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成凡不再挣扎,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每一次申请都会在中央计算机里留下基因信号,这次出不去他以后别想再出去了。可是,尽管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法恨他。我走出化验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开点吧,就当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他抬起头,笔挺的西装已经一塌糊涂,“对不起,我妈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

我沉吟着。每个人都有这种那种的理由,可是,规定却是死的,绝不能变通。局长告诉我,一定不能弄错一个。

“这样吧,我再给你化验一个血液样本,再给你用人工看一看。”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来,那两个保安还是死死摁住他,我说:“放开他吧。”

我带他到化验台前,那两个保安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正在排队的下一个道:“喂,有完没完,我都等了半天了。”

人太多,各个取样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这儿本来就还有不少人,因为闹了这么件事,新来的不许再排了,可已经快轮到的人却不肯走开。我赔笑道:“请不要着急,很快。”

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条手臂上取了20毫升血,又做了个血液样本,一边安慰他道:“机器并不是很准确,说不定会出错。”

“不会错的。”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却还带着一点明知不可能还想再试试的希望。我能对他说什么,说他可能属于机器出错的0.04%吗?我只能对他说:“希望机器出错了,机器也会出错的。”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虚伪。

这里,第二次化验结果出来了。化验员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检验出虫卵12个。

这个数字并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计和他的同事们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现在,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患者一样是被判死刑了。

他听到这个结果,眼里亮了:“可医治的极限数字是每立方厘米50个吧?”

“是。”我不敢跟他说,这个数字已经作废了。

“那我还能治好?”他的兴奋很真诚,“谢谢你,谢谢你。”

“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送他出去时,我言不由衷地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颤抖。欺骗是什么?古代一个哲人说,欺骗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恶意的实话要好。可是,一个空幻的希望,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可是,当没有希望时还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种残忍。

回到检验台前,我开始给下一个抽血。

检验处的人,24小时不断,分为3班。我这一班到下午5点就下班了,本来检验处的人都实行军事化管制,每个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报到,还没分配给我。

回去的时候,看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心里一阵阵凄楚。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事不临头时总是很达观地想,天塌下来压的也不是我一个,可是真正碰到这种事时,每个人还是惊恐万状。

生命,毕竟还是最宝贵的。

路过一个正在大甩卖的小店,我用几乎白拿一般的价钱买了两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长,我贪杯的毛病是跟局长学的。工作后,我一个人住,好久没去他的住处了,可他毕竟是我的养父。

街上到处都在大甩卖,到处都是卖多买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开始绝望了吧?我有点不祥地联想到沉船。记得局长在我小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船将沉时,船上的老鼠会早于人感知,争先恐后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让我联想到那群老鼠。

局长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层人物的住宅,我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难受的12年,整日忍受身边那些趾高气扬的大人物的眼神,也让我过早地敏感。

门房还没走,盘问了我许久,才让我进院子。他一定不再记得许多年前那个老是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的也许只是居然有人送礼只送两瓶酒吧?

局长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楼。要住独门独户,他的级别还不够,不过近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时代,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响了对讲门铃,可是没人回答。

局长睡了?

我看看楼上。他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却听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楼来,有个穿着风衣、戴着大帽子、像做贼一样的人走出来。当然,我不至于傻到真会以为那是个在平民公寓里常见的“白日闯”。大概,那是个为了早日得到出境证而来送礼的人吧,只不过,此人羞耻之心未泯。

他推开门,匆匆地走了,走过我身边时似乎顿了顿,我没在意。我拉住门,又按了下门铃。尽管我有房门钥匙,可礼貌总得有吧。

还是没人回应。

我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局长不是个颟顸的人,如果听到了,早就该回答了。难道会……

我冲上了楼。

局长住在四楼。我在门上敲了敲,还是没人回答。我摸出钥匙,刚插进匙孔,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出事了!

门一开,证实了我的预感,我看见局长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摊鲜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过去,抱起他的头,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已经永远不会再说什么话了。

“谁,是谁干的?”

我毫无顾忌地大声叫着。尽管我一向只当他是我的养育人,现在,却觉得他的确是我的父亲,是我的恩人。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凶手一定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以我受过的那点半吊子军事训练,都看得出那人开枪时,手非常稳,一枪命中左胸。

忽然,边上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内,发出了点响动。我的心头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裤腰上的火焰枪,尽管那并不是一把制式手枪,但在近距离内,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门反锁了,我扭了两下,门没开,退后几步,猛地上前,一脚踹去。

门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老妇人发出了尖叫。

那是局长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突然,门外已经闯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话,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像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

我迟疑了一下,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的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的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

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问:“局长为什么被杀?”

“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如果调查一下,犯罪率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那个保姆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突然就是一声枪响,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都要相信她了。”

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

“没有了。”

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离境许可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

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了,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时有几颗流星滑过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许可,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像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马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似乎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插曲,也许店老板没注意到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又来到了单位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

我回头,看见老计的女儿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

“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

“老计还没走?”

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症药。”

“还有人在局里吗?”

她的脸有点阴沉,道:“整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

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大约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也已经没有知觉了。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位置,可能不会如此通达。

“老计还在吗?我看看他去。”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像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爸,有人来看你了。”

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吗?”

“还没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

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像。老计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端起杯子:“老计,你真的不想走吗?”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你还不是一样。”

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

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掩饰似的忙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忙脚乱中,水都洒到了盆外。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的各种药物进行测试。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些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不堪,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笑了笑:“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像,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说不清这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你说,你们的实验有成功的可能吗?”

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

“是吗?”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撕破了的报纸像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但我还是想做一个英雄。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烟气冲入肺中,呛得很。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老计和我每天都在喝两盅之后,再像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提高热度。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在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可任何活人都承受不了能杀灭食尸鬼的温度。麻烦的是,虽然在低温下食尸鬼发育很迟缓,但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仍然一天比一天大。可能马上要孵化了。

一旦孵化,那么只能进行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的告示,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像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24小时开放,改成早7点到晚11点开放,倒像是个便利店。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了吧。不知城里还有别的傻瓜没有。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气。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老计女儿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觉得有点好笑,可是,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之死的缘故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一点。这些天,这城市像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像水一样流出去。本来过去一大早这宿舍区就吵得要命,现在却安静得甚至有点儿死寂。

走到离局总部大楼还有几十米的街道拐角处,远远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儿忐忑不安。感染者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不等。以前,早期病人被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则由特勤局人道毁灭。但现在对患者的管理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担心,会不会碰到一个食尸鬼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食尸鬼孵化后的人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得出。由于食尸鬼破坏了神经中枢,患者走路都像喝醉了一样,类似于古老的恐怖电影里的丧尸。现在提皮包的这人虽然有点儿失魂落魄,但动作很平稳,就算是被寄生了也没到危险的阶段。只是,这个人看着实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当我走近他时,那人正好抬起脸,我看了看他,吃了一惊:“柯祥!”

柯祥以前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一尘不染,说话细声细气。可现在,却大概可以用“男人中的男人”去称呼了,他衣服皱巴巴的,胡子也有好些天没刮了,和流浪汉差不多,只是他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他也吃了一惊,我们几乎同时说:“你没走?”

以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现在,我发现我其实也并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我道:“你没拿到许可证吗?”

他有点儿失神地说:“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辉。”

他那种含情脉脉的语调以前我听了就想吐,可现在却觉得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许,那也是种爱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没权力去取笑别人,毕竟,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有点儿自嘲地笑了笑:“你大概在心里笑我吧。”

我不好说什么。尽管仍然觉得他的话有点儿可笑,可还是说:“进去吧。”

他有点迟疑,问:“阿雯在吗?”

我笑了:“当然在,你怕她吗?”

“不是。”他垂下头,“她不让我见文辉。”

我打开门:“进去吧,我带你去。”

我也看过古文辉,他在低温下一直保持假死状态,在玻璃罩里显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不知老计的女儿为什么不让柯祥见他。

关上门,我领着他走到实验室前。实验室在二楼,门正对着大厅。那门没锁上,我们时常要从古文辉身上取一点标本。当然,实际上只是用一个注射器抽取一点血液,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柯祥把皮包放在门外,人站在玻璃罩前,像呆了一样看着里面的古文辉,他眼里淌下了泪水。我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了出去。

掩上门,里面偶尔传来一声抽泣。柯祥在追思过去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腕上那兼手表用的探测器早被那两个保安打碎了,什么也没有。

五秒钟数一次,数到一百,总该出来了吧。我想着。

“一,二,三……”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在找你。”

老计女儿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我数到哪儿了?好像是六十到七十之间。我抬起头,却见她正在楼下。

我趴到栏杆上,小声说:“别那么大声,柯祥在和古文辉做最后的告别。”

“什么?”她的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

“大概有几分钟了吧,我数到六十几了?”

“快进去看看!”

我这才想起,古文辉已经快孵化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一把拉开门。

门里,柯祥已经打开了玻璃罩,抱着古文辉坐在实验桌上,古文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听见我进来,柯祥冲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喊道:“你《王子与睡美人》看多了吗?快把古文辉放回去吧。”

他没理我,还是抱着古文辉。

我抓住了他,一把将他拖了起来。他像一条小虫子一样在我手下蜷缩着。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这里所有人的?”

柯祥被我抓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头,满面泪水,说:“我不能看着他被关在那个玻璃罩里,像一只动物……”

我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留情,他白净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手指印。他抬起头,看着我,悲哀,痛苦,却没有乞怜。

我推开他,想冲到控制台前重新关上强化玻璃罩。趁着古文辉体内的虫卵没有孵化,现在还来得及。

“不要动!”柯祥喊道,手里多了一把火焰枪。我没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个开关,突然,一道火光掠过我身边,我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一下缩了回来。

火焰枪是利用一种高能可燃气体来发射火焰的,其实就是个火焰喷射器。对付那些虫子,平常的子弹没什么用,而火焰枪可以在两米以内烧穿一块两厘米厚的钢板,是很有效的武器,不过用它来对付人却并不太好。柯祥这一枪没有对着我开,但余热还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块,皮肤上起了不少水泡。

“快让开,我会开枪的!”

柯祥跑了过来,枪仍然对着我。

“混蛋!你难道要把我们全害死吗?快听我的,把他关起来,趁他还没孵化。”

“然后呢?等你们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当成一堆废物,烧成灰烬?”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发作:“你把他放出来,难道他就有救了?”

“我不管,”他的眼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反正我不能让他再关回那个玻璃罩里。”

这时,我看见实验室的门口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有点儿焦虑地看着我,我悄悄向她点了点头,她也点了点头。

火焰枪射程不远,但从门口射过来足够了。我看见她掏出了火焰枪,对着正背对着她的柯祥。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在发抖,一直没有开枪。

这时,本来平躺着的古文辉嘴里发出一声低哼,柯祥欣喜若狂,把枪插到腰间,在实验桌前弯下腰去,看着古文辉的脸。

“文辉,文辉,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还认识我吗?说句话吧!”

他乱叫着。我的手摸着枪。这是个好机会,他全无防备,我开枪的话,可以在半秒钟里把他的脑袋烧成焦炭。可是我却实在下不了这个手。毕竟,柯祥还是个正常人。尽管我已不把患者当人,可杀正常人,我还是做不到。

古文辉的嘴里突然发出了不像人类的惨叫。他的头抬起了两三寸,从他嘴里喷出来的,不是血,尽是白色的小虫子,喷得满身都是,蠕蠕而动。

我一把抓住柯祥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

由于温度升高,古文辉的孵化提前了。

柯祥哭叫道:“文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向古文辉跑去。

我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动也不能动。柯祥跑近古文辉身边,哭喊着:“文辉!文辉!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古文辉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自己的眼睛。由于他体内的食尸鬼比正常孵化时数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里,一段白白的东西正拼命挤出来,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从眼眶里往下滴。柯祥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揽住古文辉,却又不敢。我退到门边,对柯祥叫道:“笨蛋!他体内的虫卵已经孵化了,快跑出来!”

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不见他有动作,古文辉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抱住了头。可是,整个头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掉了下来,倒好像是他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的一样。他的身体就像个没扎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处,已是一个空洞,从里面,像倒出水一样,一大堆白色的蛆虫直喷了出来。柯祥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他嘴里恐惧至极地叫着,两手在脸上乱挥。

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挥,而是在—拔!

他的手抓着脸上的虫子,而那些小虫子却像钻进豆腐的泥鳅一样,直钻进他的皮肉里,他拔出一条,另一条又钻了进去,一张脸上,马上和一个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样。那些虫子不只是钻进去,还有些从里面钻出来,在脸上游走。他的脸一下子千疮百孔。

她在我身后发出了尖叫。

柯祥转过头,张开已经变得破碎不堪的嘴,含混地说:“救……救我!”

他的嘴唇已经只剩了两层皮肤,两颊上满是孔洞,血却流不出太多,那些虫子钻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肤下穿行,从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肤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动。他的手在拼命摸着腰上的火焰枪,由于食尸鬼已经穿透了他的脑部,他的神经也已反应迟钝,摸了几次都只是摸个空。终于,他拔出了枪,对准自己的头。

这时,那些蛆虫一样的食尸鬼在枪上爬得到处都是,水一样掉下来,有一些开始向我爬过来。我不忍再看,扭头关上了门。

实验室的门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热。我几乎一下子就感到门板开始发烫。

她掩着脸,在那儿抽泣着。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计在等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