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计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内部资料。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道:“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我看了看她,她没说话,我道:“柯祥来过了。”

老计的脸略略抽动了一下,对她说:“你为什么放他进来?古文辉自己交代过,他太容易冲动,不能让他来的。”

“不关她的事,是我带他进来的。”

老计问:“他走了吗?”

我叹了口气:“死了,他殉情了。”

老计一点儿也没体会到我话语中的幽默感:“那么古文辉呢?”

我一下回过神来,有点儿过意不去地说:“他的尸体已经被我烧了。”

“烧了?”老计站起身,冲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实验对象,烧了他,我的实验怎么办?”

没想到干巴瘦的老计力气会这么大,他抓着我时,我一动也动不了。她在一边道:“爸,你别怪他,柯祥疯了一样要把古文辉放出来,那时古文辉已经孵化了,如果不烧了他,那些食尸鬼会马上感染我们的。”

老计放开了我,一下子像苍老了10岁。我道:“要不,我们再征求一个志愿者吧……”

老计看着我,脸上满是嘲讽:“等我感染了,你拿我来做实验吧。烧得怎么样了?”后一句是跟她说的。我道:“烧起来后我们没有去看过。”

老计像没听到一样,还是对着她。她看了看我,小声道:“门还关着,我们怕还有食尸鬼没死,没去看过。”

老计走出门去,我和她跟在老计身后,有种无颜以对的惭愧。虽然我并不知道古文辉有过这样的交代,但毕竟是我放柯祥进来的,总不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搪塞吧。

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还在散发着热气。实验室因为要化验食尸鬼样品,局长怕出万一,特意让人加工过,密封性很好,很耐热。食尸鬼只有用高温才能杀灭,柯祥虽然用火焰枪大烧了一把,对屋子也没什么损伤。老计打开门外的加热开关。实验室本身也安装了加热装置,可以在瞬间加热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以防备有没死的食尸鬼漏网。等了一会儿,老计关掉开关,道:“阿雯,开门时你守着点。”

她拔出火焰枪来,我见她的手有点发抖,说:“我来吧。”

里面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老计却没理我,见她还是有点迟疑不前,厉声道:“快点,要是里面还有食尸鬼,千万不能放过。”

我有点生气,但还是拔出枪来,站在门的另一边。我看看她,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她实在不该干这一行。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先是一股热气,随之是一阵焦臭,她的头直直地对着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计却已走了进去。

我探过头。里面倒没有想象的那么狼藉。食尸鬼在100多摄氏度的温度就已经死亡,500度高温,都已经成焦炭了,地上到处都是黑点。恐怖的只是地上那两具焦黑的尸骸。古文辉的尸体本就已不成样子了,而柯祥的尸体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烧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尸鬼的焦尸痕迹。只是本来放在实验桌前的记录数据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了。

老计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遗骸中翻着。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但也更觉得内疚。“老计,我很抱歉……”

蹲在地上的老计看了看我:“别说这话了,请你还是走吧。”

我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把火焰枪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头便走。她在我身后叫着:“等等……”

老计喝道:“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别叫他。”

我没有回头,只听她小声地埋怨着老计。

如果她追上来,我会留下来的。我想。

可是,她没有追上来。

我走出大门。街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清洁工来打扫了,废纸垃圾到处都是。幸好人也大多离开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人,弄得这么脏一定会爆发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门时,多少有点留恋地想回头看,可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街上,很少有人走过。能走的都走了,还在等候离去的人,想必除了万不得已不会上街。现在,在街上大模大样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着头,只是走着。我已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说来也好笑,当我们还在到处寻找感染者时,那些被感染的人往往都令人觉得怪异而恐怖,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就这么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听到了那首《Top Gun》的主题曲。还是那家店里吧,那种有点儿煽情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具有讽刺意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了一样,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风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烟早就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烟吗?我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个正放着歌的小酒店。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门,看得到几个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个人正在调酒,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柜里,还放着几包烟。

这景象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麻木就是绝望。

我走到吧台前说:“请给我一包烟。”

那调酒师正摇着酒:“自己拿吧。30元。”

这时候买东西还要给钱,而且价格还那么贵,我有点想不到。我摸摸口袋,这些天都没有用钱的习惯了。幸好,口袋里还有一些钱,我数了30元,抓了一包烟,撕开包装,用食指一弹烟盒的底部,一支烟跳了出来。

这时,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过来,在吧台上扔了一张纸币,“再来一杯吧。”

那调酒师灵巧地收好钱,倒了一杯酒。

我倚在吧台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还要钱来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道:“钱可以买东西啊。”

“你还有机会可以买东西吗?”

他的手还在摇着那两个不锈钢罐子:“我没有机会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可以。”

他看着吧台里,嵌在墙上的一张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个男孩子,笑得很灿烂。背后是阳光和草地,繁花似锦。

“他们都出去了。”他爱不释手地摇着手里的罐子,“一出去就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外面很好,让我不用担心,只是后来也联系不到了。这些钱我不能用了,但却可以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一阵子的。人总要死的,就算我马上要死了,可我还得养家糊口。何况现在我还没死,还是个商人,你说是吗?”

我吐了一口烟。他的神情安详而坦然,倒好像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我道:“也许你是对的吧。”

这时,有个喝得已有醉意的汉子叫道:“老板,再来一瓶,56度的。”

走出酒店,我有点茫然。生死于人,本来也是常事吧,可像这位酒店老板那么看得开的倒也少见。

走到桥上,一张落叶正飘下来,擦着水面掠了一阵,又像被吸住了一样贴在水面上,顺水流去。这条河本来被污染得很厉害,淤泥积得几乎要堵塞河道。这些天来,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烟头扔进河里,又摸出一支烟,刚凑到嘴边,突然肩头被撞了一下,那支烟也掉在地上。我扭头一看,是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我是感染者。”

我有点儿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枪,可是马上放下了手,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被感染,对不起。”

这话可能让他也有点奇怪,“什么?”突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检验处上班了?”

“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实在认不出来,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

“我是成凡。”

“成……凡?”我依稀记得前些天那个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尸鬼的不幸者。不错,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才没几天,他身上那身西装也肮脏得像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你验得没错,”他向我露齿一笑,却又那么凄楚,“就这几天,我血液里的虫卵数量,已经达到了每毫升130多个。”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古文辉和柯祥的死,我并没有太多感慨,但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偏偏像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一样在街头晃荡,却更让我不安。

“你为什么不到那个检验处去了?”

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这个实验品,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了,我同事心情不好,责怪我了。”

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吗?”

我叹了口气,“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没知觉了不能反对了,可身体状况又没法实验了。”

“我肯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如果解药研制成功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但你去做实验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发出一阵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

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成凡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

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什么?”

“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

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吗?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

这时,我看见老计女儿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画一个“V”字手势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问:“不会很痛苦吧?”

“如果你的意识清醒的话,那种痛苦和恐怖没有一个人受得了的。不过我会让你吸上十分钟的一氧化碳,你就会脑死亡,那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什么?煤气?”

成凡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坐了起来。我在一边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贡献出来,如果解药能搞成功,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

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输气管,打了个寒战,“我想……我还是不要……”

我有点恼火:“成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在外面你大义凛然,我还被你感动了。事到临头又怕了吗?有什么好怕,反正你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哭丧着脸道:“可是,你没说要煤气中毒死掉……”

老计在一边道:“那只是脑死亡,你一点痛苦也没有的。”

“你又没死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掏出火焰枪来喝道:“懦夫!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别三分钟热度,给我躺好。”

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枪,哭丧着脸要躺下。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敲了敲,我扭头看了看,她站在门口,脸也有点扭曲,见我转过头来,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枪,右手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下夺走我的枪,扭头对成凡道:“对不起,先生,你不愿意,那是你的自由,请你走吧。”

我捂着脸,看着成凡猥猥琐琐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她瞪着我和老计,脸涨得通红,骂道:“无耻!你们这种做法,就算做出解药来,你们心里难道不惭愧吗?”

老计虽然是她父亲,却让她说得头都低下了。我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他,谁叫他反悔。”

“他可以自愿,那就可以反悔。”

“可他是感染者,没多少时候好活了……”

“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实验用的豚鼠!你有做一个英雄的权利,可他也有不做一个英雄的权利!”

这话像铁块一样砸在我头上。我怔怔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她把手里的枪放到我手上,扭头走了出去。

半晌,我觉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却是老计。他叹了口气:“对不起,刚才我很失礼。”

“没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还是她那句话给我的震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我,在非常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英雄,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其实也有逃避的权利,那并不是过错!而对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责,那才是犯罪。

离开局里,我跟在她身后。

以前我都以为我比她高出一筹,但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她的阴影里。

“走那么慢做什么?”她站住了,看着我。我快走几步,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她低着头,又像以前一样,小声地说着。

我摸了摸脸,笑了笑:“那不算什么。”我倒没说,从小到大,我没被人打过几次。局长从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还是15岁那年一位市领导的公子骂我是野种,而局长是哈巴狗。那个耳光给这小公子换来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长从那以后一直没再升迁。

走过那家酒店,这回橱窗里放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某地粮食丰收,某地开展赈灾,某地又召开了一个国际性会议云云,全都是好消息。那些以前十分熟识的地名,现在听来,恍若是在另一个星球,似乎整个世界到处都在蒸蒸日上,这里却在垂死挣扎。

“明天,我们都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老计大概不会同意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碧蓝的天空,除了几缕因斜阳而变得五颜六色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天空依然安详而宁静。

“据天文台计算,下周三将出现狮子座流星雨。这种天文景观难得一见……”

那台电视机里,现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播报着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虽然并不是为这个地方的人播送的,可这儿一样看得到。

街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能走的都走了,暂时还没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现在到处都有被寄生的人。说来可笑,以前如临大敌时,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人们就惶惶不可终日;而现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体内食尸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馆喝酒。我跟着她,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电视。现在电视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很不真实。在一片宝蓝色的天空里,星陨如雨,有如一场焰火。

我看着她,问:“你很喜欢流星?”

她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我笑道:“如果我们早早就出城了,现在就可以一身轻松地看那场流星雨。”

我虽然是带着笑说的,但实在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正经认真的回答,可是她却像没听见,脸还是对着那电视机。我有点讪讪地笑了,像是对自己的嘲弄,却也多少有点自怜。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我看见她回过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发着光,电视机里的光让她的脸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肤好像也更有光泽。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局里。从古文辉身上最后抽取的样品只能再做两次实验。如果没有实验者,那我们的工作就毫无意义了。

老计还在埋头干着,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问:“老计,阿雯哪里去了?”

“她去征求志愿者去了。”

“什么?她去哪儿征求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块儿去?”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只是道:“她要自己去。”

也许他还对我烧掉了古文辉耿耿于怀吧,也许他认为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声道:“老计,你知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已经是患者占绝大多数,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他又低下头,在一张纸上计算什么,道:“不会的吧……”

我有点焦急。这时,却听见大门口有人在拼命敲打着门。那种敲门声绝不会是她的,这连老计也听出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大门口有个小窗子,我打开那小窗看了看,只见一张男人的脸,他有点儿局促不安地说:“请问,这里是特勤局吗?”

“以前是。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人突然道:“你是上次来我家执行任务的那位先生吧?”

我根本记不清他是谁了,道:“你有什么事吗?”

他让开了一点,嘴里道:“是这样的……”

他不用说什么,我已经打开了大门。

在他身后的一辆磁悬浮汽车上,老计的女儿像昏死过去一样,半躺在车座上。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跑到小车前,摇了摇她的头:“快醒醒!快醒醒!”

像是回答我一般,我赫然发现,她的手腕上,那探测器的红灯正闪亮着,一闪,一闪。在她的手背上,有一个新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感染了!被食尸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时间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种症状。

我转过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吼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感染她的?”

那男人像是一只小老鼠一样,尖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谁?”

我只觉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烧了,一种杀人的欲望充溢在心头。那男人的脸上满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儿子。”

我一把抽出火焰枪,指着他的头道:“把你儿子叫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头都烧焦!”

那男人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从那辆小车后座走下来一个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测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经被感染好几天了,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孵化。

没有孵化的病人也会感染人了吗?我顾不上考虑这个,把枪对准了那男孩,他的脸本就惨白得没什么血色,现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

那男人还没说什么,她突然动了动,我冲到车前,猛地一脚,把那男孩踢到一边。这一脚够他受的,他嘴角一下咳出了血来。我扶住她的头,道:“怎么样?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道:“别怪那小男孩,让他们走吧。”

我扭头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挣扎着爬起来,而那男人还站在一边动也不动。我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对她说:“好吧,我扶你出来。”

我扶着她进门,那男人在门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滚,趁我没变主意!”

那男人怔了怔,道:“很对不起。”男人扶起地上的男孩,慈爱地抱起他放进车后座。

我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邓宝玲的丈夫!自从邓宝玲走后,他的样子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怪不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道:“喂,你儿子已经被感染了,你尽量少和他接触。”

那男人抬起头,苦笑着说:“那是我儿子。”

他发动汽车,开走了。我抱着她,她的头发有几绺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却像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在我怀里,她像睡着了发魇似的,突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别拿我做实验,我怕!”

我看着她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真的那么美丽,就算被担忧和恐惧所笼罩,也只是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这一刻能永恒,那就让永恒凝固于此吧,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我想着,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抱着她,一脚踢开门,喊道:“老计!老计!”

老计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见我抱着她,他的脸色也变了。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时间还不久,能有救吗?”

老计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伤引起的,大约半小时,食尸鬼还没有开始分裂。”

我一喜,道:“那么,全身换血还可以救她?”

老计突然抱住头,痛哭道:“我真浑!我非要留在这儿,现在这市里哪儿还有医院?!”

我道:“别灰心,检查站里一定有库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话,直接用超音速飞机送她去邻市,不过十分钟路程。”

老计的眼亮了起来。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车开出来!”

老计没有在意我这么对他吼叫,飞快地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车来。我抱着她上了车,老计也钻进来,道:“我来扶着她吧。”

我把她放在边上的座位上,老计扶着她,我不要命地把车倒出大门,一下子开到了最高挡。

这车并不很先进,最高只能开到时速300公里。我一出大门,马上换挡,这车吼叫一声,指针马上跳到了最高。老计在一边叫道:“快点!快点!”

快点的话,我们三个全要成肉泥了。我心里说着,嘴上却没说。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我们的车离检查站还有好几百米时,检查站里面突然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音:“HJ7322号车主,马上减速,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

我一时还不明白,一道紫光从车窗边掠过,一下把车镜都打掉了。我吓了一跳,马上明白,检查站一定把我们当成是疯狂出逃的暴徒了。曾经有过先例,有个被检查出体内带有食尸鬼的病人被拒绝出境后,开了一辆汽车撞向检查站。当时,那车被驻守的军队在离检查站还有两百米远的地方打得千疮百孔,而那个亡命徒是被人从车里分好几次一块块“请”下车的……

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打开左窗,把一只手伸出去,胡乱晃着,嘴里喊道:“别开枪!我们没有恶意!”

那声音顿了顿,道:“请立即下车,不得靠近检查站两百米以内。”

那两百米外已画了条白线。我停了车,道:“老计,帮帮我。”

一下车,老计刚把她抱下来,我马上背着她,发疯一样向检查站奔去。在门口,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激光枪对准我,检查站里那声音还在说:“请马上放下你背上的东西,慢慢走进来。”

东西?我有点生气,冲着大门口喊:“什么东西,你们看清了,这是个人!”

那几个士兵还是用枪指着我:“那么……进来吧。”

我背着她走过检查大厅。两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现在却作为一个申请出境者来了。门口,看得到以前拉着电网的地方,都挖了又深又长的壕沟,外面不时有人在巡逻。一进门,探测器一下子铃声大作,这使得那几个士兵更是如临大敌。他们穿着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可笑得很。

我把她放到检查台前的一张椅子上,道:“我要求给她立即做全身换血!”

那个检查人员哪里见过这场面,有点惊慌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们这儿没这个条件。”

“立刻送邻市啊,快,她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分裂,现在还来得及!”

那检查人员看了看我,嗫嚅道:“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们见死不救吗?”

这时,有人在边上说:“他说得没错,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看肩章,也是有军衔的。我怒吼着:“你们军方的超音速直升机到邻市只用十分钟,她体内的食尸鬼分裂大约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的!”

他笑了笑,道:“不是条件不允许,而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什么?”

我只觉心头怒火熊熊,即将爆发。这时老计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看见我这样子,他道:“怎么了?”

“他们不同意用直升机送她去医院。”

那军人很和蔼地道:“两位,你们想必明白,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患者。”

看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不,我绝不能让她死!

老计还在和他商量什么,我伸手到腰间摸出了火焰枪。可还没等我说出威胁的话,那个军人跨上一步,扣住我的右手,十分老练地下了我的枪,交给边上一个士兵,然后对我说:“请不要冲动。”

他放开我,退到一边。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们打死我也没关系,可你们一定要救她!”

那个军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是军人,只能按命令办事。上级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离开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