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克里斯蒂娜睡在另一张床上,脸紧贴在褥子上,枕头压着头。两张床之间摆着一张放台灯的小桌。脚下的木地板无论踩在哪儿,都吱呀吱呀地响。左边的墙上随意地挂着一面镜子,看来只有无私者会把镜子当作禁忌。直到现在,我每看到镜子公然地摆在眼前,还是不由得惊一下。
我穿好衣服,并没有刻意地轻手轻脚。克里斯蒂娜若是熟睡,五百个无畏者跺脚也吵不醒她,可奇怪的是,博学派的低声耳语却能一下子把她唤醒。
初升的太阳从树枝中洒下几缕阳光,我走出门外,缓步而行。果园附近,一小群友好者聚在一起,我很好奇他们为何在此,脚步不自觉地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他们围成一圈,双手紧握,大约一半的人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剩下的差不多已到成年,年龄最长的是一个编着辫子的灰发女子。
“我们所信仰的上帝给予人类和平并珍视和平,”她念着,“于是你我给予彼此和平,珍视和平。”
对我来说,这话完全不存在什么提示。可这些友好派的人像听到指令一般,都迈开脚步,走到这圆圈的对侧,两人一组互相握着手:有人只是手交握着,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有人微笑着,时不时嘀咕几句;有人只是静静地站着。没几秒钟工夫,他们松开手,又找到另外一个人,互相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我从未见过友好派的宗教仪式,只是熟悉无私派的宗教信仰。说起父母派别的宗教,什么饭前祈祷、每周例会、帮助别人,还有对无私上帝的赞美诗…对于其中一些仪式,我如今仍然信仰,其他一些则觉得蠢得可以。可友好派的仪式跟无私派不同,似乎是种神秘的仪式。
“来呀。”灰发女子满脸微笑,招呼我说。我还是反应了好久才知道她这是和我说话。
“不了,不了,”我说,“我只是——”
“来吧。”她又热情地招呼了我一声。带着一些无奈,我走向前,也站在他们的队伍中间。
她是第一个走到我身边的人,先是握起我的手,她的手指干枯、皲裂,眼光却十分坚定,追随着我的目光,我回看过去,有些怪怪的感觉。
似乎就在一瞬间,我移开了目光,只是呆呆地立着,每一块肌肤都静止,五脏六腑仿佛有千斤重,这重量却没有令人不快。她纯棕色的双眸没有一丝犹疑。
“在这动乱时期,”她沉声说道,“愿上帝的平静与你同在。”
“为什么?”我柔声问,故意不让别人听到,“我做了这么多坏事…”
“和你无关,”她答,“这是上帝的礼物,若要你来争,它就失去了礼物的价值。”
她放开我的手,又朝其他人走过去。我一时有些发愣,伸出的手却没放下,另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想抓我的手,我却一把抽回来,走了出去,先是慢慢走着,接着拼命地跑起来。
穿过茂密的枝叶,我奋力跑着,跑到肺部缺氧,疼痛如火烧,才停住脚步。
我把额头抵在最近的树干上,枯干的树皮刮擦着我的皮肤,我努力把泪水吞了回去。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在蒙蒙细雨中走到温室,参加约翰娜召开的紧急会议。
我躲在屋子边上,尽量让两大棵挂在屋顶的植物把我掩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到克里斯蒂娜,她穿着黄色衣衫,站在屋子的右边。不过马库斯很显眼,他和约翰娜一起站在大树裸露的根部。
约翰娜双手合十放在身前,头发梳到脑后。脸上的伤疤也伤及她的眼睛,一个瞳孔散光,几乎看不到虹膜,右眼扫视着眼前的友好者,左边那受伤的眼睛却没跟着转动。
不过聚在这里的人不全是友好者,放眼望去,有的男子留着小平头,女士则扎着整齐的发髻,必是逃难至此的无私者,还有几排戴眼镜的博学者,卡拉也在其中。
“我获知了市里的动向,”等人群中嘈杂声渐渐平息,约翰娜开口说话了,“现在需要和大家讨论讨论。”
她拽了拽衣摆,双手交合,握于胸前,看起来很紧张。
“无畏派已和无派别者联手,意欲在两天后攻克博学派总部。此次扫荡攻击的对象并非效忠博学派的无畏派军队,意在屠杀博学派无辜大众,摧毁他们辛苦研究的成果。”
她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咱们友好派没有正式的领导,我也无权要求大家听我的话,可我诚恳地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请你们原谅我的无礼,向大家致以深深的歉意。请大家重新考虑一下保持中立的决定。”
大家纷纷低声交谈,和无畏派的私语声不同,他们的声音更柔和一些,宛如从树枝上起飞的鸟儿,发出脆亮的啼鸣。
“放下我们与博学派长久的伙伴关系不说,博学派的重要性,这点我们比任何其他派别都更了解。”她说,“且不说屠杀行为有悖人性,单说我们离开他们就无法进步和生存这一点,就有必要保护他们的安全,阻止惨绝人寰的杀戮。因此,我建议大家以非暴力的和平使者身份,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扫荡。请大家讨论。”
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头顶的玻璃镶板上。约翰娜坐在树干上默默等着,这群友好派人士却不似上次那般一下子就开始讨论,而是低语着,声音几乎被头顶的雨声掩住。这耳语般的喃喃声不一会儿就演变成激烈的讨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有人几乎要吵起来了,却又不是真的在吵。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我觉得浑身阵阵发凉。这两个月来,我也听过不少争论,可偏偏这一场让我心惊胆寒。要知道,友好派一般不会激辩争论。
我不想浪费时间,于是穿过屋子的边沿,从友好者身边挤过去,又小心地跨过坐在地上的人的手脚。有人盯着我不放,也许是因为我虽然穿着红衣服,可锁骨上的文身还是太扎眼了,从远处望,都清晰可见。
我走到博学派人群中停下,卡拉看到我走过来,忙双手抱胸,站起身来。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问。
“我来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约翰娜,还有就是寻求帮助。”
“寻求谁的帮助?我吗?为什么——”
“不只你一个,”我试着语气平淡地说,想努力忘记她曾说我鼻子怎么怎么样,“是来找你们帮忙,我已制定出保护博学派数据资料的计划,可还是需要你们帮忙。”
“确切地说,是我们制定出的计划。”克里斯蒂娜补充道。
卡拉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打量了克里斯蒂娜一下,又重新看向我。
“你们想要帮助博学派?这我就不懂了。”她疑惑地说。
“你不是曾帮助过无畏派吗?”我道,“我们也不是盲目地听从组织错误指挥的人。”
“这倒是挺符合你做事风格的,无畏者从来都容不得别人挡他们的道。”卡拉道。
我喉咙干涩发疼,惊觉她和威尔长得真像,双眉间有一道抬头纹,金发中夹带着丝丝黑发。
“卡拉,你帮还是不帮?”克里斯蒂娜问。
卡拉轻叹一声:“我当然会帮你们,其他人也肯定会帮的。等会议一结束,你们来我们宿舍说说你们的计策。”
大约一小时后会议才结束。雨也停了下来,雨水仍沿着玻璃墙和天花板慢慢滑落。我和克里斯蒂娜倚靠在墙上,玩起了游戏,看谁能压住对方的拇指,她每次都赢。
约翰娜和其他几位讨论组组长站在树根上,排成一排。约翰娜低着头,头发又一次挡住了伤疤,我本以为她会分享讨论的结果,可她只是双手抱胸,手指轻轻敲着肘关节,一言未发。
“怎么了?”克里斯蒂娜小声说。
约翰娜终于抬起了头。
“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很难达成一致,”她说,“不过大部分人赞同保持中立方案。”
说实话,友好派参不参战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影响。但这样的决定在我听来,就是懦弱的表现。心中隐隐有种期盼,希望友好派还能出几位勇士。于是,我又倚着窗子坐下来。
“我们这个群体带给我很多东西,而我最不希望的就是鼓励分化。”约翰娜继续说道,“请大家原谅我,我内心的良知拷问着我,让我不得不反对这个结果。欢迎各位与我想法相同的人跟我向城市进发,尽我们的绵薄之力。”
我起初的反应和大家一样,都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约翰娜侧过头,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补充了句:“我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我将不再是友好派的一员。”她忍住抽泣声,“希望大家明白,假如我不得不离开,我是怀抱热爱而非憎恨地离开。”
约翰娜朝着人群鞠了一躬,将头发掖到耳后,朝着出口方向走去。三三两两的友好者站起身来,随后又有几人站起来,不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有些人迈开脚步,跟在她身后,虽然人数不多,可的确有人这么做。
“还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克里斯蒂娜轻叹一声。
第四十章 计划改进
博学者居住的宿舍在友好派总部算是宽敞的,这屋子共有十二张床铺:八张床铺沿墙而立,两张床分别摆在屋子两头,中间留着一块大空地。空地上放了一张大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工具、金属块儿、齿轮、旧电脑部件,还有电线。
我和克里斯蒂娜刚刚讲完我们的计划,可是看着这十几双盯着我们的眼睛,这计划听起来似乎更傻了。
“你们的计划漏洞百出。”卡拉打破了沉默。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们嘛。”我说,“请你们看看怎么改进。”
“首先,不要把重要数据拷贝到光盘,这点子真傻。就像其他物品一样,光盘很容易碎,还可能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建议你利用数据网络。”
“利用…什么?”
她瞥了一眼其他博学者。一个戴眼镜的棕黄色皮肤的人说:“没事,告诉他们吧,没必要再保持神秘了。”
卡拉的眼光又投向我:“博学派总部多数的电脑都可以获取其他派别电脑的数据信息,你也知道,珍宁很容易就通过无畏派的电脑控制了攻击情境模拟。”
“什么?”克里斯蒂娜惊呼道,“你们可以随时畅游其他派别的数据?”
“没人可以‘随时畅游’数据,”那个年轻人说,“这话完全没逻辑。”
“只是个比喻,好吗?”克里斯蒂娜皱了皱眉。
“比喻还是修辞啊?”他也皱起了眉头,“对了,‘比喻’是不是‘修辞’手法的一种?”
“费南多,别走神。”卡拉嗔道。
他点点头。
“其实呢,”卡拉接过话,“数据网络的存在从伦理上讲未必合理,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利用它。既然电脑可以获取其他派别电脑的信息,那也就可以传送信息。我们若是把这些数据发送到所有其他派别的电脑上,把它们全部毁掉就是不可能的了。”
“我们?你是说——”我惊诧地说。
“我们要跟你们一起去吗?”她打断我的话,“当然不是全部啦,不过必须派几个人跟你们去,不然就凭你们几个,又怎么会熟悉博学派总部的地形?”
“你知道若跟我们去,有可能中枪吧?”克里斯蒂娜说完,脸上绽出笑意,半开玩笑地说,“也不准躲在我们身后,不想让子弹打碎心爱的眼镜可不是好理由。”
卡拉摘下眼镜,从中间咔嚓一下折断。
“背叛派别本来就冒了很大的风险。”卡拉镇静地说,“现在我们要冒险挽救它,不能让它毁掉自己。”
“还有呢,”卡拉身后传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我循声望去,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从卡拉的胳膊肘处探出头来,她黑色的头发和我一样都剪短了,发丝微卷,“我们还有很厉害的小玩意儿呢。”
我和克里斯蒂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什么小玩意儿?”我问。
“只是些原型而已,”费南多说,“没必要细究。”
“我们还真没有细究这习惯。”克里斯蒂娜说。
“不细究怎么进步呢?”小女孩问。
“说实话,确实没进步,还越来越糟。”克里斯蒂娜轻叹了一声。
小女孩点点头,说了一个字:“熵。”
“什么?”
“熵,”她欢快地说,“是一个理论,宇宙中所有物质最后都趋向于同一个温度,这个理论也被称为‘热寂理论’。”
“伊利亚,这样简化理论太粗略了。”卡拉带着点责怪的腔调说。
伊利亚冲卡拉吐了吐舌头,我没有憋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博学派的人吐舌头。不过退一步想,我接触的年轻博学者也不是很多,只有珍宁和为珍宁卖命的人,包括我的哥哥迦勒。
费南多蹲在一个床铺边上,拿出一个盒子,用手指在盒子上按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圆盘。这圆盘是用一种浅色金属制成的,我在博学派经常见到这种金属,但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他把圆盘小心地放在手掌上,把手伸向我,我正要拿,他却抽回了手。
“小心一点!”他说,“这可是我从博学派拿出来的呢,不是我们在这里做的新发明。他们攻击诚实派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现场?”
“有,我就在那儿。”我说。
“还记得所有的玻璃都碎掉了吗?”
“那你在现场吗?”我半眯起眼睛。
“没有,不过他们录下来了,我们在博学派总部都能看到。怎么说呢,那玻璃瞬间碎裂,看起来像是有人开枪射的,其实不是。无畏派士兵就把这种东西投向窗子,它会发射一种信号,是这信号导致了玻璃碎裂。”
“好吧,那这东西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假如若所有的窗子一瞬间爆裂,肯定有很多人会不知所措,”他笑着说,“更别说博学派总部有那么多的窗子了。”
“好吧。”我答。
“你们还有什么玩意儿?”克里斯蒂娜好奇地问。
“友好派应该喜欢这个。”卡拉答道,“哪去了?哈,在这里。”
她掏出一个小塑料盒子,用手指捏着,盒子上端有两个形似牙齿的金属片。她轻轻按了下底部的开关,这两个“牙齿”的间隙中射出几道蓝光。
“费南多,要不要给她们展示一下?”卡拉问。
“开什么玩笑?”他眼睛瞪大,有些惊恐地说,“你拿着这玩意儿可是危险人物。”
卡拉冲他咧嘴一笑,解释了一番:“把这个电击器往人身上一碰,人就会疼痛难忍,一时动弹不得,费南多昨天可是亲身试过。喏,这是我给友好派发明的,他们可以用这东西正当防卫,不需要冲任何人开火什么的。”
“这…”我微蹙双眉,有些吞吞吐吐,“还真是想得周到。”
“怎么说呢?科技本就是让生活更美好。”她答,“不论你的信仰何在,总有能为你服务的科技。”
我记起在那场情境模拟中母亲的话:“你爸经常诋毁博学派,也在无形中毒化了你的思想。”那虽是一个情境,可她说得有道理。父亲告诉我的博学派信息不过是一面之词,他从未告诉我,博学者包容他人的所有信仰,还愿意针对他们的信仰发明有用的科技;他也从未告诉我,他们也有幽默细胞,也会时不时指责批评一下自己的派别。
卡拉大笑着冲费南多伸出电击器,费南多吓得连连后退。
他也从未告诉过我,博学者会如此不计前嫌,即使我杀了她至亲的弟弟,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我。
扫荡博学派总部定在今天下午,大军会趁天还亮着,能看到叛徒戴的蓝袖章 时进发。
计划商讨好以后,我们穿过果园,走向停放卡车的空地。等我穿过葱郁的果园,看到约翰娜·瑞斯坐在其中一辆卡车的引擎盖上,手指上勾着钥匙。
几辆护送卡车停在她身后,车上不全是友好者。我定睛一看,还有一些留有乏味发型又一脸严肃的人,也有无私者跟着来了。苏珊的哥哥罗伯特也在人群里。
约翰娜从引擎盖上一跃而下,她身后的卡车上装着一堆箱子,上面写着诸如“苹果”、“面粉”、“玉米”之类的字样。幸好后面只需要载两个人。
“你好,约翰娜。”马库斯说。
“马库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和你同行。”
“当然不会,请带路吧。”
约翰娜把钥匙递给马库斯,自己爬上另一辆卡车的车厢。克里斯蒂娜朝驾驶室走去,我走向后车厢,身后跟着费南多。
“你不坐前面吗?”克里斯蒂娜问我,“不坐前面还算得上是无畏者?”
“我坐后面呕吐的可能性会小一点。”我应道。
“呕吐是生活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我本想反问她以后打算吐多少次,可刚想开口,卡车就缓缓动了起来。我双手抓住车厢边,以免掉出去,过了一会儿,适应了这种颠簸,我便松开了手。
长长的车队跟在约翰娜坐的车后,行驶在我们前方。
在到达城市围栏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平静。到了那里,本以为会碰上那几个拦住我们去路的无畏派士兵,可大门敞着,门外空无一人。我心中一惊,双手发抖,这几天只忙着和新认识的博学者联手制定“作战”计划,却忘了眼前的危险,这危险随时可能夺去我的命,而此刻我才意识到生命的可贵。
卡车经过城市围栏时放缓了速度,好像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繁茂的丛林中传出阵阵悠长的蝉鸣,伴随着发动机的噪声。
“你觉得扫荡已经开始了吗?”我问费南多。
“可能开始了,也可能没开始。”他说,“珍宁到处都有眼线,估计有人偷偷告密,她就把手底下控制的所有无畏者召回博学派总部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只想着迦勒,他也是珍宁的眼线,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坚信外面世界的真相应该被隐藏起来,为何如此相信任何人都不在乎的珍宁,为了她连血缘至亲都可以背叛,都可以伤害。
“你认识一个叫迦勒的男生吗?”我故作随意地问。
“迦勒,”费南多说,“哦,认得认得,我们是一个新生班的。他人很聪明,可就是…叫什么来着?对,马屁精。”他似笑非笑地说,“博学派新生中其实分为两派,第一派的人把珍宁的话当成绝对真理,第二派则不是。我一看就是第二派的人。迦勒是第一派的。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坐牢时见过他,很好奇。”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我也不会苛责他。”费南多说,“都怪珍宁,她这人口才一流,那些天性纯良的人很容易就被她蒙骗了。我这人天生多疑,就不会受她摆弄。”
我的视线从他的左肩头越过,看向蔚蓝的天际。卡车越靠近市里,天空也越澄澈。我搜索着“中心大厦”楼顶的两个尖塔,真的看到了它们,百感交集,有喜悦,也有酸楚。喜悦,是因为又看到了熟悉的地方;酸楚,是因为目的地快要临近。
许久,我说:“是啊,我也是。”
第四十一章 反叛者出动
等我们到了市里,卡车里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了,人们双唇紧抿,脸色凝重。马库斯驾车闪躲着路上的坑洞,以及损毁的公交车的零散部件。等无派别区域一过,路面立刻干净整洁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更像鞭炮声。
那一瞬间,我有些走神,满眼全是跪倒在地的无私派领导,手持枪支、面无表情的无畏派,还有母亲中弹、威尔倒地的画面。紧咬着拳头,我强忍着没有喊叫出声,疼痛一下子把我惊醒,我又回到了现实。
母亲曾让我勇敢坚强,可她若知道她的死带给我无尽的恐惧,她还会义无反顾地赴死吗?
马库斯开着车脱离了车队,沿着麦迪逊大道驶去,这里与正经受浩劫的密歇根大道仅隔着两条街。他把车开进一条小路熄了火。
费南多跳出车厢,向我伸出了手。
“反叛者,走吧。”他边说还冲我眨了下眼。
“什么?”我抓住他的胳膊,从车厢侧面溜下来。
他打开刚刚在车里一直拿着的包,包里全是蓝衣服。他从包里掏出两套衣服,扔给我和克里斯蒂娜。我拿到了一件蓝T恤和一条蓝牛仔裤。
“反叛者,是个名词,”他解释道,“即一个人与已经建立的权威持相反立场,但不等于好战分子。”
“有必要给每件事都起个名字吗?”卡拉用双手拢了下她那头暗淡的金发,把掉下的碎发又扎了扎,“我们只不过是一起做件事而已,没必要起什么名字。”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分类。”费南多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我看了看费南多。记得上次闯入某个派别总部时,我手中还拿着枪,脚下则是一具具尸体,那是一条血腥的路,可这一次,我希望有所不同。我说:“我喜欢这名字,反叛者,挺合适的。”
“看见了吧?”费南多冲卡拉说,“有人赞同我。”
“那恭喜了。”她挖苦道。
其他人忙着脱衣服,我还怔怔地盯着手中的博学派衣服发愣。
“僵尸人,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克里斯蒂娜眼神犀利,会意地瞪了我一眼。
她没有说错,我赶紧脱下身上的红衬衣,套上这件蓝衣服,眼睛瞟了下费南多和马库斯,确定他们的眼光没有扫过来时,我匆匆换上裤子。我把裤子卷了四次后又用腰带束起。裤子皱成一团,就像系起来的纸袋一样。
“她叫你什么?僵尸人?”费南多神色有些诧异。
“是啊,我是从无私派转到无畏派的。”
“哈!”他剑眉微蹙,“这跨越可不小。现在两代之间产生这么大性格差异的太少见了,在基因上来说几乎不可能。”
“个性有时候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选择。”说这句话时,我先是想到了母亲,她离开无畏派并非骨子里没有无畏派的血,而是作为分歧者,无私派对她来说要比无畏派安全得多;又想起了托比亚斯,他转到无畏派仅仅是为了逃避父亲的暴力,“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他逃避的这个人正是我联手合作的人,想到这,内心忽然被愧疚紧紧揪住。
“你要能一直用这语气说话,就没人会发觉你是冒牌博学者。”费南多打趣道。
我用梳子顺了下头发,又把它掖在耳后。
“这样。”卡拉说着就把我的一簇头发从脸上拨开,拿一个银色发夹别起,博学派的姑娘们都这样。
克里斯蒂娜掏出我们带来的手枪,看着我。
“你要枪,”她问,“还是电击器?”
我盯着她手中的枪,心里有些挣扎,如果不选择电击器,那无异于空手闯入虎穴,可若选了电击器,不就是在费南多、卡拉和马库斯面前承认脆弱了吗?
“如果威尔在,你知道他会怎么说吧?”克里斯蒂娜问。
“怎么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会让你迈过这道坎。别再这么荒谬,赶紧的,拿上这把枪。”
威尔对荒谬的事一向没什么耐心,克里斯蒂娜说得对,她确实比我更了解威尔。
那天,她跟我一样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克服了重重阻碍,迈过了几乎无法跨越的难关,原谅了我。假若我俩处境对调,我想我无法原谅她。为什么我就是难以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