世皇叩拜的。他做对了,因为无论主婚人、证婚人还是一对新人,乃至来宾,都对这一道仪式的缺位没有反应。
然后是一项古老的仪式:夫妇交换火镰和匕首,同时交换鲜血。两位新人先交换了火镰,再用自己的匕首割破了指尖,滴在对方的脉门上,随后把沾着自己鲜血的匕首互换。这个仪式中不需要新人致辞,但妮儿深深地注目着禹丁,低声说:
“禹丁,我的夫君,我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
纵然是在新婚的亢奋中,禹丁心中还是泛出一波谐谑:教皇妻子这番话未免太谦虚了吧,实际上倒过来说倒差不多。当然这点谐谑是不能外露的,他庄重地说:
“妮儿,我的教皇和妻子,我会把忠诚和爱情一并献给你。”
妮儿微微一笑,与丈夫亲吻。禹丁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新婚之夜中,妮儿还会继续这个话题。
太阳已经西落,三个月亮中的仲月先出来,挂在东边天空。婚礼结束,新人送客人离开,按惯例要接受每个客人的祝福。由于客人多,这个过程会延续很长时间,耶耶对老教皇说:
“咱们两个老家伙可以提前离开了。你给我安排的房间呢,走,领我去休息。”
教廷左执事领他们到客房,耶耶让他把两张床安排在一间屋里,他要与老教皇好好聊一夜。左执事态度恭谨地照办,伺候耶耶上了床,然后富有含意地看看老教皇,老教皇照样用目光制止了他。左执事悄然退出。
耶耶已经很安逸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莫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是耶耶大神邀他共眠,但摊手摊脚睡在耶耶面前,总免不了渎神的味道。莫可已经干了多年的教皇,平时只习惯信徒们诚惶诚恐的目光、手足无措的举止,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样。当然,睡在床上的耶耶身上并未笼罩着神性和神光,只是一个相貌普通(他不敢说丑陋)的肉身凡人,但——在万千信众中笼罩着神性和神光的教皇,如果回到日常生活圈子中,也是这样的肉身凡人啊。耶耶看出了他的心情,哈哈一笑:
“睡下,睡下,你肯定也累了,咱们躺着好聊天。莫可,今天你不是前教皇,我也不是大神耶耶。咱们是两个活了一大把年纪、看破世道的老家伙,难得有缘聚到一块儿,好好说说心里话。快躺下,再给我玩那些虚礼我就要发火了!”
莫可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也确实累了,便舒适地躺在床上,当然,仍用“目视礼”看着邻床的耶耶。耶耶指指门外,夸奖道:
“你那个左执事不错,对你很忠心的。我知道,尽管是耶耶我亲自立的新教皇,他还是为你抱不平,两次瞅机会问你该咋办,说他一切听你吩咐。”莫可心中陡然一惊。左执事确实曾两次对他耳语过这句话,包括刚才,莫可都立即制止了他。这是谋逆之罪,左执事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自己也难逃厄运。但耶耶似乎浑不在意,“莫可我可没监视你。不过,我有天眼天耳,至少耶耶宫范围里的任何事情,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他呵呵一笑,“莫可啊,你别担心,我不会怪罪他的。我说过,总的说你是个好教皇,但我急着让孙女当教皇,对你很不公平。你,还有你的手下,心中有点怨恨是正常的。你坦白说,是不是有怨恨?你不要把话藏着掖着。我明白说吧,你把心里话藏得再严,我的天耳也能听见。”
既然是这样,莫可也就不隐瞒了:“好,谨遵耶耶的吩咐,今天我向耶耶披肝沥胆。我的确有点怨恨,但看了耶耶和新教皇的行事,我已经敬服了。我相信,这位光身人的新教皇肯定能很快站稳脚跟。大势已经不可逆转,我不会策划复辟,让我忠心的手下送命。我只求妮儿教皇善待卵生人,我想这点应该没问题。还有,只要妮儿不在物学弄求……科学弄求上走火入魔,对这一点我可没有把握。”
耶耶大笑:“我的前教皇啊,你知道不,我为啥急煎煎地要立妮儿为教皇?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干孙女,不是因为她是个漂亮女人,恰恰因为她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因为她信科学信得真诚!耶耶我今天给你透底吧,我重生之时正好赶上三月食日的天象,那件事儿一点儿不怪你,是妮儿精心安排的,以便借这个凶日震慑众人。”莫可十分震惊。“莫可,耶耶给你玩了点阴谋,你别记恨我。但三月食日的准确时刻是妮儿算出来的,使用的是教廷认作异端邪说的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学说。好,现在咱们比一比,你信奉耶耶教,说天体运行是神圣朝丹天耶的职权,但你无法预知三月食日的时间;妮儿信奉物学,能预知这些天象的时刻。你说说,谁的信仰更好一些?”
莫可无言以对。如果单单是这个例证还不足以说服他,他不会因某种“奇技淫巧”的偶然取胜而动摇他对宗教根深蒂固的信仰,但今天说这话的是——耶耶!正是他信仰的主体,是朝丹天耶的儿子,朝丹天耶指派的牧人,息壤人地上的父!莫非真如妮儿所说,耶耶并非神灵,而是一个来自圣星的物学家?莫可70年的信仰坚硬如山,但耶耶这番话已经把这座山震出了一条深长的裂缝。他沉默无语。
“莫可,你信仰亚斯白勺书,亚斯白勺书上的许多记载,尤其是前两章《蛋房记事》和《出蛋房记》上的记载都是正确的。卵生人是耶耶我用飞船从圣星上带来的,飞船是科学,你说它是神力也未尝不可。也是耶耶我在蛋房里把一群卵生崽子带到十二三岁,后来,蛋房的能量快要耗尽时,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狠心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其实蛋房的神力还保存着,让我活了这么多年。莫可,你给我背诵那段话,就是有关蛋房知识的。”
莫可流利地背诵:“我的卵生崽子们,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哪天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
耶耶半仰起身盯着他,尖刻地问:“背得不错,一字不差。但你信不信?你肯定说:信。既然信,为什么千岁以来,没有一任教皇去找这些知识?你是做得最好的,派了一个考察队,但也只是去找蛋房和耶耶的肉身。甚至还让尼微随身带着圣杀令,一旦考察队发现的事实太危险,就要杀人灭口。这是对耶耶的忠心吗?是一个耶耶教徒该行的善事?”
莫可面红耳赤,甚至汗流浃背!自从耶耶重生并突然让他退位后,他当然是满心愤懑,只是慑于耶耶的神威而勉强压制。后来,目睹耶耶和新教皇的行事,他的愤懑有所减弱,但内心仍然不服,是无奈和冷眼旁观。只有耶耶这番话一下子抽空了他的精神支柱,让他从精神上一溃千里。他羞愧无言。
耶耶哈哈一笑:“莫可啊,你也不必太自责。知道你的信仰很诚心,心诚者难免走火入魔。你办那些事都是为了耶耶教着想,若是耶耶我处在你的位置,肯定比你做得还绝。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咱们从头开始。告诉你……”耶耶忽然停止,精神入定,片刻后叹道:
“我说过,耶耶宫内发生的一切事,我不想知道都不行。你那位左执事这会儿正在和一位千人长密谋,想干点谋反勾当。我已经告诉妮儿,通知他俩自己滚到这儿来,领受耶耶的处罚。”
莫可对两人的命运只有长叹,但也无可奈何。耶耶随即抛开这件事,继续说:
“莫可,卵生人光身人都是我的崽子,我万里迢迢地带到息壤星,当然是想让你们过好日子。亚斯白勺书中那条记载是真的,蛋房里的确保存有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你们要是弄懂了,就有福了,就能成神了,可以长寿千岁,可以到星星中去遨游,可以有天目天耳,甚至可以也像我一样,把血脉后代播撒到其它星星上去。这些本领,你说是物学技术也行,说是神力法术也行。我早就急着把它传给我的傻崽子们,可惜学会这些本事也得有起码的悟性。我找了一代又一代,直到见了妮儿,才见到了要找的人。她是当今一流的物学家,虽然和蛋房中那些知识相比,她知道的连零头都算不上。可至少说,依她的悟性,她知道该如何学这些东西。莫可啊,我为啥急煎煎地把一个不错的老教皇撵下台,把一个光身人,还是女人,硬扶上台当教皇,你知道是啥原因了吧。”
他含笑看着莫可。莫可心中波澜汹涌。凭一位多年教皇的历练,他相信今天听到的都是肺腑之言,是历史的真貌。原来亚斯白勺书上的记载确实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让耶耶教的信徒,包括他,转换视角也不是太困难的事。现在,耶耶仍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祗,是息壤人的父亲,他用神力把息壤人从蓝星带来,播撒到息壤星上——只不过,他的神力不是超自然的、虚无缥缈的,而是通过物化的手段,仅此而已。过去教会说,信徒们可以通过虔信、苦修、接受天启等手段超凡入圣,现在则可以用学习知识、发展物化手段来同样达到。显然后者更容易,更可靠。
一生的信仰竟然被他信仰的主体——耶耶大神——亲手粉碎,他不由喟然长叹。当然,他也没有彻底宾服。以70岁人生的沧桑,他总觉得耶耶大神的做法有点——太硬,太躁、太急。他用强大的神力,利用耶耶大神的威望,硬生生地截住了一条大河的流水,又让它反向而流,这样陡峭的剧变,难免会造成堤毁人亡。这些话他藏在心里,不愿冲撞耶耶。可是他这会儿忘了,耶耶是有天眼天耳的。耶耶说:
“你在心里说,我的做法太硬太急,用句蓝星的话就是拔苗助长。我告诉你,拔苗助长当然是不行的,但蛋房知识库里确实有一万种让庄稼加速生长的办法,都是蓝星人用熟了的。你们要是学会,至少能让田里收成增加十倍。所以嘛,转弯陡一点也没关系,以后会顺当的。”
莫可笑着同意:“好的,莫可谨受教。反正我已经加入了教会科学院,我的余生都会花在对科学的弄求上了。”
那边的回答是雷一般的鼾声。
莫可不敢入睡。耶耶大神说他还习惯于“蓝星节律”,每8个小时睡眠后就会醒来,要莫可陪他聊天,莫可只好保持清醒,以求不在大神醒来时失礼。虽然听着他如雷的鼾声,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很难把这个矮胖老头(莫可不敢加上“粗俗”这样的贬意词)同信徒心目中罩着神圣光环的耶耶大神联系起来,但莫可世事洞明,思维清晰,断定这绝不是冒牌货。他是真耶耶,他近乎鄙琐的肉体散发着无形的威严。
耶耶睡得很香,莫可枕着双臂想心事(不知道耶耶熟睡中能否洞察他的思维?)。正如刚才说的,耶耶硬生生地截断了息壤社会之河的流向,甚至让它反向流淌,不知道此举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也许,耶耶描绘的前景(一个用物学手段造就的天堂世界)确实值得追求?它的美妙甚至超过了信徒心目中的天堂,如果真是这样,没人会在意它是来自耶耶的超自然神力,还是来自物学和技术。但莫可心中,在最深的地方,一直有恐惧和警惕,一个声音低声地、不停息地喊着,不要掉进去,那是魔鬼的诱惑……
外边有人叩门。莫可怕惊动耶耶神,连忙出去。原来是两名卫士押着左执事和一位千人长来了,来接受耶耶的惩罚。两人都被牢牢绑着,神态极为狼狈,更浸透着恐惧。他们不敢设想神力无边的耶耶会怎样处罚自己。见到是老教皇出来,他们的恐惧中迸出一丝希望,但莫可只有苦笑。他的身份半是清客,半是人质,没有资格为两人求情的。忽然听耶耶说:
“不用打搅我的睡眠,你来处置吧。”
莫可愕然四顾。耶耶当然没有在身边。那么,是自己的幻觉?不像。但无论如何,他不敢凭“脑中的声音”来行动,否则等耶耶醒来后他该如何交待?他听见耶耶格格地笑了:
“没错,是我在说话。我在睡觉,也能借助高维空间对你说话。你自己处置吧。告诉他们,耶耶我只饶这一次。”
莫可不再怀疑,对卫士说:“松开绑绳吧。”卫士尴尬地看着前教皇,不敢听他的命令,但也不好意思拒绝。莫可温声说:“是耶耶的意思,他正在屋里睡觉。”他转身对两个犯人说,“耶耶说,他只饶恕你们这一次。左扫事,千人长,我谢谢你们对我的忠心,但不要以卵击石了。耶耶神目如电,对你们的秘密策划全都清楚。”
卫士们信服了莫可是奉命行事,解开了二人的绑绳。两人向莫可叩谢,也隔着房门向屋内的耶耶叩谢,心灰意冷地离开。
在由教皇寝宫改成的新房内,一对老情人尽情享受了初夜(作为夫妻的初夜)。在情热中,禹丁一直命令自己保持着清醒。怀中的妮儿已经不是当年的光身人物学家了,而是地位尊贵、智计殊绝的教皇。他相信妮儿仍挚爱自己,但既然她已经置身于权力场中,权力和利害肯定会重于爱情。当然,眼下两人的利害是一致的,但这种盟友关系很容易就会转为敌人……妮儿在他耳边说:
“禹丁,我的爱。今天我不满意啊,你的表现比当年那个疯狂的情人差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