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饭菜,说: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欢吃的螃蟹,犒劳犒劳你。喂,老鲁还提到那个雕像,很认真地让我劝劝你。虽然你没让县里出钱,但现在是敏感时期,社会上很多人窝着一
股戾气。你在这时弄个雕像来振兴什么旅游,说不定会激起舆论界的反感,说你钻到钱眼里,发国难财球难财,那就不好收场了。老鲁后来说得动了感情,他说知
道姬县长不是凡人,早晚会成龙的,千万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脚。”她剥了蟹肉放到丈夫面前,柔声说,“人锐,我看老鲁是一片诚心,他的考虑也有道理。”
姬人锐吃着蟹肉,慢悠悠地说:“你别担心,这事我有通盘考虑。不过现在透底儿还太早,等雕像落成后再说吧。放心,我不会瞒着你。”
此后他就抛开这个话题。按照夫妇的一向默契,丈夫只要不说,苗杳也不会再一次追问,但她无法排解心中的隐忧,因为听丈夫口气,似乎他很快要做出一个比较
重大的决定。苗杳不像别的官太,不贪财,不好奢侈品,处事内敛,为人低调。她唯一挂心的,也可以说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帮助丈夫在仕途中发达。丈夫有
这样的天份,也有这样的志向,这是她在选择夫婿前就认准了的。平时她言语谨慎,从不在其他官太面前说三说四,但时刻竖着耳朵倾听着政界的些微动静。她认
为老鲁的劝阻不无道理,那么——丈夫究竟有什么样的“通盘考虑”呢。
此后几个月,姬人锐把雕像的完成当成了第一要务。他开会协调征地、与北京来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设计构思、组织施工、到现场察看塑像进度。县里其他
头头们比较困惑,因为按姬县长的处事风格向来不会这样独断专行的,即使是私人行为,至少要向同僚们打个招呼,但姬既然不说,他们也就礼貌地保持沉默。四
个月后,这座杞人塑像以惊人速度落成了。它的整体构图比较怪异,不循常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体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面用浅浮雕技法
镌刻着北半球的星图,其中星体是用白色石英石镶嵌其上,并按照中国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属丝镶嵌出各星座相应的连线,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圆的上部有一个
不规则的缺口,缺口处露出一个男人,裸体,头顶挽有古人的发髻。他表情忧郁,目光苍凉,头颅后仰,两手平举,手心向天,像是在发出天问,也像是在(很不
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体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类希腊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与一个真人相当,嵌在巨大的基座里显得尺度过小,颠覆了一般塑像和
底座应有的比例。这样的设计凸显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给观看者造成沉重的压抑感。不过,雕像本应仰视的星空却处在他的脚下,这又使
他显得高大。
姬人锐主持了一个低调的非官方的剪彩仪式,县里头头只有他一人参加。他没有邀请旁人。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学生们也一窝蜂去KTV放松了,只
剩下两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视着他们四个月的成果。塑像内蕴着阴郁、苍凉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态的显化。天色暗下来,姬人锐拉上吉大可,开车来到
一家相熟的高档酒家“水一方”,对老板说:
“曲老板,不必点菜了,按最高档的上吧。吉先生为杞县做了四个月的义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一下。噢,对了,不要上鱼翅、发菜这类,吉先生是个彻底的环保
主义者。”
吉大可闷声说:“不,有什么尽管上,今天我也彻底堕落。现在讲环保还有什么意义?”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单由你来定。这儿不用服务,我们想单独聊一会儿。”
老板领着女服务员恭敬地退出房间,先上了几个精致的凉菜,开了一瓶茅台。姬人锐举起杯:
“大可,感谢话我就不说了,一切都在杯中,干。”
吉大可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人锐,其实我该感谢你。你提供了这次机会,让我在天塌之前能够留下一件传世的作品——虽然它同样逃不脱毁灭。不管怎样,
至少让我有了一次心理上的宣泄吧。”
“现在谈地球毁灭还早着哩,来,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吉大可说:“人锐,听说我来杞县之前,你刚刚化解了一次集体自杀。”
姬人锐笑了:“没错,手段不大光明,半蒙半骗,反间计,空城计。虽然没用美人计,但用了美肉计。”
“那不算啥,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不高尚的手段,这是你一向的主张嘛,我也赞成。”
“谢谢啦。我当时是被逼无奈,你没到过现场,不知道那种一心求死的气场是何等决绝。”
“其实从世界范围来说,中国人天性比较皮实,比较耐摔打,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一帮老家长在尽心照管着,在苦苦支撑着,所以情况要好得多。你看国外,已经实
施的集体自杀至少已经20起了!北欧几个小国,就是那些民众吃惯高福利的国家,社会已经整体崩溃了!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被这个该死的塌陷所毁灭?一切的
一切:人类一砖一瓦所建立的物质殿堂和精神殿堂、鲜花一样娇嫩的儿童和姑娘、精妙的诗句、天籁般的音乐、美色美景、美酒美食、爱情亲情、理想抱负,如此
等等,都要消失?这些天,我真遗憾我不是某种宗教的信徒,如果是,至少我还知道谁该负责,我还可以用最恶毒的话骂骂宇宙的主宰,出出胸中的鸟气。可惜我
信仰的是科学,是冰冷无情的物理定律。科学让我们预知了明天的灾难,却给不出拯救宇宙的办法。你说这样的科学有啥球用?还不如在懵懵懂懂中死去的好!人
锐你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一路荆棘地走来,艰难地开启智慧,只为了能清醒地看到最终的毁灭?”
姬人锐拍拍他的肩膀,斟上酒,微笑着说:“那位鱼乐水记者对楚马二人的采访,你应该看过吧。”
“当然。”
“建议你再看一遍。文中有马先生劝绝症病人楚天乐的话,说得很有哲理:人生尽管免不了一死,还是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到世上走一遭
。这是一段很浅显的大白话,但它其实涵括了人类所有哲学、宗教和科学的真谛。有生就有死,生存不是为了逃避最终的死亡,也无法逃避。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
存本身。我很信奉马先生的话,哪怕明天天塌,今天我还是要活着。”
吉大可苦笑:“其实我也一样啊。宣泄归宣泄,活嘛还是要活下去的。”
两人又喝了几巡,聊了些闲话,吉大可问:“今天给我个实话吧,对这尊雕像你为什么如此上心,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旅游。”
“你说错了,我确实想用它来带动本县旅游业,这是我送给杞县的告别礼物。”
“告别?又要高升了?”
“不,我想挂冠封印,从此扁舟江湖。”
“归隐江湖?你?”吉大可大为摇头,“别开玩笑了,且不说你本人一向志存高远心向庙堂,至少你过不了嫂夫人那道关。她可是立志要以身为梯,托你跳过龙门
的。我想她的最低愿望是副总理夫人吧。”
姬人锐此时有了五分酒意,借着酒意说:“大可,你我是过心的朋友,我不瞒你,不过这些话眼下到你为止。我不是开玩笑,确实要辞官入江湖,但不是出世,而
是更深地入世。人类面临的灾变是没有先例的,旧的社会体制已经失去了动力,目前只是靠惯性在运转,但不久就会停转的,倒不如及早跳出。”他为客人斟一杯
酒,忽然问,“知道陈宫吗?三国中的人物。”
“捉放曹的陈宫?”
“对。他当时是中牟县令,和我一样的七品官。”他笑着说,“中牟离杞县很近的,同属开封府,拉远一点,我和他算是前后届的同僚吧。此公足智多谋,更难得
有清醒的眼光,知道那时天下即将大乱,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时候,就断然放弃仕途前程,跟着通辑犯曹操跑了。只可惜他很快发现,曹操并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
“你已经找到明主了?”
姬人锐放声大笑:“大可,你太拘泥了,那只是个类比嘛。现在还有什么明主,我就是自己的明主。”他又说,“我不担心苗杳那一关,估计她权衡利弊,会认可
我这个大动作。”
吉大可举起杯:“很佩服你的雄心和决断,来,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不,这话不准确。纵然你才智过人,对这样的天文灾变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不过,在
文明走向毁灭的途中,让你的才智再怒放一次吧。”
那晚苗杳把五岁的儿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点,打手机老说对方关机。苗杳开始觉得焦灼,虽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会,稍稍有一点
儿把握不住就会掉下去。但她没有打电话问司机和县府办,因为打这样的电话可能影响丈夫的官声,对这类事她一向非常谨慎。过了零点,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打
开门,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在门口。曲老板笑着说,县长犒劳那位雕塑家,两人喝得高了一点儿,我把他送回来。
苗杳向曲老板道谢,老板没进屋,走了。她把丈夫扶进卧室,为他解衣脱鞋,一边埋怨着,老朋友见面酒兴高,也不能没有节制。“再说,和大可喝酒干嘛不喊上
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带着昌昌去。”
“不合适让你去,今天是谈些男人的话题。”
“哼,男人的话题,多委婉的代名词。”
丈夫正色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俩今天的谈话一点儿不带‘色’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声:“就你那个醉猫样还有余勇?来吧,今晚我撑着你。”她招呼丈夫冲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儿子,两人上床,缱绻了很久。事后她夸丈夫,小看你啦,
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没有应声,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苗杳没睡,一直悄悄看着臂弯里的丈夫。凭她的直觉,凭她对丈夫心理脉博的把握,她估计
丈夫要在今晚把那个“通盘考虑”揭开盖子了。果然,一会儿丈夫睁开眼,虽然还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讲说了他的重大决定,苗
杳的眉头则越皱越紧。最后丈夫说:
“如果你同意,这几天我就要递辞呈了。”
苗杳摇摇头:“风险太大。人锐,我理解你的考虑,但风险太大。你眼下正走的是一条已经熟悉的路,尽管是条坎坷险峻的山路,但只要锲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
跤摔到悬崖下——凭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当的高度。但你新选的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前边究竟是沙漠、是悬崖、是能够陷顶的沼泽,都不清楚。
人锐,我劝你谨慎。”
“苗杳,我正走的这条路的确已经熟悉,但山体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虽说宇宙得了绝症,但毕竟离现实还远。影响到人类生活那是二百年后的事,要谈论地球灭亡更是千年后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还得活下去。”她看见
丈夫的嘴边绽出笑意,“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你和楚马二人的话不谋而合,他们也说,即使明知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活下去。只是你和他们的活法不大相同,他们是为活着而活着,你是为活
着之外的追求而活着。”他望着屋顶,沉默片刻后说,“苗杳,虽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的心态已经变了,我已经不能在旧舞台上继续演出了。不过
,这件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后再细谈吧。”
他转过身,很快入睡。苗杳则睁着眼直到天亮,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同意丈夫如此突然的人生转折,但她也知道,丈夫决定的事很难劝转的。而且丈夫最后那段话
说得很对,在官场中奋斗需要时刻鼓着一种无形的“心劲儿”,现在丈夫的心劲儿已泄,继续留在这儿很难发达了。新路虽然险,但成就与风险成正比。丈夫敢于
断然抛弃已经熟悉的旧路而重新选定一条险路,这样的气魄她是敬服的,这样的心劲儿可鼓不可泄。早上她唤醒丈夫,说:
“该起床啦。人锐,我想了一夜,同意你的决定。”
丈夫奇怪地看看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我料到你最终会同意,但原估计需要几天才能说服你的。”
苗杳简短地说:“知道劝不转你的,那就赌一次吧。”
当天姬人锐送走了吉大可和他的学生,又用几天时间处理了一些善后,包括落实对雕像征地的赔偿,为那些赞助过雕像的企业介绍一些好项目。五天后的晚上,他
仍在“水一方”酒家举办宴会,宴请了县里四大家(县委、县府、人大、政协)的主要头头,又多请了一个公安局长老鲁。宴会上他说,他打算离开这里了,这些
年在官场打拼,“恃此方寸耳,今方寸已乱,留之何益?”这是引用徐庶别刘备时说的话。“至于老婆孩子,不想让他们随我到江湖上颠沛,暂且留在这儿了,还
望诸位照顾。”同僚们很吃惊,都估计这位空降而来的县长肯定是腾云而去,另有重大的升迁,很可能是某种秘密职务。按照官场的默契,当事人不明说,别人都
不会追问的,所以都打着哈哈,祝他鹏程万里。姬人锐笑着,没加解释。政协的郭主席同他最熟,一脸鬼笑地说:至于夫人令郎你就放心吧,我以后天天去向弟妹
问安,只要你在外边放心。姬人锐说那我预先谢谢你啦,你一天去两次都行,我绝对放心。他又特意对老鲁说:咱两家住得最近,那娘儿俩就托付给你了。老鲁简
单地说:尽管放心。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他把一封辞职信放到办公桌上,回家吻别了娇妻令子,飘然而去。
第2节
杞县离宝天曼很近,当天中午马家人接待了这位姬姓客人。他自称是楚马的倾慕者,专程前来拜访的。这个客人很家常地提了一些要求:想在这儿住上一两夜,还
想请主人带他去山中转转。马家人以山里人的好客爽快地答应了,先安排客人吃午饭。
饭桌上姬人锐说:“我想问一下,马太太……”他笑着摇摇头,“我不习惯这么周吴郑王的,显着生分。我就称伯母吧。伯母,我估计你的临产期快到了,到时候
怎么下山?这段山路可不好走。”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没事的,世上没医院之前女人是咋生孩子的?祖祖辈辈不都过来了。再说又不是头胎。”
“话是这样说,但你可是高龄产妇啊,还是小心为好,最好到医院生。”
马士奇说:“小姬你不用担心,贺国基贺老不久前给我们配了一架直升机作专机,可以随唤随到。”
“是吗?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架直升机配给你们后,用过没?”
“还没有,我们轻易用不上它的。”
“那就用一次!下午就让它来,咱们一块儿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貌,行不行?”
全家人稍愣,互相交换着目光。这个要求也……太家常了点儿。他们在山中过惯了不求人的生活,轻易不想麻烦人,哪怕这架直升机是专门配给他们的。不过楚天
乐想了想,爽快地说:
“好吧。让直升机来一次,一则陪客人转转,二则把日后送妈去医院的事安排妥当,全当是预演一遍。”
鱼乐水给小朱打了电话,饭后直升机很快来了。全家人坐上它,请小朱把直升机拉高,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景。天乐妈是第一次坐飞机,惊叹着:从天上看地上
,景色真的不一样啊。这一带有玉皇顶、犄角尖、老君山、化石尖等悬崖,均是刀削斧劈般险峻。但位于空中观察,险峻之处都隐没了,只剩下平缓的山顶。山势
一路向东南延伸,只是时有中断。这样的平缓山顶正是宝天曼独具的景观。极目之中尽是郁郁郁葱葱的山林,连阳光都被染绿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线从山石中钻出
来,曲曲折折,时隐时没,最后汇成一条白带,向东南方向流去。姬人锐大声叫好,说这儿烟锁雾罩,元气内聚,龙脉绵绵,有王者之气。驾驶员小朱笑嘻嘻地回
头看看他,那意思是明显的——哪儿跑来这么一位年轻潇洒的风水先儿。
转了半个小时,直升机把他们送回原地,双方做了将来接产妇的安排,然后直升机飞走了。他们搀扶着两个残疾人回到屋里,姬人锐意犹未尽,说:
“你们几位休息吧,我想请小鱼带我到山上转一转,看看她那篇著名访谈中提到的几个地点。”
鱼乐水爽快地答应了。她用一个下午领客人逛了山景,看了那一线山泉串起的各个小石潭,看了潭中悠然往来的柳叶鱼,看了那些横生在绝壁上的古树,返回时也
领他看了悬崖边的火葬台。客人在这儿停住了脚步,默默抚摸着井字形的柴垛,久久凝望着悬崖下的荒草古树、飞瀑流泉,叹息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小楚将来葬到这片清净之地,也算是福份了。”
鱼乐水含笑望着他,没有接话。
“小鱼,也许你猜到了我单独约你出来的用意?”
鱼乐水笑着摇头:“我只猜到你大概要和我说什么话。”她补充道,“我、丈夫和公公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访客。你……”她斟酌着用辞,“气度不凡。”
姬人锐笑了,“谢谢夸奖。其实这句话该用到你们身上的,你们全家人的气度都非常平凡,但又非常不凡,这种平凡的不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是不凡的最高境界。
”
鱼乐水笑了:“你给我念绕口令啊。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奖。”
他说出真实身份。“小鱼,我是原杞县县长姬人锐。”
鱼乐水想了想,“是你平息过一场万人集体自杀,后来又搞了个‘杞人忧天’的雕像?我在网上媒体上看过有关消息。”
“对,是我。不过那都可以说是前生之事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挂冠封印,披发入山了。”他笑着说,“入山就是为了找你们,想谈一件大事。但我觉得,在和楚马
二位谈话之前,最好先和你把话说透。小鱼,我看出了你对他俩的影响力。”
鱼乐水笑道:“是吗?我倒没觉得我有什么影响力,要说影响也是他俩影响了我。”
“你说得不错,但我说得也不错。小鱼,找地方坐下吧,这场谈话比较长。”
“好的,我洗耳恭听。”
他们找地方坐好,开始了这场平心静气的谈话,后来史学界称之为“火葬台谈话”。它实际奠定了此后几十年人类文明的流向,开辟了一个极度辉煌的、被称为“
氦闪”的时代。面临绝境的人类像“氦闪”一样迸发出了千万倍的能量,用几十年时间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虽然这些努力对灾变本身并无实际影响,但“氦闪
时代”仍以金字书写在人类历史上。当然,绝非是姬人锐以一人之力造就了这样的时势,这样的时势迟早会来的,他只是提前扳了一下扳机而已。
“小鱼,这次灾变所造成的局面是人类从未面临过的。科学让我们预知了这场泼天灾难,但又给不出求生的办法。人类还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太短,不大
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够的突破;这段时间又太长,足以让人类在一天天逼近的灾难中因绝望而疯狂。小鱼,我亲自处理过那次万人自杀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绝望是
多么可怕。你能想象得到吗?母亲带着婴儿来自杀!因绝望而生的疯狂已经抵销了人类最强大的母性。而且杞县那些自杀者的行为还是在法律框架之内,如果民众
的绝望转化为暴力又该如何?我给出一个估计吧,如果楚马发现没有被新证据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么人类社会将在五年之内停转,在十年之内崩溃,在50
年之内毁灭。”
鱼乐水心情沉重地点头。
“但事情都是两面的。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类已经被置到死地了,这种极端的处境也许能转化为巨大的能量,从而促使科学技术在几十年几百年内暴升几
个数量级,让人类绝处逢生。”
这次鱼乐水看着对方,没有点头。这番话恰恰是天乐在那次会上说过的,但这种可能性——她觉得希望不大。科学能助人类改变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变宇宙。像
这次尺度至少为几十光年的天文灾变,站在现阶段的科学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种有可能实现的技术突破。这是那次老界岭会议上众位科学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锐
了解她的想法,紧接着说:
“即使奋斗的结果仍是失败,至少可以把人类社会中的高压蒸汽在可控状态下引出来,让它喷到汽轮机叶片上,不致因高压累积而造成锅炉本体的爆炸!依我说,
单单为了这个结果就值得全力去做,这样人类至少可以死得有尊严。”
鱼乐水仍没有点头。这段话如果换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用虚幻的希望蒙骗人们,让他们在劳碌中麻木神经,在没有结果的努力中度过一生。依她本人的愿望她不
想这样,如果人类确实无法逃生,她宁愿在这片山林中安静地打发日子,安静地死去。姬人锐看看她,显然洞悉她的心理,接着说:
“也许有些人宁愿安静地死去,作为个体意志来说,这也无可厚非。但人类作为群体来说绝不会这样,所有生物物种在族群濒临灭亡的时刻,都会爆发强烈的群体
求生意志,并转化为狂热的群体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转化为疯狂和暴力,毕竟这次灾变来得太陡然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人类的清醒者,有责任
把群体的亢奋引向‘生’,而不是听任它滑向‘死’。”
鱼乐水思考之后深深点头。姬把问题分成“群体”和“个体”两个层面,这种观点很新鲜,也很有力,她自己的“个体意志”拗不过“群体意志”的。“你说得对
。你把我说服了。人类应该这么做。但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应该去找政府或联合国,这肯定应该是国家行为,甚至是全人类的行为。”
姬人锐摇摇头,“不,这是全新的局势,需要近乎疯狂的努力,旧的权力机构无法适应也无力承担。我这句话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个比方吧。现在假定有某
种可以让人类逃离灾难的设想,要想实现技术突破必须砸进去数千亿元,但它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设你是国家主席,你会冒险决策吗?”
鱼乐水想想,不得不承认:“不会。如果这样冒险,那这位政治家太不负责任了。”
“你说得对。但在全新的形势下事情恰恰反过来:只有敢这样冒险才是对人类负责任!否则你就是个坐拥亿万家产而活活饿死的土老财。但旧式政治家已经习惯了
‘负责’和‘稳健’,很难转过这个弯子的。何况‘国家’是个极为庞大的机器,即使失去动力也能因惯性继续运转很久,这会掩盖局势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机器
真的停转,等政治家们真正认识到形势的危殆时,想让机器重新运转就非常困难了,可以说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有一点,今后的领导层将面临很多艰难的决策,决
策者的科学素养和科学直觉将变得非常重要。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决策权交给睿智的科学家。”
“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这样办: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是私人拥有巨大的财富,其总量堪比国家。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借某个民间组织把这些财富集中起来,组织对新技术的攻坚
战。船小掉头快,民间组织能把这件事办得非常高效。如果打个比方,那么这个民间组织就像解放战争期间的野战军,而今天的国家机构将扮演当时的地方政府。
前者可以轻装前进,纵横驰骋;后者只管维持治安,组织支前工作,解除野战军的后顾之忧。”
鱼乐水沉吟着,“要发展这样的全新技术,所需投入应该是天文数字,可能是数千亿……”
“不,你的估计还是太保守,投入可能是数万亿,应该是人类财富的大部分。”
鱼乐水沉思着。“我得好好想一想。”她笑着说,“你的设想太宏伟,太辉煌,我的眼睛一时间被耀花了。我得让眼睛适应片刻。但你为什么……”
“为什么来山里找你们?因为你们已经于无意中占据了‘天枢’或‘天权’的位置,占据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制高点,尽管你们本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你看,马伯
伯身有残疾,小楚更是绝症患者,但两个残疾人做出了伟大的楚马发现;他们藐视死亡,坚韧地活着,这对民众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力量;还有你婆母,任冬梅,正
像你在访谈中说的,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绝症儿子燃烧一生的爱,又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不计较名份,可以说是母性的绝好象征;其实,在你们四人中最具号
召力的是你。”
“我?”
“对,你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牺牲精神的象征。你漂亮,性格开朗,对民众而言有很强的亲和力。你自愿留在山中陪伴一个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以达观的态度对
待死亡,完全不把金钱、前程等世俗庸物放在眼里。而且你这样做纯粹是响应内心的呼唤。从内心里你把自己的举动看得非常平凡,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