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伯笑她:“你能躲得开?你是新郎倌的亲娘,新媳妇的婆母。常言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是‘丑婆母也得见媳妇’。”
全家人大笑,笑得天乐妈有点难为情。鱼乐水搂着婆母笑着说:“你哪里丑?我觉得有身孕的女人最漂亮。”她心中忽然掠过一波黯然——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漂
亮的福份了。她不愿扫大家的兴头,迅速抛掉这片刻的黯然,笑着说,“想推也推不掉了,只好服从葛总的安排吧。”
第三天上午,那架AC311来了,还是上次那两位武警,背着扶着,帮全家人上了直升机。昨天鱼乐水已经下山买了喜糖,登机后先给俩兵哥和驾驶员小朱怀里各塞
了一大捧。直升机擦过一座山背,能远远看见老界岭迎宾馆了,但下面的景象让他们大为吃惊,从311国道下路,通往宾馆的支路上,密密麻麻塞满了汽车。这儿
是山区公路,虽然路况很好,但公路不宽,想打转向回头都难。再飞近一点儿,飞低一点儿,看见离宾馆十千米之外的路口有武警在设卡,劝阻和疏导汽车返回。
娃娃脸的小朱回头笑着说:
“都是小鱼你那个葛总惹的祸。他在网上大发英雄帖,一下子招来这么多客人,连他也没料到。多亏贺老有经验,早早发现势头不对,赶紧让武警设卡阻拦,就这
已经天下大乱了。”他指指下边补充一句,“你们看,那些被阻拦返回的宾客,都要把贺金留下,后来决定由武警代收。”
四人听得只是摇头,但心中甜丝丝的。
宾馆的场面同样火爆,院里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是停在附近的路边和草地上,至少有三四百辆。葛总和鱼氏夫妇在院门口迎接宾客。等四人下了直升机,葛总笑着
先把鱼乐水的嘴堵上:
“小鱼你别埋怨,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要怪只能怪你的文章写得太激情,也说明民众对你们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又说,“你任姐也急着要来,但她得留在
报社替我值班,她让我把贺礼带来了。”
鱼乐水这时已经伏到妈妈怀里,回头威胁道:“等婚礼忙完我再跟你算帐。”马家夫妻同多年不见的鱼氏夫妇见了面。那二老看来彻底想开了,对这桩婚事完全认
可了,今天也像大家一样满面喜色,这让鱼乐水放了心。她问葛总,“贺老呢?”
“正在屋里用电话指挥着疏导交通呢,他说婚礼上再同你们见面。喂,我按你俩的体型准备了结婚礼服,估计会合身的,你和小楚赶紧去穿吧。”
中午在宾馆大厅里举行了一个热烈但乱杂的婚礼,毕竟时间太仓促,几方面又缺少事先的现场磨合,乱是免不了的。婚纱轻盈的鱼乐水脸色红润,美得惊人。贺老
当主婚人,葛总当证婚人。这两位主宾、还有双方家长及新婚夫妇的致辞激起阵阵热烈掌声。
新娘父亲鱼子夫动情地说:“水儿是我俩的掌上明珠,含嘴里都怕化了。现在她自愿选择了一条坎坷的山路,我们祝福她,也相信她会在简朴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
新郎干爹马士奇说:“感谢我的老友鱼氏夫妇,15年前,天乐母子山穷水尽时,他们把两人送到我这儿,实际改变了我们仨的后半生。现在,他们的女儿又勇敢地
留下来陪伴天乐,我们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
新郎楚天乐的讲话比较出人意料,不应该是婚礼上说的话:“水儿要留下来陪我时,我曾提了一个条件:她必须觉得快乐而不是受苦。什么时候她累了,不想留在
这儿了,我会笑着把她送走。届时,也希望大家用掌声欢迎她的新决定。”
众人在稍稍的吃惊后热烈鼓掌,鱼乐水笑着说:“没错,那的确是我们俩的约定,但我相信,我会始终快乐地留在这儿!”
今天的宾客有近两千人,宾馆为这次宴会可算用尽了解数。雅间和大厅当然不够,馆方在院子中见缝插针,到处都摆满了桌子,桌子是从附近小学借的课桌,几张
拼到一块儿。但不管如何简陋,宾客们的情绪十分热烈。按照本地规矩,新人必须挨桌敬酒,但以楚天乐的身体,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下来的,他只好在妻子的搀扶
下来到大厅和院中,向大家集体敬酒。他在婚礼上一直情绪平和,但这会儿感情失控了,只说了一句:
“谢谢大家!”
就哽住了。宾客们用掌声填补了后边的空白。
下午三点,宾客们基本都离开了。报社的女同事们刚才没捞上机会和鱼乐水说话,这会儿紧紧围住她,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贺老也准备走,走前
把马家和鱼家共六位家人,还有葛总编,请到他下榻的房间里。鱼乐水抢先说:
“贺老你真不够意思!那次既然阴差阳错地让我参加了老界岭会议,第二次的高层会议怎么着也得给我发个邀请函呀。”
妈妈忙责备她说话不知分寸,贺老笑了:
“今天我就犯点自由主义吧。实话说,我当时确实把你列入与会人员推荐名单了,但第二次会议不是我组织,国务院办公厅在平衡参会人员时把你平衡掉了,所以
这事你不能怪我。”
“真的?虽然没弄成,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贺老转向报社的葛总编:“小葛呀,我得批评你两句。作为一个大报的总编,你这回处事太嫩了点儿。不是我当机立断,设卡拦阻,宾客早把这儿挤爆了。”
葛总编红着脸说:“贺老批评得对,我是孟浪了一点儿。”
“但我同时要表扬你,你这次大张旗鼓地办婚礼,对社会情绪起到很大的宣泄作用。”他对大家说,“你们也可能看出来了,婚礼上群体情绪不太正常,显得过于
亢奋。其实根子还是那个噩耗,民众心中都有狂燥的情绪暗流。不过这次婚礼把它转化为正面的宣泄、爱心的宣泄。这一点对我很启发。小葛,听说你还弄了个基
金会?”
“对,我昨天查过,户头上已经超过三亿了。”
贺老回头说:“老马,小楚,我这次来,原打算邀请你们到北京去,那边生活条件和科研条件要好一些。你们既然弄出这个吓人的楚马发现,我想你们一定会铁下
心来继续研究,把它搞清搞透。比如产生空间塌陷的原因?人类如何脱困?如果你们想去北京,科学院或国家天文台都会欢迎你们。但我知道了这个基金会后,想
法有改变,你们现在有了基金会作依托,想干事也很方便的,也许更自由一些。何去何从,请你们商量后自己决定吧。“
天乐父子相互看一眼,马士奇简短地说:“我们留在这儿。“
“好的,尊重你们的决定。那么,我赠你们一件礼物吧。”他微笑着,“当然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国家的馈赠,我来前已经把有关手续都走过了。呶,就是你们乘坐
过的AC311,以后作为你们的专机,驾驶员仍由武警担任,就是那位娃娃脸的小朱。飞机运行费用由国家支付。”
鱼乐水高兴得尖叫一声,楚天乐两眼放光,其他人也都很兴奋。贺老又同鱼氏夫妇和天乐妈拉了几句家常,朝里间喊:“洋洋!这边正事谈完了,你可以出来啦。
”
随着话音,里间立即窜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看来他早就急不可耐了。他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面相敦厚,穿着背心短裤。他对屋里的人打过招呼,笑嘻
嘻地盯着楚天乐。贺老介绍说:“我的孙子,小名洋洋,大名贺梓舟,将来的天文学家。他是楚马二位的追星族,这次非缠着我带他来。”
鱼乐水把他拉过来搂着,逗他:“只追他们俩?那我可太伤心了。”
“不,我也是你的追星族。鱼姐姐我看过你写的那篇采访,写得非常震撼!”他又说,“网络上你的追星族一点儿不比楚哥哥少,大家都说你是伟大高尚的女性,
富有牺牲精神,用爱情的光芒照亮一位绝症天才的余生。”他再补充一句,“而且你又那么漂亮,你的美貌和你的爱情一样的无比璀璨。”
这显然是从网上搬来的语言,众人都大笑。鱼乐水皱眉蹙额:“别,别,我可受不了这个。小洋洋,你这么个小屁孩也会肉麻人!”
贺老说:“洋洋过去就喜欢天文,最近立下宏愿,长大后要和楚马二位一起,把这个楚马发现彻底弄清。”
马士奇说:“那好呀,我们热烈欢迎,假期尽管到我家。吹句牛吧,我培养出一个楚天乐有点儿不过瘾,还想培养出第二个呢。”
“马伯伯咱就说定了,一放假我就来!”
“说定了,我们全家欢迎你。”
贺老拉着洋洋过来,把孙子的两手分别放到楚马二人手里,平静地说:“那好,老马,小楚,我的孙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贺老的这个举动看似随意,实际带着仪式化的庄重,众人理解了他的深意,不由肃然。他实际是说:我把贺家的后代托付给你们了,把贺家的血脉托付给你们了。
请你们务必在科学上做出突破,让洋洋,及全人类,能够逃出这个塌缩的地狱,让人类的文明和血脉得以延续。我知道这很难,眼下看不到丝毫希望之光,但你们
一定要百倍努力,永不言弃。众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隐隐的悲怆。贺老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是两次接触中他唯一的感情流露。马士奇和楚天乐很感动,用力握
住孩子的手,简短地说:
“贺老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贺老,那是我们的责任。”
洋洋笑着加了一句:“也是我的责任!”
贺老和洋洋要走了。洋洋恋恋不舍地同众人告别,大家在宾馆大门口送别,看着那辆加长红旗消失在盘山路上。
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在那次老界岭秘密会议上,贺老把科学家安排在前排。他可能并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或预兆:在灾变时代,科学家们当上了主角,而且不仅限于纯学术
领域。科学与政治以空前的力度结合起来,形成了被称为‘科学执政’的特殊阶层,开始直接掌管人类文明的舵轮。我的丈夫楚天乐、公公马士奇和我本人都名列
其中。
不过我们多少是被潮流裹胁到了这个位置。只有一人除外,可以说是他在原河道上主动扒了一个口子,从而造就了新的流向。
姬人锐。也是我后来的柏拉图式情人。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杞县公安局长鲁军定敲敲姬县长的门,里边漫应一声:“是鲁局吧,请进。”他推门进去,见姬县长仰靠在高背转椅上,面向窗户沉思,靠背上方只能看见他的脑
袋。老鲁在沙发上坐下,姬县长仍保持着那个坐姿,沉思不语。老鲁等急了,轻咳一声。他这才转过转椅,平静地说:
“说吧。”
老鲁有点儿焦灼:“县长,今天是集体绝食的第五天,天又热,再不采取行动就要出人命了。已经有两个体质弱的休克,警员强行把他俩带走,送到医院输葡萄糖
。但两人清醒后坚决不进食,坚持要回现场。”他摇摇头,“相当可怕。只要走近绝食现场,就能感到一种非常决绝的气氛。”
姬人锐平和地责备:“公安要是早点从网上发现苗头,今天会好得多。”
鲁局长脸红了。县长说得对。老鲁干公安是把硬手,但这次确实疏忽了。那个该死的楚马发现公布后,网上曾泛起一波鼓噪,相约到杞县来集体自杀,以纪念那位
忧天的杞人、所谓“人类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后来自杀言论被网站屏蔽了,消失了,但自杀行动其实仍在网上秘密组织着。可惜的是,作为当事地的公安局长,
他没意识到这些网上鼓噪会真正实施,过于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包括外国人同时涌入杞县,直接到城外一片农田里集合,然后开始集体静坐。他们
说是静坐而不是绝食,弄得公安没办法采取行动。你无法把他们定性为鼓动集体自杀的邪教。
“参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县长曾出过一个主意:设法弄清这些自杀者的身份,然后通知他们的家属来杞县来劝阻自杀。鲁局长很尴尬:
“嗯。一个也没弄到。不是咱们无能,我们通过一些借口或手段,检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没一人带有证件!没身份证、银行卡、驾驶证等,都是只带着一
些现金。这里面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人,他们入境时至少是有护照的,那么肯定是在入境后销毁了。依此分析,销毁证件这件事他们肯定事先有约定。县长,一万多
人哪,还都比较年轻,很少有超过50岁的,又大都像是知识层次较高的,甚至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他们竟这么决绝地斩断后路,一门心思求死,实在可怕!”他骂
句粗话,“妈的哪儿死不了,非要来杞县害咱们?”
姬人锐看看老鲁,没加评论。正是这些“知识层次较高”的人才会有足够的敏感,知道楚马发现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决绝地走上这条路。老鲁的知识层
次显然不在此列。这会儿老鲁急切地盯着他,盼着他快点拿主意。身高马大的老鲁是从基层熬上来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条了,不大容易服气什么人,但对这位35
岁的年轻县长衷心佩服。姬县长是北大的高材生,学的国际政治,曾在几个大使馆工作过,后来空降到这儿当县长,来这儿仅两年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老鲁最服
气的,是他干起工作来轻松淡定,无论是处理同僚关系,还是处理紧急事件,都显得游刃有余。以老鲁看来,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材料,至少要当副总理的,
当县长只是小试身手,是升迁途中必然得有的经历和垫步。姬县长的相貌风度也是没说的,自打他来到杞县后,县府县委里那些漂亮小丫头们就像被打了鸡血,有
事没事想往县长办公室那边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着调杞县后,这股热潮才慢慢冷下来。
这两天姬县长已经出了几个很巧的主意,让他做了一些准备,只是一再告诫他不要着急,说等火候到了再行动。但老鲁今天有点坐不住了。楚马发现公布后,中央
三令五申要保持社会稳定,这已经成了政界第一要务。如果杞县闹出个万人自杀,他这个公安局长头上的乌纱是保不住了,甚至要连累到县长书记,
姬县长平静地说:“那就走吧,绝食了五天,已经到火候了。我通知现场人员先把肉锅烧起来。”他看看老鲁的脸色,安慰道,“老鲁你不必过于担心。这次集体
自杀的组织者肯定是个雏儿,没有经验,哪有用绝食这种方法来搞万人自杀?组织这种集体性的慢性自杀难度太大,那么多人中肯定有人坚持不到最后。”
他们来到城外那片农田。正如老鲁所说,只要一走近这儿,就能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求死气氛,一片无处不在的坚硬的气场。骄阳如火,一万多人坐在麦茬地里,黑
鸦鸦地一大片,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就像是一片阴森的坟场,景象确实瘆人。多数人已经很虚弱,无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数几个孩子,
有的还是婴儿,没有哭闹的,都软塌塌地歪在母亲怀里,肯定没力气哭了。姬人锐清楚,一万多人中肯定已经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后悔,但他们仍被“集体意志”
魇住。只有想办法打破这个气场,他们才会“活”过来,独立做出新的决定。
只要有一些人退却,其他人就好办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几十口大锅,锅里是五花肉和各种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锅早已动火,此刻肉汤沸腾着,浓烈的肉香弥漫在人群上空。这对饿了五天的人们来说
当然是要命的诱惑,不少人下意识地抽着鼻子,脸上浮出近乎晕眩的表情。但没人动弹,因为那个气场还在罩着他们,而这个气场正是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物理
学上说这叫正反馈。姬人锐从手下拿过扩音器,径直来到人群正中间,讲话前他先酝酿一下情绪——把平时的不苟言笑换成满脸嬉笑——笑着喊:
“大家好!我是杞县县长姬人锐,我来问候大家,欢迎你们来到杞县!”人群没有反应,只有少数人微微抬头看看,重又躺下。“我是专程来感谢大家的。为啥感
谢?因为你们这次来杞县,帮我们办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国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后来迁往山东诸城和安邱一带。那位忧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宝贝啦,能大大
振兴旅游业,可他究竟是河南杞还是山东杞,史书没记载。为了把他争过来,我们少不了同山东打一场长期的口水官司。但你们这么一闹腾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
铁板钉钉就是河南杞了!山东人甭想夺走了!所以,我代表杞县父老谢谢你们!”
因为绝食者中有不少外国人,他先用中文讲,再用英语重复一遍。人群周围散布着的杞县干部都有点儿吃惊。姬县长平素讲话沉稳内敛,带着浓厚的书卷气,他文
学底子厚,讲话中常常引经据典,而且顺手拈来毫不费力。但他今天的讲话——却相当俗,相当玩世不恭。把忧天的圣人摆在金钱的秤盘上,而且是对一群即将死
亡的绝食者说这些,未免残忍和厚颜。绝食的人群明显被他激怒,不少人撑起上身,恨恨地看着他。姬人锐对听众的反应很满意——说明自己这段话已经抓住了这
群濒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杞县已经决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过蛾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现在的人群中心。为了赶上今年的旅游
旺季,今天就要举行奠基仪式,希望中心地带的绝食者配合我们,向外挪挪,腾出动土的地方。杞县谨向你们保证,在场所有献身者的名字都将刻在雕像基座上,
以铭记你们对杞县的贡献——当然啦,前提是你们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语讲完,挥挥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队伍立即进场,来到人群中心,或劝说或强行架着,把中心地带的绝食者带到外围。被架走的绝食者很愤怒,但他
们很衰弱,无力抗拒。这么一闹腾,那个坚硬的气场明显被搅乱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个男人,其中四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这几天警方已经大致确定他们是绝
食的组织者,是自杀人群的中心。他们被架着离开人群中心,然后被“无意间”分开,安插在不同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及时商讨对策了。
“还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说的,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姬人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诸位身上都没有证件,但大都带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你们去世后,
如何处理这些现金是政府的大难题,因为你们全都拒绝留下家庭地址,没法子寄还。我想这样吧,等你们死后,我们把现金搜集起来,全部用于这座雕像的建设。
当然,我们绝不是稀罕你们的钱,你们看,四周是香喷喷的炖肉,有大肉,也有给清真教徒准备的羊肉牛肉;也有主食,是两指厚的香喷喷的大饼。我们希望你们
都放弃绝食,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我刚才说的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要做的善后。现在请大家表个态,是否同意对这些现金的处理意见?”
他低下头,征询绝食者的意见。鲁局长在旁边听着,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县长今天是有意扮演丑角,插科打诨,以便破坏绝食现场那种“圣洁”的气氛。至
于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姬人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噢,顺便说一个消息。楚马发现的发现者之一,那位姓马的天文学家,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昨晚同他通过电话,听他说,已经对空间塌陷的原因做出了解释。
解释本身太艰深,一般民众难以理解,但马先生打了一个浅显的比方——上帝,或老天爷,偶然向这片宇宙扔了一颗石子,扑登一声,石子消失了,荡起一圈圈的
涟漪,这些涟漪就是此前发现的星体蓝移。但这些扰动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再打个粗俗的比方,这个灾变不过是上帝撒尿时打了一个尿颤,尿完了,抖
抖老二就没事了!马先生说,这个假说经过专家讨论后很快就会公布。”
这两个浅显的比喻虽然很粗俗,但很形象,也满合理。不少人目光中射出希望的光芒。他们来前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如果那场塌天灾祸只是上帝的一个尿
颤?这位县长的话也许是谎话,但至少该去验证一下,毕竟生死不是小事,死了就完了,没办法来个游戏重启的。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抬起头,向姬人锐招招手,姬
人锐立刻过去,把扩音器交到那人手中。那人怒冲冲地说:
“我不稀罕把名字刻在什么基座上,也不想为你们的旅游业出力。”他掏出一张百元钞摔在地上,“老子不死了,死也要换个没有铜臭味儿的干净地方!这是钱,
把你的炖肉和大饼拿来!”
姬人锐不以为忤,仍嬉笑着:“你这位贵客也忒小看主人啦!炖肉和饼都是免费的,这就给你端过来。不过先生你悠着点,先喝点汤,饿久的人不能猛吃。”他朝
远处喊,“这位先生放弃绝食了,快给他盛一碗肉汤,来一块大饼!”
立即有人端着汤碗过来,一路走一路吆喝:“来了来了,香喷喷的肉汤和大饼来了!”
姬大声问:“别人谁还要?“
另一个年轻人也抬起头:“老子也不在这儿死了,给我来一碗!”
又有人吆喝着把肉汤和大饼送去。但在这之后没人再要,老鲁的心不由得沉下去——这两人其实是他的手下,是按照姬县长的计谋事先混进绝食人群的,已经陪他
们绝食了五天。当时还特意挑选普通话好的警员,以免带出本地口音。但看眼前局势,没准这两只假头羊带不动这群顽固的真羊?立在人群中的姬人锐环顾四周,
忽然说:
“快,那位女士也要肉汤,就是那位带孩子的女士!”
工作人员赶快把肉汤和大饼送去。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其实没有表态要,不过肉汤送过来时她犹豫片刻,看看怀中孩子无力而渴望的眼神,还是伸手接过了,先喂
孩子喝。姬人锐连续指点着:“那位穿西服的先生!那位穿绿裙子的漂亮女士!那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夫妻!算啦算啦,数不及了,你们盛好肉汤排齐送吧。”
这些话他仍旧用英语重复一遍。一碗碗肉汤和一块块大饼送到人群中,有少数人坚持不接,但绝大部分人接过来了。人群中心的姬人锐此时心中石头落了地,知道
群体气场已经被戳破,即使还有少数顽固者,总归能想办法解决的。圈外的鲁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多亏姬县长的急智才一举扭转了局势,而且县长的急智并
非莽撞,是基于他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如果肉汤送到头一位女士手中时被她坚决拒绝,并且一怒之下把碗摔在地上,那么,在这样高度敏感的场合,事态完全可
能向相反方向发展的,那就不可收拾了。但姬县长吃透了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不会拒绝。
大部分绝食者慢慢地喝着肉汤,小口地嚼着面饼。他们都沉默着,互相之间没有目光交流,也许是对自己的“叛变”感到羞愧。半个小时后,吃过喝过的绝食者开
始悄悄离开。人群中有数百名外国人,他们也大都顺应了潮流,默默吃喝后离开。姬人锐知道大局已定,便离开人群出来,此时他脸上的嬉笑已经一扫而空。鲁局
长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向他伸大姆指。姬人锐淡然一笑,小声说:
“大概有二三十人仍拒绝进食,等人群走后把他们分散,单独劝说一番,实在不行就拉医院打葡萄糖。”
“好的,估计能劝转。”
“把所有外国人截住,想办法给他们补办出国手续,然后尽快送出境。客走主人安。”
“好的。”
“你那俩手下受苦了,替我谢谢他们。好好补养补养。”
“不消你吩咐。”他笑着低声问,“县长,真有那个上帝打尿颤的假说?”
姬县长摇摇头:“很可惜,我唱的是空城计。老鲁我走了,这儿的善后交给你了。”
“行。只是——那个雕像真个要整?”老鲁指指人群中开始干活的工人。
“没错,真的要整。这事儿我没上县委会集体研究,纯属个人行为。雕塑家是我的一位朋友,友情出演,带十几个学生来,全当是搞毕业设计。征地费和材料费是
我拉的赞助——当然只够建个小雕像,绝对赶不上蛾眉金佛的。”他微笑道,“刚才关于旅游业的话并非瞎说,只要社会没有立即崩溃,这座雕像应该会振兴杞县
的旅游业。我走了。”
他沉沉地环视着正在善后的绝食现场。今天他的计谋大获成功,按说该高兴的,但他此刻意兴阑珊。良久,他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走了。
晚上姬人锐很晚才回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来,接过公文包,递过拖鞋,笑着说:“大功臣回来了?老鲁给我打了电话,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羽扇纶巾,谈
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还说他这次若能保住乌纱全是你的功劳,大恩不言谢。”
姬人锐笑笑,没说话,到卫生间洗洗手,又到卧室看看熟睡的五岁儿子,问,昌昌今天在幼儿园惹事没?苗杳说今天倒没有。昌昌是幼儿园里挂着号的调皮孩子,
阿姨们很头疼的,但姬人锐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对妻子说,不要过于管束孩子的天性,有点野性的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他亲亲熟睡的昌昌,坐到饭桌前。妻子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