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我对他说。
他笑了:“要我只盯着你的脸确实非常困难。”
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冲他做个了鬼脸。
奇西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平和的气息。她帮我脱掉束胸——据我所知,这是枭狄独有的样式,不会让胸部显得丰满,但是可以在坚硬盔甲之下起稳固作用。她递给我换上的那件束胸,则更像是衬衫,布料又暖又软,穿起来很舒服——这是荼威款。虽然太大了,可我也没得选。
“你的天赋赐礼,”奇西帮我系紧束胸的时候我说,“会不会让你很难信任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拉起毛巾,好让我换掉内裤。
“我是说……”我穿好内裤,开始套上长裤的一条裤腿。“你无法确定,人们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要跟你相处,还是只因为你的天赋赐礼。”
“天赋赐礼是从我内心生发出来的,”奇西说,“那是我性格的一种表达。我觉得这两者并没有不同。”
这个说法,本质上就是费德兰医生在办公室里跟我妈妈说过的那个意思:我的天赋赐礼乃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展现,只有我改变了,它才会改变。我看着手腕上缭绕的黑色阴翳,它们就像手镯似的。它们的转变,是否意味着从那场审讯中醒来的我,已经变成了不同的人呢?也许更好点儿,变成了更强大的人?
于是我问她:“所以,你也认为我让人们觉得疼痛,是我个性的一部分?”
她帮我套上干净的衬衫,拉着我的胳膊穿好袖子——袖子太长了,我把它们卷起来,露出了胳膊。她一直皱着眉,最后说道:
“你希望远离人群。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你的天赋赐礼会以疼痛的形式来达成这一目的。我还不了解你。”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很奇怪,通常我不会和别人随意说起这些的,更不用说,我才刚刚见到你没多久。”
我们对彼此笑了笑。
客厅里,伊赛仍然坐在那儿,盘着腿,还给我留了一个小坐垫。我坐了进去,全身放松,把湿头发拨到一侧肩上。尽管我们中间的那张桌子已经碎了——桌子是玻璃的,所以四周的木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玻璃碴儿——坐垫也脏兮兮的,低低地铺在地上,伊赛还是用临朝听政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臣民一般。这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你的荼威语怎么样?”伊赛说。
“很好。”我换了荼威语。阿珂斯猛地回过头,因为听见他的母语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虽然他以前也听过,但这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所以,”我对伊赛说,“你是为你姐姐来的?”
“对,”伊赛说,“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他总要移动她的,那就是你应该好好计划的事。”
阿珂斯又把手放在了我肩上,这次他站在我身后。我都没留意到潮涌阴翳又动起来了,其他地方的疼痛实在让我分心。
“他会伤害她吗?”奇西温柔地说着,在伊赛旁边坐下。
“我哥哥不会没有理由地折磨人。”我说。
伊赛嗤之以鼻。
“我是说真的,”我说,“他是一种特别的怪物。他害怕疼痛,也从不愿意看别人疼痛。我想是因为,那会让他想起疼痛的感觉。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他不会随意伤害她,如果没有目的的话。”
奇西拉起伊赛的手,紧紧握住,但是没有看她。她们的手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手指相交,我只凭着那略深的皮肤颜色就能分得出哪个是奇西的。
“我的推测是,无论他打算如何处置她——可能性最大的是死刑——都会当着公众的面,因为这样可以引你现身。”我说,“他更想要杀的人是你,而不是她,而且他想按自己的意图去做。相信我,拂逆他的意思可不好玩。”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阿珂斯说。
“我的帮助已经是你的了。”我答道。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握紧了,仿佛那是一个承诺。
“关键是说服这些起义军,”阿珂斯说,“他们不会在乎要不要救一个贝尼西特家族的人。”
“让我来吧,”我说,“我有个主意。”
“我所听过的关于你的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伊赛说,“你遮挡着胳膊,用你的天赋赐礼对付别人,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那些流传的故事也必然是真的了。这样我怎么能信任你?”
看着她我就有种感觉,她似乎希望周围的世界,包括其间的人,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存在。也许她肩负着一个星国的命运,非得这么行事不可,不过我已经渐渐明白,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需要而变成其他的样子。
“你总想把人一分为二,好的或坏的,值得的或不值得的,”我说,“我知道这样更简单明了,但人并不是这样的存在。”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弄得连奇西都有点儿坐立不安了。
“而且,不管你是不是信任我,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最终说道,“我是一定要把我哥哥千刀万剐的。”
§
大家到了楼下,还没跨出楼梯间时,我拽了拽阿珂斯的袖子,让他等一下。这里很黑,看不见他困惑的表情。我一直等着,等到伊赛和奇西走出很远,不会听到我们谈话了,才向后退了退,松开了手,让潮涌阴翳像烟雾般地在我们之间缭绕。
“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我说,“只是……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闭上了眼睛。那次审讯之后醒来,潮涌阴翳就从之前的潜行于皮肤之下,变成了悬浮于皮肤之上。从那以后我便总是想起费德兰医生,思考着我的天赋赐礼究竟从何而来。似乎它和我生命中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与利扎克有关。利扎克害怕疼痛,于是生命潮涌就给了我令他恐惧的赐礼,也许只有这天赋赐礼才能保护我免受他的伤害。
生命潮涌并非给了我诅咒,是它帮我变得强大。但费德兰医生所说的另一个观点也不能不承认——从某一层面讲,我觉得,我和其他所有人,都理应承受疼痛。而在我内心最深处,却认为阿珂斯·凯雷赛特不该如此。我这样想着,伸出手去,碰到了他的胸,摸到了衬衫的布料。
我睁开眼睛。阴翳仍然环绕在我身体四周,尽管我没有碰到他的皮肤,我的整个左臂,从肩膀到指尖,全都没有阴翳覆盖,洁净无物。虽然现在他已经能够感觉到我的天赋赐礼了,我却还是可以做到不伤害他。
阿珂斯那双总是保持警觉的眼睛,此刻因好奇而瞪得大大的。
“当我以触碰杀人的时候,我决定将全部疼痛加之于他们,自己一丝不留。因为我实在已经厌倦了忍耐疼痛,想要暂时放下这副重担。”我说,“但在那次审讯中,我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已经足够强大,能够承受全部疼痛。除了我自己之外,谁也做不到这个,而在没有与你相遇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我眨眨眼睛,挤掉了眼泪。
“你总是视我为更好的人,”我说,“你告诉我可以自己选择不同于以前的生活,告诉我环境条件不会永远一成不变。而我开始相信你说的话。承担起所有的疼痛,这几乎置我于死地,但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天赋赐礼真的变了。它没有那么痛不可当了,有时候我甚至可以控制它。”
我收回了手。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称呼我们之间此刻的关系,”我说,“但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全然不同的意义。”
好半天,他就那么盯着我。我在他的脸上有了新发现,尽管我们已经足够亲近地生活了好几季:颧骨之下的淡淡阴影,划过眉毛的一道小疤痕。
“你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他终于开口道。
他把盔甲“咔嗒”一声扔在地上,向我伸出手,一只胳膊揽着我的腰,把我拉近他,然后在我耳边低语道:“赛弗拜尔,泽西提特。”
一个枭狄单词,一个荼威单词。赛弗拜尔的意思是“最亲爱的朋友”,失去他们便如同失去肱骨手足。而那个荼威单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们还不太知道怎样唇齿相交:嘴唇湿乎乎的,牙齿也总是撞到。但这都无所谓,我们一试再试,犹如摩擦迸发出的火花,犹如身体之中能量激荡。
他紧紧搂着我,拉住我的衬衫。他的双手灵巧敏捷,这双手曾划下刻痕,撒下极羽草精,而他此刻闻起来也是那种气味:植物、草药、水蒸气。
我用力拥抱着他,感受着双手之下楼梯间墙壁的粗糙,感受着他在我颈间急促而炽热的呼吸。我曾经想过,总是想着,没有疼痛的生命是什么样的感觉,此刻却并非我渴望已久的“没有疼痛”,而是正相反。这是一种纯粹的知觉:柔软、温暖、疼痛、沉重,包容万物,万物合一。
这时我听见有什么声音,这安全的房子里似乎起了某种骚动。但在我抽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之前,我轻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泽西提特’?”
他看向别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见他连脖子根儿都红了。
“挚爱。”他柔声说道。他又吻了吻我,然后拿起盔甲,朝着那些起义军跑了过去。
我则忍不住笑了。
§
那阵骚动的原因是,有一艘浮艇要降落在这座建筑的屋顶上,刚好把那张遮挡入口的布撞破了。飞艇上的灯带是深紫色的,周身溅满了泥。
我呆住了,惊恐地看着那暗影渐渐逼近,这时我看见它圆圆舱底那儿有一行不太熟悉的字母:载客快艇6734号。
是荼威语。
第三十二章 阿珂斯
降落在房顶上的那艘浮艇是宽型载客艇,不过也只够搭乘两个人。被它扯破的布条随风飘舞着,透过那个洞,能看见外面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而漾起一波波涟漪的生命潮涌则显露出紫红色。
起义军包围了浮艇,刀剑出鞘。一侧的舱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下来,抬起了双手。她有些年纪了,头发里夹杂着灰白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投降的意思。
“妈妈?”奇西说。
奇西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母亲也拥抱着她,但同时越过女儿的肩膀打量着四周的起义军,视线最终定格在阿珂斯身上。
他感到身上一阵不适。阿珂斯原本以为,如果能再见到她,她的出现会让他重拾孩提感受,事实上却是正相反——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还有这庞然的枭狄盔甲,仿佛要保护他、抗拒她一般。他沮丧地想着,要是没穿盔甲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知道自己赢得了这东西。他不想吓到她,或者让她失望,或者别的她不希望见到的一切——不过他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什么。
“你是谁?”缇卡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的母亲放开奇西说道:“我是萨法·凯雷赛特,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我没有恶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在哪儿,因为我是荼威的神谕者。”她说。而她话音刚落,就像排练过似的,所有起义军全都放下了他们的潮涌之刃。即便是不怎么尊崇生命潮涌的枭狄人,也不敢对神谕者不敬,毕竟枭狄的信仰历史悠久,影响绵延至今。对她的敬畏,尤其是对她所能看见的未来的敬畏,根植于他们的骨髓之中,从来不曾消失。
“阿珂斯,”他的母亲说道,那语气更像一个疑问句,她用的是荼威语,“儿子?”
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再见到她的场景:他会说些什么,他会做些什么,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的感觉竟是愤怒。在被绑架的那天,她没现身,也没找过他,没有提醒过他们,自家门前将会发生那样恐怖的事情,当天他们上学离家之前,她也没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告别,什么都没有。
她朝他走过去,把那双粗糙的手放在他的肩头。她穿着破旧的衣服,胳膊肘那里打着补丁,那是他们父亲的一件衬衫。她身上有解忧森地叶子和盐渍果子的气味,就像在家时一样。上一次他站在她面前时,还只到她肩膀那么高,可现在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我想跟你好好解释。”她说。
他也一样,希望能听到解释。不过他更希望她能放弃那对于命运的疯狂信念,她所持有的执念,甚至比对她的孩子们的情感还要深重。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失去你了,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这缓解了他即将爆发的愤怒。
他弯下身子,将她拉进怀里,都没注意到她踮起了脚尖。
拥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具骨架。是她一直如此瘦削,还是他以为她强壮有力,只因为他是孩子,她是母亲?好像很轻易就能把她挤碎似的。
她左右摇晃着,持续了一会儿。她总是这样,好像要检验一下这拥抱够不够牢固似的。
“您好。”他说。他脑海里只有这一句。
“你长大了。”他的母亲松开他说道,“我已经在幻象中见过这一场景六次之多,却还是想不到你竟有这么高了。”
“没想到我竟能看见您吃惊。”
她笑了笑。
他根本就没有原谅她,半分都没有。但如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他不希望充斥着愤怒。她用手抚平他的头发,他任凭她那么做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头发用不着梳整。
伊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好,萨法。”
这位神谕者看向伊赛。阿珂斯无须提醒她不要告诉起义军伊赛的身份,她已经心知肚明,就像以往一样。
“你好。”她对伊赛说,“很高兴见到你。回到家后,我们都很担心你,也很担心你姐姐。”
言辞谨慎,句句双关。荼威很可能已经乱成一团,四处寻找着他们的首相。而阿珂斯则想着,伊赛是不是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她要去何处,也没去证实她还活着。也许她只是不够用心。毕竟她不是生长在荼威的,不是吗?她对他们的冰雪之国究竟有多少忠诚?
“那个,”约尔克一如既往地温和,“我们为您的莅临感到荣幸,神谕者。请和我们一起用餐吧。”
“我很乐意。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我是带着幻象来的,”萨法说,“我想你们会对此感兴趣的。”
起义军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为那些不会讲荼威语的同伴翻译着。阿珂斯得非常专注才能同时听懂两种不同的语言。因为有的东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而不是经由学习记忆在头脑中。它生来就在那里。
他在人群最后面找到了希亚的身影,她站在起义军和他们刚才出来的那个楼梯间之间。她看起来……是的,看起来有些害怕。是因为见到了神谕者?不——是因为见到了他的妈妈?一定是。
让这个女孩去行刺自己的哥哥,或和什么人角斗,至死方休,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见到他的妈妈却让她害怕了。他笑了。
其他人都回到了炉子边,起义军之前已经生起火来取暖了。当阿珂斯在楼上帮希亚梳洗的时候,他们已经又从其他的房间里拖来几张桌子,有六七种完全不同的款式:一张是金属方桌,一张是长条的木桌,另一张是玻璃的,还有镂刻的。桌子上放着食物:煮熟的盐渍果子、风干的肉条,面包正在噼啪作响的火上烤着,还有些炙烤的夜珠壳——他从来没试过这道菜。食物旁边是几碗冰花,留待搅拌冲泡,也许是等着阿珂斯来做,他还是挺了解约尔克的。这一餐不如他们前一晚精致丰盛,但也足够好了。
他还没有向母亲引荐希亚,她就看见她了,径直朝她走了过去。但是此举也没能减轻希亚的紧张恐惧。
“诺亚维克小姐。”他的母亲说道,声音似乎略有些哽咽。她歪着头,看着希亚脖子上的银肤布。
“神谕者。”希亚向她点头致意。阿珂斯从来没见过希亚主动向谁俯首鞠躬。
一道阴翳在希亚脸上绽开,随后散开成三条浓黑的线,蔓延到她的脖子上,像是她把它们吞下去了一般。他把手指搭在她的胳膊肘上,好让她能握住他母亲伸过来的手,而母亲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轻微的触碰。
“妈,上个星期,希亚把我送回了家。”他说。他不太确定,关于希亚,关于这段时日,除此之外还应该说些什么。那孩提时代就有的脸红的毛病又回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后面开始发热,努力地想要遏制住它。“她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您能看到的。”
他的母亲又看了看希亚:“诺亚维克小姐,非常感谢你为我儿子所做的一切。我期待日后能知道那背后的理由。”
萨法带着奇怪的笑意转过身去,伸出胳膊挽住了奇西。希亚和阿珂斯落在后面,踟蹰不前,挑起了眉毛。
“那是我妈妈。”他说。
“我知道,”她说,“你……”她用手指在他耳后蹭了蹭,那儿的皮肤正发烫。“你脸红了。”
阿珂斯已经尽力想要止住它了,可是那发烫的感觉还是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是个大红脸。现在他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关于我的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才会脸红,我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没关系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妈妈解释我自己。”
他有点儿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冷嘲热讽开玩笑吗?希亚不会言辞犀利地压过他的,她似乎知道,那会有些过分。这样简单沉默的理解让他的内心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他的手指交缠着她的,两只手紧紧相握。
“也许这会儿说不是时候,但我可能真的不太善于吸引她、取悦她。”她说。
“那就别去取悦,”他说,“她确实不容易被谁吸引。”
“小心点儿,你并不知道我可以多不吸引人。”希亚把他俩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
阿珂斯在那张金属桌子旁坐下,挨着萨法。如果海萨人有制服的话,她正穿着一身:裤子是用厚而结实的料子制成的,或许里面还加了保暖的衬里;靴子的鞋底带有小钩子,用来钩住冰面,保持平衡;头发向后梳起,系着红色的发带——他认出来,那是奇西的。她的额头添了几道皱纹,眼睛周围也是,仿佛这几季从她身上夺走了些什么。当然,确实如此。
在他们周围,起义军围坐在一起,互相递着装满食物的碗盘、空碟子以及餐具。缇卡今天戴着一只印花的眼罩,约尔克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扎尔把他的乐器放在腿上,下巴支在上面。三个人坐在对面。
“先吃饭,”萨法说道,她发现这些起义军在等着她,“后预言。”
“当然,”约尔克笑着说,“阿珂斯,你能帮我们做些有助于放松的茶吗?”
这是预料之中的。在他的母亲驾驶着一艘荼威浮艇撞上天花板之后,阿珂斯完全不介意被他们派活儿。其实他很希望手里能干点儿什么。
“可以啊。”
他往壶里注满水,吊在炉子上方的钩子上,然后站在台案的另一头配制混合茶饮,尽可能地倒满所有的杯子。他为大部分人准备的都是抑制兴奋、放松精神的配方,好让他们能又精神又平和地聊天。不过他给希亚配制的是止痛剂,给自己的则是镇静剂。当他站在那儿,手指在冰花碗里搅拌的时候,他听见妈妈正在和希亚说话。
“我儿子很热切地希望我见见你,我能肯定,”他的母亲说,“你一定是个很好的朋友。”
“呃……是的,”希亚说,“我想是的。嗯。”
你想是的,阿珂斯强忍着才没翻白眼。他已经给了她足够清楚的称谓,就在楼梯间那里说的,可她还是不太相信。太过于确信自己的不堪,就会导致这样的问题——当别人不这么看时,你便会认为他们在说谎。
“我听说你有一种可以致人死亡的天赋。”他的母亲说道。看吧,阿珂斯已经提醒过希亚了,萨法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他瞥了一眼希亚,看见她把戴着护甲的左臂抵在肚子上。
“我想是的,”她说,“不过我对此并无热切激情。”
壶嘴里冒出了蒸汽,但这个热度还不够阿珂斯用来泡茶。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沸腾得如此之慢。
“你们两个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妈妈说。
“对。”
“是你帮助他在这几季活下来的吗?”
“不是,”希亚说,“您的儿子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的。”
他妈妈笑了:“你好像很是戒备。”
“别人的能力不该归功于我,”希亚说,“我只管我自己的。”
他妈妈笑意更浓了:“你还有点儿傲气。”
“更难听的我也听过。”
水开了。阿珂斯从炉子旁边拿过木头把手,钳住火上的壶,将水注入一个个杯子。伊赛走过来拿起一杯,踮起脚尖,对阿珂斯耳语道:
“就算你现在还没注意到,也会慢慢发觉,你的女孩和你妈妈是非常相似的一类人。”她说,“要是这无可反驳的事实吓着你了,我可以等一等再说。”
阿珂斯看着她:“这是您的幽默感吗,首相大人?”
“我的幽默评论偶尔也很受欢迎。”尽管茶很烫,她还是啜了一口,似乎也没被烫着。她把杯子抱在胸前,接着说,“你小时候,和我姐姐很熟?”
“埃加和她更好,”阿珂斯说,“我不太爱说话。”
“她常常谈起他。”伊赛说,“他被掳走的时候,她伤心极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离开了荼威,帮我从这小插曲中恢复。”她用手在脸前挥了挥,指着那道伤疤。“如果没有她,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好了。那些议会总部里的傻子根本不知道要拿我怎么样。”
议会总部,对阿珂斯来说,那只是一个存在于“听说”里的地方:行驶在环日轨道上的巨型飞船,搭乘着一堆优柔寡断、毫无建树的大使和政客。
“看起来你跟他们还是挺合拍的。”他毫无赞美之意,她也没把这话当作褒扬。
“我并不完全是看起来的样子。”她耸耸肩说。她曾经在施萨的医院里穿着油光锃亮的鞋子,他想,但如今她也没抱怨过简陋的条件。如果她真如自己所说,前半辈子是在小巡逻艇中度过,穿梭在太空里的话,她因此没有名门贵族的习气,才是逻辑清晰的。可是要从她身上分析点儿什么出来真得很难,因为她就像是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与任何人都无关。
“好吧,不管你有多了解她,”她说,“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帮我。还有希亚。我可从没想过她也会帮忙。”她抬眼瞥了瞥房顶上的那个大洞。“这一切都是想不到的。”
“我明白这种感觉。”
她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问:“如果你救出了埃加,也没在行动中阵亡,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你对枭狄文化的洞察力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就我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来说,看法总是片面的。这个你是知道的。”
“您想任用一个命定的叛国者吗?不引起轩然大波才怪。”他说。
“你可以换个名字。”
“我之为我,这是隐藏不了的,”他说,“我也逃脱不了我的命运横亘于极羽边境这一事实。”
她又喝了口茶,神情几乎可用“悲哀”形容。
“你叫它‘极羽边境’,”她说,“和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