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大汗淋漓,于是解开了遮住盔甲的厚重袍子,把它丢在一旁。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路是模糊昏暗的,回想当时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了。那时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虚弱得站都站不住。埃加站在后门那里,眼看着他和瓦什进来了,弯曲的手指搭在阿珂斯肩上的盔甲上。有一瞬间这令他觉得安慰,以为哥哥是想要搀扶着他。可埃加只是把他拽进了监狱,去接受折磨。
阿珂斯咬紧牙齿,紧握住刀柄,继续往前走。当他转过第一个拐角时,一个警卫横亘在面前,他想都没想就出手了。他猛地把这个又矮又壮的小兵摁在墙上,抓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往石墙上撞。刀锋刮过阿珂斯的盔甲,警卫的手上亮起了灯,但一下子就被阿珂斯扑灭了。
他狠劲儿地把那警卫的头往后撞,一下又一下,直到警卫翻着白眼倒了下去。阿珂斯打了个寒战,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没去检查士兵是不是死了。他不想知道。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奇西,只见她紧紧抿着嘴,一脸的憎恶。
“呀,”伊赛说——声音相当尖锐,“真是能干。”
“是啊!”缇卡说着,一脚正踩在那个警卫的腿上,“我们在这儿遇见的都是诺亚维克家族的死忠派,可用不着为他们哀悼流泪啊,凯雷赛特。”
“你看见我脸上有泪珠了?”阿珂斯试着用那种希亚常用的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但是声音有些喑哑,险些功亏一篑。不过,他还是一步不停地走着。他不担心奇西对自己的看法——至少在这里用不着想。
又转了几个弯,阿珂斯身上的汗落了下去,反而开始发抖了。这些走道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起伏不平的石头地面,满是灰尘的石头墙壁,低矮逼仄的石头天花板。他们往下走的时候,阿珂斯总得注意躲闪,免得碰到头。垃圾的臭味渐渐消散,发霉的气味却越来越浓重,呛得他难受。他还记得埃加拽着他穿过这些走道时,他曾凝视哥哥的侧脸。他注意到他剪短了头发,就像利扎克一样。
我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送了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根本不想要被营救的人。希亚曾经在事发前一晚这样说过。那时他已经把自己疯狂的逃跑计划坦诚直陈,可她拒绝同往。要和她对着干是颇有难度的,只有他除外。他不得不如此。
前方的一扇门配着石头木头门框看起来有些怪,它是用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制成的,旁边是闭锁系统——一张键盘。希亚给了他们一份长长的密码单,囊括了各种排列组合——所有的这些数字组合,据希亚说,都和她的母亲有着某种关联:生日、忌日、结婚纪念日、幸运数字……不过,阿珂斯始终看不出,利扎克是那种极其在乎母亲,能用她的生日做地牢密码的人。
不过,缇卡却没有一个个地去试这些密码,而是开始拆卸罩在键盘上的盖板。她的螺丝刀精巧得像一根针,光滑、洁净,用起来就像是她的第六根手指。她把盖板从键盘上抽了下来,露出一堆电线,随后捏起一根,闭上了眼睛。
“呃……缇卡?”他们背后的某处传来了脚步声。
“闭嘴。”她厉声说道,又捏起另一根电线,微微笑了起来。“啊,”她显然是在自言自语,“我明白了。这样就搞定了,来吧——”
所有的灯全都灭了,只有悬挂在拐角上方的应急灯还亮着。这突兀刺目的亮光让阿珂斯的眼睑上霎时一片光斑。玻璃大门徐徐洞开,露出了里面的玻璃地面——那是阿珂斯最不愿企及的痛苦回忆:就是在这里,他的哥哥强迫他在希亚·诺亚维克面前屈膝下跪。惨白的应急灯光照射着监狱中间的通道,映出了一格一格的牢房栅板。
伊赛冲了进去,沿着通道一路狂奔,搜寻着左右两边的牢房。阿珂斯也紧随其后,检查着其他的地方。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一丝隔绝之意。这时伊赛跑了回来,她还没开口,阿珂斯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看见妈妈的指间轻弹着那枚纽扣,他意识到萨法要把他们推入她想要的未来易如反掌,无论代价如何——自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料到了眼下的这一切。
“她不在这里。”伊赛说。阿珂斯认识的伊赛,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即使是在知道欧力被抓走的时候也没有崩溃失态。她从不犹豫,从不动摇,从不踉跄颤抖。可现在她却几乎要尖声惊叫起来,疯狂无措。“她不在这里,欧力不在这里!”
他缓缓地眨着眼睛,头脑周遭的空气仿佛变成了黏稠的糖浆。所有牢房皆空无一人。欧力已经不在了。
第三十五章 希亚
中央竞技场前面的双开门拉开了,我知道,该走了。我最后看了阿珂斯一眼:他的手指尖上染着红色的印记,那是前一天夜里准备缄语花混合制剂时沾上的;他的下巴上横亘着一道白色的刀疤,双眉总是紧蹙,让他带着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忧虑的神情。而后我就从前面两人中间钻过去,混进大队的士兵中间——他们将从我哥哥手里接过授奖。
当其中一人发现我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通往竞技场决斗场地的通道之中。我拔出了潮涌之刃,淡定如常。
“喂!”一个士兵厉声对我说道,“你是不允许进入——”
我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近,用我的刀尖抵着他盔甲的下缘,位置刚好在他的后腰上。我用了点儿力气,让他能感觉到刀尖逼近的刺痛。
“让我进去,”我对他说道,声音大得周围几人都能听见,“一进去我就放了他。”
“你是……”另一个士兵嗫嚅着,靠过来看见了我的脸。
我没回答。我把手放在那人质士兵的盔甲上,不去碰到他的皮肤,推着他往通道尽头走。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这应归功于我的声望——我的声望,以及盘绕在我的喉咙和手腕上的黑色阴翳。
我侧目瞥着通道尽头的明亮光线,听着庞大人群发出的巨大吼声。硕大沉重的门在我身后关闭,锁死,我和我的人质就这样登上了竞技场。在我们上方,力障碍区嗡嗡蜂鸣,闻起来有种盐渍果子的酸味儿。我的每一步都掀起尘土,扬散在空中,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我曾在此鲜血四溢,也曾在此取他人性命。
利扎克站在竞技场半空的一个宽大的平台上。扩音器垂了下来,悬在他的头顶上。他的嘴巴张开着,像是准备好发表演讲,但此刻他所做的,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把人质士兵往旁边一推,将潮涌之刃收回刀鞘,然后拉下帽兜,露出了自己的脸。
利扎克只愣了一下就立刻换上一副嘲讽的笑容:“看呀,诸位。希亚·诺亚维克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想念我们了,是吗?还是说,这位已遭贬黜的枭狄人是来自杀谢罪的?”
四周的人群爆发出整齐的笑声。聚集在这座中央竞技场的都是他最忠心的支持者,他们是整个枭狄最健康、最富有、过得最声色犬马滋润的人。任何看似可笑的东西,都能让他们嘲讽讥笑。
一个扩音器——由场内的某人远程控制——悬浮着飘了过来,停在我脑袋旁边,等着我说话。我看着它上下起伏,犹如一只燕子。我的时间不多,必须抢在他派人抓住我之前占得先机,必须直截了当。
我脱下一只手套,又脱下另一只,解开厚重得让人冒汗的斗篷,露出穿着盔甲的身体。我的双臂无遮无挡,脸上略略化了妆——今早缇卡帮我的——遮住了擦伤和瘀青,看上去就像我一夜之间便已痊愈恢复。脖子和头上的银肤布闪着耀眼的光,它隐隐有些发痒,仿佛正在将我的伤口拉拢织合。
若说我身上的伤口作痛,那是无须提及的,我已经服了阿珂斯给我的止痛剂。但此时此刻,真正将我和我的疼痛区隔开来的,是肾上腺素。
“我要在这里向你发起决斗挑战。”我说。
观众们发出七零八落的笑声,好像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笑似的。当然了,利扎克是一丝笑意也没有的。
“我还从不知道,你竟然可以如此戏剧化。”利扎克说道。他的脸上开始出汗,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绑架了人质闯到这里来,企图夺取你哥哥的性命……好吧,这种残忍本来就是你的真实面目。我只能这么说。”
“你把你妹妹往死里打,然后在她脸上留下人人可欺的记号——论残忍,还是你略胜一筹。”
“你不是我妹妹,”利扎克说,“你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那么,就请你站到这里为她复仇。”我犀利地回他。
中央竞技场里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混乱嘈杂奔涌而来,就像水注入杯子里。
“你不否认你杀了她?”利扎克说。
我从来就无法否认这一事实——就连假装否认都做不到。即便在此时此地,回忆也不曾远离。当时,我冲着她大吼大叫,发脾气地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任何医生!我再也不要到诊所去!”我抓住她的胳膊,然后将疼痛丢给她,就像一个小孩丢掉一盘不喜欢的饭菜。但我用的力气太大了,她倒在了我的脚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之上——那么优雅,那么完美无缺,即便是死。
“我来这儿不是跟你辩论罪名的,”我说,“我来这儿是要完成几季之前就该完成的事情。你,过来跟我决斗。”我抽出潮涌之刃,挥向身体一侧。“想必你要说,我已经被虢夺了身份,所以不能这样向你发起挑战。不过还是先让我来说说,你的如意算盘究竟是什么。”
利扎克半张着嘴巴,愣住了。我们小时候,他曾在睡觉的时候滚落下床,撞掉了一颗牙齿。后来他镶上了一颗外层包裹金属的新牙,有时我便能在他讲话的时候看见那颗牙闪闪发亮——它提醒着我,是什么样的压力塑造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我继续说道:“你虢夺了我的身份,这样便没人能亲眼看见‘我比你更强大’这一事实了。如今你躲藏在你的王座之后,就像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却将此称为‘法律’。”我偏了偏头说,“然而谁也不会彻底忘记你的命运,不是吗?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我微微笑着,“拒绝接受我的挑战,恰恰证实了人们对你的猜疑——你软弱无能。”
我听见人群之中一阵窃窃私语。还从没有人这样狠毒而公开地将利扎克的命运宣之于口,并且毫不担心由此而带来的可怕后果。上一个试图这样做的,是缇卡的母亲,她利用巡游飞艇上的对讲系统,差点儿就成功了,现在她身首异处。门边的士兵剑拔弩张,他们等着遵命将我杀死。但那命令迟迟未来。
面对这一切,利扎克仅仅报之以微笑。那笑容不是一个局促羞愧的人能在脸上显露的。
“好吧,小希亚,我就与你比试一番吧,”他说,“看来对你有意义的行为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能任凭他令我动摇不安,但他的确干得不错。他的微笑让我不寒而栗,让我的潮涌阴翳更快速地流动起来,缠绕着我的胳膊和脖子。那是我永恒的衣冠战袍,它会变得更凝重、更快速——每当我的哥哥用他的声音挑衅。
“我将亲手处死这个叛国者,”他说,“让路。”
我懂得他的笑容,以及这笑容伪装之下的真相。他另有计划,但我的计划更好。希望如此。
§
利扎克走下平台,慢慢地、优雅地,向着决斗场地行进。他走在人群为他让出的通道上,在围栏那里停下,让侍从检查他盔甲的系带,磨快他的潮涌之刃。
如果是公平无欺的决斗,我只要几分钟就能打败利扎克。我的父亲将残暴的艺术传给他,我的母亲将政治斡旋的本领教给他,但他们一直放任我自己成长,自己学习。我的孤独造就了一个在格斗上远胜于他的我。利扎克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他绝不会公平地与我决斗。这就意味着,我还不知道他手里的真正武器究竟是什么。
他在走向决斗场地的路上磨磨蹭蹭,消耗时间,这说明他或许在等待着什么。他显然没打算真的与我真刀真枪地决斗,正如我也没这个打算。
如果我们的计划一切正常,雅玛应该已经把我那个药瓶里的东西倒进了利扎克的镇静剂里,随着他的早餐一起被吞下肚,冰花也应该在他的身体之中流动了。起效的时间不会特别精确,因为因人而异。我必须时刻准备着,以防他突然倒下,或是药效尽失。
“你在拖延时间,”我说道,想让他快一点儿,“你还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柄好刀。”利扎克说着,走上了决斗场地。尘土在他脚边腾起,如同浮云。他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了他的杀戮刻痕。从肘部到手腕的一列已经占满,他在旁边与之并列的位置开启了第二排。他将所有下过的死刑命令都算作自己的杀戮刻痕,尽管执行人并不是他。
利扎克慢慢地抽出了他的潮涌之刃,伸开了他的胳膊,四周的观众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遮蔽了我的思绪,让我无法呼吸。
他看起来既没有面色苍白,也没有迷糊晕眩,好像那药真的白吃了。他的样子,像是比以往更加专注了。
我真想冲过去挥刀拼杀,就像离弦之箭,就像脱缰之马。但我没有,他也没有。我们都站在决斗场上,等待着。
“你又在等什么呢,妹妹?”利扎克说,“没胆子了吗?”
“不,”我说,“我在等你今早吞下的毒药起效。”
人群的吵嚷声戛然而止,而利扎克——这是第一次——他的神情因震惊而松懈下来。我最终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了。
“从我出生到现在,你一直告诉我,除了活跃在我身体之内的能量,我一无所有。”我说,“但我不是用来折磨和处死别人的工具,而是唯一知道利扎克·诺亚维克真实面目的人。”我向他走近了几步。“我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疼痛令你惧怕心惊;我知道,今天你将人们聚集在此,不是为了庆祝什么成功的涤故更新,而是为了让他们看着你处死欧力芙·贝尼西特。”
我将潮涌之刃收回刀鞘,张开双臂,让人群看到我手无寸铁的模样。“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利扎克,就是你无法承受杀人的重负,非得先喝点儿什么麻醉自己不可。所以,我在你今早喝的镇静剂里下了毒。”
利扎克捂住肚子,好像他开始感觉到缄语花穿透了盔甲,正吞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你犯了个错误,那就是仅凭我的天赋赐礼和我使刀的功夫来估量我。”我说。
而这一次,我也相信此言非虚。
第三十六章 阿珂斯
地下监狱里的空气寒冷刺骨,但阿珂斯知道,这绝不是让伊赛抖个不停的原因。她反复不停地说着:“你妈妈说过的,她说过的,她说欧力在这儿。”
“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奇西温柔地说,“也许有些东西她没看到——”
阿珂斯非常肯定的是,哪儿都没弄错,这也不是什么误会,不过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必须找到欧力。如果她不在地牢里,她一定在中央竞技场附近的其他什么地方——也许在他们上方,在决斗场地,或是在那个平台上——利扎克在自己妹妹身上挥刀的那个平台。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得赶紧上去找到她,”他被自己声音里的坚定吓了一跳,“立刻马上,行动。”
他的声音显然让伊赛清醒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大门走去。步履匆匆,时间紧迫,但他们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瓦什·库泽来势汹汹的身影。
“苏尔库塔、凯雷赛特,啊,还有——贝尼西特。”瓦什看着伊赛,微微斜着嘴说,“我得说,你可不如你的孪生姐姐漂亮。那道疤是被枭狄的刀子弄的吗?不小心碰伤的?”
“贝尼西特?”缇卡瞪着伊赛,“就是……”
伊赛点了点头。
奇西退到一间牢房的墙边,双手撑着玻璃。阿珂斯很想知道,姐姐此刻的感觉,是不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客厅里,眼睁睁地看着瓦什·库泽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他被绑架到枭狄之后第一次看到瓦什,就是那种感觉——就像淤积在身体中的一切都一下子散开了。现在,他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感受了。
瓦什像往常一样空洞无谓。当你发觉他既不易怒也没什么内涵,从里到外都一样空空荡荡的时候,那真是很令人沮丧的。人们很容易将他视作纯粹的恶魔,但真相是,他不过是个听从主人命令的宠物。
父亲过世的一幕浮上了记忆的水面:他绽开的皮肤,鲜血流淌的浓重色彩,就像盘旋在上空的生命潮涌;那柄沾了血的刀子,曾在他们离开阿珂斯家的时候,在瓦什的裤子上粗粗擦拭。这个男人穿着擦得锃亮的枭狄盔甲,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除非——除非——
除非阿珂斯碰到他。
他不想费心去和瓦什讲什么道理,那纯粹是浪费时间。阿珂斯向他走去,靴子踩着他们带进来的粗粝沙尘,剐蹭着玻璃铺就的地面。瓦什的眼神更加冷酷,尽管它们拥有柔和的淡褐色,但自他心底映射出的光,是冷的。
阿珂斯的心态,是猎物的心态。他想跑开,或者至少是拉开与瓦什之间的距离。但他强迫自己逼近,将两人之间的空间压缩变小。嘴巴张开着,鼻孔也撑大了,呼吸的氧气永远不够。
瓦什出手了——既然阿珂斯愿为猎物。阿珂斯向一旁跳开,但速度不够快,瓦什的刀尖刮过了他的盔甲。这金属相撞的声音令他微微皱眉,他转过身,再次直面瓦什。
他要让瓦什来几次近身进攻,让他神气骄傲起来。而神气骄傲意味着草率大意,草率大意意味着阿珂斯有了赢的可能。
瓦什的眼睛像是压实了的金属,他的双臂像是扭曲的绳索。他再次冲了过来,但是没有用刀劈向阿珂斯,而是用他没拿刀的手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把他掼向牢房的墙上。阿珂斯的头向后仰去,撞上了玻璃。他看见了血的颜色,看见了地面映着的天花板,闪闪发光。瓦什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力气大得足以留下瘀青。
但这个距离也足够近了。阿珂斯趁着瓦什再次挥刀之前抓住了他,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把他那只拿着刀的手向后压。瓦什瞪大了眼睛,惊讶于他的触碰——也许是惊讶于疼痛的感觉。阿珂斯想用自己的前额去撞击瓦什的鼻子,不过被他甩向了旁边。
阿珂斯倒在地上,那些粗粝的沙尘沾在了胳膊上。他看见缇卡一手拉着伊赛,一手拉着奇西,躲到了一旁。这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尽管脖子后面有湿漉漉的东西滴了下来,不知是汗还是血。他的头因为刚刚撞在墙上而一下一下地跳着痛。瓦什很强壮,而他则不然。
瓦什舔了舔嘴唇,再次向阿珂斯逼近。他一脚踢中阿珂斯的身体一侧,随后用靴子顶端狠踹他的下巴。阿珂斯仰面倒下,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剧痛让他无法思考,甚至连呼吸都不行。
瓦什大笑起来,他俯下身子,抓住阿珂斯的盔甲前端,把他拉起来,唾沫横飞地说:
“不管你死后要去哪儿,请给你老爸带个好儿。”
此刻,阿珂斯知道,机会来了。他一只手贴紧了瓦什的喉咙,甚至都没用力去抓握,就只是触碰而已。但这就是他的杀手锏。瓦什再次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就和他刚才感觉到疼痛时的神情一样。他正弯着腰,露出了裤腰之上的一小片没有盔甲遮挡的皮肤。而就在他再次被迫有了痛感的时候,阿珂斯用左手挥刀向上,挑开盔甲,刺进了他的肚子。
瓦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阿珂斯都能看见他浅棕色虹膜外的一圈白色。随后他尖叫起来,惊声尖叫,眼睛里泛起泪水。他的血热热的,溅在了阿珂斯手上。他们仍然互相交缠着,阿珂斯的刀子插进他的血肉之中,他的双手抓在阿珂斯的两肩之上。他们脸对着脸,目光相交,一起倒在了地上。而瓦什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呜咽。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阿珂斯需要确认,瓦什是真的已经死了。
他想起了妈妈手中的那枚曾经属于爸爸的扣子,它的光泽渐渐地消逝在爸爸的手指之间……他抽回了自己的刀子。
他无数次地梦到过手刃瓦什的场景,完成这件事,成了他的一种必需,犹如身体里的第二重心跳。不过,在梦境里,他站在尸体旁,扬起刀剑,直指向天,让仇人的鲜血沿着胳膊流淌,仿佛那是小小的一束生命潮涌;在梦境里,他感受到了胜利的狂喜和复仇的舒畅,仿佛他终于能让父亲瞑目归去。
在梦境里,他没有靠着牢房的墙壁缩成一团,用手绢使劲儿地擦拭着双手。他抖得厉害,把那块小小的手绢掉落在折射着微光的地板上。
瓦什死了,他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很多。他的眼睛仍然半睁着,嘴巴也半张着,露出了歪歪扭扭的牙齿。阿珂斯看着它,强自咽下了泛起来的胆汁——这会儿可不能吐。
欧力,他想着。于是他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走去,随后跑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希亚
利扎克把手从肚子上移开,汗珠从他的前额上沁了出来,洇湿了发际线。他的一贯尖刻锐利的眼神,此刻开始迷乱失焦。但随后他的嘴角耷拉下来,显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脆弱。
“犯错误的人是你。”他用一种更高、更轻柔的声音说道。我认得这种声音,那是特有的、记忆中的声音——埃加的声音。他怎么可能既是利扎克又是埃加呢?两种记忆共用一个身体,在不同的时刻命令躯壳?“假之以他手。”他说。
他手?
四周的观众变了口风,没人再盯着利扎克看,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他刚刚站着的那个悬在半空的平台。此刻,站在那里的是埃加·凯雷赛特,他前面有个女孩,他正用刀子抵住她的喉咙。
我认得她。不仅是在全城播放的滚动新闻里看到过她被绑架的画面,而且就在前一天,我还见到过伊赛·贝尼西特说笑、吃饭。她是伊赛的翻版,欧力芙·贝尼西特,只不过脸上没有伤疤。
“啊,对了,这就是我等的那把好刀。”利扎克大笑着说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希亚,来见见欧力芙·贝尼西特,她可是荼威的首相。”
她的脖子上有一块紫色的瘀痕,前额上有一处深深的刀伤,但当我们的眼神远远地交会时,我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一个怕死的人。她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并且打算挺直腰杆、平静淡定地面对。
利扎克是否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荼威首相?还是说,她已经自认了身份?无论怎样,都晚了。太晚了。
“欧力,”我用荼威语说道,然后又加上一句,“她要来找你。”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因为她仍然一动不动。
“荼威不过是我们枭狄的后院、操场,”利扎克说,“轻易就能长驱直入。他们的首相束手就擒,被我忠诚的侍从带了回来。要不了多久,首相也不是我们仅有的囊中之物了。这颗星球将全然属于我们!”
他这是在鼓动他的支持者。他们的吼声震耳欲聋,脸孔因为狂喜而扭曲。焦躁让我的潮涌阴翳盘绕纠缠,犹如绳索捆束着囚徒。我不禁绷紧了身子。
“你们有何感想,枭狄人?”利扎克说着,冲着人群仰起头,“荼威的首相是不是应该死在他们曾经属国的手里?”
欧力仍然看着我,一言不发,尽管有一个扩音器浮动在她旁边,近得几乎都要撞到埃加了——这个人的头脑中置换了我哥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