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的头发是稻草黄色,湿漉漉的,梳得锃光瓦亮。他长相平凡,几乎算得上没有任何特色。这个沉闷而又寡言的人被高大的韦里克推着向前,走过聚精会神的人群。在韦里克身边,人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了。过了一会儿,他俩都淹没在绸缎长裤和曳地长袍中,本特利身边热烈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过会儿,他们会过来的。”埃莉诺说,她冷得发抖,“我觉得他看着挺瘆人的,是吧?”她飞快地朝本特利露出笑容,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远处,韦里克被一群人包围着。人群发出一声整齐的呼声。在这之中,赫伯特·摩尔热情洋溢的声音异常明显。他又在滔滔不绝了。本特利心里来气,走开了几步。
“你要去哪儿?”埃莉诺问。
“回家。”这个词不由自主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埃莉诺苦笑着问,“亲爱的,我现在没法探心了。探心能力,我全丢了。”她撩起自己火红的头发,露出耳朵上方的两个闭环。那两个铅灰色的斑点衬得她的皮肤越发光滑白皙。
“我不懂。”本特利说,“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
“你讲话好像威克曼。如果我和军团在一起,就不得不用我的能力来对付里斯。除了离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她眼中有深深的痛苦,“你知道吗,真的没了,感觉就像是被蒙住了双眼。那之后,我尖叫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法面对,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
她颤抖着挥挥手,“我会熬过去的,总之,能力是没办法恢复了。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喝你的酒,放轻松。”她和他碰了碰杯,“这酒叫甲烷风,我猜木星大气里有甲烷。”
“你去过殖民地星球吗?”本特利问道。他嘬了口琥珀色的液体,很烈,“你见过警察巡逻后的劳工营和寮屋殖民地吗?”
“没有。”埃莉诺回答得简单明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地球。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旧金山。记得吗,所有的心灵感应能力者都来自那儿。终极之战中,利弗莫尔(1)的大型研究设施遭到了苏联导弹的袭击。存活下来的人都被严重辐射。我们都是厄尔和韦尔纳·菲利普斯家族的后代。整个探心军团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小就为成为一名探心军接受训练:这是我的宿命。”
房间的一端开始响起模糊的音乐。一个音乐机器人将乐曲、和谐的色彩和光影随机组合起来。这些混杂的元素飞快地闪过,精微至极,让人难以分辨。一些情侣慵懒地舞动起来。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愤怒地大声争论着。他们的只言片语传进了本特利的耳朵。
“他们说,得在六月搬出实验室。”
“你会让猫穿裤子吗?简直不人道。”
“拼命升得这么快有必要吗?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留在原来的负C-级”。
在对开门边,几个人正在寻找他们的披肩,接着又走开了。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疲惫和厌倦让他们嘴角松弛。
“这时候就像这样。”埃莉诺说,“女人溜达到化妆间。男人们开始争论。”
“韦里克做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听到的。”
韦里克深沉的嗓音盖过了其他人,他主导了讨论。渐渐地,四周的人都不说话了,开始认真听。韦里克和摩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大声,男人们聚拢过来,一个个神情严肃,面容紧绷。
“我们是自作自受,”韦里克断言,“供大于求和劳动力富余之类的问题,其实并不真实存在。”
“这话怎么说?”摩尔问道。“整个系统都是人造的。二战初期,几个数学家发明了M博弈游戏。”
“你的意思是‘发现’吧。他们认为社会系统就和策略游戏一样,比如扑克。扑克游戏中起作用的系统在社会生活中也会有用,就像商业或战争。”
“概率游戏和策略游戏有什么区别?”劳拉·戴维斯问道。她和艾尔站在一起。
摩尔听了有点儿生气,他回答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概率游戏中,不存在蓄意欺骗;而在扑克游戏中,每个玩家都虚张声势,给假线索,用话语误导他人,挤眉弄眼让其他玩家猜不出他真正的处境和意图。玩家一整套迷惑他人的伎俩,让其他人做出愚蠢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明明手里一把烂牌,却偏要说自己有好牌?”
摩尔无视了她,转向韦里克。“你能否认社会就像策略游戏一样运作吗?‘极大极小值算法’就是个很好的理论。它用合理科学的方法打破所有策略,将策略游戏转化为概率游戏。这样一来,精确科学的常规统计方法就能起作用。”
“都一样。”韦里克喃喃地说,“这个该死的瓶子毫无理由地把一个人赶下台,再随机挑个混蛋、疯子上台,根本不考虑他的能力和评级。”
“当然!”摩尔激动地大叫,“我们整个系统是建立在‘极大极小值算法’之上的。瓶子迫使每个人要么玩转‘极大极小值’游戏,要么就等着被压扁;我们被迫放弃欺骗,采取理智的行为。”
“这种随机抽选没有任何理性可言。”韦里克生气地回答,“随机运作的机器怎么可能理性?”
“随机正是整体理性模式的一项功能。因为是随机抽选,没人能制定策略。它迫使所有人都用随机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分析某一特定事件发生的统计学概率,再加上任何计划都会被提前发现的悲观假设。假设你知道计划事先会被发现,就能提前规避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你随机采取行动,你的对手就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所以我们都是一群迷信的傻瓜。”韦里克抱怨道,“每个人都试图解读信号和预兆。每个人都试图解释双头牛和白鸦群。我们都依赖随机概率;我们失去控制力,因为我们做不了计划。”
“周围有探心军,你怎么做计划呢?探心军完全满足‘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悲观预期:他们能发现所有的策略。一旦你开始玩策略,就会被他们发现。”
韦里克指着自己的宽阔胸膛。“我脖子上没挂娘们兮兮的护身符。没有玫瑰花瓣、牛粪,也没有煮过的猫头鹰唾沫。你如果懂我,就会发现我玩的是能力。不是概率,也不是策略。我从不遵循那些抽象理论,我靠经验做事。”他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见机行事是种能力,而我有。”
“能力也是概率的一种体现。它是凭直觉充分利用概率。你一把岁数了,经历过各种情况,已经能提前知道务实的做法……”
“那佩里格呢?这是策略,不是吗?”
“策略涉及欺骗,而在佩里格这件事上,没人会被欺骗。”
“荒谬!”韦里克咆哮道,“你为了不让军团知道佩里格的事儿,都要把自己累垮了!”
“那是你的主意。”摩尔气得脸通红,“我当时就说过,我现在也这么说:让他们知道好了。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有办法,我明天就会在电视上宣布。”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韦里克咆哮道,“你当然会这么做了!”
“佩里格是不可战胜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羞辱,摩尔感到很生气,“结合‘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本质,我从瓶子的转动机制出发,推导出了一个……”
“闭嘴,摩尔。”韦里克低声斥道,然后转过身去,“你说得太多了。”他走开几步,人们急忙为他让出通道,“这个随机的玩意儿该结束了。有这个东西在,你没法计划任何事!”
“这就是我们需要它的原因!”摩尔在他后面大喊。
“不,这是要扔掉它、摆脱它的原因。”
“你不能控制‘极大极小值算法’。它就像引力;它是定律,实实在在的定律。”
本特利走了过来,听他们说话。“你相信自然定律?”他问道,“一个像你这样的8-8级?”
“这家伙是谁?”摩尔咆哮着,愤怒地瞪着本特利,“我们讨论的时候,你插嘴干什么?”
韦里克的声音又高了一些,“这是泰德·本特利,也是8-8级的,和你一样。我们刚拉他入伙。”
摩尔脸都白了。“8-8!我们再也不需要8-8级了!”他的脸上泛出丑陋的蜡黄色,“本特利,你是被‘飞鸟-弦琴’开除的人。一个废物。”
“没错。”本特利平静地说,“然后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为什么?”
“我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在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好吧,”韦里克对摩尔嘶吼道,“要么闭嘴,要么滚!不管你愿不愿意,本特利从现在开始将和你一起工作!”
“除了我,谁都不能进这个项目!”摩尔的脸上流露出憎恨、恐惧和十足的嫉妒,“如果他连‘飞鸟-弦琴’那样的三流财团都待不下去,他就没资格……”
“走着瞧,”本特利冷静地说“,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你的笔记和文件。我很乐意回顾你的工作。事情听起来和我想要的不谋而合。”
“我想喝一杯。”韦里克喃喃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站在这里谈很久。”
摩尔最后看了一眼本特利,眼神中满是愤恨,然后跟在韦里克身后匆匆离去。随着门被甩上,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人们移开视线,没精打采地聊起天来,接着慢慢地散开了。
埃莉诺略带苦涩地说:“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好一场大戏,不是吗?”
(1)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


第6章
本特利有点儿头疼。嘈杂喧嚣的声音持续不断,鲜亮耀眼的服饰和晃动的身躯交错。地板上扔满了踩扁的烟头和纸屑;整个房间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仿佛正在向下坍圮。头顶上的灯发出刺眼的光,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和亮度,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名男子被推搡过来,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肋骨。一名年轻女子靠在墙上,双唇间叼着一根烟;她脱下凉鞋,如释重负地揉着泛红的脚趾。
“你在想什么?”埃莉诺问他。“我想走。”
埃莉诺熟练地领着他穿过流动的人群,走向其中一个出口。她边走边啜饮着饮料,说道:“这一切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是有作用的,韦里克能……”
赫伯特·摩尔挡住他们的去路。他脸色沉郁,透出诡异的红色。他身边是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基思·佩里格。“你在这儿呢!”摩尔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他走路摇摇晃晃,杯子里的液体跟着不停地晃动。他盯着本特利,厉声宣布道:“你得参与进来。”他猛地推了佩里格的背一把,“这是世上最大的盛事。而这位,是世界上活着的人中最重要的。本特利,睁大双眼,看清楚!”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凝视着本特利和埃莉诺,瘦削的身体因放松而显得柔软。他身上几乎没有颜色。他的眼睛、头发、皮肤,甚至是指甲,都漂白了,近乎透明。他外表一尘不染,干净卫生。他无色、无味、无臭,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本特利伸出了手,“你好,佩里格。握个手吧。”
佩里格和他握了握手。佩里格的手很凉,有些湿润,毫无生气,也没有力量。
“你觉得他怎么样?”摩尔迫切地问,“他是不是个人物?是不是转盘出现后最伟大的发现?”
“韦里克呢?”埃莉诺说,“佩里格不该在他的视线之外。”
摩尔的脸色更难看了,“笑话!谁……”“你喝多了。”埃莉诺眼神犀利地四处张望,“该死的里斯,他可能还在和别人争论。”
本特利呆滞而痴迷地看着佩里格。他那一脸冷漠的样子,瘦削的身形,无精打采的性冷淡神情和雌雄难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膈应人。佩里格手里居然连玻璃杯都没拿。他什么都没喝。
“你没喝酒?”本特利脱口而出。
佩里格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尝尝甲烷风。”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本特利在托盘上摸索玻璃杯;三个杯子落在地上,打碎在机器人的滑行踏板下,液体飞溅出来。机器人立刻停了下来,开始细致地清理和打扫。
“给。”本特利把杯子推给佩里格,“吃吃喝喝,快快活活。明天就有人要死了,不过肯定不是你。”
“够了。”埃莉诺凑到他耳边打断他。
“佩里格,”本特利说,“成为职业杀手的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像职业杀手。你什么都不像,甚至连人都不像。你肯定不是人吧。”
剩下的人开始聚拢。埃莉诺愤怒地拽着他的手臂,“泰德,算我求你!韦里克过来了!”
“放手!”本特利甩开她,“我的袖子!”他用麻木的手指掸了掸袖子,“我就剩这么一件了;只给我留了这么点儿东西。”他盯着基思·佩里格茫然的脸。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咆哮;鼻子和喉咙感到阵阵刺痛。“佩里格,谋杀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是什么感觉?一个从没害过你的人?一个无害的疯子。他只是不小心挡住了好些大人物的路。只不过是个暂时的瓶颈……”
“你什么意思?”摩尔嘟哝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威胁和令人费解的愤怒,“你是暗示佩里格有什么问题吗?”他阴恻恻地笑着,“佩里格可是我的兄弟。”
韦里克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摩尔,把他带走。我叫你上楼。”他粗暴地挥开人群,走向对开门,“派对结束了。走吧。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们的。”
人们分散开来,不情愿地走向出口。机器人为他们找出外套和披肩。他们三五成群地四处徘徊、聊天,好奇地看着韦里克和佩里格。
韦里克抓住佩里格。“走吧,上楼去。哎呀,这么晚了。”他踏上宽阔的楼梯,佝偻着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头转向一边,“欸,就算这样,我们今天也算完成了很多事。我要睡了。”
本特利努力稳住身形,在他背后大声说道:“瞧,韦里克,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卡特赖特呢?不需要中间人。这样更科学。”
韦里克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他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我明天再跟你谈,”他回头说,“回家睡觉吧。”
“我不回家。”本特利固执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了解所谓的策略。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搞清楚。”
韦里克在第一级台阶前停下了,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大脸盘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什么?”
“你听到了。”本特利说。他感到房间正在倾斜移动,于是闭上眼睛,双脚分立,保持平衡。他再抬起头时,韦里克已经上了楼,埃莉诺·史蒂文斯正疯狂地拽他的手臂。
“你这个傻瓜!”她尖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是个讨厌鬼。”摩尔也有些步履不稳。他把佩里格推向楼梯,“最好让他滚,埃莉诺。再不走,他怕是要把地毯都吃了!”
本特利感到困惑不已。他麻木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走了。”最后,他终于说道,“他们都走了,韦里克和摩尔,还有那个苍白得像蜡一样的家伙。”埃莉诺把他领到旁边的房间中,关上门。房间很小,一半都在阴影里,房间的边缘隐匿在朦胧的黑暗里。她颤抖着点燃一根烟,气急败坏地吸了一口,烟从张大的鼻孔里冒出来,“本特利,你这个疯子。”
“我喝醉了,都怪这杯卡里斯坦甲虫汁。听说得有一千个奴隶在甲烷大气中出力出汗,甚至死亡,韦里克才喝得到这杯威士忌,这是真的吗?”
“坐下。”她把他推倒在椅子上,就在他面前绕着圈踱步,动作僵硬紧绷,仿佛提线木偶,“一切都分崩离析。摩尔为佩里格感到非常自豪,忍不住拉他出来炫耀。韦里克无法适应自己下台了;他以为自己身边还有探心军能帮他把控一切。天哪!”她转过身,痛苦地把脸埋在手中。
本特利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只好看着她。她再次抱紧自己,悲伤地揉着肿胀的双眼。“我能做点儿什么吗?”他带着希望问道。
阴影中有一张矮桌,埃莉诺在桌上找到一个装满冷水的醒酒器。她在椅子上找到一个陶瓷浅盘,里面装满小巧的硬糖。埃莉诺倒空了盘子,往盘子里倒满水。她快速地泼湿了脸、手和胳膊,然后从窗框上扯下一块绣花布擦干。
“来吧,本特利。”她喃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她摸黑走出了房间,本特利挣扎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房间里都是韦里克的东西,笨重的大型雕像、玻璃箱。在铺着黑色地毯的楼梯上,还有在墙角,几个机器人仆人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指示。埃莉诺袒胸露乳的小巧身形,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这些朦胧的事物间。
他们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被笼罩在阴影中,一片漆黑,布满灰尘。埃莉诺等他追上自己。“我要去睡觉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起。你也可以回家。”
“我的家散了,我没有家了。”他跟在她后面穿过走廊,期间经过了一连串半开着的门。灯光时隐时现。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自认辨认出了其中一些。男人的声音中混杂着昏昏欲睡、模糊不清的女人的咕哝声。埃莉诺突然消失了,只剩他独自一人。
朦胧中,他看到远处有摇摇晃晃的影子在动,他只能摸索着前行。突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那东西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碎在他脚边。他惊呆了,又闯祸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干吗?”一个声音严厉地问道。那是赫伯特·摩尔,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的脸忽然闪现,忽明忽暗像个幽灵,悄无声息,还看不见他的身子。“你不属于这里!”声音突然冒出来,那张发红浮肿的脸占满了本特利的视野,“从这儿滚出去!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这个三流废物。8-8级?别搞笑了,谁说你……”
本特利狠狠地揍了摩尔。摩尔的脸被他打扁了,鲜血四溅,骨头破碎,彻底毁了。有什么东西撞到本特利身上,他被打倒了。他被一个滚动的、流着口水的大个子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他奋力起身,挣扎着想要抓住结实的东西。
“放手,”埃莉诺焦急地低声说,“你们两个,求求你们了!给我安静点儿!”
本特利不动了。在他旁边,摩尔喘着粗气,擦了擦自己挂彩的脸。“我会杀了你,你这个讨厌鬼,混蛋。”他痛得直抽气,怒吼道,“你会后悔打我!”
下一件他记得的事,就是他坐在低矮的地方,弯腰摸索着自己的鞋子。他的外套扔在面前的地板上。而他的鞋子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两只鞋子之间有一大片奢华的地毯。没有声音;整个房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一盏昏暗的灯在遥远的角落闪烁。
“锁上门。”埃莉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觉得摩尔肯定精神错乱了,或者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他在外面的大厅里,像个狂暴战士一样拖着脚四处走动。”
本特利找到门,锁上了老式的手动螺栓。埃莉诺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后抬起脚,小心地松开了她的凉鞋绑带。本特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敬畏又惊讶地看着她踢掉了凉鞋,拉开了裤子拉链,脱下裤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赤裸的脚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小腿白得发光;眼前的画面令他目眩,不受控制,他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她苗条的身体线条,小巧的骨架,视线随着她细腻光滑的双腿到她的膝盖,然后就是她的内衣……
接着他绊倒了,她伸出手拉他。湿漉漉的手臂,晃动的乳房,坚实挺立的深红色乳头,都近在他眼前。她喘着气,颤抖着,双臂紧紧地锁住他。他脑中翻腾起咆哮声;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放任自己沉醉在这股洪流中。
过了很久,他醒了。房间里异常冰冷,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的气息。他僵硬地挣扎着起来,困惑不解,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片段。透过敞开的窗户,灰蒙蒙的晨光透进来,一股寒冷的阴风吹进来,鞭打着他,感觉冷飕飕的。他退了几步,又停住,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人,到处都是散乱堆着的衣服和被子。他在地上伸展开的四肢、半遮半掩的手臂、洁白的大腿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认出了埃莉诺,她侧靠在墙上,一只手臂伸出,纤细的手指弯曲着,双腿在身下蜷起,微张的嘴不安地呼吸着。他继续徘徊,突然愣住了。
灰暗的晨光照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庞和身躯。那是他的老朋友艾尔·戴维斯。他正平静而又满足地躺在他熟睡的妻子的怀抱中。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对身边的一切全无察觉。
再向前走一点儿,还有更多的人。有些人打着鼾,鼾声陆陆续续吵醒了一些人。有一个人在哼哼,无力地摸索着被子。他的脚踩碎了玻璃杯;深色的液体混着碎片流了一地。前面的另一张脸看上去很熟悉。是谁呢?男性,深色头发,长得挺英俊……
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被一扇门框绊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光昏黄的大厅里。恐惧袭来,他不假思索地跑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赤脚穿过了铺着地毯的走廊。那走廊看不到尽头,空荡荡的。他走过了灰色的石窗,走过几段似乎永无止境的台阶,没发出半点儿声响。他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房子的角落,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凹室,一面高大的镜子堵住了他的路。
镜子里有一个身影晃来晃去。泛黄的如水般的镜子里瞬间映出一个空虚乏味的卑微形象。他静静地凝视着,看着自己蜡黄的头发、干巴巴的嘴唇和无神的双眼。他双臂无力地搭在两侧;一个怯懦苍白的家伙正恍惚地眨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他尖叫起来,镜子里的人消失了。他冲进灯光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脚飞快地掠过布满灰尘的地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巨大的恐惧侵袭了他,引领着他。这恐惧像个尖叫着的横冲直撞的怪物,猛地冲上了房屋高大的穹顶。
他伸着胳膊,无声无息地穿过墙壁和嵌板,进进出出空荡荡的房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通道。这个鲁莽恐惧的人绝望地穿梭着、奔跑着,敲打着铅封的窗户,徒劳地想要逃跑。
他猛地撞上了砖砌壁炉。他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他无助地扑向布满灰尘的柔软地毯。他困惑地躺了一会儿,接着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又疯狂地奔跑起来,漫无目的,左冲右突,他将双手挡在脸前,双眼紧闭,嘴巴大张。
前面有声音。一道灼热的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透过来。房间里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桌上放着录音带和报告。一盏阿充尼克灯在中间燃烧。这灯像一个稳定的微型太阳,发出温暖的光,让他昏昏欲睡。这些作家身边摆满了咖啡,他们低声讨论着作品。这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有着宽大溜肩的男人。
“韦里克!”他对那人大喊,他的声音微弱、单薄,因虚弱而颤抖,“韦里克,帮帮我!”
里斯·韦里克愤怒地抬起头,“你想要什么?我很忙。这必须在我们开始行动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