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是无意中这样脱口而出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的区别:荼威人只是称之为“极羽草原”——就在不久以前,他也是用这个字眼的。
伊赛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阿珂斯的脑袋旁边。这着实有些怪异——她的皮肤一片寒凉。
“你要记着,”她说,“这些人不在意荼威人的死活。不管你的血液里是不是残存有枭狄人的基因,你都是荼威人。你是我的人民中的一员,不是他们的。”
阿珂斯从没指望过有什么人会宣明他的荼威身份。事实上,与此相反的事他倒是想得更多些。
伊赛放下手,端起她的杯子回到奇西旁边坐下。扎尔正在为奇西演奏一首曲子,眼神迷离,昏昏欲睡。这场景阿珂斯很熟悉,但对扎尔来说就不怎么好,因为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奇西只想和伊赛一个人聊聊。他能肯定伊赛也这么想。
阿珂斯为希亚端来了止痛剂。她和他妈妈已经谈到了另一个话题。妈妈正用一块面包蘸着盐渍果子的汤汁——面包是用沃阿城外种植的一种作物的种子碾碎烘烤的。这和他们在海萨吃的食物没什么太大不同——枭狄和荼威难得的共同之处。
“我母亲带我们去过一次,”希亚说道,“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穿着一种抵御低温的特制泳衣。这技能总会派上用场,比如上次星际巡游。”
“是啊,你们去皮塔了,对吧?”萨法说,“你也去了是吧,阿珂斯?”
“是的,”他说,“我的大把时间都花在垃圾堆小岛上了。”
“你见识了整个星系。”她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把手探进阿珂斯左臂的袖管里,抚摩着每一条杀戮刻痕,一边数,一边隐去了笑容。
“他们是谁?”她轻声问。
“有两个是袭击了咱们家的人,”他压低了声音,“还有一只奇阿摩,它把它的皮给我做盔甲了。”
萨法飞速地看了希亚一眼:“这儿的人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他是大批流言蜚语的谈论对象,当然,那些话没多少是真的。”希亚说,“他们知道他能触碰我,会配制强效毒药,是荼威人质,还设法为自己赢得了一身盔甲。”
萨法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神采——看见预言成真的神采。这让阿珂斯害怕。
“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如何,记得吗?”萨法平静地说,“你会变成人们盯着看的那种人,而这是你需要成为的样子。但我爱的是你,曾经或未来,不论何种面目。明白吗?”
他有些沉迷于她的凝视、她的声音。就像那时候在神庙里,风干的冰花在四周燃烧,而他正透过烟雾看着她;就像坐在游吟者家里的地板上,看他用水汽编织出过去。人是很容易在这样的奇幻热烈中沉溺的,但阿珂斯已经因为背负着自己的命运经历了太多痛苦,绝不能任由自己含混过去。
“给我个明确的回答,就这一次,”他对妈妈说,“我能救出埃加吗?能还是不能?”
“你救出他的未来,和没救出他的未来,我都看到了。”她说着,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但你永远,永远都会去试试。”
§
起义军聚精会神地围坐着,他们的空盘子堆在大木桌的一边,杯子也差不多都空了。缇卡披着一条毯子——阿珂斯听说那是索维给她绣的——扎尔放下了乐器,就连约尔克也把不安的双手藏在了桌子下面——神谕者正在描述她看到的幻象。阿珂斯从小就看着人们对他妈妈肃然起敬,这回却有些不同。很难讲是什么原因,似乎是他求索的东西更多。
“幻象一共有三个。”萨法说道,“第一个,我们破晓前从这里出发,所以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穿过屋顶上的那个洞。”
“可是……那个洞是您弄的啊。”缇卡插嘴道。她这么快就忍不住打破敬畏的界限了,阿珂斯想,缇卡看起来不喜欢故弄玄虚。“如果您知道我们要通过那个洞离开,您就不会撞上去了。”
“很高兴你听得懂。”萨法平静地说。
阿珂斯憋着笑,隔着几个人,奇西也是。
“第二个,利扎克·诺亚维克站在漫漫人群之前,烈日当空。”她抬手指向正上方。在沃阿城,正午的太阳更接近星球赤道。“那是一座竞技场,到处是监视器和扩音器。是个场面盛大的公开活动——也许是什么节日。”
“他们明天要表彰一个军团的战士,”约尔克说,“应该是这个——除此之外,在下一次巡游庆典之前都不会有什么大型节庆了。”
“有可能。”萨法说,“第三个,我看到欧力芙·贝尼西特挣扎着想摆脱瓦什·库泽。她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很大,是用玻璃砌成的,没有窗户,闻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幻象里的气味仍然停留在空中似的。“是泥土的气味。我想应该是在地下。”
“挣扎,”伊赛重复着这个词,“她受伤了吗?她——还好吗?”
“她的命还长着呢,”萨法说,“至少看起来是。”
“玻璃砌成的牢房——那是中央竞技场的地下监狱,”希亚干巴巴地说,“我就被关在那里,直到——”她停下来,用手摸了摸脖子。“第二个和第三个幻象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吗?”
“我的感觉是这样的,”萨法说,“这些幻象一个个叠加罗列,互为因果。不过我对地点的感知有时候不那么精确。”
她的双手垂放在腿上,滑向口袋。阿珂斯看见她掏出了什么东西,小小的,闪亮亮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枚外套上的纽扣。它的边缘本来是漆着一圈黄色的,但是因为反复地扣来扣去,颜色磨掉了。他几乎能看见爸爸的手指笨拙地摸索着这枚扣子,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得代表海萨的冰花产地,参加他姐姐在施萨的军事晚宴。“好像这身衣服就能骗过所有人似的,”有一回,他们在大厅浴室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对他们的妈妈这么说过,“他们只要看一眼我靴子上的冰刮痕就能知道我是冰花田里长大的孩子。”妈妈则只是笑而不语。
也许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奥瑟·凯雷赛特会坐在萨法旁边,周围也是这一圈奇怪的各色人等。但他能给阿珂斯的确定感,是妈妈永远给不了的——她就是那样一个神经质的先知。也许她此刻掏出这枚纽扣,是想提醒阿珂斯,原本该在这里的爸爸,因为瓦什的暴行,已经不在了。这想法一冒出来,阿珂斯就知道他猜对了,他确定这就是妈妈掏出纽扣的原因。
“您在操控我。”他脱口而出,打断了缇卡正在说的话。他全不在乎,而萨法只是看着他。“把它收起来。我自己好好地记着他呢。”
毕竟,他想,目睹他离开人世的人是我,不是您。
他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凛冽,仿佛她能听见他的所思所想。不过她还是把纽扣放回了口袋。
这纽扣是个很好的提醒,不是让他想起了爸爸,而是让他注意到妈妈操控人心的能力有多强。如果她要讲述分享她的幻象,那不是因为这些幻象是确切肯定的——就像一个人的命运那样——而是因为她讲出口的幻象是经过挑选的,她挑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并且试图把他们都推向那里。如果他还是个孩子,很可能会相信她的判断,相信她挑选出的未来是最好的。但现在,他的人质生涯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没那么肯定和轻信了。
“正如缇卡所说,”约尔克打破了这怪异的沉默,“请原谅,我知道欧力芙·贝尼西特是贵国首相的姐姐,但她的生死与我们的利益没有特别密切的联系。我们的目的只是让利扎克·诺亚维克下台。”
“并且杀了他,”缇卡加上一句,“说明白点儿吧。”
“营救一个首相的姐姐对你们没好处?”伊赛强硬起来。
“又不是我们的首相,”缇卡说,“我们也不是一伙儿超级英雄什么的,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的荼威人冒险卖命?”
伊赛紧紧地抿住了嘴。
“这和你们的利益休戚相关,因为那是一个机会。”希亚抬起头说道,“利扎克·诺亚维克是什么时候提出要大张旗鼓地举行公开的官方仪式来表彰参与巡游的士兵的?是在他抓住了欧力芙·贝尼西特之后。他要当着泱泱观众的面杀死她,好证明他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他会确保所有枭狄人都能看到这一幕,所以,如果你们要有所行动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在所有人的面前夺走他的胜利时刻。”
阿珂斯的眼睛扫过旁边的人,看见伊赛目瞪口呆地松开了手里的杯子,也许是因为希亚能替欧力说话而感到些许高兴。奇西则用手指卷着一绺头发,仿佛根本没在听她们讲话。而希亚声音喑哑,低垂的灯光照着她头上的银肤布,微光闪烁。
缇卡又开口道:“利扎克会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其中大部分都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凶悍的士兵。你建议我们采取何种‘行动’呢?”
希亚答道:“你刚才不是自己说了吗?杀了他。”
“噢,好呀!”缇卡狠拍桌子,明显是被气着了。“我怎么没想到可以杀了他呢?多简单啊!”
希亚翻了翻眼睛:“这次你们用不着趁他睡觉溜进他家了。这次,我来向他发起竞技挑战。”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但阿珂斯明白,这沉默背后的原因各不相同。希亚是一个优秀的格斗士,这一点人尽皆知,但利扎克的功夫如何,没人有数——谁也没见过。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希亚要在什么地方向利扎克发起挑战?如何让利扎克接受挑战,而不是直接把希亚抓起来?
“希亚。”阿珂斯开口了。
“他对你施行了尼姆赫拉——虢夺了你的身份、你的国籍,”缇卡抢过话头说,“他没有理由以接受你的挑战为荣。”
“他当然有理由,”伊赛皱着眉头,“他原本可以一知道她有叛心就不声不响地把她除掉,却没那么做。他想把她的耻辱和死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陈列。这意味着他怕她,怕她有掌控枭狄的能力。如果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发起挑战,他不可能往后退。那会让他像个懦夫,他非接受不可。”
“希亚。”阿珂斯又说。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了。
“阿珂斯,”希亚用在楼梯间里那样柔和的语气回答他,“他不是我的对手。”
阿珂斯第一次看到希亚格斗——真正的格斗——是在诺亚维克庄园的训练室里。她被他弄得灰心毛躁——毕竟她不是个有耐心的教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趴下了。那时候她才十五季岁,行动起来却已经像个成年人了。如今她的胳膊和腿都变得更长而且强壮,功力一定更胜从前。在和她一起进行的所有训练中,他从来没赢过她。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他说,“但以防万一,我们来扰乱他。”
“扰乱他。”希亚重复道。
“你去竞技场,去向他下战书,”阿珂斯说,“我到地牢去——呃,拜赫和我,我们去营救欧力芙·贝尼西特——我们夺取他的胜利,你夺取他的性命。”
这听起来甚至颇富诗意,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想到自己戴着护封的左臂,将有一道刻痕是为利扎克而来,就一点儿都不浪漫了。希亚的手指抚摩着自己的胳膊,并非是在犹豫,她很清楚这些杀戮刻痕背后的代价,比任何人都清楚。
“就这么定了。”伊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利扎克死,欧力芙生,正义显现。”
正义和 复仇——现在要区分这两者的差别,已然太晚。
第三十三章 希亚
当我毛遂自荐,要向我哥哥发起竞技挑战的时候,我的嘴巴里尝到了中央竞技场四周泥土气味的空气。我仍能闻到它:汗流浃背的拥挤人群,地下监狱用来消毒的化学品,场地上方嗡鸣着的力障碍区……向起义军提起那里的时候,我极力要把这些记忆推开,表现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它们就在那里,逡巡不去。
鲜血四溅,惨叫连天。
阿珂斯的妈妈看见了我戴着护甲的胳膊——现在是用起义军的一条毯子盖着——她也许很想知道,这上面究竟有多少条杀戮刻痕。
我和她儿子多般配啊!他会为自己夺去的每一条性命心痛,我则根本记不清自己胳膊上刻痕的数量。
当炉子里的硫黄石差不多都化为灰烬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经过萨法浮艇的阴影,上了楼,来到之前我清洗伤口的地方。我能听见约尔克和扎尔正在楼下齐声唱着歌——有时跑调了,其他人就会插进来一阵笑闹声。浴室里灯光昏暗,我慢慢走近镜子,先是映出了一个黑色的轮廓,接着……
这没什么危险的,我对自己说,你还活着。
我摸索着头上和脖子上的银肤布,它已经开始和我的神经融为一体了,有些地方会感到刺痛。我的头发全都拢向一侧,另一侧平贴着的银肤布四周,皮肤发红,凹陷,适应着新的材料。一边是女孩,一边是机器——镀着金属。
我伏在洗手池上哭了起来。我的肋骨很疼,但眼泪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流淌。它们汩汩而出,掠过了疼痛,而我不想拒绝它们。
利扎克伤我至此。他是我的亲哥哥。
“希亚。”阿珂斯说。这是仅有的我不希望他在场的时刻。他碰碰我的肩膀,轻轻地,驱除了潮涌阴翳。他的双手冰凉,触碰极轻。
“我没事。”我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金属脖子。
“你没有必要现在就‘没事’。”
这个半毁半好的地方透进几丝外面的微光,照得银肤布也微微发亮。
我用极小极低的声音,问出了埋在心底的问题:“我现在很丑吗?”
“你觉得呢?”他问道。这不是夸张质问的反诘,而是他好像知道,我不希望他安慰我,于是就用一个问句来让我好好思考。我抬起眼睛,再次看着镜子。
我的头上只有一半头发,这看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但在枭狄,有些人就是故意留着这样的发型:一边剃光,一边留长。而那块银肤布,看起来有些像我妈妈多季巡游收集来的盔甲中的一件,有些像我手腕上的护甲。我总是戴着它,那样让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
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双眼。
“不,”我说,“不丑。”
其实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来的那么肯定,但是我想,假以时日的话,我也许会开始真的这么认为。
“同意。”他说,“只不过还没有太明确地标出我们吻过的地方。”
我笑了,转过身靠在洗手池的边上。阿珂斯的眼角有忧虑在拉扯,尽管他也在笑。自打起义军开始讨论我们的计划,他就是这个神情。
“怎么了,阿珂斯?”我说,“你真觉得我打不过利扎克吗?”
“不,不是这个。”阿珂斯看起来心神不宁,其实我也是。“只是你……你真的要杀了他?”
我所期待的问题并不全然是这一句。
“是的,我要杀了他。”我说。这三个字念起来一股锈蚀味儿,就像血的味道。“我想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了。”
他点点头,回过头看着仍然聚集在楼下的起义军。我循着他的目光,先是看见了他的妈妈。她正和缇卡密切地交谈着,双手紧握一个茶杯。奇西距离她们不远,放空地盯着炉火,自打大家开始讨论行动计划她就没说话,也不怎么激动。其他大多数人则聚集在摆渡艇旁边,一起蜷缩在毯子底下,枕着随身带的背包。我们将和太阳一同起身。
“我想求你一件事,”他转过头看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轻轻柔柔地。“请求你这么做有些不公平,但我还是想求你饶过利扎克的性命。”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差点儿真的笑出来。但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着玩。
“你为什么要我那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阿珂斯说着,放下了手。
“埃加。”我说。
除了埃加,还能是什么呢。
他说:“如果明天你杀了利扎克,埃加的头脑中就会永远封存住他最糟糕最坏的记忆,他就永远是那个样子,再也没有好转的希望了。”
我曾经跟他说过,让埃加恢复原样的唯一可能是利扎克。如果我哥哥可以任意地和埃加置换记忆,他当然也能再把那些记忆置换回去,让它们各归各位。我能想到一个让他这么做的办法——也许是两个。
而对阿珂斯来说,埃加就像极远之处的一点儿微光,只要他还有可能记起过去,希望就还在。我知道他不可能放弃,但是我也不能为此赌上一切。
“不。”我的声音很坚定,“首先,我们不知道他们置换的记忆对其各自的天赋赐礼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让埃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只要有一点儿机会,”阿珂斯说,“一点儿机会能让我哥哥复原,我都必须——”
“不!”我把他往后一推,“看看他都对我做了什么!看看我!”
“希亚——”
“看看这个!”我指着自己的半边脑袋,“我所有的杀戮刻痕!被他折磨的岁岁季季,身体上的深浅伤痕,你让我放过他?你疯了吗?”
“你不懂,”他急切地说道,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埃加变成这个样子是拜我所赐。如果我不曾试图逃出沃阿城……如果我早一点儿屈从于我的命运,事情就不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阵心痛。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利扎克置换了埃加的记忆,阿珂斯却把自己摆上了为此负责的位置。我很清楚利扎克对埃加的所作所为背后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但阿珂斯所知道的只是他失败的出逃导致了埃加所受的伤害。
“不管你有没有试图逃走,利扎克都会对埃加做那些事,”我说,“埃加如今的遭遇并不是你的责任。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都应归咎于利扎克,而不是你。”
“不是仅此而已,”阿珂斯说,“我们从家里被抓走的时候——他们不知该抓奇西还是他,但我知道。因为我叫他快跑,是因为我。所以,我跟我爸爸保证,保证一定——”
“我再说一遍,”这次我更生气了,“是利扎克的责任,不是你的!当然,你爸爸也明白这一点。”
“我不能放弃他,”阿珂斯的声音都哑了,“我不能。”
“那么,我也不能继续参与你这荒谬的上下求索了,”我讥讽道,“我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送了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根本不想要被营救的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在了?”阿珂斯的眼神里尽是迷乱,“如果我跟你说你没有希望了,你会怎么样,嗯?”
我知道答案是什么:如果没有希望,我便绝对不会爱上他,绝对不会转而求助于起义军,我的天赋赐礼也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听着,”我说,“我必须这么做。就算你现在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其实全都懂。我需要……我需要利扎克从人间消失。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闭上眼睛,随后转身离开了。
§
所有人都入睡了,即使是阿珂斯,也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躺下了。可是我还醒着,只有飞速运转的思绪相伴。我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外面毯子下面的起义军起起伏伏的影子,看着渐渐熄灭的炉火。约尔克紧紧地缩成一个球,毯子遮住了脑袋。一束月光笼罩着缇卡,把她的一头金发映成了银白色。
我皱起眉头。正当一些回忆片段渐渐浮现时,我看见萨法·凯雷赛特穿过房间,从后门出去了。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做的时候,就已经蹬上靴子,跟上了她。
她就站在门外,双手交握,背在身后。
“你好。”她说。
这是沃阿城的贫民聚居区,我们四周全都是低矮的建筑,涂料剥落,窗框歪斜,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装饰品一样挂在墙上,门摇摇晃晃地悬在合页上。街道不是石头铺的,而是土路。不过在这些建筑之间,浮动着许多夜珠虫,闪着枭狄特有的蓝光。其他颜色的夜珠虫都在人工繁育中渐渐消除了,几十季来不见踪影。
“在我所看到过的所有未来中,这是比较奇异的一个,”萨法说,“也是具有无限可能的一个,因为善与恶势均力敌。”
“你看,”我说,“如果你直讲要我干什么,我可能会帮忙的。”
“我不能直讲,因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正身处晦涩模糊的地带,”她说,“充满了令人困惑的幻象。几百种含混的未来已经铺张开来,我能看到的仅此而已。可以说,唯有命运是清晰无误的。”
“这有什么区别?”我说,“命运,未来……”
“命运是一定会发生的,无论未来以何种幻象呈现,由我看到。”她说,“如果你哥哥知道命运无可更改,毋庸置疑,他就不会浪费时间来试图挣脱了。不过我们总是更愿意保持神秘感,尽管太过克制也会另有风险。”
我试着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上百条扭曲缠绕的路径在面前徐徐展开,每一条都通向同一个终点。这观念让我自己的命运也变得更离奇了——不论我去哪里,不论我做什么,我都会跨越极羽边境。然后呢?又会怎么样?这意义何在?
我没有问她。尽管我觉得她应该告诉我,她不会说的——我也不想知道。
“各个星国的神谕者每一季都会聚集起来,开会讨论我们看到的幻象。”萨法说,“我们会彼此交换意见,就每个星国最具决定性的那个未来达成一致。对于这颗行星,我的工作——除了记录幻象之外,这是我唯一一项工作——是确保利扎克统治枭狄的时间尽可能地短。”
我说:“即使以您的儿子为代价?”
我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她的哪个儿子:阿珂斯,或是埃加,或是两者皆然。
“我是命运的奴仆,”她说,“我没有偏袒的奢侈特权。”
这说法让我从里到外一阵寒凉。理论上,我能理解为了“人间大爱”而做事,但实际上,我对此全无兴趣。我总是会选择保护自己,现在是保护阿珂斯,只要我能。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甘情愿偏离自己的路径。也许这意味着我不够善良,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同时充当母亲和神谕者,或是妻子和神谕者,并不容易。”她说道,这次她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坚定了,“我曾经……犯险试过很多次,以至善为代价,保护我的家人,但是……”她摇了摇头,“我必须坚持到底,必须抱定信念。”
否则会怎样?我想问她。至亲所爱被横刀夺走,自己却逃得远远的,拒绝担负起从未想过的责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善良”?
“我有个问题,您也许可以回答,”我说,“您听说过雅玛·扎伊维斯吗?”
萨法偏了偏头,密实的头发搭在一侧肩膀上:“听说过。”
“您知道她嫁给尤祖尔·扎伊维斯之前的姓吗?”我说,“她是不是命运眷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