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突然齐刷刷地唱诵起来:
“死!”
“死!”
“死!”
利扎克伸展双臂,仿佛沐浴在这声音中一般。他慢慢地转身,诱导着,鼓动着,直到人们对欧力之死的渴望变成了一种触之可及的东西,沉甸甸地飘荡在空气之中。而后他扬起双手,让人群安静下来,咧开嘴笑了。
“我认为,决定她何时赴死的人,应该是希亚,”他说着,微微压低了声音,“如果我倒下——如果你不将解药交给我的话——她也会倒下。”
我虚弱地说:“没有解药。”
我是可以救她的。我可以告诉利扎克实情——我没跟任何人讲过的实情,就连阿珂斯也不知道,在他请求我为他的哥哥留一点儿希望的时候——这样就能为她争取一点儿时间。我张了张嘴,想看看真相会不会掠过我的麻木,自己跑出来。
如果我说出实情——如果我救了欧力——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困在这座中央竞技场中,四周满坑满谷全都是利扎克的支持者,再无反抗成功的可能。
我的嘴巴干巴巴的,连咽一口唾沫都不能。不,要救欧力芙·贝尼西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做不到。要救下欧力而免于牺牲所有人——包括荼威的真首相,这是我无法做到的。
利扎克开始摇摇晃晃起来,我走近他,抽出了武器,在他倒下来的那一瞬间,我伸出了刀子。他的重量压了下来,把我也坠倒在地。
§
在我们之上,埃加·凯雷赛特——鬈头发、大眼睛、瘦削憔悴——将一把潮涌之刃插进了欧力芙·贝尼西特的腹部。
狠拧了几下。
第三十八章 阿珂斯
欧力倒下去的时候,阿珂斯听见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利扎克侧倒在地,双臂交叉抱在身前,脑袋软软地搁在地上。希亚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她的刀。她如愿以偿。她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也扼杀了埃加恢复如常的最后希望。
周遭的一切陷入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伊赛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她紧咬牙关,狠揍猛击,用手抓刨出一条通往平台的路。阿珂斯翻过场地边的围栏,狂奔着横穿过决斗场,掠过希亚和利扎克,又翻过另一边的围栏,再次坠入人群之中。人们互相肘击、踢打、挤压,他的指尖不知沾上了谁的血,变得鲜红,而他全不在意。
在平台之上,欧力抓着埃加的胳膊,勉强撑起身子。她的嘴角流着血,费力地呼吸着。埃加弯着身子,扶着她的胳膊肘,两人一起歪倒在地上。阿珂斯看见欧力皱起了眉头,他不想这个时候冲过去插话。
“再见了,小埃。”她说。欧力的声音通过悬浮的扩音器传遍了整个竞技场。
阿珂斯低下身子,极力挤过最靠近平台的一批观众。孩子们的喊叫声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一个女人哭喊着叫疼——她站不起来了,人们正从她身上踩踏迈过。
当伊赛走近埃加和欧力时,她一把抓住阿珂斯的哥哥,怒吼着把他向后拽。有那么一瞬,她压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而埃加却没有闪躲的意思,哪怕他就要被伊赛掐死了。
阿珂斯没有马上介入,他看着伊赛发泄。埃加杀死了欧力。也许他活该被掐死。
“伊赛,”阿珂斯哑着嗓子说,“住手。”
欧力正在找她的妹妹,双手直直地伸向半空。伊赛一看见这一幕就放开了埃加,扑到姐姐身旁。欧力紧紧地拉着伊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目光交会,看着彼此。
随后她微微一笑,就这样去了。
阿珂斯终于挤过人群,来到了平台上。伊赛正俯身蜷伏在姐姐身边。欧力的黑色衣服浸透了鲜血,湿乎乎的。伊赛没有哭,也没有叫,更没有发抖。在她身后,埃加——不知道为什么——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双目紧闭。
一片黑影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是起义军的飞艇,发出橙色、黄色、红色的光。驾驶飞艇的是扎尔和萨法,他们是来接应的。
在平台右边,缇卡已经在那里处理控制台了。她想要撬开屏幕,把它和其他设备分离开。可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螺丝刀不听使唤,螺丝怎么拧也拧不开。最后还是阿珂斯把刀子硬插进屏幕和设备之间,用力把它们拆开了。缇卡点点头,把手伸了进去。
一道白光伴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力障碍区解除了。起义军的摆渡艇慢慢下降,尽可能低地悬停而不撞到看台。艇底的舱门打开了,悬梯也抛了下来。
“伊赛!”阿珂斯喊道,“我们必须离开!”
伊赛看了他一眼,神色怨毒。她用两只手托起欧力的胳膊,把她往飞艇那里拉。阿珂斯走过去想帮忙抬起欧力的腿,可伊赛厉声说道:“放下!”于是他只好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奇西赶到了平台上,伊赛对她的态度还算平和,两人一起把欧力抬上了飞艇。
阿珂斯转向埃加。刚才伊赛拳脚相向的时候,他一动不动,而此刻弟弟摇晃着他的肩膀时,他也毫无反应。阿珂斯把手指压在哥哥的喉咙上,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没死,脉搏有力,呼吸平稳。
“阿珂斯!”希亚的声音从底下的决斗场地传来。她仍然站在利扎克旁边,手里拿着刀子。
“快走!”阿珂斯吼道。她怎么还在那儿待着?把尸体丢给食腐的恶鸟和诺亚维克家族的支持者不就行了吗?
“不!”希亚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说,“我不能走!”
她举起了她的刀子。阿珂斯刚才一直没有细看——他所注意到的就只是利扎克软绵绵的身子,还有站在一边、手持武器的希亚。但是当她举起刀子示意的时候,他突然间意识到,那刀锋干干净净——她根本没把刀刺进利扎克的身体。那他怎么倒下去了?
阿珂斯想起了巡游飞艇的咖啡馆里,苏扎喝下那碗汤的样子,想起了竞技场大门外那个软绵绵的士兵。事情是明摆着的:希亚只是给利扎克下了药。
尽管他知道希亚不只是“利扎克的鞭子”或“利扎克的刽子手”,尽管他见过她身上很多美好的部分——在最可怕的环境里渐渐变得强大,犹如在极寒的休眠期里绽放的缄语花——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希亚饶了利扎克一命——为了他。
第三十九章 希亚
起义军的飞艇舱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在松开利扎克身上的绳子之前,我摸了摸他的脉搏。虚弱,不过很平稳,一如意料之中。按照他失去意识倒下的时间,还有阿珂斯的安眠药剂的效力来估计,他还得好一阵子才会醒过来。我没有刺中他,但那么多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呢,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才以假乱真。
在决斗挑战之后的混乱余波里,雅玛·扎伊维斯一晃就不见了。我希望还能有机会向她表示感谢,不过,她并没有毒杀利扎克。她以为那瓶药能杀死利扎克,就像我告诉她的那样。也许她不会对我的谢意报以什么好话,而当她发觉自己被骗了,也可能会比从前更恨我。
伊赛和奇西伏在欧力尸身的两侧,阿珂斯站在他姐姐身后。当她想向后伸手寻求他的帮助时,他已经伸出手拉住了她。姐弟两人手指交握,阿珂斯的天赋赐礼让奇西的眼泪得以恣意流淌。
“生命潮涌流动在我们每个人身心内外,无论生死。唯愿它指引欧力芙·贝尼西特抵达安宁喜乐之地。”奇西低声沉吟,握住了伊赛染着鲜血的双手。“愿活着的人感受到它的抚慰,力求以合宜的言行,配称它为我们指定的生命之路。”
伊赛的头发黏糊糊、湿漉漉的,沾着鼻涕眼泪,黏在嘴边。奇西把她的头发拨开,捋到她的耳后。我能感觉到奇西的天赋赐礼是那样温暖厚重,让我也冷静了下来。
“唯愿如此。”伊赛最终说道,结束了哀悼。我还从没有听过荼威的祈祷词,不过我知道他们谈及的是生命潮涌本身,而不像某些枭狄宗派那样,总是言称所谓的教派领袖。枭狄的祈祷词总是罗列出长篇大论的既成事实,而不提请求和期待,而我喜欢的恰恰是荼威祈祷词中的迟疑和犹豫,它暗示着祈祷者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语能不能有所回应。
伊赛站了起来,双手垂放在身体一侧。飞艇突然重重地颠了一下,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我倒不担心有人会飞越沃阿城上空来追击我们,因为根本没人去下这个命令。
“你知道,”伊赛看着阿珂斯说,“你早就知道,他被利扎克洗脑了,他很危险——”她指了指埃加。他仍然一动不动、毫无知觉地躺在金属地板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说。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阿珂斯顿了顿,“他待她就像姐妹一样——”
“现在你还敢跟我说这种话。”伊赛的手握成拳头,关节都发白了。“她是我的姐姐。她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你,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注意到缇卡正跪在利扎克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喉咙,然后伸进盔甲里,试探他胸前的起伏。
“希亚,”缇卡低声说,“他为什么还活着?”
所有人——伊赛、奇西、阿珂斯——全都转向缇卡,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戛然而止。伊赛看了看利扎克,又看了看我。我立刻全身紧绷——她行动讲话的方式暗藏着某种威胁,仿佛她是某种蜷缩起来、伺机进攻的动物。
“埃加恢复正常的唯一希望就是利扎克,”我尽可能冷静地说,“我只是暂时饶他一命。一旦埃加恢复记忆,我就会立刻把他的心脏挖出来,绝不手软。”
“埃加。”伊赛笑了,疯狂地笑了,她看着舱顶说道,“你给利扎克下的毒,只是让他睡了一觉……当我姐姐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你竟然还是不跟利扎克说实话?”
她走向我,踩过利扎克的手指。
“让叛国者复原的渺茫希望,让首相的姐姐免于一死,”她低声且平静地说,“你竟然选择了前者。”
“如果我把实情告诉利扎克,我们全都会被扣在竞技场里,等不到接应也毫无逃脱的可能,而他仍然会杀死你姐姐。”我说,“我只是选择了让多数人活下来的那条路。”
“胡说八道!”伊赛逼近我的脸,“你选择的是阿珂斯。别装得一副高尚模样了!”
“好吧,”我平静地说,“在阿珂斯和你之间,我选了他。对此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但这话也不是假话。如果她就是单纯地恨我,那就随便她好了,我并不会有什么不自在。一直以来我就遭人憎恨,荼威人更甚。
伊赛点了点头。
“伊赛……”奇西开口了。但伊赛已经转身离开,走进飞艇上的厨房,关上了门。
奇西用手背蹭了蹭脸颊。
“我简直无法相信。瓦什都死了,可利扎克还活着。”缇卡说。
瓦什死了?我看向阿珂斯,但他躲开了我的目光。
“给我一个不杀利扎克的理由,诺亚维克,”缇卡转向我,“如果你的理由和凯雷赛特有关,我一定揍得你满地找牙。”
“如果你杀了他,无论起义军之后有何计划,我都不会提供任何协助。”我干巴巴地说道,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你帮我留他一命,我便会帮你们征服枭狄。”
“是吗?你能提供什么样的协助?具体点儿?”
“哦,我也不知道,缇卡,”我终于看着她,不客气地说,“昨天,起义军还窝在沃阿城的一幢公寓里毫无头绪,而现在,因为我,你们旁边是失去意识的利扎克·诺亚维克,背后是乱成一团的沃阿城。我认为这足以证实我协助起义军的能力,你说呢?”
她咬着嘴巴愣了几秒钟,随后说道:“甲板下面有个带重型门的储物仓,我可以把他关在那里面,免得他突然醒来伤人。”不过她又摇了摇头说,“你知道,战争在所难免了。你真不该激怒她,这下把整个国家都卷了进来。”
我的喉咙缩紧了。
“你明白,就算我杀了利扎克,我也救不了欧力,”我说,“我们都会被抓的。”
“我明白,”缇卡叹了口气说,“但我看伊赛·贝尼西特根本不相信你这话。”
“我会跟她谈谈。”奇西说,“我会让她看清楚的。此时此刻她只是想找人发泄罢了。”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把衣服盖在欧力身上,阿珂斯帮她把外套摺边塞在欧力的肩膀下面和腰下面,这样她的伤口就不会露出来了。奇西还用手指理了理欧力的头发。
随后他们便离开了,奇西到厨房去,阿珂斯到内舱去,步履沉重,双手颤抖。
我则转向缇卡。
“把我哥哥关起来吧。”
§
缇卡和我把利扎克和埃加拖进了那个储藏室。我又翻出了些安眠药,给埃加灌了下去。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还是毫无知觉,毫无反应——但如果他醒来的时候还是那个杀死欧力的变态男孩,我可一点儿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然后我就到了导航台那里。萨法·凯雷赛特坐在艇长的位置,双手放在操纵杆上。扎尔在旁边,正通过屏幕联系约尔克——他在利扎克倒下之后便赶回家去,要把他的妈妈接走。我在阿珂斯妈妈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我们正飞行在贴近大气层顶端的高度,几乎要越过这层将我们和太空隔绝开来的蓝色屏障了。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到行星轨道上去,直到决定下一步的计划,”萨法说,“我们显然不能回枭狄了,荼威也不再安全。”
“您知道埃加到底怎么了吗?”我说,“他还是毫无知觉。”
“不,”萨法说,“还不清楚。”
她闭上了眼睛。我很想知道,对她来说,未来是不是某种可以研究分析的东西,就像恒星一样。有些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天赋赐礼,而有些人则只是单纯地听命于它。我一直都想知道,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就想知道,海萨的神谕者,是其中哪一种呢。
“我觉得您早就知道我们会失败,”我轻声说道,“您告诉阿珂斯您的幻象是层叠重合的,欧力在地牢的同时,我和利扎克在决斗场。但您知道事情不会那样发展,对吗?”我停了一下,又说,“您知道阿珂斯会碰到瓦什。您想让他别无选择地杀死他,手刃那个谋杀了您丈夫的人。”
萨法按了一下自动巡航地图,上面的颜色反转了——黑色的地方是广阔的太空,白色的地方是我们行进的路线——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腿上。我以为她就要回答我的问题了,不过她就那样待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不打算回答了。我没有继续催她讲话。我妈妈也是个倔强的人,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追问。
所以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着实有些惊讶。
“必须有人为我丈夫复仇,”她说,“有朝一日,阿珂斯会明白的。”
“不,他不会,”我说,“他明白的只是他被自己的妈妈操控,去做他最憎恶的事情。”
“或许吧。”她说。
漫无边际的黑色太空包裹着我们,犹如一件裹尸布,在这虚无空茫的慰藉之下,我觉得更平静了。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星际巡游,离开的是过去,而非仅仅离开我们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在这样的高度,枭狄和荼威之间的边界不那么容易看清了,而我甚至觉得安全感又回来了。
“我要去看一下阿珂斯。”我说。
我还没站起来,她的手就握住了我的胳膊。她靠得很近,近得我都能看见她深色眼珠里暖棕色的虹膜。她疼得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手。
“谢谢你,”她说,“我能确信,为了我儿子选择仁慈,而不是杀死你哥哥复仇,这对你来说非常不容易。”
我耸了耸肩,不太自在。“将我从自己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却把阿珂斯推进他的噩梦里,我没办法那么做。”我说,“而且,我自己就能解决不少噩梦。”
第四十章 阿珂斯
枭狄人把阿珂斯和埃加从他们的家里绑架,拖着他们越过了极羽边境;阿珂斯挣脱手铐,偷了卡麦伏·拉迪克斯的刀,然后用这把刀杀死了他;他们狠狠地揍了阿珂斯一顿,打得他几乎走不了路,然后把凯雷赛特兄弟二人带到了沃阿城,进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这个悬崖峭壁之下的国家,尘土飞扬,狂风肆虐,街巷杂乱,他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或是有更糟的未来等在前方。这里的一切都是吵闹喧杂和拥挤不堪的,和家里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他们走在那条短短的通道里,往诺亚维克庄园的大门那里去。那个时候,埃加曾低声说道:“我怕极了。”
父亲被谋杀,自己被绑架,这些让埃加彻底崩溃,犹如敲破一个鸡蛋。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但阿珂斯和他正相反。
没有人能让阿珂斯崩溃。
“我答应过老爸,带你离开这儿,”他对埃加说,“所以我会尽力做到的,明白吗?你会离开这儿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把胳膊搭在哥哥的肩膀上,让他紧紧地挨着自己,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
现在他们确实离开那里了,却不是肩并肩地离开——阿珂斯不得不拖着埃加。
§
内舱里又小又潮湿,不过这里配有一个水池,已经足够阿珂斯用来略作休整了。他脱光上衣,只穿着裤子。衬衫已经脏得要命,洗不出来了。他把水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热的一档,用肥皂在手上搓出泡沫,然后把头扎进了水池,咸水灌进了他的嘴里。他擦洗着胳膊和双手,刮掉指甲缝里干掉的血迹,然后彻底放松。
他借着水流的掩护啜泣起来,半是恐惧半是轻松。他任由水花四溅,任由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沉重而怪异的声音,任由热热的水让疼痛的肌肉抖个不停。
希亚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站直。他用腋窝架着自己靠在水池边上,胳膊无力地抱着头。她叫着他的名字,他勉强站起来,看着水池上方那面破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与她视线相交。水顺着他的脖子和背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裤腰。他关掉了水龙头。
她仰起头,把头发拨到一侧。她的眼睛,黑得如同太空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便露出了柔和的神色。潮涌阴翳浮动在她的双臂上下,攀上了她的锁骨——就连它们也疲惫无力。
“瓦什?”她说。
他点了点头。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庆幸她就说了这么一个词,而没说什么别的话。她没说“你终于解脱了”,或是“这是你必须做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没事的”。希亚是没有耐心说那些话的。她直指最不堪、最艰难、最确凿的真实,一次又一次,就像一个决意要撞碎自己骨头的女孩,只因为她知道那样之后的痊愈会带来更强更韧。
“来吧,”她只是说,“得给你找几件干净衣服。”
她看起来很疲惫,但那种疲惫只是人们在劳作了整整一天之后会有的样子。这也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因为她一直活得艰辛,所以当困难降临时,她比其他人都要坚定。也许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拉起了堵住下水口的塞子,红色的水便渐渐流淌消失,一伊兹一伊兹地。他拧干搭在水池边的毛巾,当他转向她的时候,她的潮涌阴翳突然乱糟糟地舞动起来,缠绕着她的双臂和胸膛。她瑟缩了一下,但这和以前不一样了,它们不再那么强烈难忍了。在疼痛和自己之间,希亚找到了一丝空间。
他跟着她离开内舱,沿着狭窄的通道找到了杂物壁橱。这里堆满了各种织物——床单、毛巾,在最底下有几件备用的衣服。他拽出一件大号衬衫,穿着干净衣服的感觉真好。
这时,希亚已经往导航台那儿去了,这时候飞艇已经设置好要飞行的行星轨道,所以没人守在那儿。在舱门旁边,他的妈妈和缇卡正用一张白布单把欧力的尸体包起来。厨房的门仍然关着,他的姐姐和伊赛还在里面。
他和希亚肩并肩站在瞭望窗旁边。她一向对这样的景象着迷:巨大而虚空。他不太受得了这种景象,但他确实喜欢闪烁的恒星,远处行星发出的微光,以及暗紫红色的生命潮涌。
“我很喜欢一首枭狄诗歌。”她用清晰的荼威语说道。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她讲过不少荼威词句。她此时此刻的用语,却别有意味——他们全然平等,这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为了他和她之间的这种平等,她差点儿送了命。
他咀嚼着这念头,不禁皱起了眉头。人们在痛苦之中的所作所为,往往能够最贴切地描绘出他们的真实模样。而希亚,无时无刻不被疼痛困扰,为了将他救出枭狄几近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绝不会忘了这些。
“要翻译是有些困难,”她继续说道,“不过粗略地翻译过来,其中有一句是‘沉重忧伤的心知晓正义已来临’。”
“你的发音很赞。”他说。
“我喜欢念出这些单词时的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能让我想到你。”
阿珂斯拉起她放在脖子上的手,与她十指交握。潮涌阴翳消散了,她棕色的皮肤暗淡下来,但她的眼睛像往常一样警觉。也许他也能爱上宇宙的巨大虚空,如果把它想象成她的眼睛——柔软的黑色,带着一丝温暖。
“‘正义已来临’,”他重复道,“那只是看待这些事情的一种方式吧,我想。”
“是我的方式,”她说,“不过看你的神情,我猜你选择的是背负愧疚、自我嫌恶的那种方式。”
“我想杀死他,”他说,“我憎恨想做这种事的自己。”
他再次颤抖起来,盯着自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源自击打攻防的裂痕和伤口,就像瓦什的一样。
希亚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他。
“生命中什么才是对的,这很难分得一清二楚,”她说,“我们只是做那些我们能够做到的事,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仁慈善意。你知道这是谁教给我的吗?”她咧开嘴笑了。“是你。”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怎样教过她仁慈和善意的,但他知道对她来说,这些需要付出代价。对埃加的仁慈,暂时留利扎克一命的仁慈,都意味着她不得不继续忍受最痛苦的疼痛,意味着她最终得迫于伊赛的愤怒和起义军的厌恶而拱手让出胜利。但她看起来仍旧泰然自若,坚定不移。没有人像希亚·诺亚维克这样,知道如何承受他人的恨意。有些时候她甚至鼓动人们恨她,但他不在乎这些。他理解她:她只是简单地希望人们离她远一点儿。
“怎么了?”她说。
“我喜欢你,你知道。”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不需要你做任何改变。”他笑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恶魔或是武器,或是——你怎么称呼自己来着?锈蚀的——”
她替他脱口而出:钉子。她的指尖冰凉,小心地抚摩着他身上的伤痕和瘀青,像是要让它们愈合一样。她身上的气息闻起来像是解忧森地叶子和缄语花,像是盐渍果子,像是家的气味。
他握住了她的双手,热切地渴望她的皮肤。他们变得大胆起来,手指扣着手指,在头发中缠绕,在衬衫下游弋,探寻着没有人触碰过的柔软地带:她腰上的曲线,他下颌的底面。他们的身体极力贴近,胯骨抵着腹部,膝盖压着大腿……
“喂!”缇卡从飞艇另一边大声嚷嚷,“这儿不是私人空间,你们俩!”
希亚猛地转过身子,怒目而视。
他知道她的感觉。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一切的一切。
第四十一章 希亚
这艘飞艇上有一段楼梯可通往下层内舱,我哥哥就锁在其中的一个储藏室里。门是用结实坚硬的金属铸造的,但在每扇门的上方,靠近低矮天花板的地方,都有一个通风口,好让飞艇内部的空气得以流通。我慢慢地走近他所在的那间储藏室,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平滑的墙壁。飞艇颠簸的时候,我头顶上的灯就跟着一起闪动。
通风口的高度刚好与人的眼睛位置齐平,我可以看到里面。我原以为利扎克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旁边放着氧气瓶或溶剂瓶,但是并没有。一开始我根本就没看见他,我吸了口气,惊恐万状地想叫人来帮忙。但随后他就走进了我的视野,身上像是被通风口的扇叶割成了一条一条似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处于失焦状态,但充满了轻蔑。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懦弱。”他低声咆哮道。
“从墙壁的这一边看进去还是挺有意思的,”我说,“小心点儿,否则我会如你想象中一样残酷无情的。”
我举起一只手,让烟雾般的潮涌阴翳舒展开来。墨汁般浓黑的蜿蜒阴翳,包裹着我的手指,就像缠绕着的发丝。我用指甲轻轻地刮着通风口,惊讶于此时此地要伤他有多么容易。根本没有人会来阻止我,只要打开门就行。
“谁干的?”利扎克说,“谁给我下的药?”
“我告诉过你了,”我说,“是我干的。”
利扎克摇了摇头。“不对。自从你参与的那次暗杀发生之后,我就把我的冰花制剂锁起来了。”他几乎是带着几分笑意,继续说道,“所谓‘锁起来’,我指的是基因锁,只能由诺亚维克家族的血液来开启。”他顿了一下,说,“而我们都知道,这种锁,你是打不开的。”
我的嘴巴开始发干,透过窄窄的通风口瞪着他。他一定是看过那次暗杀行动的安保录像了,他知道我没能打开他卧室的门。可是他看起来对此毫不惊讶。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冷冷地说。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同一种血,”他故意把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你不是诺亚维克家族的人。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开始换用基因锁?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打开这些锁,那就是——我。”
在暗杀行动之前,我确实从来没有试着去打开那些锁,因为我一直尽可能地与利扎克保持距离。但就算是我试过,他也一定另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好说。他一向如此,满口瞎话。
“如果我不是诺亚维克家族的人,我是谁?”我尖刻地问。
“我怎么知道?”他大笑起来,“告诉你这些的时候还能看着你的脸,我可真高兴。感情用事、反复无常的希亚,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的反应?”
“我也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你的微笑可是越来越让人难以信服了,小扎。”
“小扎,”他又笑了起来,“你自以为赢得了胜利,其实并没有。有些事是我没跟你说过——且把你的真实身世放在一边。”
我的心里已经乱成一团了,但我还是极力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笑起来的嘴唇和眼角挤出的纹路。我在他脸上搜寻着证据,证实我和他同宗同源的证据,但是没有。我们的外貌并不相像,但这本身没什么可奇怪的——兄弟姐妹之间,有的像爸爸,有的像妈妈,甚至有时候还会像远房亲戚,被长久遗忘的基因就此重新显现。他要么是在说真话,要么就是在愚弄我,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把情绪写在脸上。
“这种绝望崩溃,”我低声说,“可不该出现在你身上,利扎克。这几乎都有些不雅了。”
我伸出手,用指尖抚平了通风口的扇叶。
但我还是听见了他的话。“我们的父亲……”他顿了顿,纠正了刚刚的用词,“拉兹迈·诺亚维克,还活着。”
第四十二章 阿珂斯
他透过观测窗看着外面黑色的天空。左侧有一片白色的长带,那就是荼威,覆盖着皑皑白雪和厚重的浓云。难怪枭狄人会用“尤里克”这个词来命名这颗行星,它的意思是,虚空无着。从这样的高度向下看,值得一提的确实也只有无边无垠的空旷虚无了。
奇西递给他一杯茶,黄绿色的,根据颜色判断,是鼓舞勇气的混合饮料。这种饮料他总是调得不太好,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专注于缄语花,专注于让人们昏昏入睡,或让他们的疼痛麻木。这杯茶喝起来味道平淡无奇——有一股新鲜草茎的苦涩,嚼起来很清新——不过他确实感觉更坚定了些。
“伊赛怎么样了?”他问奇西。
“伊赛……”奇西皱了皱眉,“我觉得她听懂我的话了,但这是在撇开悲痛的前提下。我们还得再看看。”
阿珂斯也觉得他们得再看看,但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他不太确定。在舱门边,伊赛瞪着希亚的时候,脸上明明白白地有着恨意——她姐姐的尸身就在她背后放着。仅是和奇西的一次谈话,还不足以抹去那样的恨意,不论她们之间有多少温暖和善。
“我会一直劝她。”奇西说。
“我的孩子都拥有一种特质,”他们的妈妈走上台阶,来到导航台旁边,“他们都很执着。也许有人会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笑着。他们的妈妈就是这样,褒扬别人的时候也怪怪的。他很想知道,当他们在她的操控之下晚了一步到达地下监狱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寄希望于他的“痴心妄想的执着”。也许她的确没有把埃加计算在内——他也是神谕者,有自己的手腕,就这样打乱了她的计划。这些事情,阿珂斯永远都不会知道。
“埃加醒了吗?”他问妈妈。
“倒是醒了,”萨法叹了口气,“但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毫无意识地睁着眼睛,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听到我的话。我不知道欧力对他做了什么,那时候她……好吧,算了。”
阿珂斯想起了埃加和欧力在竞技场平台上的样子,他们紧紧地拉着彼此,欧力说出那句“再见”的方式,仿佛要离开的人是埃加,而不是她。随后埃加就不省人事了,而在此之前他只是被欧力触碰过。欧力的触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阿珂斯从没有问过她。
萨法说:“我们必须多花些时间,看看是不是能通过利扎克帮他恢复记忆。我想希亚也许会有些主意。”
“但愿吧。”奇西有些消沉地说。
阿珂斯啜了一口奇西调制的茶,觉得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埃加离开了枭狄,奇西和妈妈都还活着。所有闯入他家、杀死他们父亲的人都已经死了,这让他感到一种平和。他们都变成了他胳膊上的一道道刻痕——等他抽出空来,还要再添上瓦什的那道。
飞艇掉转方向,视野中的荼威渐渐缩小,太空渐渐舒展扩大,幽深黑暗,无边无垠,但恒星斑斑点点,遥远的行星半明半昧——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佐德。不过他也不太确定,毕竟他又不是专家学者。
最终打破这静谧的是伊赛,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看起来比几小时前要好一些:头发拢到脑后扎紧,穿了件衬衫,换下了那些沾血的衣服;双手很干净,就连指甲缝里也是。她双臂环抱胸前,双脚开立,站在导航台边上。
“萨法,”她说,“驶离轨道,设定自动巡航,到议会总部去。”
萨法坐在艇长位子上——看似无所谓地核对方向,实则紧张地绷紧了全身——“为什么要去那儿?”
“因为他们需要看到,亲眼看到,我还活着。”伊赛冷冷地看着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们将提供牢房,关押利扎克和埃加,直到我做出如何处置他俩的决定。”
“伊赛……”阿珂斯张了张嘴。但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说了。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你会发现它是有限的。”伊赛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首相。那个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永远是荼威人”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埃加是荼威公民,他将享有公民待遇,和你们其他人一样。不过,阿珂斯,你也许更愿意声明自己的枭狄公民身份,和诺亚维克小姐一样。”
他不是枭狄公民,但他知道这时候最好别跟她争辩。她还在悲伤难过呢。
“不,”阿珂斯说,“不愿意。”
“很好。自动导航设定好了吗?”
萨法已经将导航屏幕竖了起来,那上面浮现出几个绿色的字母,散落在坐标上。她向后靠在椅子上:“是的,我们将在几小时之内飞抵。”
“在抵达之前,你要确保利扎克·诺亚维克和埃加处于控制中,”伊赛对阿珂斯说,“我没兴趣听到有关他们的不利消息,懂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我在厨房里,降落之前请向我汇报,萨法。”
没等任何人回答,她就又离开了。阿珂斯觉得她的步子震得地面直颤。
“每一种未来里都有战争,”他的妈妈突然说道,“生命潮涌将我们带到那里去,角力的人变了,可结果还是一样。”
奇西拉起妈妈的手,又拉起了阿珂斯的:“但我们现在在一起。”
萨法勉强在困惑的神情里挤出一丝微笑:“是啊,我们现在在一起。”
现在——在呼吸之间,他可以确定,“现在”确实别有深意。姐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妈妈正在对他笑,他甚至能听见风中的极羽草拂过他家窗子的声音。但他还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飞艇转了个弯,离荼威越来越远。他看见前方的生命潮涌,正如雾气蒙蒙的脉冲一样,向着星系中铺展,犹如一条小径。它将所有行星联结起来,尽管看上去平静,每个人却都能在血脉之中感觉到它的吟唱和流淌。枭狄人甚至认为,是生命潮涌给了他们语言,那是他们唯一知晓的声腔音调,他们对此颇有一套理论说辞。阿珂斯自己就是旁证。
不过他所感受到的——听到的——仍然只有静谧。
他用胳膊环抱着姐姐的肩膀,看见了那上面的杀戮刻痕。也许它们的确是记录“失去”的刻痕,就像希亚所说,但是此刻和家人在一起,他另有领悟:失而复得,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