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伐丹脸上烦乱的表情越来越明显。难道这些人都是疯子吗?竟然如此看待死亡,还对逃避死亡的亲友恨之入骨。他会不会在无意间,搭上一架运送精神病患到收容所(或去执行安乐死)的特别班机?或者说,地球人就是这个样子?
邻座那人对他仍没有好脸色,他的声音闯进艾伐丹的思绪:“嘿,老兄,‘那里’究竟是哪里?”
“什么?”
“我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从那里来’,‘那里’是什么意思?嘿?”
艾伐丹发现,众人的视线现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每双眼睛都在瞬间冒出怀疑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人教团的一员吗?他提出那样的问题,像是个卧底的人施展的诡计吗?
因此,他突然以坦白的态度,诚恳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我不是从地球上什么地方来的,我是来自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尔·艾伐丹。阁下尊姓大名?”说完,他便伸出右手。
他这句话一出口,简直就像在机舱中丢下一颗微型核弹。
每张脸孔随即现出无声的恐惧,又迅速转变成气愤、痛恨、充满敌意的表情。坐在他旁边的人僵硬地站起来,挤到另一组座位去,原来坐在那里的两个人则挤成一团,以便帮他腾出空位。
众人的脸一一转开,大家都用肩膀或后背对着他。一时之间,艾伐丹感到怒火中烧。地球人竟然这样对待他!地球人哪!他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他,一个天狼星区居民,屈尊降贵向他们示好,他们却悍然拒绝。
然后,他勉强放松紧绷的情绪。根深蒂固的偏见显然不是单向的,恨意能滋生恨意!
他觉得又有人坐到他身边,于是转过头去,以愤怒的口气说:“什么事?”
来的正是那个抽烟的年轻人,他一面开口,一面点燃另一根香烟。“嗨,”他说,“我叫可伦……别让那些蠢材把你气坏了。”
“没人惹我生气。”艾伐丹不耐烦地说。他对身旁这个人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没那种心情向一个地球人示好。
但是可伦不善于察言观色,他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再将香烟伸出座椅扶手,把烟灰弹到走道上。
“乡下土包子!”他轻蔑地悄声道,“只不过是一群农民……他们欠缺银河观。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可以跟我做朋友,我的人生哲学不一样。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常这样说。我对外人毫无成见,只要他们对我友善,我就会对他们友善。有什么分别,他们身为外人不是自己的选择,就像我身为地球人一样无可奈何。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艾伐丹的手腕。
艾伐丹点了点头,被那人拍了一下,令他有一种毛毛虫爬到身上的感觉。这个人由于错失机会,未能亲自将伯父送上死路,因而感到愤恨不已,跟这种人打交道绝不是愉快的事,这跟他的星籍可说毫无关系。
可伦上身靠向椅背,又说:“要去芝加吗?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阿巴丹?”
“艾伐丹。是的,我是要去芝加。”
“那是我的故乡,是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要待很久吗?”
“也许,我还没定好计划。”
“嗯……喂,我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衬衣。介不介意我仔细看一看?天狼星区制品,啊?”
“是的,没错。”
“这是上好的质料,在地球上找不到这种货色……嘿,兄弟,你的行李箱里,应该还有像这样的衬衣吧?如果你想卖掉,我愿意跟你买,它穿起来可真潇洒。”
艾伐丹用力摇了摇头:“抱歉,可是我没带太多衣物,我还打算在地球上沿途添购些。”
“我付你五十点。”一阵沉默后,可伦带着一丝愤恨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那是个好价钱。”
“很好的价钱,”艾伐丹说,“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多余的衬衣可卖。”
“好吧……”可伦耸了耸肩,“准备在地球待不少时日吧,是吗?”
“也许。”
“你是干哪行的?”
考古学家终于让心中的怒意浮出表面:“听我说,可伦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有点累了,想要小睡一会儿。你认为可以吗?”
可伦皱起眉头:“你怎么搞的?你们这些人不是认为对人应当文明吗?我只不过客客气气地问你一个问题,没有必要把我的耳朵咬掉。”
这段对话本来一直压低声音进行,现在突然变成近乎吼叫。许多充满敌意的面孔纷纷转向艾伐丹,他则紧紧抿起嘴唇。
这是他自找的,他愤愤地想道。若是他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若是他没想要夸耀自己的包容力,未曾将它强行加在不想要的人身上,他就不会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他以平稳的口气说:“可伦先生,我没有要求你来陪我,也没有表现得不文明。我再说一遍,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想,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劲。”
“听我说,”年轻人站了起来,以粗暴的动作丢开香烟,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对方,“你别把我当成一条狗,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可恶的外人,带着优雅的谈吐和局外人的眼光来到这里,就以为你们有权践踏在我们身上。我们没必要吃这一套,懂了吧。假如你不喜欢这里,你大可回老家去。你只要再啰唆几句,我就会好好修理你一顿。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艾伐丹别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可伦不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原先的座位。机舱四处又响起热烈的谈话声,艾伐丹却充耳不闻。他感到——而不是看到——有许多凌厉恶毒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最后,那些目光终于渐渐消失,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
剩下的那段旅程,他一直保持着孤独与沉默。
降落芝加机场的感觉真好。当他还在天空的时候,看到这个“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第一眼,艾伐丹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发现由于这个城市的出现,机舱内凝重而不友善的气氛顿时改善了许多。
他指挥着搬运工人卸下行李,转运到一辆双轮计程车上。在计程车中,至少他将是唯一的乘客。因此,只要注意别跟司机做不必要的交谈,他就几乎不可能惹上麻烦。
“国宾馆。”他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他们便上路了。
就这样,艾伐丹首度来到芝加市。也就在这一天,约瑟夫·史瓦兹从核能研究所逃了出来。
可伦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望着艾伐丹远去的背影。然后他掏出小笔记簿,一面抽着香烟,一面仔细研究其中的记载。虽然说了那个“伯父的故事”(过去他经常使用,而且成效卓著),但他并未从旅客身上打探出太多情报。其实,那老家伙的确说了些,他抱怨某人活过了自己的日子,并归咎于他跟古人教团有“关系”。光是这几句话,诋毁兄弟团契的罪名就能成立。可是,反正那老头的六十大限就在一个月后,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也没用。
可是这个外人完全不同。他以愉悦的心情审视着这一条:“贝尔·艾伐丹,天狼星区拜隆星——对六十大限十分好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十月十二日,芝加时间上午十一点,搭乘商用班机来到芝加——反地球倾向非常显著。”
这回,他也许有了真正重要的收获。揪出一些口没遮拦、胡乱发表叛逆言论的小角色,实在是一件无聊的工作。不过,像今天这种事则是最好的补偿。
半小时内,兄弟团契便会收到他的报告。想到这里,他便以悠闲的步伐走出机场。
《苍穹微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会师芝加

这是谢克特博士第二十次翻阅最近的研究笔记,当波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抬了一下头。而她刚刚套上实验袍,就立刻皱起眉头。
“哎呀,父亲,你还没吃呀?”
“啊?我当然吃过了……哦,这是什么?”
“这是午餐,或说曾经是顿午餐,你吃掉的一定是早餐。我特地去买这些食物,再送来这里,你要是不吃,我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以后我赶你回家吃饭就行了。”
“别激动,我马上吃。我不能因为每次你认为我该吃饭了,就中断某个重要的实验,你知道的。”
开始吃甜点的时候,他又变得兴高采烈。“你根本想像不到,”他说,“这个史瓦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颅骨骨缝怎么样?”
“它们很原始,你告诉过我。”
“可是还有别的。他有三十二颗牙齿,上、下、左、右各有三颗臼齿,其中一颗是假牙,而且一定是自制的。至少,我从没见过齿桥上有金属钩子,用来将假牙挂在两旁牙齿上,而不是将它融在颚骨中……可是,你看过什么人有三十二颗牙齿吗?”
“我不会无缘无故数别人的牙齿,父亲。正确的数目是多少——二十八颗?”
“当然……不过,我还没说完。昨天我们做了一次内科分析,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猜猜看!”
“肠子?”
“波拉,你故意要气我,可是我不在乎。你不必猜啦,让我来告诉你。史瓦兹有一条阑尾,长度是三英寸半,而且是开口的。银河啊,这真是史无前例!我曾向医学院查询——当然,我做得很谨慎——阑尾从来没有超过半英寸的,而且绝对没有开口。”
“这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啊,这是百分之百的返祖现象,他简直就是个活化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墙边,又快步走回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宝拉,我认为我们不该放弃史瓦兹,他是个太珍贵的标本。”
“不,不,父亲。”波拉立刻说,“你不能那样做。你答应过那个农夫,说你会把史瓦兹还给他。为了史瓦兹自己,你也一定要这么做,他在这里并不快乐。”
“不快乐!哈,我们待他有如一个富贵的外人。”
“这又有什么分别?那个可怜人习惯了他的农场,还有他的家人,他一辈子都住在那里。现在,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经验——在我看来,还是个痛苦的经验——而且他的心灵运作方式改变了。你不能指望他有办法了解,我们必须考虑到他的人权,一定要把他送回家人身边。”
“可是,波拉,为了科学……”
“哦,得了吧!科学对我而言又值什么?万一兄弟团契听说你在进行未经批准的实验,你想他们会怎么说?你认为他们会关心科学吗?我的意思是,即使你不为史瓦兹着想,也得为你自己着想。你把他留得越久,被抓到的机会越大。明天晚上,你就把他送回家去,就用你原先计划的方式,你听到没有?……我现在下楼去,看看史瓦兹在晚饭前是否需要什么。”
但她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她的表情沮丧,脸色惨白:“父亲,他走了!”
“谁走了?”他吃了一惊。
“史瓦兹!”她叫道,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你离开他的时候,一定忘了把门锁上。”
谢克特猛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稳住了身子:“多久了?”
“我不知道,但不可能太久。你最后在那里是什么时候?”
“不到十五分钟。你进来的时候,我在这里才待了一两分钟。”
“好吧,那么,”她突然下定决心,“我马上出去找他,也许他只是在附近乱逛。你,待在这里。如果别人发现他,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和你有牵连。明白了吗?”
谢克特只能拼命点头。
约瑟夫·史瓦兹在逃离医院的囚室,来到广阔的市区后,心中的大石头并没有落下。他未曾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已有一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而且非常明白,他只是在见机行事而已。
若说有什么理性的冲动在指引他(而不是盲目地期望只要能有行动就好),那就是他希望借由不期而遇的事件,能帮助他寻回走失的记忆。如今,他已经百分之百相信,自己是一名失忆症患者。
然而,对这个城市的匆匆一瞥,却使他感到十分气馁。现在是午后近黄昏时分,芝加市在阳光下呈现一片乳白色。建筑物采用的可能都是瓷质材料,就像他最初碰到的那个农舍一样。
在他内心深处翻腾的印象,告诉他城市的色调应该是褐色与红色。而且它们应该脏得多,这点他绝对肯定。
他慢慢向前走。不知怎么回事,他感觉不会有组织化的搜捕行动。他知道这一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事实上,过去这几天,他觉得自己对“气氛”,以及对周遭事物的“感觉”都变得越来越敏感。这是他心灵中奇妙的变化之一,自从……自从……
他的思绪逐渐淡去。
无论如何,医院囚室中的气氛神秘兮兮,而且似乎带有惊惧的成分。所以说,他们不会大呼小叫地追捕他,他明白这点。可是他为什么明白呢?他心灵中这种奇异的活动,也是失忆症的症状之一吗?
他走过另一个十字路口。双轮车辆十分稀少,而行人,嗯,就是行人,他们的衣着相当可笑,没有缝线,没有扣子,五颜六色,但他自己的衣服也是一样。他感到很纳闷,不知道自己原来的衣服在哪里,然后心中又在嘀咕,记忆里的那些衣服,他真曾经穿过吗?一旦开始彻底怀疑自己的记忆,任何事都会变得难以确定。
可是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妻子,以及他的两个女儿,她们不可能只是幻想。他在走道中央停下脚步,想要拾回内心突然失去的平静。也许她们是真实人物的变形,在这个如此不真实的真实世界中,的确有这些人物存在,而他必须找到她们。
许多路人与他擦肩而过,有几个不客气地咕哝了几句。他继续前进,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肚子饿了,或说很快就要饿了,而他却没有钱。
他环顾四周,看不到任何像餐厅的店面。算了,他怎么知道呢?他又读不懂那些招牌。
他一面走,一面望进每家商店……不久,他发现一家店面里头,有些设在壁凹中的小桌,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另一张旁边有一个人,而那些人都在进食。
至少有一件事未曾改变,人们吃东西的方式仍是咀嚼与吞咽。
他刚走进去,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里面没有柜台,没有人在烹调食物,也看不见厨房的标志。他本来打的主意,是想靠洗盘子换取一顿晚饭。可是——他要跟谁打交道呢?
他怯生生地走向那两名用餐者,指了指餐桌,吃力地说:“食物!哪里?拜托。”
两人抬头看了看他,显得有些惊讶。其中一人一口气说了好些话,简直听不懂是在说什么。他一面说,还一面敲着摆在餐桌靠墙那端的一样小装置。后来另外那个人也说了几句,样子显得很不耐烦。
史瓦兹低下头。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去时,衣袖被人一把抓住……
葛兰兹早就注意到史瓦兹,当时史瓦兹只不过是窗外一张圆胖而渴望的脸孔。
他说:“他想要什么?”
麦斯特坐在小餐桌的对面,背对着街道。他转过头去,向外面看了一眼,又耸了耸肩,什么话也没说。
葛兰兹又说:“他进来了。”麦斯特答道:“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只不过说说罢了。”
不料过了一会儿,那人无助地四下张望一番之后,竟然向他们走来,指着他们的炖牛肉,以古怪的口音说:“食物!哪里?拜托。”
葛兰兹抬起头:“食物就在这里,兄弟。随便选一张餐桌,拉出椅子坐下,然后使用自助食物机……自助食物机!你不知道自助食物机是什么吗?……看看这个可怜的蠢材,麦斯特。他这样望着我,好像我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嘿,老兄——这个东西,看到了吧,只要投下一枚硬币就行。让我继续吃饭好吗?”
“别理他,”麦斯特咕哝道,“他不过是个无业游民,想要讨些施舍。”
“嘿,等一等。”当史瓦兹转身准备离去时,葛兰兹抓住他的衣袖。然后,他转头对麦斯特说:“太空在上,让这家伙吃点东西吧。他也许很快要到六十大限了,至少我能帮他这点小忙……嘿,兄弟,有钱没有?……算啦,真是见鬼了,他还是不懂我的话。钱,兄弟,钱!这个——”他从口袋掏出一枚亮晶晶的半点硬币,将它向上一弹,半空中便出现一道闪亮的弧线。
“有没有?”他问道。
史瓦兹缓缓摇了摇头。
“好吧,那么,我这个给你!”他将半点硬币放回口袋,掏出一枚小额硬币丢过去。
史瓦兹抓住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啦,别老是站在那里。把它投进自助食物机里面,就是这里这个东西。”
史瓦兹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自助食物机有一排投币孔,大小各不相同。此外还有一排按钮,每个按钮对面有一张乳白色的长方形卡片,但他看不懂卡片上写些什么。于是史瓦兹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再用食指在一排按钮上晃了晃,同时扬起眉毛作询问状。
麦斯特以厌烦的口吻说:“他嫌三明治还不够好,如今这年头,我们这个城市出了不少高级无业游民。他们不值得同情,葛兰兹。”
“好吧,就算我损失零点八五点。反正明天就是发薪的日子……来吧。”最后两个字是对史瓦兹说的。他又掏出几枚硬币投入自助食物机中,再从壁槽内取出一个宽大的金属容器。“现在把这个拿到另一张餐桌上……算啦,那十分之一点你留着吧,用它买杯咖啡好了。”
史瓦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容器举到隔壁餐桌上。容器旁边附有一把汤匙,借着薄膜状的透明材料黏在上面。他用指甲轻轻一压,只听得一下微弱的声响,那把汤匙便掉下来。与此同时,容器的盖子一分为二,各自向一旁卷开。
他刚才看到,隔壁两人吃的是热腾腾的食物,这个容器中的食物却是冷的,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没想到过了一分钟左右,他便发觉里面的食物越变越热,容器本身摸起来也很烫。他停了下来,绷紧神经静观其变。
那碗牛肉浓汤先是开始冒气,然后冒了一会儿泡泡。等它变凉后,史瓦兹很快便解决了这一餐。
当他离开餐馆的时候,葛兰兹与麦斯特仍留在那里。另外一名顾客也尚未离去,史瓦兹从头到尾没留意那个人。
此外,史瓦兹也未曾注意到,自从他离开研究所,一个瘦小的男子就以高明的手法跟踪他,一直设法与他保持目力可及的距离。
贝尔·艾伐丹沐浴更衣之后,随即根据原先的打算,准备好好观察一下“智人地球亚种”在固有栖息地的生活。天气晴朗温和,微风使人神清气爽,而这个村落——抱歉,这个城市——则显得明朗、宁静而清洁。
还不错嘛。
芝加是第一站,他想,它是这颗行星上人口最多的城市。华盛是下一站,那是本星的首都。然后是神路!三藩!布宜诺!……他已定好旅程,将要遍游西半球各个陆地(地球残存的零星人口,大多数分布在这些地方)。每个城市他都能停留两三天,这样,等他再回到芝加的时候,他的探险飞艇差不多也该到了。
这将是一趟极富教育性的旅行。
下午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走进一家自助餐馆。当他进餐时,碰巧看到一幕真实剧。主角是两个地球人——他们紧跟在他后面进了这家餐馆,以及一个肥胖的老者——他是最后进来的一个。他仅是置身局外顺便观察一下,只不过注意到,这件事与喷射机上不愉快的经历是个强烈对比。餐桌旁那两个人显然是计程飞车司机,不可能怎么富有,但他们却能做出慈善义举。
那名肥胖的老者离去后,又过了两分钟,艾伐丹也离开了这家餐馆。
街道明显地拥挤了许多,因为上班时间已经接近尾声。
一名年轻少女迎面匆匆走来,他连忙闪到一旁,以免跟她撞个正着。
“对不起。”他说。
她穿着一身白色,那种式样一看就知道是一种制服。她似乎未曾留意差点发生的碰撞,她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不停来回猛转着头,再加上心事重重的神态,都在说明情况极为紧急。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肩头:“我能帮你什么吗,小姐?你有什么麻烦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以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艾伐丹不自觉地估计她的年龄介于十九到二十一岁,又不知不觉地仔细打量她褐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高挺的颧骨、尖细的下巴、苗条的腰肢,以及优雅的体态。但他又突然发觉,一旦想到这个小女人是地球土生土长的,她的吸引力便立刻大打折扣。
但她仍是瞪着他,当她正要开口的时候,却好像忽然间泄了气。“哦,没有用的,请别管我。如果你想找什么人,却对他可能的去处没半点概念,竟然还期望能找到他,那只是痴心妄想罢了。”她沮丧地垂下头来,两眼泪汪汪的。但她随即抬头挺胸,做了几下深呼吸,“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胖胖的男人,大约五英尺四英寸,穿着绿色和白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头相当秃?”
艾伐丹望着她,露出讶异的神色:“什么?绿色和白色?……哦,我不敢相信……我问你,你说的这个人,他说话是不是有困难?”
“是的,是的,哦,没错。这么说,你见过他喽?”
“不到五分钟前,他还在那里面跟两个人一起吃东西……他们来了……喂,你们两位。”他向他们招了招手。
葛兰兹最先走过来:“要车吗,先生?”
“不是,但你如果告诉这位小姐,那个跟你们一起吃饭的人到哪儿去了,就值得我付你一趟车钱。”
葛兰兹顿了一下,露出懊丧的表情:“唉,我愿意帮助你们,但刚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
艾伐丹转向那名少女:“听好,小姐。他不可能朝你来的方向走去,否则你应该会发现他,而他也不可能走得太远。让我们向北方走几步,如果再看到他,我能认得出来。”
他纯粹基于一时冲动,才会如此自告奋勇,而在一般情况下,艾伐丹却不是个冲动的人。现在,他发觉自己正对着她微笑。
葛兰兹突然打岔道:“他做了什么,小姐?他没有触犯什么俗例吧?”
“没有,没有,”她急忙答道,“他只不过有点小病,如此而已。”
两人离去后,麦斯特望着他们的背影说:“有点小病?”他将鸭舌帽向上一推,然后捏了捏下巴,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你相信吗,葛兰兹?有点小病。”
说完,他瞟了同伴一眼。
“你是怎么回事?”葛兰兹不安地问道。
“看来我也要有点小病了。那家伙一定是从医院跑出来的,那个则是出来找他的护士,而她担心得像什么似的。如果他只不过有点小病,她又何必担心呢?他几乎不能说话,也几乎听不懂别人的话。你也注意到了,对不对?”
葛兰兹的双眼突然射出惊恐的目光:“你想该不会是热病吧?”
“我想到的当然就是‘放射热’,而且他病得不轻。他曾经和我们距离不到一尺,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瘦小的男子忽然来到他们身边,他的目光凌厉且炯炯有神,说话的声音则近似鸟鸣,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回事,两位先生?谁得了‘放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