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人锐深深看看她:“有句老话说,意识不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美貌。今天我可以说,意识不到自己高尚的鱼乐水才是真正的高尚。试想,如果民众和企
业家把钱捐给你们这样的四人组合,他们是否会非常放心?”
鱼乐水痛快承认:“那倒是。我们四个有无能力干成什么事且不说它,但决不会把捐款私吞一分一毫。”
“所以——担起历史交给你们的责任吧。我先说服了你,咱俩再共同说服那三位,然后,先成立个基金会……”
“基金会?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叫‘乐之友基金会’——我俩名字中都有一个‘乐’字。是北京青年报葛总编号召的募捐,原来的目的是为天乐治病,但没想到募
到的金额太大,有几个亿,我们不能把这么多的钱据为己有,就成立了基金会,准备用于公益事业。”
“噢——我知道募捐的事,不瞒你说,我还捐了钱呢。但我同样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金额,也不知道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基金会。这么说,你们实际已经走到我前边啦
。”他略为思考,“如果这件大事定下来,以后我会找葛总编谈谈基金会的事。”
“再往下怎么做?”
“有了钱,就要立即开展工作了。我想应该首先成立一个世界性的科学院,它将延揽各国的天才科学家,然后以最疯狂的想法,最狂热的节奏,寻找让人类逃出这
个地狱的办法。科学院的地点我都看好了,就设在离这儿不远的老界岭迎宾馆,然后向山下慢慢辐射。”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离开这儿。,这
儿已经成了世界民众心中的圣地,最好让这样的神圣感继续保持。好在如今科技昌明,即使居住地偏僻一点儿也不影响指挥的效率。我路过时已经了解过这家宾馆
,它有1500张床位,一应通讯设施俱全,硬件是大致够用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同意我的设想。”
鱼乐水考虑一会儿,笑着说,“我已经差不多被说服了。《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不出山便知三分天下,你是未进山就看准了文明之河的流向。”
姬人锐一笑,立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此刻夕阳在背后,为那个方向的山水涂上了金光。“你看,伏牛山的余脉沿这个方向再走百十里,就是诸葛亮曾经隐居过的
卧龙岗。我非常敬仰这位古人,只是对他躲在卧龙岗上、坐等刘皇叔去三请三顾这一点儿颇有腹诽。大丈夫生于乱世,自该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就像徐庶或陈宫
那样。干嘛扭扭捏捏的,太不爽快。所以,我就贸然上门自荐来啦,哈哈。”
鱼乐水沉吟着。这位姬先生的游说很雄辩,很有煽惑力,但她也不好轻易许诺。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此后的人生就变了。这与不久前她决定与天乐结婚不同
,那也是个陡峭的人生转折,但那时她更多是顺应内心的呼唤,是潜意识的母性替她做的决定,并非理智的权衡。而今天则是清醒地思考,决定是否把一副十字架
扛在肩上。一旦扛上就没有退路了,随后是终生的攀登……长久思考之后她轻叹一声:
“只是,公公和天乐都要受累了……受累也值,这样活着才有意义,哪怕最终只是空忙一场。”她向姬人锐伸出右手,“来,握握手,这就算是拉钩了,我答应帮
你说服他们仨。”
两人紧紧握手,薄暮中两双眼睛都闪着火焰。这番长谈后两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成了相知很深的老友。鱼乐水忽然说:“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咱们快点回去
吧,那仨人肯定在等着咱们回去才开饭呢。”
两人在暮色中步履轻快地下山。
晚饭后鱼乐水对家人说了姬人锐的真实身份,笑着说:“这位辞官不做的姬县长此次进山,是想说动咱们几位出山的。他已经把我基本说服了,让他再对你们施展
辩才吧。”
四人坐在院中的凉棚下,姬人锐从容地开始了游说,马士奇和楚天乐听得很认真。天乐妈收拾好碗筷也出来了,笑嘻嘻地听着,她能听懂姬先生说的话,但以她的
境界胸襟,还不能把它转化为形象化的、宏伟的历史图景,所以听是听,没把他的话太当回事。但楚马二人与她不同,他们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明亮的火焰在眸子
中跳动,照亮了山中的暮色。等姬人锐说完,马家父子交换一下目光,楚天乐毫不犹豫地说:
“你把我们也说服了。我们干。”
马士奇则有片刻的沉吟。以他的人生经验,他看出这位现代版的陈宫绝非等闲之辈。姬肯定能把这件事做大,也很可能成为《乐之友》的实际掌门人——楚、鱼甚
至加上自己,就政治谋略而言无法与他相比的。那么,《乐之友》今后的功罪将与姬的个人品德密切相关。至于姬的个人品德,仅仅一天的接触是无法透彻了解的
。但不管怎样,姬的提议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这种建议无法拒绝。所以他沉吟后也表示:
“我们干。”
鱼乐水笑了:“呀,这么爽快!我还等着帮姬先生敲边鼓哩。”
天乐说:“你的态度就是最有效的边鼓。我们干!只是……我与你们不会同行太久的,也就两三年吧。”
他的口吻非常平静,但由于这句话中内蕴的悲凉,在场人心中都是一震。鱼乐水非常机敏,立即笑着说:
“能同行多久就多久,那是以后的事。说不定你这么一忙活,阎王爷会对你手下留情呢。你想嘛,如果这片宇宙塌陷,他的阎王殿也难逃此劫。他和咱们是一条绳
上拴的蚂蚱,巴不得咱们成功哩。”
众人都大笑,那片刻的悲凉也就化解了。姬人锐赞赏地看看鱼乐水。这位年轻女性浑身散发着阳光,而且是她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没有作秀的成份,她确实非常
适当做基金会的旗帜。马士奇说:
“往下说吧,对于乐之友组织的基本结构,你肯定也有想法。”
“也基本是三权鼎立,不过不是为了互相制约,以人类面临的局势,无法享受这样的奢侈。我们将建立三个方面军,各有不同任务。第一方面军是是《乐之友科学
院》,负责确定新技术的发展方向。科学院应该有个执委会,由几位最睿智的科学家组成。人数不能太少,太少则难免片面;也不能太多,太多会影响效率。我想
以九人为佳。马伯伯和小楚都是合适人选。”
马士奇说:“天乐更合适,我俩占一个位置就够了。往下说。”
“第二方面军是《乐之友基金会》,负责募款、资金管理和其它综合事务,其执委会也以九人为佳。我想小鱼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她将是基金会的首席亲善大使。
”
马士奇说:“乐之友基金会眼下由葛总编负责,他也是一个合适人选。第三方面军呢?”
“是执行机构,姑且命名为《乐之友工程院》吧,这个名字比较不招摇。工程院的任务是,无论科学院做出多么疯狂的决策,后者都要以疯狂的努力把它变为现实
。执委会同样定为九人。”他笑着说,“内举不避己,我想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三人都点头:“没错。你最合适。”
“如果你们都同意,明天我想去北京一趟,把基金会也许还有葛总编这个人一块儿收编过来。有了这笔钱,咱们的事儿就要正式启动了。”
三人相继点头:“好的,你去吧。”
天乐妈这会儿才听出点眉目——这几个人真的要干一件大事,而且马上就要干了。她迟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她忙解释,“你们都走也没事
的,我一个人能对付。”
四个人都笑了,说我们没打算离开这儿,就是离开,也不会把你一人撇下呀。天乐妈说那你们继续商量吧,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我要先睡了。她用手支着后腰窝,
慢慢地走了。余下的四人为了不影响孕妇休息,把谈话声音压低了。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可以说,“科学执政时代”的大致轮廓当晚就基本勾勒出来了,以后填充
的只是细节。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姬人锐顾不上休息,要来了直升机,启程赶往南阳机场,从那儿飞往北京。他这趟游说非常顺利,当天晚上葛总编兴高采烈地给小鱼来电话,
说你派来的那位说客真是舌灿莲花呀,我轻易就被说动了。我已经向报社董事会递了辞呈,明天就赶往你那儿,给我几个月前的部下当兵去。你看看,真是三十天
河东转河西呀。
鱼乐水笑:“来了你还是我的领导,是基金会的实际掌门人。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戳在基金会门口当招牌,就像机场进站口戳的空姐招贴画,不用大脑的,只要笑得
甜就行。这两天我正在苦练露齿微笑呢。”
“好说好说。喂,小鱼,那位姬先生,那位现代版的陈宫或诸葛孔明,你觉得是怎样一个人?”
鱼乐水有所警觉,表面上仍是嬉笑着:“也就相处那么一天,说不上太深了解。你说呢?你既然这样问,肯定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他印象蛮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不过——怎么说呢,对这个人的描述无法用普通方式,我打个比方吧。预先请你原谅啊,这个比方有点得罪人
——如果你和丈夫楚天乐被困在一只小船上,只有够十天用的食物和淡水,但离最近的海岸也有20天的路程。你会不会省下食物和水,让天乐一个人用?”
“我想我会吧。”
“可是你要考虑到天乐是个残疾人,即使有食物和淡水也无法把船划到海岸。所以冷静权衡,应该让天乐把东西留给你才对。这个方案你会接受吗?”
鱼乐水略略停顿,埋怨着:“你真是个变态的考官,专提这些戳心窝的问题。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和丈夫均分食物,然后我尽力划船。谁知道
呢,也许十天之内就有船只路过,也许十天内会下雨,也许我们能靠捕鱼活下去。即使这些都没有,我们会在吃完食物后一同迎接死亡。不过就是一死嘛,也不是
啥了不得的事。”
“但如果姬先生处于你的角色,绝不会做出这样感情冲动的愚蠢决定。不,我的评价并非贬低姬,而是完全客观的。如果他处于天乐的角色,他也许会心甘情愿把
生的机会留给你。所以这不是自私,只是冷静权衡后做出的清醒选择,完全排除了感情的因素。”
鱼乐水沉吟片刻:“也许你对他的评价是对的。”
“我的话还没有完呢,你既然说我变态,我就再变态一点儿吧。现在,假设食物已经罄尽而海岸还没到,天乐先去世了。这时——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的问题令人
作呕的——食用尸体可以让你坚持到成功。你会吗?”
他稍停片刻后说:“算啦,我不逼你回答了,我想你肯定不会。可是,如果姬先生处在你的位置,他会这样干的。再重复一遍,我这么说并非贬低他,如果他反过
来处在死者的位置,他也许会主动提议,捐出肉体供你食用。所以,这不是自私也不是残忍,而是无与伦比的冷静。”他沉默片刻,“坦率地说,这样的冷静让我
心存忌惮——但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非常时刻,也许正需要这样极度冷静的人。”
鱼乐水稍停,笑着说:“葛总你不愧是领导,说起话来逻辑严密滴水不露,正面反面你都分析到了,我还能说什么?”她转了话头,“葛总你快点来吧,我盼着你
呢。”
姬人锐和葛其宏总编的进山耽搁了几天。几天后他们回来了,同时带来三块金属牌:《乐之友科学院》、《乐之友基金会》(基金会虽说已经成立几个月,但没有
正式挂牌)和《乐之友工程院》。还带来十几位新闻界的人士,包括搜狐、网易和新浪,难得的是其中还有央视记者,他们将对这次挂牌仪式全程直播。这是非常
难得的,众所周知,央视一般不会随便报道民间活动,但眼下的非常局势,再加上姬人锐的辩才,最终促使央视破了例。
姬人锐还说,他已经把老界岭迎宾馆全部买下,做一会两院的临时总部。当天下午所有来宾参加了挂牌仪式,媒体向全世界直播。典礼简朴而热烈。姬人锐做典礼
的主持,鱼乐水做了主旨讲话。她呼吁各界踊跃捐资,诚邀世界各国的一流科学家和工程师来这里效力,呼吁各国政府与这儿密切合作。她的讲话激情洋溢,客观
坦率,为世人描绘出一个清晰的、热烈而不疯狂的前景,拨动了亿万人的心弦。当然她甜美明净极富亲和力的笑容也起到很大作用,达到和讲话内容一样的效果。
在她身后是加入救世计划的第一批人员,此刻只能说是一小撮:一条假腿的马士奇,病歪歪的楚天乐,神态冷静风度不凡的姬人锐,心广体胖笑得像弥勒佛的葛总
。大腹便便的天乐妈不算正式人员,但她也笑哈哈地站在楚马二人中间。
在北京的一家单元房内,鱼子夫喊正在阳台浇花的妻子:“章隽你快来看,咱们的女儿!”
章隽拎着水洒急急往客厅跑:“水儿怎么啦?”
“她正在乐之友一会两院挂牌仪式上讲话呢。台上还有咱的俩亲家,有咱的可怜女婿。咦,那不是水儿的报社葛总么,怎么也去那儿啦?”
夫妻二人挨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完了女儿的讲话。他们很感动,也很惊奇,那个大大咧咧的、在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已经脱胎换骨了,已经是世界级的人物
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无比壮阔和艰难,虽然最终的成败无法逆料,但是单单他们的气魄和境界就让人敬服。章隽叹口气:“水儿这就要忙了
,会忙一辈子的。”她再度叹息一声,“那就忙吧,忙着最好。人哪,哪怕处境再绝望,只要有事可忙,就不会太痛苦。而且,真希望他们确实忙出一个结果。”
北京的另一家高级公寓里,贺老和孙子一块儿看着这则消息,洋洋看得很认真,目光中异彩闪烁。看完后他激动地说:
“他们已经开始干了!这么快!爷爷,你说过让我去他们那儿的,什么时候去?”
“洋洋你太性急了吧,你现在去能干什么?只会给人家添乱。等你大学毕业后吧。”
“也好。我努把力,争取跳它几级。”
洋洋回他的书房看书去了,从乐之友那儿回来后他一直在自学天体物理学、宇宙学等专业,学得非常刻苦。这孩子过去就懂事,学习有韧性,屁股能坐得住。现在
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这个目标让他更成熟了。
客厅中电话响了,是一个国际长途,但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
“贺老师你好,我是阿比卡尔。”
“你好,总统阁下,现在该称秘书长阁下了吧,我正想打电话向你道喜呢。”贺国基笑着说。艾哈迈德·阿比卡尔是个黑头发厚嘴唇的索马里黑人,年轻时在北大
留过学,留学期间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曾出面邀请34岁的贺国基去学院做讲座,诸如“政治博弈”、“权力与制约”、“中国历代统治术”、“政治谋略中
的正与奇”等。出乎贺的预料,这些讲座大受欢迎,以至于贺国基一时成了媒体明星,甚至其后他在政坛的快速升迁与此也不无关系。两人自此认识了,以后阿比
卡尔对贺国基一直以老师相称。阿比卡尔回到索马里后迅速崛起,成为耀眼的政治明星,担任了两届总统,是公认的铁腕人物。也可能是一个比较小的穷国更便于
管理吧,他把“开明威权”的优势在索马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个在战乱、部族冲突和海盗肆虐下呻吟多年的失败国家迅速走上正轨,成为那几年世界上发展速度
最快的国家,而且有効避免了常见的“发展病”,如贪污、贫富悬殊、裙带关系等。更难得的是,这位铁腕人物并不恋栈,两届总统任满之后很潇洒地走了,没有
埋下什么可以让他“重回大位”的政治操作。
不过也有人说,他的“不恋栈”是因为他已经盯上了另一个大位。他卸任之后正值联合国秘书长换届,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届应该是由非洲人出任。由于其出
色的政绩,48岁的阿比卡尔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只是“水面之上”的形势,实际上,因为某些比较微妙的原因,他的胜面并不大:有些大国是忌惮他的执政风
格过于强势,担心他为联合国带来不可控制的因素;有的国家则是因为更深刻的原因,因为他的“威权政治”不符合西方的普世价值。据贺国基在各国政界老友那
儿听到的“悄悄话”,阿比卡尔几乎肯定会出局的。但恰在这时,楚马发现公布了。联合国内迅速形成了一个共识——灾变临头,应该推举一个雷厉风行的新秘书
长。之后阿比卡尔顺利当选。
“道什么喜啊,该致哀才对,我是被绑上火刑柱了,推我上火刑柱的也包括老师你和楚马二位。”阿比卡尔笑着说,“贺老师,你看到乐之友一会两院成立的消息
了吗?”
“刚刚看到。”
“他们的行动真快。其中的姬人锐还是我的低届同学呢。”
“没错,他也是北大的,应该比你低……十届吧。”
“贺老师,关于这场灾变,我知道你在中国主持和参加过两次重要会议。我去联合国上任之前,想从你这儿得到一句忠告。贺老师见识过人,我一向很钦佩的。”
贺国基沉思片刻,凝重地说:“你太客气了,恐怕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忠告。这个局势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往日的老经验都失效啦。”
对方笑了:“你这番话就是最好的忠告——非常之时,应对以非常之策。谢谢啦,再见。以后我还会随时向你请教。”
对方挂了电话。贺国基料定,这位铁腕人物上任后一定会强力推进救世行动。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要通一个电话。电话中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有关乐之友的消息
,以及他所知道的有关乐之友们的背景。最后说:
“据我的估计,恐怕这个民间团体能鼓捣出大名堂。我提一个很冒昧的建议:政府最好能派去一个联络员,正式的,驻外大使级别的,并给予一定资金支持。”他
歉然说,“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所以我真的冒昧了。”
那边回答:“好的,我们合计一下,谢谢贺老的责任心。”
康不名刚看完对乐之友的电视直播,有人敲门。是同一家属院的两个退休老太,一个是楼下的陈素芳,另一个住得远,不太熟,名字好像叫刘什么琴,是基督徒,
常常热心地劝住户们“信主”。两个客人一进门就看见客厅堆着的大小旅行包,问是不是老康要出差?康不名说,是牛牛要走,跟着他妈到天津的外婆家住几天,
晚饭后我送他们上飞机。陈素芳逗牛牛:
“早该走了!也该到外婆家住几天,哪能老赖在奶奶家!”
四岁的牛牛大声说:“才不!这儿是我家,外婆家是旅馆!”
全屋人都笑了,康不名笑着说:“这是牛牛外婆说过的埋怨话,谁知让他记住了。都说抱孙孙不如抱草墩,我家这个草墩可是抱出感情了,乍一离开还真舍不得。
”
陈素芳说:“你家有事,我们不耽误,就问一句话。康工,你是不是到北京开过一次‘天塌’的会?”
“对,开过。”
“天真的要塌?记得以前闹腾什么2012世界末日,凤琴每天找我说叨,盅惑得我差点都信了。后来多亏请教了你,你说那纯粹胡说八道,事实证明还是你说得对。
凤琴最近又说世界末日,我说咱们去问问康工,我就信服你这样的有学问人。”
凤琴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年她确实非常焦灼地到处宣传: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只有主才能拯救你的灵魂,这样的宣传一直进行到那年的12月21日晚,即传说的世
界末日。第二天好些人笑着问她,末日咋没来?弄得她很尴尬。康不名忙打圆场:
“我哪说过她是胡说八道,我只是说,用玛雅历预言世界末日不大靠谱。”
“那这回呢?八成还是瞎闹腾。说啥子只要太阳变蓝天就会塌,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注意看,太阳根本没有变蓝。”
康不名犹豫片刻,不知道对两位家庭妇女该把话说到哪个程度。俩客人巴巴地盯着他,尤其是那位叫凤琴的,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最后康不名斟酌着说:“现
在就说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什么的肯定太早,但这回确实有大灾难了,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你们得有点心理准备。”
这话让陈素芳很沮丧,那个叫凤琴的则有明显的胜利感。两人没有多停,告辞走了,听见她们下楼时还在争论。康不名一家匆匆吃过饭,送牛牛母子去机场。取了
票,把行李办了托运,两人要进站了。老两口说:
“牛牛,来,给爷爷奶奶再抱抱。”
牛牛在奶奶家长到四岁,从来没离开过,这次要离开几个月,爷奶打心眼里舍不得。特别是康不名,常常自称是“阉公鸡”,对孩子特别亲。牛牛曾自豪地宣称:
爷爷只要在家,我再淘,妈妈也不敢打我。这会儿牛牛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同奶奶拥抱亲吻,再同爷爷拥抱。但小东西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抱紧爷爷的脖子,深
深埋下头,很久很久不说话,也不松手。几个大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回途中康不名比较沉默。老伴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也陪他沉默着。刚才牛牛的举动触到了康不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时五味俱全!他和老伴已经年过花甲,把生
死都看淡了,那个“天塌”的噩耗并未引起太大的感情激荡。但在刚才,四岁孙孙的一抱在他内心中激起了汹涌波涛。这样嫩生生的孩子有权好好地活下去,一代
一代地活下去,他们不该遭受灾变恶魔的戕害!他在片刻之间做出了决定,对老伴说:
“我决定了,到乐之友那儿去。这两次开会我有一个印象:我这样的老家伙也多少有点用处的,那儿都是专业精湛的科学家,但太专太精,需要有一个万金油式的
人当粘合剂。老伴,家里这一摊子就交给你啦。”
老伴想想,没有劝阻:“行啊,想去你就去,为孩子们尽尽心吧。到那以后注意身体,别玩命,毕竟是60多岁的老家伙啦。”
在杞县的县府家属院内,五岁的昌昌感冒高烧,这会儿正在哭闹。苗杳对他又是恨,又是心疼。这个小祸胎今天在幼儿园又和人打架,院长训他,他竟然把院长的
手给咬破了。院长一怒之下罚他在院里站了半天,结果受凉感冒。昌昌一向淘得出格,说起来也怪当爸的。虽然夫妻俩一向为人低调,但姬人锐唯独对儿子十分宽
纵,他说不要太约束孩子的天性,调皮孩子长大才有出息。这下可有出息了,把院长都咬伤了。
姬人锐临走时曾让苗杳请一个家庭保姆,但苗杳考虑丈夫此去前途未卜,也许很长时间全家得靠她一人的工资生活。这些年姬人锐和她洁身自好,没有多少积蓄,
她得省着点儿花,所以就没有请保姆。她正在哄昌昌吃药,电话响了。她抱着昌昌拿起座机。对方说:
“是我,老鲁。”那边听见了电话里的哭声,“咋了?我听见昌昌在哭。”
“发烧,我正在喂药。”
“那我和你嫂子去帮忙,这会儿就过去。”他在电话外大声喊了几句,回头对苗杳说:“你赶紧打开电视看中央十台!人锐在那儿正主持什么《乐之友》一会两院
的挂牌仪式。”
苗杳赶快打开电视。昌昌看见屏幕上的爸爸,不哭了,偎在妈妈怀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老鲁夫妻两个很快赶来,鲁妻照看着昌昌,那两人仔细把直播看
完。老鲁困惑地说:
“原来人锐真的辞官入江湖了?他留下辞职信离开后,县里头头们没一个相信他是辞职,都猜他是另有秘密任命。但后来问过上级,上边不知道,而且对他的不辞
而别相当生气。”他苦笑道,“我说过人锐不是凡人,早晚要成龙的,没想到他去深山做了一条野龙。”
“野龙”这个新鲜词儿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是苦涩,因为这个词儿意味着——姬人锐确实主动跳下了动力强劲的官家大船,从此将在人生的波涛中自
生自灭。老鲁悻悻地问:
“苗杳你没劝他?”
苗杳叹道:“当然劝了,但其实也没怎么劝。我知道他的脾性,劝不转的。嫁鸡随鸡吧。”
“你该劝的,这下子中国少了一位姓姬的副总理,太可惜了。那个什么基金会……”他轻蔑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怀中的昌昌突然大声说:
“我爸没被抓!”
三个大人很吃惊,忙问他为啥说这话,昌昌却闭上嘴,执拗地不回答。不过这个谜不难破解,猜也猜出个八八九:一定是昌昌和人打架,素来不喜欢他的院长过来
批评时说了些过头话,比如“你当你爸还是县长啊?”或者:“如今哪有辞官不做的,肯定是贪污受贿,被纪委抓走了!”昌昌这个惹事精哪受得了这些话,一怒
之下就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对,肯定是这样,昌昌平时虽然淘,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出格,肯定是受了强刺激。老鲁沉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