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柔软的手掌突然按在他肩头,他也伸出手来握住了那只手。
“芙洛拉?”他悄声道。
“最好没错,”传来的是她半开玩笑的声音,“你可知道,你从芝加回来一直没合过眼?还有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接近清晨?……要不要我叫人把早餐送到这儿来?”
“有何不可?”他爱怜地抬头望着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她脸颊旁一绺棕发,然后紧紧抓在手中,“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守夜,模糊了这对银河中最美丽的眼睛?”
她拉回自己的头发,柔声答道:“而你,则想用甜言蜜语糊住我的眼睛。但我以前也看过你像这个样子,你的心事一点都瞒不了我。今晚什么事让你操心,亲爱的?”
“啊,就是一向让我操心的那件事,就是我让你埋没在这里。其实,不论在银河哪个总督社会中,你都会是最出色的佳人。”
“还有别的吗?好啦,恩尼亚斯,我可不要被你愚弄。”
恩尼亚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又说:“我不知道。我想,是许多小难题累积在一起,终于使我吃不消了。谢克特和他的突触放大器是一桩;这个考古学家,艾伐丹,和他的那些理论又是一桩。还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事。哦,有什么用呢,芙洛拉,我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好。”
“今天清晨这个时候,当然不是测验自己士气的最佳时机。”
恩尼亚斯却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地球人!为何这么小的一群,会成为帝国这么大的负担?你记得吗,芙洛拉,我刚被指派接任行政官职位时,那个老法劳尔——前任的行政官——对我所做的警告,说这个职位有多难做?……他是对的。若说他说错了什么,就是他的警告还不够彻底。我当时却嘲笑他,私底下,我认为那是他年老力衰的结果。我却是个年轻、积极、勇敢的人,我会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显然跳到了另一个话题。“然而,有这么多互相独立的证据,似乎都显示地球人又误入歧途,再度梦想要造反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妻子:“你可知道,古人教团的中心教条是什么?他们认为地球曾是人类唯一的故乡,所以地球注定是人类的中心、人类真正的代表。”
“啊,前天晚上艾伐丹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在这种时候,让他一吐为快总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他的确说过。”恩尼亚斯以沮丧的口气说,“即使如此,他却仅提到过去,古人教团则同时谈论过去和未来。他们说,地球将再次成为人类的中心。他们甚至声称,这个虚幻的地球第二王国即将来临。他们发出警告,说帝国将毁于一场全面性灾难,而地球——”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一个落后、蛮荒、土地遭到污染的原始世界,最后将成为光荣的胜利者。过去,这种荒谬的教条曾挑起过三次叛乱,但地球因此遭致的破坏,却一点也没有动摇他们的愚蠢信念。”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可怜人,”芙洛拉说,“我是说这些地球人。除了那个信念,他们还能有什么呢?他们显然被剥夺了一切,包括一个像样的世界,一个像样的生活。他们甚至失去做人的尊严,因为银河的其他人类,都不能在平等的基础上接受他们。所以他们封闭在自己的梦想中,你能因此怪他们吗?”
“是的,我可以怪他们。”恩尼亚斯中气十足地叫道,“他们应该从梦中醒来,尽力和整个银河趋同。他们不否认与众不同,但他们只想用‘较佳的’取代‘较差的’,你不能指望其他人允许他们那样做。他们应当抛弃排外意识,以及那些过时而粗野的俗例。他们自己要像个人,别人才会把他们当人看待。要是他们非当地球佬不可,就只会被视为那种东西。
“不过别管这件事了。比方说,突触放大器的进展如何?就是像这种小问题,害我一直睡不着觉。”恩尼亚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的天际,漆黑的夜空已渐渐透出朦胧的曙光。
“突触放大器?……啊,不就是艾伐丹博士晚宴中提到的那个装置吗?你到芝加去,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恩尼亚斯点了点头。
“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现。”恩尼亚斯说,“我认识谢克特,对他非常熟悉。我看得出他什么时候悠然自在,什么时候忧心忡忡。我告诉你,芙洛拉,他这次跟我谈话,从头到尾忧虑得要死。当我离去时,他感激得差点痛哭流涕。这是个令人不快的谜,芙洛拉。”
“可是那个机器有效吗?”
“我是一名神经物理学家吗?谢克特说它没效。后来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一名志愿者差点被害死。但我可不相信,他太兴奋了!还不只如此,他简直得意万分!他的志愿者还活着,这就代表实验成功了。如果说他当时还不算快乐,我这辈子就从未见过快乐的人……好,你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认为那个突触放大器开始运转了吗?你认为它能制造一群天才了吗?”
“但若是那样,为什么还要保密呢?”
“啊!为什么?你难道看不出这很明显吗?地球的叛乱为何总是失败?他们寡不敌众,根本没有胜算,对不对?如果能将地球人的智力普遍提升,成为原来的两倍、三倍,他们的胜算又会变成多少?”
“哦,恩尼亚斯。”
“那时我们的处境,也许会像人猿和人类对敌一样。人数的多寡又有什么用?”
“你实在是捕风捉影,他们不可能瞒得了这种事。你随时可以请外星省管理局派几个心理学家来,在地球上持续进行随机抽样测验。若有任何异常的智商增长,当然可以立即检查出来。”
“对,我想你说得没错……不过事情也许不是这样。我什么事也无法确定,芙洛拉,除了确定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叛乱。就像上次的那种叛乱,只不过也许要更糟。”
“我们有所准备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肯定……”
“准备?”恩尼亚斯的笑声好像狗叫,“我的确做了,驻军已经完成战备,装备补给一律齐全。在我能力范围内做得到的,我全都已经做了。可是,芙洛拉,我不希望发生叛乱,我不希望历史将我记载为镇压叛乱的行政官,我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死亡、屠杀连在一块。我会因此获颁勋章,可是一个世纪后,历史课本却会称我血腥的暴君。六世纪时那个圣塔尼的总督,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他令数百万民众丧生,但除了那样做,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当时他被大大表扬了一番,但现在谁还对他有一句好话?我倒宁愿让后人记得,我曾经阻止一场叛乱,拯救了两千万傻瓜不值钱的性命。”他的口气听来相当绝望。
“你确定无法做到吗,恩尼亚斯——即使现在?”她坐到他身边,用指尖轻抚他的下颚。
他抓住她的手指,紧紧握在手中:“我怎能做得到?每件事都和我作对。管理局本身也来凑热闹,还跟那群地球狂徒站在一边,竟然把那个艾伐丹送到这里来。”
“可是,亲爱的,我看这个考古学家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承认他看来像个好奇心重的人,可是他会有什么害处呢?”
“啊,难道还不明显吗?他想证明地球的确是人类的发源地,想要为那种颠覆性的言论,提出一个科学证据。”
“那就赶紧阻止他。”
“我办不到,坦白说,你戳到我痛处了。有人认为总督无所不能,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个人,艾伐丹,拥有外星省管理局发给的许可令,那是由皇上亲自批准的。面对这一纸令状,我完全无可奈何。我什么事也不能做,除非先诉请中央议会批准,那得花上好几个月……而我又能给他们什么理由?另一方面,假如我强行阻止他,就等于我自己叛变,你也知道,自从八十年代发生内战后,对于那些他们认为越权的行政官员,中央议会一律毫不犹豫就立刻撤换。然后又会怎么样呢?会有另一个人接替我的职位,他对整个情况毫不知情,艾伐丹照样会如愿以偿。
“那还不是最糟的事,芙洛拉。你可知道,他准备如何证明地球的古老?你猜猜看。”
芙洛拉轻声笑了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要我怎么猜呢?我又不是考古学家。我想,他会设法挖出古代的雕像或骨头,再用诸如放射性的方法,来测定它们的年代。”
“我倒希望真是这样。艾伐丹真正准备做的,他昨天告诉我,是进入地球的放射性地带。他想要在那里寻找人造器物,再用类似的定年方法,证明地球的土壤带有放射性前,那些器物就已经存在,因为他坚持地球的放射性是人为的结果。”
“但这跟我刚才说的几乎一样。”
“你可知道进入放射性地带代表了什么?那些地方都是禁区,这是地球人最严格的俗例之一。没有人能进入禁区,而所有的放射性地带都属于禁区。”
“可是这样好啊,艾伐丹会被地球人自己阻止。”
“哦,好啊,他会被教长阻止!然后,我们又如何能说服教长,让他相信整个计划并非政府资助,帝国并未纵容这种蓄意的亵渎行动?”
“教长不可能那么敏感。”
“他不会吗?”恩尼亚斯站起来,双眼盯着他的妻子。夜色已逐渐淡去,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的面容依稀可见。“你拥有最动人的纯真天性,他当然会那么敏感。你可知道,哦,大约五十年前,发生过一件什么事?让我告诉你,然后你可以自行判断。
“事情是这样的,地球人绝不允许在他们的世界上,出现任何帝国统治的标记。因为他们一向坚持,唯有地球才是银河的合法统治者。然而,年轻的斯达涅尔二世——就是那个有点精神错乱的娃娃皇帝,他在位两年就被暗杀了,你应该记得!——他却下令要将帝国的国徽,悬挂在位于华盛的地球议会厅中。这个命令本身不算无理要求,因为在银河各行星的议会厅中,全都悬挂有这个国徽,作为帝国一统银河的象征。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如何呢?国徽挂起来的那一天,整个城市立刻发生暴动。
“华盛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拆下国徽,并武装起来和驻军对抗。斯达涅尔二世也实在够疯狂,竟然坚持贯彻他的命令,即使杀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过在大屠杀展开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继位者厄达德取消了原来的命令,才使一切重归太平。”
“华盛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拆下国徽,并武装起来和驻军对抗。斯达涅尔二世也实在够疯狂,竟然坚持贯彻他的命令,即使杀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过在大屠杀展开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继位者厄达德取消了原来的命令,才使一切重归太平。”
“你的意思是,”芙洛拉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帝国国徽没有挂回去?”
“我正是那个意思。众星在上,在帝国亿万行星中,唯有地球议会厅内没有国徽,就是我们如今立足的这颗卑贱的行星。即使到了今天,假如我们想再试试,他们为了阻止我们,还是会奋战至最后一人。而你还问我他们是不是敏感,我告诉你,他们简直就是疯狂。”
在渐渐变作灰色的曙光中,两人维持了一阵沉默。然后芙洛拉才再度开口,她的声音细微而缺乏自信。
“恩尼亚斯?”
“嗯。”
“你所操心的事,不止是你预期中的叛乱会影响你的名誉。假使我不能读懂你一半心思,我就不配当你的妻子。在我的感觉中,你料到某种事物会对帝国构成真正的威胁……你不该对我隐瞒任何事,恩尼亚斯。你在害怕这些地球人会赢。”
“芙洛拉,我无法谈论这件事。”他的眼中露出痛苦的神情,“那甚至不算一种预感……也许在这个世界待上四年,对任何正常人而言都太长了。可是这些地球人为何如此自信?”
“你又怎么知道?”
“哦,绝对没错,我自己也有情报来源。毕竟,他们先后已被镇压三次,不可能再存有任何幻想。然而,他们面对着两亿个世界,任何一个都比地球强大,他们却仍信心十足。他们对于所谓的命运,或是某种超自然力量,某种对他们才有意义的东西,真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吗?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恩尼亚斯?”
“也许他们拥有独门武器。”
“能让一个世界打败两亿个世界的武器?你紧张过度了,没有任何武器具有这种威力。”
“我已经提到过突触放大器。”
“我也告诉了你怎么对付它。你知道他们手上还有其他类型的武器吗?”
“没有了。”回答得很勉强。
“一点都没错,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武器。且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亲爱的。你何不主动跟那个教长联络,以认真诚恳的态度,把艾伐丹的计划告诉他?再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坚决主张不该让他获得批准。这样他们就不会——或说应该不会——怀疑帝国政府跟这桩触犯俗例的愚蠢行为有任何牵连。与此同时,你还得躲在幕后,不露痕迹地阻止艾伐丹的行动。然后,再让管理局派两名优秀的心理学家来——或者最好要四名,这样就能保证他们至少会派两名——让他们检查突触放大器改变智力的可能性……其他的事,我们的战士都能应付,至于未来的问题,就留给我们的后代解决吧。
“现在,你何不就在这里睡一会儿?我们可以把椅背放下,你可以用我的毛皮披肩当毯子。等你醒来后,我会叫下人把早餐推来。在阳光底下,每件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因此,彻夜未眠的恩尼亚斯,终于在日出前五分钟进入梦乡。
八小时后,教长第一次听到贝尔·艾伐丹这个名字,以及他身负的特殊任务,这都是行政官亲口告诉他的。
《苍穹微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与疯子聊天
至于艾伐丹,则只顾着尽情享受他的假期。他的飞艇“蛇夫号”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送达,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的逍遥时光,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此,在抵达埃佛勒斯峰六天后,贝尔·艾伐丹便向东道主告别,搭乘“地球空运公司”最大的一架平流层喷射机,从埃佛勒斯峰直飞地球上人口最多的芝加市。
至于他为何舍弃恩尼亚斯提供的私人快艇,搭乘商用班机旅行,答案其实很简单,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基于一个陌生人兼考古学家的合理好奇心——住在像地球这样一颗行星上的普通居民,他们的生活究竟如何?
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艾伐丹来自天狼星区,人人都知道,在整个银河中,该星区的反地球偏见最为强烈。然而,他总喜欢自认从未沾染这种恶习。身为一名科学家,尤其是一名考古学家,绝不允许他存有那样的心态。当然,他难免习惯成自然,将地球人想像成某些类型的漫画人物。即使到了今天,他仍觉得“地球人”是个丑恶的名词。纵然如此,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偏见。
至少,他自己不这么想。比如说,假如一个地球人希望加入他的考古队,或是为他个人工作,而且所受的训练与本身的能力都合格,那么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前提是的确要有工作机会。而且,还要考古队其他成员不至太在意,而这可就难了。通常,队员们会一致反对,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继续思索这个问题。跟一个地球人一同进餐,这种事他当然不会介意。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分享一个卧铺也没关系——假设那个地球人足够干净,而且身体健康。事实上,不论在哪方面,他对待地球人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他这么想。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他总会意识到地球人就是地球人,他自己也无可奈何。这是童年浸淫在偏执气氛中的必然结果,那种气氛纯粹而彻底,因此使人几乎没有感觉,却会在你心中深深扎根。当你离开那个社会,再回头反省之际,才能真正看清它的本质。
可是在这里,他有了自我测验的机会。他坐在飞机上,周围全部是地球人,而他感到百分之百自然——几乎百分之百。好吧,只是有点心虚罢了。
艾伐丹看了看同行旅客的脸孔,每张脸都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们应该有所不同,这些地球人,但若是在人群里无意间遇到他们,他有办法从普通人中分辨出他们来吗?他自认办不到。女性外貌并不难看……他的眉毛突然打了个结,当然,即使包容也该有明确的界线,比方说通婚就是无法想像的事。
在他的眼中,这架飞机只是个不完美的小玩具。它当然是核动力交通工具,但对核能的应用实在太欠缺效率。举例来说,动力系统的屏蔽就没做好。艾伐丹突然又想到,大气中若出现杂散伽马射线或高密度中子,一般人虽然会认为很严重,但地球人的感受很可能没有那么深刻。
这时,窗外的景观吸引了他的目光。从紫红色的平流层顶向下望去,地球呈现出难以置信的面貌。他可以望见下方广大迷蒙的陆地块(映着阳光的云朵零星散布,因此视线并不清楚),看得出是沙漠独有的橘红色。朦胧模糊的昼夜界线落在他们后方,渐渐远离飞驰的平流层班机。而在夜幕中,则有放射性地带散发出的闪耀光芒。
他突然听到许多人的笑声,便将注意力从窗外收回来。那阵笑声似乎围绕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体态丰满,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
艾伐丹用手肘推了推邻座的旅客:“怎么回事?”
邻座那人止住了笑,对他说:“他们结婚满四十年了,正在进行他们的‘大旅游’。”
“大旅游?”
“你知道,就是环绕地球一周。”
老先生正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地述说他的经历与观感。他的妻子偶尔会插一句嘴,细心地更正一些毫不重要的细节,两人的心情都好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周围的人都听得极其专注。艾伐丹不禁感到地球人也很热情、很有人情味,与银河各个角落的人并无不同。
然后,有人问道:“你的六十大限定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月后,”回答得干脆而欣然,“十一月十六日。”
“很好,”刚才那人又说,“我希望你遇上一个好天气。我父亲的六十大限那天,碰到一场该死的倾盆大雨,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陪他一起去——你也知道,像这种日子,谁都喜欢有个伴——他一面走一面抱怨,我们开的是敞篷双轮车,你懂了吧,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我跟你讲,’我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老爹?我还得回去呢。’”
机舱内掀起一阵哄堂大笑,老夫妇也毫无顾忌地随众人笑成一团。然而,艾伐丹心中却生出一种明显而不安的疑虑,令他陷入恐怖的情绪中。
他对旁边的乘客说:“这个六十大限,他们谈论的这个话题,我想他们指的是安乐死。我的意思是,你到六十岁生日那天,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对不对?”
不过艾伐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邻座的男子硬生生咽下最后几下笑声,猛然转过头来,以狐疑的目光瞪视他良久。最后,那人终于开口道:“嗯,你又认为它是什么意思呢?”
艾伐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傻傻地笑了笑。他早就听说过这个习俗,不过那只是一种学术问题,是书本上的记载,是科学论文讨论的题目。但他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领悟到它真正用在活人身上。根据这个习俗,周围这些男女老幼全都只能活到六十岁。
旁边那个人仍在瞪着他:“嘿,老兄,你是打哪儿来的?在你家乡那个城市,他们不知道六十大限吗?”
“我们管它叫‘时辰’,”艾伐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他伸出右手拇指,用力朝肩膀后面一甩。又过了十五秒钟,对方才收回质疑的锐利目光。
艾伐丹突然撅起嘴唇。这些人的疑心病可真重,至少,漫画人物的这项特征是真实的。
那位老先生又开始说话。“她要跟我一道去。”他一面说,一面冲着和蔼的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的期限比我大约晚三个月,但她认为等下去没什么意义,不如我们一道走还比较好。对不对,我的胖太太?”
“哦,没错。”她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我们的子女都已经结婚,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我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何况,老头不在了,我反正也没法享受剩余的时光,所以我们决定一道上路。”
于是,所有乘客似乎同时开始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牵涉到了将月数转换成日数的公式,有几对夫妻还因此起了争执。
一个穿着紧身衣裳,一脸毅然表情的矮小男子,以激昂的口吻说:“我刚好还剩下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有人对这句话加了个合理的注脚:“要是你提早死了,自然另当别论。”
“胡说八道,”那人立刻回嘴,“我绝无意提早死去,我像是那种会提早死去的人吗?我还要活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这里谁也没有胆量否认这一点。”他的样子看来的确非常激昂。
有个瘦削的年轻男子,本来叼着一根高级长型香烟,此时他把香烟拿在手中,以阴沉的口吻说:“能把日子算得那么清楚实在不错,有很多人却活过了自己的时限。”
“啊,的确如此。”另一人附和道,大家也都点了点头,一股新鲜的愤慨气氛突然出现。
“不过,”那年轻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以夸张的动作弹掉烟灰,“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想要活过六十岁生日,直到下个议会日来临,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反对的,尤其是他们如果有事要交代清楚。可是某些卑鄙无耻的寄生虫,竟然想要活到下个普查日,白白消耗下一代的粮食……”对于这种事,他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艾伐丹轻声插嘴道:“不是每个人的年龄都登记在案吗?他们生日过后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了,对不对?”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有些人则对这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言论嗤之以鼻。最后,终于有人再度开口,那人仿佛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以圆滑的外交辞令说:“反正,我想,活过六十大限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是农夫,当然没有意义。”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嘴道,“你在田里工作半个世纪后,要是不想结束这种生活,你就一定是疯了。可是,那些行政官员,还有生意人又如何呢?”
最后,那位老先生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场讨论就是由他结婚四十周年纪念引起的),也许因为他的六十大限即将来临,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他才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
“这一点,”他说,“要看你认识些什么人。”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显得若有所指。“我知道有个人,在八一年普查后年满六十,却一直活到八二年的普查才被抓到。他上路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六十九岁!想想看哪!”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那么点钱,他的弟弟又是古人教团的成员。只要有这两个条件,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大家都表示颇有同感。
“我告诉你们,”抽烟的年轻人以激动的口气说“我有个伯父就多活了一年,只不过一年而已。他就是那种自私的家伙,不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懂了吧。他可真是关心我们这些家人啊……我当初却不知道,懂了吧,否则我就会告发他,相信我。因为一个人时候到了就该上路,唯有这样对下一代才算公平。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抓到了,然后我立刻倒霉,兄弟团契马上来找我和我哥哥,想知道我们为何不告发他。我说,我对这档子事毫不知情,我的家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我还说我们有十年没见过他了,我老头也支持我的说法。可是我们仍被罚款五百点,这就是没人照应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