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才是周围的一切:舱内挨挨挤挤的,他们静默不语地看着,伊赛和奇西坐在导航台旁边,系着安全带。阿珂斯搂住希亚的腰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奇西冲他笑了。希亚个子很高,也算不上苗条纤细,但他还是能抱得动——至少抱一会儿没问题。
“你们的医疗用品在哪儿?”阿珂斯问缇卡和扎尔,他俩走了过来。
“扎尔接受过医疗训练,他可以照顾她。”缇卡说。
但阿珂斯很不喜欢扎尔看希亚的那种眼神,好像她是某种有价值的筹码,可以出售或者交换似的。这些反抗者同意营救希亚,并非出于善心,而是另有所图,阿珂斯可不想把她交出去。
希亚的手指缠绕在他胸甲的带子之间,他颤了颤。
“离了我她哪儿也不能去。”他说。
缇卡扬起眉毛,但在她出言讥讽之前——他能感觉到她想说点儿什么难听的——奇西解开安全带,把她挡开了。
“让我来吧,我也接受过训练,”她说,“阿珂斯会帮忙的。”
缇卡瞪了她一会儿,指了指艇上的厨房:“悉听尊便,凯雷赛特小姐。”
阿珂斯把希亚抱进厨房。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的眼睛仍然睁着——可这双眼睛里毫无神采,如同灵魂出窍。他不喜欢这样。
“喂,诺亚维克,振作点儿。”他转个弯,抱着她跨进厨房门。摆渡艇飞得不平稳,他踉跄了一下。“我的希亚这会儿至少应该说两句脏话才对。”
“嗯,”她微微笑了一下,“你的希亚。”
厨房又窄又脏,用过的盘子杯子堆在水池旁边,飞艇一转弯就互相碰撞在一起;白色的灯光闪烁不停,仿佛随时都要彻底熄灭似的;各种东西都是用暗沉的金属制成的,交接处钉着螺丝钉。两个台案之间有个小桌子,奇西把它擦洗干净,又用干净的抹布擦干。他就一直等着,把希亚放下来的时候,胳膊都有点儿疼了。
“阿珂斯,我不认识枭狄字母。”
“呃……我也不认识。”储物柜里一排排地整齐摆放着单独打包的用具,按字母顺序排列。他只能认出其中的几个,但也于事无补。
“你真该好好反思一下,在枭狄的日子怎么没学点儿有用的东西。”希亚躺在桌子上说道,略微有些口齿不清。她的胳膊垂下来,指点道,“那个是银肤布,抗生素在左边。给我配点儿止痛剂。”
“喂,我可学了不少,”他对她说,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才去忙碌,“最挑战的一课就是跟你相处。”
阿珂斯的背包里带着一瓶止痛剂,于是他出了厨房,来到主舱内,从弹跳座椅下面拿他的包。扎尔没有立即挪开,他便瞪了他一眼。他翻出了他的用具袋——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制成的,很是坚硬,也卷不成一个“包”——他的药瓶就放在里面。他挑出其中一瓶紫色的,这个能缓解希亚的疼痛。当他返回厨房的时候,奇西已经戴上了手套,药品用具的包裹也都打开了。
“你的手稳不稳,阿珂斯?”奇西问。
“还可以吧,怎么了?”
“我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伤口,但我没办法碰她,因为很疼,记得吧?处理伤口要求的平稳我是达不到了,那可是精细的工作。”她说,“所以,我来告诉你怎么做。”
黑色的阴翳仍然在希亚的胳膊上、头上上下蹿动流淌着,但它们和阿珂斯以前见到的不一样了,不是在皮肤之下,而是悬浮于皮肤之上,以锯齿状跃动。
希亚在桌子上沙哑地问:“阿珂斯,这位是……”
“我姐姐,”阿珂斯说,“啊,这是希亚,这是奇西。”
“很高兴认识你。”希亚说着,打量着奇西的脸。如果如阿珂斯所料,她是在寻找姐弟二人的相似之处的话,她是找不到的——他和奇西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啊,很高兴。”奇西冲希亚笑了笑。若是奇西很怕这个躺在桌子上的女孩——关于希亚的流言蜚语已经听了太多——她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阿珂斯把止痛剂拿给希亚,把瓶子放到她的唇边。看着她,他觉得痛苦无比:缝合布下面覆盖着的,是横亘整个左脸,从喉咙直到头部的伤口。缝合布浸透了鲜血,变得殷红,而且很久没换过了。她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精疲力竭。
“提醒我,”止痛剂渐渐起效,希亚说,“为了你又跑回来这事,我得好好训你一顿。”
“你想骂什么都行。”阿珂斯说。
他心里却轻松多了,因为他的希亚就在这里,像锉刀锋芒一样犀利,像永冻冰层一样坚硬。
“好了,她睡着了。”奇西说,“往后退。”
他让开些地方。奇西相当灵巧,她非常小心地拈起缝合布,就像穿针引线似的,很注意地不去碰到希亚的皮肤,然后把它揭开。缝合布因为沾满了血和脓液,湿乎乎的,很容易就脱落了。她把这黏糊糊的一团扔进了希亚旁边的托盘里。
“所以你接受过训练,是要当医生的了?”阿珂斯看着她行事,问道。
“因为这和我的天赋赐礼很相称啊。”奇西说。缓解安抚是她的天赋——一直如此,甚至在她获得天赋赐礼之前,也是如此——但那不是她唯一的天赋,他能看得出来。她有稳定的双手、平和的性情、敏捷的头脑,并非如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好人。
当伤口上面所有的缝合布都清理掉之后,她用抗生素冲洗了一遍,又轻轻擦拭伤口边缘,擦掉了干涸的血痂。
“好了,我想现在可以使用银肤布了。”奇西直起身子,“它就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把它放在需要的地方,它就能永久地附着在上面。只要你的手够稳当就没问题,怎么样?我现在要剪银肤布了。”
银肤布是欧尔叶的另一项发明,是人工制造、无菌培养的一种材料,正如奇西所说,就像活的一样。它可以用于替换损伤严重、无法修复的皮肤,大多数烧伤患者都会用到它。银肤布因其颜色和质地而得名——平展纤薄,带有银的光泽。一旦把它贴到皮肤上,它便会永远地留在那里。
奇西小心地比照着伤口的位置裁剪银肤布,一块要贴在希亚的耳朵上面,一块是耳朵后面,还有一块是为脖子上的伤口准备的。她思考了一两秒,将银肤布的边缘弯曲成合适的弧度,就像风拂过雪花,就像冰花花瓣。
阿珂斯戴上了手套,这样银肤布就不会附着在他自己的手上。奇西把第一块递给他。银肤布很有些分量,摸起来凉凉的,一点儿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柔滑。奇西帮他找好了位置,扶着他的双手停在希亚头部的上方。
“垂直地放下去。”她说。他照做了。不需要向下按压,那块银肤布一碰到血肉,就像水一样融进了希亚的伤口。
奇西条理清晰地指导着他,阿珂斯把另外几块银肤布也放了下去。它们都立刻和皮肤融为一体,相互之间也联结融合起来。
阿珂斯充当着奇西的手,处理了希亚身上的其他伤口:胳膊上的砍伤和身体一侧的刺伤用缝合布覆盖了,瘀青上涂了药膏,没花多少功夫就大功告成。这些伤口中的绝大多数都会自行痊愈,她要做的就是忘记它们是拜谁所赐。然而,并没有哪种缝合布能弥补心里的伤痕,它们会真真切切地一直留在那儿。
“好了。”奇西说着,摘下了手套,“现在你就等她醒过来吧。她需要休息,不过现在她不会继续失血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谢谢你。”阿珂斯说。
“我可从没想过自己会救治希亚·诺亚维克,”奇西说,“居然还是在一艘满是枭狄人的摆渡艇上。”她看了一眼阿珂斯,“我能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她,你知道的。”
“我觉得……”阿珂斯叹了口气,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好像无意中走上了命运安排好的路。”
“是啊,”奇西说,“如果你确实是诺亚维克家族命定的奴仆,我想你做得并不怎么好。看看这个女孩,她愿意承受一切痛苦,只为了送你回家。”
“那你不认为我背叛了荼威?”
“这取决于她站在哪一边,不是吗?”奇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去找伊赛了,可以吗?”
“当然。”
“它让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他忍住笑意:“没什么。”
§
阿珂斯关于那场审讯的记忆缭绕着薄雾,模糊不清,它们的边缘攀上他的思绪,对他自己来说这已经够难忍受的了,更不用说那些细节,会让它们显得无比真实。然而,他还是任由关于希亚的回忆恣意蔓延。
当时她看起来就如同一具尸体,潮涌阴翳覆在她的脸上,犹如尸斑,犹如腐烂。她叫得很大声,每一伊兹都在抗拒,她不想伤害他。如果他把关于伊赛和欧力的事情告诉利扎克,也许她就能免于被逼迫着置他于死地。他无从责备她。
一声呻吟,她躺在桌子上一阵抽搐,醒了。她向他伸出手,用指尖抚摩着他的下巴。
“现在你可忘不掉我了吧?”她有气无力地说,“一个伤害你的人?”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仿佛是被她拦截住了一般。“那时候你发出的声音,我忘不了——”
她哭了。因为止痛剂的效力,她还不太清醒。但还是哭了。
他已经不记得她碰到自己的时候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当瓦什强迫她触碰他的时候,那其实是同时在折磨他们两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多疼,她就有多疼。她的天赋赐礼就是如此,传递疼痛,是双向的。
“不,不,”阿珂斯说,“他那么做,是在伤害你和我。”
她的手撑在他的胸前,像是要把他推开,但她没那么做。她的手指拂过他的锁骨,尽管隔着衬衫,他也能感觉到她有多温暖。
“但现在你知道我都干过些什么了。”她说道。她盯着自己的手,盯着他的胸膛,盯着别的地方,但就是不看他的脸。“以前,你只是看着我对别人做那些事,但现在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疼痛了。太多人,我伤害过太多人了,就只是因为我懦弱得不敢反抗他。”她冷笑着,抬起自己的手。“把你送出去,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可是如今它变得一文不值了,因为你又回来了,你……你这个白痴!”
她攥着自己的衣服,颤抖着,又哭了起来。
阿珂斯抚摩着她的脸。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以为她是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是应该尽快逃离的怪兽。但她一点一点地露出了真实的模样:用刀子抵在他的脖子上叫他起床,那是她淘气又有点儿坏坏的幽默;谈起自己的时候,则带着一种毫不退缩的诚实,不矫饰遮掩,也不妄自菲薄;她还爱着——深深地爱着——这个星系里的一点一滴,一星一尘,而有些东西本是她该憎恶的。
她并不是一枚生锈的钉子——像她曾经告诉他的那样——也不是烧热的火钳,更不是利扎克手中的利刃。她是一朵缄语花,拥有无尽的力量和可能,能做好事也能做坏事,以同样的途径。
“这不是你做的唯一一件好事。”阿珂斯说。他用了质朴平实的荼威语,这似乎是此刻应该使用的语言,是他的母语,是希亚会讲但不会当着他的面讲出来的语言——她好像是怕那样会伤了他的心。
“对我来说,你做的事是弥足珍贵的,”他仍然用荼威语说道,“它改变了一切。”
他和她前额抵着前额,以同样的频率呼吸着。
“我喜欢你讲自己的语言的声音。”她柔声说道。
“我可以吻你吗?”他说,“还是那也会疼?”
她睁大了眼睛,随后屏住呼吸问:“如果会疼呢?”她笑了笑,又说,“生命就是这样充满伤痛。”
阿珂斯哆哆嗦嗦地呼吸着,将他的嘴唇压向她的。他不太确定那会是什么感觉——这样吻她,不是她突如其来地吓他一跳,也不是他考虑着不要闪躲,而是他的的确确想要吻她。她带着麦芽和香料的气味,那来自止痛剂。而她也有些犹豫,仿佛是害怕弄疼他。然而,吻她,就如同将火柴贴近点火器。他胸中的情愫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
飞艇猛地震了一下,厨房里所有的碗盘杯子都撞到了一起,哗啦作响。他们着陆了。
第三十一章 希亚
我最终还是跟自己承认:他是很美的。他灰色的眼睛让我想起了皮塔多风多雨的水面。他伸手抚摩我的脸,胳膊上的结实肌肉互相挤压,形成了皱褶。他灵巧的手指拂过我的颧骨,指甲上沾着黄色的粉末——那是疗妒花粉,我能肯定。他触碰我,只是因为他想那么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抬起一只手去摸耳朵后面的那块银肤布。它很快就会和我伤口中的神经附着融合,感觉起来就像是自己的皮肤,只不过这块地方是不会再长出头发了。我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只有一多半的脑袋上有头发……算了,这不重要。
他想要触碰我。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一脸怪异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说,“只是你……看着挺好的。”
这话说得很傻。他风尘仆仆,汗流浃背,身上还沾着我的血,头发和衣服都乱七八糟、皱皱巴巴的。“挺好”并不是能够贴切形容这副模样的词语,但我所想到的其他词,又稍显过分,现在说为时过早。
然而,他好像心知肚明般地笑道:“你也是啊。”
“我的样子糟透了,”我说,“不过感谢你善意的谎言。”
我抓住桌子边,努力想要站起来,但一下地就踉踉跄跄的,双脚好像不是我的一样。
“需要我抱你吗?”他问。
“那很丢脸,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丢脸?也许你该考虑下用别的词吧,”他说,“比如……殷勤。”
“告诉你吧,”我说,“有朝一日你也试试看,我抱着你,像抱着个婴儿一样,在那些你渴望赢得尊重的人面前溜达一圈,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有多喜欢那感觉。”
他咧开嘴巴笑了:“懂了。”
“你扶着我走路,我是可以同意的,”我说,“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隔壁那位荼威首相。”我摇了摇头。“我很想知道,作为埃弥塔哈——神识派的门徒,把你们的首相带到敌对国这种事,应该接受什么处罚。”
“我觉得这应该归宗到胡耶塔哈,”他叹了口气说,“傻帽派。”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前走——确切地说,是往前蹭——来到了主舱内。这艘摆渡艇很小,尾部有一扇宽宽的瞭望窗,透过它,能看到下面的沃阿城,三面环绕着崇山峻岭,一面向海,森林在远山之上绵延,穷尽目力所及。以水力风能为主要动力的列车环绕着城郭,驶向城市中央,犹如一根根车轮辐条。但我从未乘坐过一次。
“为什么利扎克不会发现我们?”我问。
“因为有全息篷盖,”缇卡坐在艇长席上说,“它能让我们看起来如同普通的枭狄军需运输艇。我自己设计的。”
飞艇向下倾斜,滑入沃阿城边缘一处建筑上破烂屋顶的大洞里。利扎克不了解城市的这个部分——其实也没人想去了解。看得出来,这座建筑以前是个复式公寓,现在则是中空的,也许是因为拆迁、爆破,或别的什么破坏性的事,中途废弃了。飞艇开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些“半截”的生活迹象:半敞开的卧室里有一张床,上面放着不相称的枕套;半个厨房台案挂在外墙边缘,摇摇欲坠;红色的靠垫上满是灰尘,毁掉的客厅里散落着砖块。
我们着陆之后,几个起义军用绳子操纵滑轮,用一张很大的布遮住了房顶上的那个洞。外面的光仍然能照进来——飞艇甚至都有些闪闪发光,拼凑起来的金属板也微微发热——但是,要看清建筑内部的样子反而更困难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一半是泥铺的地面,一半则覆盖着一道道灰尘的瓷砖。在那些碎裂的缝隙之间,生长出了灰色、蓝色、紫色的枭狄野花。
在飞艇伸出的升降台阶最下面,是伊赛·贝尼西特,那双冷硬的眼睛,我和阿珂斯曾经在录影带里见过。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脸上的那道疤,那是被枭狄的潮涌之刃所伤。
“你好,”我对她说,“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她答道:“彼此彼此。”
这我能肯定。她一定听说过我是如何把疼痛带给别人,然后让所有我碰过的人都死掉。也许她还听过其他的传言:我疯了,神志不清,不能讲话,如同病态的动物。
我确认了一下,阿珂斯仍然扶着我的胳膊,于是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很是好奇她会不会接受。她没拒绝。她的手看起来很纤弱,但其实结满了老茧——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把手弄成这样。
“我想我们应该互相了解一下。”我小心地说。如果起义军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的好。“找个没人的地方。”
缇卡朝我们走了过来。看她戴着那色彩艳丽的眼罩,我差点儿笑出来,虽然我还不太了解她,但她似乎很愿意用那失去的眼睛引人注目,而不是遮遮掩掩。
“希亚,”她说,“看你状态还不错,这很好。”
我躲开了阿珂斯扶着我的手,于是那些潮涌阴翳重新覆上了我的身体。它们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像鬈发缠在手指上似的蜿蜒盘绕,而不再像血管那样埋在体内。我的衬衫上血迹斑斑,敷着缝合布的地方敞开着,瘀青和擦伤更是不计其数,尽管如此,我仍然做出颇有尊严的样子。
“谢谢你来救我,”我对缇卡说,“基于我们过去的交情,我想你一定想要些什么作为回报。”
“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缇卡撇撇嘴说,“不过还是称之为‘利益结盟’更安全些。如果你想洗一洗,这里有自来水,热水。选个房间吧,哪间都可以。”
“简直奢华至极,”我说着看了看伊赛,“也许你应该跟我们一起来,有不少信息需要交换。”
§
我尽全力装出自己完全没事的样子,但是一走到楼梯间,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我就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面墙上,上气不接下气,银肤布周围的皮肤一下一下跳着痛。阿珂斯的触碰能中止来自我的天赋赐礼的疼痛,但其他的痛苦他就无能为力了,比如我脸上的这道割伤,比如我为活命而不得不面对的那些杀戮。
“好吧,这真是够可笑的。”阿珂斯说着,一只手伸到我双膝之后,把我打横扛了起来——并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温柔动作。不过我实在精疲力竭,没法拒绝。他抱着我往楼上走,我的腿则一下一下地甩着,靴子尖踢到了墙上。
我们在二楼找了个相对完整、不那么破败的房间。这里满是灰尘,有一半客厅能俯瞰到飞艇停放的空旷地带,所以也能看见那些起义军在干什么:撑开折叠床,将物资分类放好,在一个小炉子里生火——那很可能是他们从别的房间拖过来的。
客厅旁边是浴室,又宽敞又舒适,中央有个浴缸,靠边是洗手池。地板由蓝色的玻璃砖铺就。阿珂斯打开水龙头试了试,一开始叽里咕噜作响,不过还是出水了,正如缇卡所说。
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为难,想着是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呢,还是先跟伊赛·贝尼西特聊聊。
“我可以等你,”伊赛看出了我的犹豫,“如果你就这样浑身是血地跟我进行严肃谈话,我可能会走神的。”
“是啊,这模样可不适合跟首相对谈。”我忍不住尖刻起来——好像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是我的错,干吗非得提醒我那些事不可?
“我前半辈子几乎都是在小巡逻艇上度过的,那儿闻起来一股脚丫子味儿,”她说,“我可能也不太适合跟自己相处,如果以普遍定义来说的话。”
她拿起客厅里的那些大靠垫,用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扬起一阵阵灰尘。把它们弄干净之后,她就坐在上面,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奇西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怎么客套地冲我暖暖一笑。我被她的天赋赐礼弄迷糊了:它是如何放缓了我狂躁混乱的思绪,又是如何让我最惨烈的记忆犹如渐渐远去一般的呢?我觉得待在她周围,可能会让人上瘾,如果你特别不安的话。
阿珂斯还在浴室里,他已经把浴缸的塞子塞紧了,然后拧开了水龙头,这会儿正用他灵巧敏捷的手指解开自己盔甲上的带子。
“别跟我说你不需要帮助,”他说,“我才不信。”
我从客厅那儿走开,想要拉起衬衫,把它从头上脱下来,但只拉到肚子那儿,就不得不停下喘气。阿珂斯把他的盔甲放下,拉住我衬衫的褶边往上拽。他把衬衫掀过我的头,又把我的胳膊放下。我轻轻笑了:“这可真尴尬。”
“确实。”他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脸红了。
我从来不敢想象这样的景象: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胳膊,他的嘴唇亲吻的感觉是那样贴近,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得到。
“我觉得我能自己搞定裤子。”我说。
我并不介意裸露肌肤。我可不是个纤柔少女,我的腿又粗又壮,也没什么胸,这些我都不在乎。这副躯壳帮我挺过了艰难的人生,它看起来就是它本来的样子。然而,当他的眼神往下扫的时候——只是那么一瞬间——我忍住了紧张的笑声。
他扶着我跨进浴缸,我坐下去的时候,内衣全都浸湿了。他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找了找,翻出一堆诸如刮胡刀、没标的空瓶子、缺齿的梳子等杂物,然后才找到一块肥皂递给我。
我擦洗掉身上那些殷红的血迹时,他一声不吭地把一只手放在我身上,压制住那些潮涌阴翳。最困难的是从银肤布的边缘弄掉几天以来淤积在那儿的血痂,所以我先冲那儿下手了。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免得疼得叫起来。他用拇指按着我的肩膀和脖子,揉散那里瘀结的肿块。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用手指拍打着我的肩膀,寻找着需要按摩的地方。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温柔甚至还有些害羞。我真想吻他,吻得他再脸红起来。
等一下。
我瞥了一眼外面的客厅,确认奇西和伊赛看不见我,然后解开了我左臂上的护甲,把它脱了下来。
“我需要再刻几道。”我小声对阿珂斯说。
“那些逝去的生命可以等等再纪念,”他说,“你现在失血已经够多了。”
他从我手里拿过肥皂,搓出泡沫,然后用手指上上下下地、轻轻地拂过我这满是杀戮刻痕的胳膊。这,从某种角度上说,甚至比被他亲吻更好。对我的良善之处,他不曾抱有不堪一击的幻觉,目睹真相的时候也就无从破碎。无论怎样他都是接受我的,无论怎样他都是在乎我的。
“好吧,”我说,“可以了,我想。”
阿珂斯立即起身,抓住我的手帮着我站起来。水从我的腿上和背上滑落。他在柜子里找了一条毛巾,还有几件衣服——伊赛的裤子、奇西的内衣、他自己的衬衫和袜子,还有我那双没坏的靴子。我看着那堆衣服,颇有些沮丧:他看着我身着内衣是一回事,但帮我脱掉它们的话……
嗯,如果那种事非得发生,我希望是在完全不同的环境场景之下。
“奇西,”阿珂斯也盯着那堆衣服,“也许你得过来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