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世皇禹丁五世也隆重地行了大礼。起身时与妮儿会意地交换目光,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后,耶耶的圣体被请出来,安放在教堂大厅的御榻上,阳光透过透明穹顶洒在他身上。对以下的程式如何进行,教皇有些惶惑,须知对有千岁历史的教廷来说,尽管对礼仪有严谨而全面的规定,但耶耶重生大典却是第一次!没人知道该如何唤醒耶耶。他悄悄唤过尼微和成吉询问,两人摇摇头说:
“陛下,我们也不清楚,一切都是妮儿同耶耶的元神直接交流和商定。但据妮儿老师说,耶耶的重生是自主的,一点儿不需外人的助力。”
此时,耶耶安详地睡着,妮儿在他榻前瞑目肃立,口中喃喃,似乎在用灵识同耶耶交流。高大的教堂大厅里鸦雀无声。尽管教廷诸贵对光身人出身的妮儿心怀轻视,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立在耶耶身边的妮儿已经具有无比的威严。妮儿把眼睛睁开了,没有说话,似有所待。少顷,苏辛和教廷的司星官匆匆跑进来,司星官在教皇前跪下,气喘吁吁地说:
“陛下,亚斯白勺书中描绘过的奇景真的复现了!从外面看,高大的教堂已经蜷缩在一个无形的球内!”
大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司星官的禀报,不由抬头观看。不,没有变化,教堂从内部看仍一如既往,高高的穹顶仍是那样巍峨。但司星官当然不会浪言,也就是说,教堂的内部景观和外部景观已经割裂,一如亚斯白勺书中对蛋房的描绘,这真是惊人的神迹。所有人,包括教皇和世皇,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之色。妮儿声色不动,但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她和耶耶当时不敢期望这个“神迹”肯定出现,但它最终还是出现了,这是一个好兆头,使她的计划得到一个额外的助力。她同耶耶无声地交流后,高声宣布:
“请诸位静默,耶耶要重生了!”
大厅内极度肃静,几千双眼睛盯在耶耶的圣体上。在这当口上,最紧张的当属妮儿。在场众人中只有她(加上苏辛)知道耶耶并非神灵而是肉胎凡身,她不知道一觉睡了百岁的老人能否顺利重生。好,他醒了!耶耶的眼睑颤动着,慢慢睁开,先把目光聚集在妮儿身上,唇边绽出笑意:
“我认出——你是妮儿。来——扶耶耶起来。”
他的声音微弱,时断时续。语调比较怪异,但人们都听得懂。妮儿热泪盈眶,赶紧上前扶着他慢慢坐起来,靠在软垫上。厅内众人,包括教皇和世皇,听到耶耶醒后第一个唤的是妮儿,对妮儿在耶耶前的特殊地位再无怀疑。耶耶的目光扫过前排的诸人,在教皇身上停住。他微笑着说:
“你是——莫可七世。我知道,你——干得不错。”教皇趋步上前,恭谨地行了大礼。耶耶的说话开始变得流畅。“你品德高洁,对百姓宽厚,还全力推进一夫一妻婚姻,我很赞赏。只是,”他的脸色冷下来,“教廷把子民分成高贵的卵生人和卑贱的光身人,让我不高兴。两种人都是我的娃崽,为啥亲一边疏一边?”这番突如其来的责备让教皇很是震惊,但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边,“莫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耶耶,还有神圣的朝丹天耶,也都是光身人?”
全场震惊。能够走进教堂大厅参加典礼的,除了妮儿、苏辛和少量侍卫外,全部都是卵生人。这些贵族代代相传,已经把卵生人的尊贵看得天经地义。他们绝对想不到重生的耶耶会指责这件事,而且——耶耶本人就是光身人!在震惊的沉默中,尼微趋前在教皇耳边低语:耶耶说的是真的,他和成吉都亲眼见过耶耶是大肚脐。这更让教皇无语。耶耶说:
“朝丹天耶对此更不高兴。不过,这是前代留下的坏习俗,责任不能让你一人扛。以后再说吧。”他把目光转到禹丁五世身上:“来,你过来。我知道你是禹丁五世,你这一任世皇干得也不错,不打仗,不折腾老百姓,让他们有饭吃。”
世皇忙趋前行礼,担心耶耶也会在夸奖之后转为责斥,比如耽于嬉乐,疏忽政务,但耶耶没有说这些。其实人群中最担心的是——妮儿。近来的接触中她已经非常了解耶耶,正如他自称的,他是个“粗人”,性格草莽,不一定玩得转政治搏弈。虽然对耶耶重生后该说些什么,他俩已经仔细筹划过,但她仍担心耶耶会说出什么漏风的话。不过,就眼前情形来看,耶耶的表演相当不错。关键是他有一种不言而威的气势,令众人在无形中就被慑伏。这种气势是他在数万岁人生中修炼出来的,这种阅历普天下唯他独有,连教皇也无法企及。妮儿轻声说:
“耶耶刚重生,不要多说话。请进点流食,休息一会儿。”
教皇忙令人呈上早就备好的流食。耶耶靠在软垫上慢慢呷着,不在意地扫视着人群。他的目光落到哪儿,那儿的众人就恭谨地垂下目光。他的目光向上扫视,那儿是透明的穹顶,太阳高悬在中天,正当亭午时分。耶耶忽然一愣,盯着太阳仔细观察,良久之后他收回目光,苦笑道:
“莫可啊,你可真为我的重生选了一个好时辰。”他指指天上,“马上就会有一次三月食日了。”
满场皆惊。息壤星有三个月亮,日食是很常见的天象,但三月食日这种天象极为罕见,被普遍认为是凶兆。教皇偏偏选中这个时辰请耶耶重生,确实犯了大不敬罪。但这个日期并非莫可所选择,而是根据考察队的日程而随机决定的,如果说责任,只能由妮儿来承担。但——耶耶已经把话撂前边了,谁敢与耶耶争辩?而且由谁来负责倒是小事,眼下众人更为担心的是:故老相传,这个凶兆一定会带来灾难。果真如此,会是什么样的泼天灾难?耶耶看看大家,平和地说:
“星体的运行归朝丹天耶管,我也没力量改变。不过你们不必担心,幸亏我正好醒了,就由我来做一次禳解吧,朝丹天耶总会给我面子的。”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肯定是在用灵识与朝丹天耶沟通,众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尤其是教皇。没人知道,此刻众人中最忐忑的正是耶耶本人。他对科学非常信服,但对息壤星眼下的科学水平还没数。妮儿推算的时间真的准确吗?如果不准确,三月食日不出现,他也准备了应急方案——宣布三月食日的天象已经被他禳解,当然,这样的空口白话,效果会大打折扣。心中忐忑的人还有一个世皇,密谋的知情者。他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个天象的准确时间,所以耶耶此刻的言行肯定是演戏,至于效果如何,就要看妮儿的计算是否准确了。
大厅内是坟墓般的死寂,是上千个惨白的面孔和上千双恐惧的眼睛。在沉重的氛围中,耶耶忽然心中一喜——日食果然开始了。红色的太阳缺了一块,然后是两个缺口,三个缺口。黑影向太阳中心推进,慢慢把太半个太阳吞食,白天迅速变成了黄昏。教堂高大的穹顶下栖息着很多鼠蝠,它们以为黑夜到了,叽叽地飞出来,在人们头顶盘旋,这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众人把希望寄托在耶耶身上。在千双目光的聚焦中,他喃喃地念诵着什么,口唇微动,频率越来越快。当太阳只剩下不连贯的弧线时,人们的恐惧也到了顶点,这时耶耶开口了:
“孩子们,不用担心了。日食将很快结束,朝丹天耶已经许诺,尽管他没取消三月食日,但它不会带来灾难。”
大厅内是千人如释重负的吁气声。多亏耶耶的禳解,虽然遇上千岁一见的凶兆,但灾难将与息壤人擦身而过。但耶耶不让大家有工夫喘气,紧接着说:
“我刚才说过,莫可七世这任教皇干得不错,只是未能善待光身人,惹朝丹天耶不高兴。莫可啊,你年纪大了,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我建议你任终身名誉教皇,永远享受子民的敬仰,朝丹天耶也会喜欢。莫可七世,你的意见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教皇,脸上的刀疤似乎变得狞厉。众人震惊无措。事发突然,教皇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退位。但他不敢反抗。这是神圣的耶耶当面说的,金口玉言,还是朝丹天耶的意见。何况上天正以凶相示警,如果他反抗,继之而来的恐怕是血光之灾。他略微思索,平静地说:
“耶耶既然作出圣断,莫可必当服从。只是容教廷挑选……”
“至于新教皇,就由妮儿担任吧。朝丹天耶说,该由一个光身人担任教皇了,这是对数百岁以来光身人所受苦难的补偿。但是妮儿,”他转向妮儿厉声说,“你登基后必须平等对待卵生人和光身人!不许干涉两种人通婚!还有,卵生人的财产不许剥夺!”
在场的卵生人贵族绝对想不到,耶耶会任命一个光身人女人来当教皇,极度震惊中开始滋生愤懑。但没人敢公开反对。因为此前已经有了足够的铺垫——大家知道妮儿甚得耶耶的喜爱,被耶耶收养为圣孙女;知道朝丹天耶和耶耶都是光身人。还有,“三月食日”的凶恶天象还在头上,如果此时忤逆耶耶,也许太阳永远不会出来了。在众人的惶惑迟疑中,尼微、押述、成吉、苏辛齐齐向妮儿跪下,齐声说:
“我们拥戴妮儿为新教皇!”
耶耶把严厉的目光转到世皇身上。禹丁此时的震惊不在教皇之下,内心中激烈搏斗着。他虽然事先参与了妮儿的密谋,但并不知道妮儿会任新教皇。现在,他头上仍将有一个教皇,甚至是权力更大的教皇,这个前景他当然不会喜欢。这时,妮儿声音朗朗地说:
“我在耶耶面前发誓:如果我任教皇,必善待卵生人和光身人。还有,我将把精力用在物学弄求上,教廷事务和世俗事务将全部交世皇代管。”
禹丁知道妮儿这是在向他表态。虽然口头上的表态并不可靠,但在这种局势下也不容他做出别的选择,于是他在心中叹息一声,也上前跪拜:
“禹丁谨遵照耶耶的圣训,拥戴妮儿为新教皇!”
禹丁表示拥戴后,大局基本已经决定。世俗之皇虽然是由教皇加冕,但现任的世皇握着世俗权力,包括军队,在眼下局势中有足够的份量。耶耶撇下老教皇,对众人厉声说:
“在场众人都来向新教皇参拜!”
场内众人被耶耶慑伏,顺从地向妮儿参拜。至此大局已定,妮儿走向莫可七世,低声说:
“陛下,我谨向你发誓,必尊敬和善待你,善待卵生人,也善待所有信众。”
莫可世事洞明,到此刻已完全理清了事情的脉络,知道他落入了一个事先准备的精致陷阱。但反抗是无用的,关键是——这明显是耶耶本人的意愿。要想改变,除非你否定耶耶本人,但那也意味着把耶耶教的合法性连根拔除了。甚至这还是朝丹天耶的意愿,否则,不可能正好在今天以“三月食日”的天象来示警。数千岁来神圣的耶耶一直活在亚斯白勺书中,今日重生后却与教会一向不大喜欢的物学家勾手,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也许——妮儿从前的推理是对的?莫可曾听过密报,说妮儿在她的课堂上说,她认真弄求了亚斯白勺书,发现耶耶很可能并非神灵,而是蓝星的物学家,是他指挥飞船把息壤人播撒到这个星球上。这种荒诞说法当然是亵渎神灵,但妮儿没有对外散布自己的观点,依照惯例,宽厚的莫可没有降罪于他。莫可当然熟读亚斯白勺书,只是从前是戴着宗教的有色镜。现在,如果换用另一种眼镜,那么,亚斯白勺书中诸多记载的确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否则,你就没法解释神圣耶耶对物学家妮儿如此的偏爱!
莫可对这个陷阱的设计者不能不佩服,各个步骤环环相扣,一步紧一步,令对方根本不及反抗。耶耶刚才还令新教皇推行一条新政:允许卵生人和光身人通婚,这个改变虽然眼下看不出效果,但从长远看,其实是卵生人的灭顶之灾。据历史记载,息壤星人卵生人曾占多数,后来光身人逐渐增多,现在已经两倍于卵生人。原因很简单——无法严禁卵生人男人去找大胸脯的光身人女人寻欢作乐,但一旦他们有了后代,百分之百都是光身人,这就导致光身人的数量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增加。如果再放行两种人的通婚,那卵生人的比例会更快地下降。他敏锐地提前看到了这个危险,但无法可想。可以说,卵生人的统治本来就是沙砌的塔楼,只要有人抽走一块基石,它的坍塌就无法避免了。他苦笑着低声道:
“妮儿,我相信你的誓言。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嘛,一点儿不担心自己的晚年。非常庆幸啊,教廷过去一直被丑陋的老男人占领,从现在起总算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教皇。我现在担心的是——教堂的帷幕不会被你的目光点燃吧。”
妮儿暗暗佩服这个“老男人”,在这样的时刻还有心调侃。她笑着说:“谢谢你对我容貌的夸奖。我力求我今后的功绩也能得到你的赞誉。”
“但是妮儿,我的新教皇,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请讲。”
“我猜你孜孜努力来夺得权力,并非为了权力本身,而是想发展你的物学,发展你的生物演化论、日心说和唯物论,是也不是?”
“没错。它们是宇宙的真理,不应在宗教的桎梏下枯萎。我的旧教皇,你不认为教廷过去滥用权力压制它们的发展是错误的吗?公平地说,在诸任教皇中,你对物学是最宽厚的,但也仅限于把物学家当作弄臣。”
在妮儿犀利的反诘之下,莫可七世无话可说。他机敏地转换了角度:“我从未干涉物学弄求,只限制它们对宗教信仰的毒害。妮儿,我过去对你说过一句话: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可怕的。妮儿,你有敬畏吗?”
“我当时已经回答过的:我敬畏大自然。”
莫可七世轻轻摇头:“不,这种敬畏太空泛,大有即大无。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把这种大敬畏转化为人生中的小敬畏。比如,你这次精心编织了一个陷阱,让我,恐怕还有你忠心的情人禹丁,都掉了进去。在编织陷阱时,你有敬畏吗?”
妮儿对他的呦呦不休开始不耐烦,怒声说:“我有的!我的敬畏就是:虽然不惧玩弄权术,但它必须服从一个纯洁的目的,我的作为要符合息壤人的长远利益!”
对妮儿(新任教皇)的发怒,莫可七世立即低下眉眼,表示服从。但他狡黠地瞄她一眼,低声说:
“妮儿啊,我赢了。”
妮儿一震,知道莫可七世的潜台词是:“你已经开始用权力来压制我的说话自由,所以在这场辩论中是我赢了。”不,他的潜台词还不至此。他的赢是因为戳到了自己的疼处,因为,在这场夺权斗争中,妮儿考虑的只是取胜,确实没有任何道德或亲情上的顾虑,比如说,在把自己与世皇的情爱也用做工具时,她从来没有犹豫。此时,在她对旧教皇的恼怒之中也掺杂着敬佩,这个老绅士在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但精神上并未被打垮,还保持着令人不能小觑的尊严。
耶耶不耐烦地唤了她一声。那是在提醒她,大局初定,此刻不能分心,不能被老教皇的铁口利牙搅乱心神。妮儿不再理莫可七世,回到耶耶榻前,面向众人宣布了几项任命:任命尼微为教廷总管,成吉为御医总管,两人拜领了。然后她笑着问禹丁:
“尊敬的世皇,这些年来我已经离不开押述的护卫了。能否请你割爱,让押述做我的卫戍统领?可以让教廷卫队统领李比洛接任押述的职位。”
在这样的场合禹丁没有拒绝的余地,何况让押述掌握教廷军权,总比一个陌生人来干要好,便慷慨地同意。妮儿宣布了对押述的任命,笑着说:
“押述,向你的老主人告别,从此把忠诚献给我吧。”
押述过去向老主人行了大礼,然后回来,向新主人庄重行礼,宣誓效忠。妮儿继续宣布:
“耶耶告诉我,蛋房中藏有知识的宝库,十辈子都学不完。这是最宝贵的财富,当然必须掌握在尊贵的教会手中。我宣布从今天起建立教会物学院,不,教会科学院,耶耶说这个名字更好。我本人兼任院长,由苏辛任副院长,所有教会神职人员均自动转为科学院成员。你们要用毕生精力破译这些知识,并把它们服务于人类。耶耶说,如果做到这些,那么息壤人就会具有神的力量,能飞上九天,潜入深海;能轻易与万里之外通话,能看到遥远的星体;能吃到神灵们才有资格享用的美食,能用医药永远赶走病魔……耶耶,你是这样说的吗?”
耶耶笑着点头:“我是这样说的,但你转述的太少太少,那只是科学法力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的娃崽们啊,你们曾信仰耶耶教,崇拜伟大的操蛋……朝丹天耶和他的儿子耶耶。今天我坦白告诉你们,其实你们错了,你们信仰的是树枝而不是树根。因为你们的耶耶信奉的是科学。科学最实在,不玩虚的,能给所有人带来真正的实惠,比耶耶教管用。以后耶耶教干脆改称科学教,好不好?”
妮儿一愣。这番话属于耶耶的临场发挥了,超出了此前的策划范围,并且有点过头。她连忙机巧地转圜:“耶耶虚怀若谷,更令我们钦敬。但耶耶教的名字不能改,我们仍然崇拜伟大的朝丹天耶和他的儿子耶耶。”
妮儿考虑到这次的夺权太过轻易,也许宗教势力在日久醒悟后会凶猛地反扑。到时候该如何反制?要知道,耶耶虽然重生,会全力护佑她,但耶耶并没有无边神力,不能举手横扫千军——那样的神器是有的,但目前还睡在蛋房的电脑内。至于她与世皇的政治结盟乃至婚姻结盟,也不是完全可靠。所以,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必须继续把耶耶供奉在神位上。
大厅众人都被妮儿和耶耶描绘的前景所迷醉,人们山呼万岁,伏地叩拜。在众人喃喃的赞颂声中,妮儿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是老教皇:
“妮儿陛下,我的新教皇,我也能参加教会科学院吗?”他笑着说,“虽然我年迈脑衰,但我会用十倍的努力来弥补它。”
妮儿知道这是莫可七世的隐晦反抗,他想弄懂科学,这样才能从内部反对它。但妮儿完全不担心,她相信科学的力量,只要莫可七世沉浸于科学典籍,他就会比照出亚斯白勺书的粗陋俚俗、前后矛盾,甚至建立起像她一样的信仰。她热烈地说:
“再好不过了。前皇陛下,我会在科学院为你安排一个尊贵的职位……”
“不,谢了,我不需要任何职位。我将是一个最普通也最勤勉的学生。”
妮儿笑着说:“好的,恭敬不如从命。但今天你得担任一个职位——看哪,日食已经结束了。有了耶耶的禳解,息壤人必将安然无事。在这个欣喜的时刻我还想宣布一则喜讯:我和禹丁五世将借耶耶重生的喜庆举行婚礼,这是教会和世俗皇室的联姻,是卵生人和光身人的联姻,它定会带来息壤星的千岁和平。前皇陛下,耶耶已经答应做主婚人,我和禹丁想请你当证婚人。”她说,“尊敬的前皇陛下,你一向不顾卵生贵族的反对,大力推行一夫一妻制,耶耶说他很赞赏。但我和禹丁的婚姻无法遵照它,因为历史情况,我将和原皇后婉非并列为后。对不起了,这是特殊情况,请你通融。”
她走近禹丁,笑着偎在禹丁的怀抱里。禹丁则心情复杂。没错,两人的婚姻,以及对原皇后的安排,都是预先秘密商定过的。但这位看起来小鸟依人的妮儿在执行中过于强势,连婚礼日期都是由她代为宣布。这令禹丁不快,但也无法反对。事情走到这一步,他比妮儿更需要这桩婚姻,何况这一切都是出自耶耶的主意,谁敢忤逆耶耶大神的圣意?禹丁是个聪明人,不会因心中的小小芥蒂而影响政治大局,便笑着搂紧妮儿,默认了她的安排。
刚才莫可七世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精致的陷阱,但到这会儿才真正知道,陷阱是何等精致。原来,连女教皇与世皇的联姻都早已策划好了。如果二人真正联手,那他们的权力就稳如磐石了。他在心中长叹一声。他还没有死心,想凭借多年的威望做“最后一搏”,但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他温和地说:
“没关系的,一夫一妻制尚未严格执行,何况是这样的特殊情况。耶耶,我很荣幸做他们的证婚人。”
妮儿在人群中找到两位熟人:诗人和乐师,便笑着说:“还有你们两位,一定得参加我们的婚礼。”
乐师高兴地答应了,但诗人的态度令妮儿意外,他冷淡地说:“尊贵的新教皇,这是命令还是邀请?”
“当然是邀请。”
“那我就要告罪了。我马上就要离开教廷,离开王城,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至于我离开的原因也不妨告诉你——文学和音乐马上就要死亡了,被扫地出门了,既然这样,倒不如及早离去。”
妮儿定定地看着他,这位曾经的情人,曾咏叹过“你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墙”的诗人,叹息道:
“怎么会呢?新教皇怎么会把文学和音乐扫地出门?何汉,我还期望你为我写一首新诗呢,我也不在乎诗里是否有‘让那话儿坚硬如枪’的调侃。诗人,你对我的误解竟然这么深吗?”
诗人摇摇头:“不,我不是针对迷人的妮儿,而是针对一位物学家教皇。我记得老教皇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没有敬畏的物学是可怕的。我想补充一句:没有敬畏就没有文学和音乐。”
“是吗?这真不像风流浪子何汉说的话。”妮儿淡淡地讥刺,“你那首‘坚硬如枪’的诗里也有敬畏?”
“对,有对男女性本能的敬畏,对男女之爱的敬畏。如果像你的生物演化论所说,男女之爱只是大自然为保证生物繁衍而发展出的技术措施,那我的诗心就死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可是,我不能为了保护你的诗心就叛逆物学真理。动植物的性确实是大自然为维持生物繁衍而进化出的技术措施,只是人类把它诗意化了。诗意化并非坏事,你尽可为它描绘七彩外衣,但外衣并不代表本质。诗人,那我就不挽留你了,请到大自然中自由地行走,为你心中的敬畏感而歌唱吧。我觉得,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生活。”
诗人过来对莫可七世行礼。他虽然是教廷御用诗人,但一直享受“进殿不拜”的特权。这会儿他仍是长揖为礼,庄重地说:
“陛下,我要走了,要到田野中流浪,为昆虫畜兽的性爱而歌唱,为七彩的云霞而歌唱。我也会让一位开明仁爱而蒙受不公命运的教皇永远活在我的诗里。”
莫可七世微笑着回礼:“诗人,你只用为大自然歌唱就行啦,再见。”他不想让诗人因为“政治”而获罪,这句话是隐晦的善意规劝。
诗人与老教皇告了别,完全不理睬新教皇及御榻上的耶耶,扬长而去。忽然殿上一声沉喝:“站住!”是耶耶。他冷厉地说,“你这个大胆的家伙,竟敢对耶耶不敬?”
就在耶耶怒喝之前老教皇已经心中凛然,诗人的举动确属对耶耶的大不敬,这是死罪。他正在想办法为诗人缓颊,耶耶已经高声喊:“来呀,妮儿,用电鞭鞭这小子,鞭到他对新教皇服软为止。他若一直不服软,就鞭死他!”
诗人面色苍白,但强自镇静,倨傲地挺立着。妮儿知道耶耶是想杀人立威。她不忍心诗人送命,一边从苏辛手中接过电鞭,一边用目光频频向耶耶求情,但耶耶浑似未见。两名侍卫过来,剥下诗人的上衣和鞋子,妮儿举起了电鞭,但目光还在向耶耶求情。耶耶阴森森地问诗人:
“小子,你服不服?快向新教皇跪拜!”
诗人此时肝胆碎裂。圣书中描述的电鞭随耶耶来到凡间,而自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这真是“不世之遇”啊。但他横下心,冷笑一声,抬眼望天。耶耶暴怒地喝道:
“鞭死他——谁敢为他求情,照样处置!”
妮儿在心中悲叹一声,知道诗人今天恐怕难以幸免了。她狠心抽了一鞭,诗人立即倒地,浑身抽搐。妮儿再度扬起鞭子,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她想恐怕只有世皇还能劝动耶耶,便用目光向世皇示意。世皇看到了,略微犹豫,趋步上前对耶耶耳语一会儿。耶耶一直脸色阴沉,最终勉强点点头。世皇走过来,俯下身对诗人低语。不料诗人竟然高声喊:
“莫再叨叨了,一死何惧!”
满座皆惊,知道诗人这回肯定没命了,众人都看着耶耶。耶耶面色冷厉,起身向诗人走去。地上的诗人虽然已经横了心,此刻也难免惊惧,他已经尝到了电鞭的威力,不知道神力无比的耶耶会如何折磨他,叫他求死不能……但局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耶耶忽然放声大笑,指着地下的诗人说:
“这臭小子!有点臭脾气,倒蛮合我的脾胃。禹丁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杀他,让他快滚,莫要留在这儿惹我生气,也冲了婚礼的喜庆。”
然后心平气和地回到御榻。禹丁心中感激,知道耶耶大神是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莫大的人情送给他了。他拉起诗人,低声笑骂:
“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快滚快滚!”
局面急转直下,幸免一死的诗人倒愣住了。他被世皇用力拽着,脚步踉跄地离开。出门时他忽然挣脱世皇,回身朝御榻方向跑来!众人的心再度提起,不知道这个疯诗人又要耍什么疯。但诗人的举止出人意料,他忽然跪下,心甘情愿地向耶耶行了大礼,又转过身,向新教皇妮儿行了大礼。妮儿忙把他搀扶起来,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往日的情意……诗人长笑一声,扬长而去。
耶耶笑微微地看着诗人离去,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赏。-
教堂大厅中原是一片血雨腥风,但风雨转瞬即逝,化为艳阳普照,和风习习。老教皇心中感慨,对耶耶的行事多了几分敬服。还有一个想法是——恐怕大势真的不可逆转了。旁观耶耶包括妮儿的行事,心思周密,智计过人,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慈悲心肠,尽管他们是用宫廷政变的手段上来的,但肯定能把握住局势,收服人心。莫可七世自认是一个好教皇,在位十一岁(110息壤年)推行了不少善政,四海宾服,但现在看来,新教皇应该也不会差吧——只要她不在发展物学上走火入魔。莫可七世在心中长叹一声,彻底放下了“他日或可复位”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