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拜赫,”奇西说,“要不你先去洗漱?我有话要跟阿珂斯说。”
伊赛点点头走了,用脚后跟带上了门。阿珂斯在床上坐下,挨着奇西,蓝色、绿色、紫色的亮点落在他的靴子上。奇西抓住了他的手腕。
“埃加。”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阿珂斯都告诉了她,包括利扎克抽取了埃加的记忆,又将他自己的记忆注入埃加的头脑中;包括埃加用的新词语,以及他转动刀子的方式和利扎克一模一样。但是利扎克伤害自己时埃加的漠然旁观——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他却没告诉奇西;埃加用看到的幻象助纣为虐,他也没提起。没有理由让她现在就陷入绝望。
“就是因为这些,你才没试着逃跑,”奇西柔声说道,“你得哄着他跟你一起走,那更……更困难。”
其实几乎是不可能的,阿珂斯心想。
“是因为这些,而且,”他说,“我回到荼威,未来又会如何呢,奇西?你觉得我会是星系中第一个拒绝自己命运的人吗?”他摇了摇头,“也许我们看到真相能更好点儿,那就是,我们再也不能一家团聚了。”
“不。”奇西非常坚定地说,“你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可我就在这里,不是吗?你不知道命运会以何种方式实现,我也不知道。但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们要拼尽全力,穷极一切可能。”
她把手放到弟弟的手心里,紧紧握住。她隆起的眉骨,悲天悯人的神情,还有她脸颊上的酒窝,都让阿珂斯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肩碰着肩,听着走廊另一边浴室里水花溅落的声音。
“希亚·诺亚维克是个怎样的人?”她问他。
“她……”他摇摇头——要怎样才能描述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呢?她坚韧强硬得像一块儿风干的肉;她喜欢太空;她会跳舞;她极其擅长害人;她领着一些反抗者把他扔到荼威,却不顾埃加的去留,因为她不赞同他拯救宇宙的什么破决定,而他还傻乎乎地挺高兴;她……好吧,她就是希亚。
奇西笑了:“你很了解她。当你非常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很难一以概之地描述她。”
“是啊,我想是吧。”
“如果你认为她值得营救,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相信你的判断,”奇西说,“尽管这很难。”
伊赛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用发网紧紧地向后拢住,像是漆在脑袋上似的。她换了件衬衫,是他们母亲的另一件,领子那里绣着小花。她抖了抖一件湿衣服,好像是刚刚手洗过的,把它晾在了炉子旁的椅背上。
“你的头发里有草叶。”伊赛笑了笑,对奇西说。
“这是我尝试的新造型。”奇西回答。
“挺适合你的。”伊赛说,“那么,一切就定下来了,是吗?”
奇西的脸涨红了。伊赛躲开了阿珂斯的目光,转过身去,对着炉火暖暖手。
§
奇西、伊赛和阿珂斯下楼来的时候,那低矮阴暗、墙皮剥落的屋子里已经挤进了不少人。约尔克忙着为他们引荐介绍。头上戴着绣花头巾的是索维,她是阿雅的朋友,和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扎尔比他们年长不少,眼睛和伊赛的十分相像,也许他俩的族人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正弹奏着架在腿上的一件乐器,按下琴键,拨动琴弦,动作快得连阿珂斯都看不清。大桌子上放着食物,他们已经吃了一些。
阿珂斯挨着奇西坐下,往盘子里盛了些吃的。肉很少——在这儿,在沃阿城以外的地方,肉是不易得的美味——但盐渍果子很多,都要满出来了。扎尔呵呵笑着递给伊赛一棵油煎极羽草,但她还没接过来,就被阿珂斯一把抢走了。
“你不会想吃的,”阿珂斯说,“除非接下来六小时你都想在幻觉中度过。”
“上一回扎尔这么捉弄在座的某人时,他们绕着这座房子转了好久,还聊起了跳舞的巨型婴儿呢。”约尔克说。
“是啊,是啊,”缇卡说,“想笑就笑吧你们。但要是你们也看见什么巨型婴儿,也会吓得够呛的。”
“这一点儿也不亏,不管那人会不会原谅我。”扎尔做了个鬼脸。他讲话的口音很柔和,还很爱吃字。
“这个对你无效吧?”奇西问阿珂斯,冲他手里的草茎点点头。
阿珂斯咬了一口,这东西吃起来就像泥土和盐混在一起似的,还有点儿发酸。
“你的天赋赐礼真是奇怪,”奇西说,“我想老妈肯定对此有些含糊而睿智的说法。”
“噢哟,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约尔克交叠起双手,凑近了阿珂斯的姐姐,“那时候他真的是个小孩吗?还是某种等着长足身量、忧心忡忡的家伙?”
阿珂斯瞪着他。
“他小时候又矮又胖,”奇西说,“爱发脾气,尤其是事关他的袜子时。”
“我的袜子?”阿珂斯说。
“是啊!”奇西说,“埃加跟我说,你总是要把袜子从左到右摆得整齐完美,黄色的那双是你最喜欢的。”
他想起来了:芥末黄色的,带有宽宽的波浪纹,不穿的时候看起来蓬蓬的——那是他最暖和的一双袜子。
“你们是怎样互相认识的?”奇西的问题巧妙地缓和了因为提起埃加而引起的紧张。
“我小时候,索维给整个镇子的小孩做糖果,”约尔克说,“可惜她的荼威语讲得不好,不然就能亲自控诉我的斑斑劣迹了。”
“我跟约尔克头一回见面是在公共浴室,那时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扎尔停了一下,“一边方便,他大概是觉得哨声和鸣很有趣吧。”
“他不懂那种音乐的魅力。”约尔克说。
“我妈妈是起义军的……呃,某种领导吧,反正是他们中的一员。”缇卡说,“大约一季之前,她从诺亚维克政权流放犯聚集的地方回来了,帮我们出谋划策。是那些流亡的人为我们提供各种支持,去了结利扎克的性命。”
伊赛的眉毛拧在一起——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皱着眉,好像不喜欢两条眉毛之间的空间,想要把它藏起来似的——不过这一次,阿珂斯知道她为什么皱眉。流亡者和反抗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他并不感兴趣,他想要做的只是确保希亚安全无虞,然后把埃加带离枭狄。至于还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他全都不在乎。但是伊赛不同,她是荼威的首相,了解到反对利扎克的人如此之多,国内国外都有,这对她来说显然相当重要。
“你们——我是说起义军——一共有多少人?”伊赛问。
“我看起来像是会回答那种问题?”缇卡这么说,明显是无可奉告。于是伊赛迂回前进。
“是因为你与起义军有牵连,所以才……”伊赛在面前摆了摆手,“我是说眼睛?”
“这个?噢,我有两只眼睛,只是喜欢戴眼罩而已。”缇卡说。
“真的?”奇西问。
“不。”缇卡说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食物乏善可陈,甚至没滋没味,但阿珂斯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样更像是在家里,而不是诺亚维克庄园里的那种华衣美食。缇卡开始和着扎尔的旋律哼起歌来,索维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拍子,弄得阿珂斯的叉子总是撞在盘子上叮叮咣咣的。
接着缇卡和约尔克站起来双双起舞,伊赛则凑到正在演奏的扎尔身边问道:“那么,如果这个起义军特别小组的工作是解救希亚……其他起义军都在干什么呢?我是说假设有那么些人的话。”
扎尔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还是回答说:“假设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枭狄人需要用到那些无法获得的东西,就需要有人帮忙走私了。”
“比如说……假设的武器?”伊赛说。
“可能吧,不过那不是最重要的。”扎尔拨错了几个音,低声骂了几句,又返回去重弹了一遍。“最重要的东西是食物和药品。很多运往欧尔叶的又被走私了回来。要人为你上阵厮杀之前,总得喂饱他们的肚子,对吧?而越是远离沃阿城中心,生病和挨饿的人就越多。”
伊赛的脸绷紧了,不过她点了点头。
阿珂斯没想过这么多,没想过在他深陷其中的诺亚维克乱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但他记得希亚曾经谈起过,利扎克把所有的资源供给都垄断了,把它们分给拥戴他的人,那些人便奇货可居、洛阳纸贵。他觉得有点儿难受。
缇卡和约尔克翩翩起舞,旋转摇摆。约尔克长胳膊长腿的,动作倒是优雅得令人惊讶。奇西和伊赛肩并肩坐着,向后靠在墙上。一切都太家常了,伊赛露出了厌倦的笑意。这神情在她脸上有些不太对劲——不是欧力的笑容,却是欧力的面孔,尽管伤疤明显可见。阿珂斯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适应这样的她。
索维和着扎尔的音乐唱了一首新曲子。他们继续吃着,直到身暖腹饱,倦倦思睡。
第二十九章 希亚
被人用刀子剥下一大片皮肤之后,想要入睡是极其困难的,但我尽了全力。
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浸透了鲜血,尽管我是侧身躺着的,被瓦什从脖子到脑袋剥伤的那一面没有挨着它。我之所以没有血尽身亡,唯一的原因就是这斑驳的伤口上压了一块缝合布。它是一种欧尔叶的医学发明,可以随着伤口愈合而溶解殆尽——那可不是为我这种重伤设计的。
我把枕套扯了下来,扔到屋角。潮涌阴翳在我的胳膊上缭绕着,刺痛着。在我获得天赋赐礼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是沿着我的血管流动的,可以透过皮肤看到。然而当我在那场审讯之后醒过来时——一个士兵说我的心脏曾一度停跳,后来又自己复跳了——这些阴翳变成在我的身体表面盘旋了。它们仍然会带来疼痛感,但强度要小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随后利扎克就宣布要对我施以尼姆赫拉,让瓦什割下了我的皮肤,就像削水果似的,还要我在竞技场接受挑战,角斗至死,所以我的剧痛一点儿都没有减轻。
他问过我,希望割掉哪里的皮肤,在哪里留下伤痕——其实那根本不能称为“伤痕”,伤痕只是皮肤上的几道黑线,而不是……整块儿的补丁。但尼姆赫拉要的就是血肉模糊,要的就是公开展示,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才行。当时我的头脑已经被怒火烧得迷迷糊糊了,于是就告诉他,凯雷赛特兄弟俩第一次来到庄园的时候,他在阿珂斯的什么地方留了疤,也给我在同样的地方尼姆赫拉——从耳朵到下巴。
瓦什行刑完毕的时候,利扎克却让他继续:
“她的头发也割掉些。”
我极力用鼻子呼吸,因为我不想吐出来。事实上,我已经经不起呕吐了——所剩的一丝一毫力量我都浪费不起。
在我自行恢复的日子里,埃加·凯雷赛特每天都来盯着我吃早饭。他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我的脚边,然后站在我对面,靠在墙上,弯腰驼背的,姿势一如既往的难看。今天他的下巴上有一片瘀青,那是我昨天打的。当时我在去往竞技场的路上试图逃跑,走廊上的警卫一拥而上把我拉开了,不过我已经赶在他们之前给了他好几拳。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毕竟我昨天暴揍了你一顿。”我说。
“我不怕你,你又不会杀了我。”埃加说。他抽出了自己的刀子,捏住刀尖一甩,让它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圆周,又接住,看都没看一眼。
我冷哼一声:“我能杀死任何人,难道你没听过那些传闻?”
“你不会杀了我的,”埃加说,“因为你爱着我那痴心妄想的弟弟,而不是只为你自己考虑。”
我真要笑出来了。我从未想过,说话软绵绵的埃加·凯雷赛特竟然把我看得这么清楚。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了解你,”埃加很突兀地说道,“我想我确实是了解你的,对不对?此时此刻我了解你。”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讨论‘人们是如何成为自己的’这样的哲学问题,”我说,“但是,就算此时此刻你身体里的利扎克比埃加还多,你也仍然不了解我。你——不管你是谁——都用不着操这个心。”
埃加微微翻了翻眼睛说:“可怜的、被人误解的、特权家族的小姐。”
“你这接收利扎克不想要的记忆的、行走的垃圾桶。”我反唇相讥,“为什么他不干脆杀了我?这些戏剧性的前戏真够他煞费苦心的。”
埃加没回答,因为答案根本用不着说。利扎克之所以还没有杀了我,是因为他需要这么做,在公众面前。也许,我帮助别人刺杀他的事会扩散开来,而在杀死我之前,他需要这些流言蜚语来破坏我的名誉与声望。也许,他就是想看着我痛苦受折磨。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真有必要给我这种没法儿用的餐具吗?”我说着用刀子戳起一整块烤面包,而不是切开它。
“殿下担心你会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就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埃加说。
合适的时机。我在想,是不是埃加选定了我的死法呢?神谕者,总是从一大堆可能性里选出最理想的那个未来。
“用这玩意儿结束我的生命?我的指甲都比它锋利些。”我把那把刀子刀尖冲下往床垫上戳,力气大得床架都晃了起来。刀子躺在那儿,钝得连床单都刺不穿。我缩了一下,不太确定是身上哪部分疼。
“我猜他是觉得你很有创意,能想出办法自尽。”埃加轻声说。
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向后靠在墙上,胳膊抱在一起。我们正身处一间亮闪闪、明晃晃的牢房,就在中央竞技场的腹地,在看台之下,而那些座位上坐满了渴望看我死的观众。上一场挑战我赢了,可也用尽了力气,今天早上连去趟洗手间都成了壮举。
“真贴心啊,”我说着张开双臂,展示着上面的伤痕,“看看我哥哥多爱我!”
“你在开玩笑。”利扎克站在牢房外说道。我能听见他的声音穿透那道隔开我们的玻璃墙,闷闷的。“想必你是绝望透顶了。”
“不,在杀死我之前玩这愚蠢的把戏,只为了让我看起来很惨,你这行径才是绝望。”我说,“你是怕枭狄人会在我背后团结起来吗?真是可悲。”
“你站起来,我们就都能看见什么叫‘可悲’了。”利扎克说,“过来,该走了。”
“你就不能透露一下我今天面对的是哪一位吗?”我说着用手撑着床架,咬紧牙关用力。
剧痛让我想大喊大叫,得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把它堵在喉咙里。但我做到了。
“你就要见到了,”利扎克说,“我很期待——你肯定也如此——最终结束这一切。所以,今天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竞赛。”
他穿了一件合成材料的盔甲——是磨砂黑的,比传统的枭狄盔甲更柔韧灵活——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靴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了些。他的白衬衫配着领圈,一直扣到了脖子下面,与黑色的盔甲交相辉映。这身打扮几乎和他在妈妈葬礼上穿的一模一样——挺合适的,因为他打算今天就送我去死。
“你挚爱的人不能亲自见证,真是种耻辱,”利扎克说,“我能肯定他非常想欣赏这一幕。”
我不断回想起缇卡的母亲——佐西塔走向刑场之前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问她,为了反抗利扎克而牺牲生命是否值得,她说“是的”。我真希望现在能告诉她,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高高地仰起下巴。“你看,这些日子我很是困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大一部分是我哥哥。”我走出牢房,与利扎克擦身而过,凑近他说,“不过,如果你那窃取埃加天赋赐礼的小计划奏效了的话,那你应该心情还不错。”
那一瞬间我能肯定,利扎克的眼神晃了一下,他看向了埃加。
“我懂了,”我说,“不管你尝试了什么,都没成功。你仍然没能得到他的赐礼。”
“把她带走,”利扎克对埃加说,“她这是在垂死挣扎。”
埃加推着我往前走。他戴着一副很厚的手套,好像要训练猛禽猎食似的。
如果我的眼睛可以聚焦,我就能走一条直线,但现在不行,因为我的脑袋和喉咙里面的动脉都在怦怦狂跳。一滴血——嗯,我希望那是血——流过了我的锁骨。
埃加推着我穿过大门,来到了竞技场。我踉踉跄跄地站在那儿。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天空万里无云,挂着一轮红日。中央竞技场里挤满了观众,他们叫喊着、欢呼着,但我分辨不出他们在喊些什么。
在我对面,等在那里的是瓦什·库泽。他冲我笑了笑,随后咬住了开裂的嘴唇。要是他一直这样的话,嘴唇准会流血的。
“瓦什·库泽!”利扎克宣布道。他的声音通过悬挂在竞技场上方的扩音器放大了。越过竞技场围墙的边缘,我能看见沃阿城的那些石头建筑,用金属和玻璃东修西补,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其中一座有着蓝色的玻璃尖顶,几乎耸入云霄。整个竞技场被力障碍区围了起来,保护这里不受恶劣天气的侵袭——也保证没人逃得出去。我们枭狄人可不喜欢这种角斗游戏被风雨、阴天、溜号的犯人所打断。
“你向叛国者希亚·诺亚维克发起挑战,以潮涌之刃角斗,至死方休!”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吼叫着“叛国者希亚·诺亚维克”。我翻了翻眼睛,但是心跳得很快。“她背叛了枭狄人民,这便是我们的回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瓦什以他一贯的干巴巴的语气答道。
“拿着你的武器,希亚。”利扎克从背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把潮涌之刃,轻轻一转,把刀柄递给我。
我走近他,用意愿在体内积聚起潮涌阴翳,让疼痛随之凝聚而来,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纹。我佯装要接过那把刀,转瞬之间却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利扎克的胳膊。
我想让这些人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疼痛一如往常,从我体内倾泻而出。
利扎克不禁咬着牙齿咝咝尖叫起来,猛力地扑打甩动,想要把我甩开。而我要做的极其简单,就是任凭自己的天赋赐礼恣意流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面对阿珂斯时,我曾尽力把它拉回自己的身体,几乎因此送命。但面对利扎克,我则竭尽全力地将这些阴翳向外推,恨不得全都推到他身上。
这确实丢人。埃加连忙过来抓住我,把我拉开了。
然而,破坏已经不可避免,竞技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我哥哥因为我的触碰而喊疼。他们一下子静了下来,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埃加拽着我向后退,而利扎克已经镇定下来,他站直了,把潮涌之刃收回刀鞘。他一只手拍拍瓦什的肩膀,用极小的声音——只有埃加、瓦什和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杀了她。”
“真是耻辱啊,希亚,”埃加在我耳边轻柔地说道,“我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埃加退开了,我则挣脱束缚回到竞技场上,喘息粗重。我没有武器了,但以这种方式了结一切,更好。利扎克没有给我潮涌之刃,这就是向在场的所有人表明,他没有给我公平应对挑战的机会。他的暴怒反而彰显了他的恐惧,这对我来说已然足够。
瓦什开始向我走过来,他的动作相当自信,就像个猎食者。一直以来他就令我厌恶,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大挺拔,健壮魁梧,和那些我觉得还不错的人相比毫不逊色。他是个绝好的格斗士,眼睛还是那种少见的漂亮颜色。不过他身上总是带着各种意外的瘀青和擦伤,双手干燥得手指间的皮肤都裂开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是如此的……空洞。不幸的是,这正是他在竞技场上令所有对手胆战心惊的原因。
谋兵布阵吧,现在,我想着。我记起了在训练室里看过的那些来自缇比斯的录影带。那时候我头脑清晰,还学习过他们的“突倾”,那是在格斗时使用的一种非稳定性的动作模式。保持平衡的要诀是让身体的核心部分强壮有力。当瓦什冲着我刺过来的时候,我转身向一旁倾侧,胳膊甩动起来,一掌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耳朵。反作用力引起的振动传遍了我的全身,一波剧痛席卷胸腔,我向后退了退。
我疼得缩了起来,就在这缓和恢复的工夫,瓦什偷袭了我。他锋利的潮涌之刃劈向我的胳膊,鲜血四溅在竞技场的地板上,观众们立刻欢呼起来。
我没理会那些鲜血、擦伤、疼痛,我的身体里充溢着剧痛、恐惧和愤怒。我把胳膊压在胸前。我必须抓住瓦什才行。虽然他没有痛感,但是如果我把足够多的潮涌阴翳送进他的身体,他也活不了。
一块云彩遮住了太阳,瓦什又发起了进攻。这次我闪开了,同时伸出一只手,手指擦过了他手腕的内侧。阴翳跃动,可是要对他起作用还远远不够。他再次挥起了刀,锋刃刺进我的身体一侧。
我呻吟一声,踉跄着倚在了竞技场的围墙边。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希亚!”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围墙那里的第一排座位上浮现,升起,又落在地面上,双膝弯曲着。我的视野周边弥漫着黑色的阴翳,但我知道他是谁——只看着他朝我跑过来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谁。
一条长长的黑色的绳子垂向了竞技场中央。我抬头去看,原来那遮住太阳的不是云彩,而是一艘金属拼合建造的旧摆渡艇,它锈迹斑斑,更显亲切,亮丽如同阳光,正悬停在力障碍区之上。瓦什两只胳膊抓住阿珂斯,把他猛地摔到墙上。阿珂斯咬紧牙齿,用自己的手抓住了瓦什的手腕。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瓦什退缩了,放开了他。
阿珂斯冲向我,俯身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带着我一起向着那条绳子跑过去。他一只手抓住绳子,绳子立刻往上升起,快得瓦什都来不及赶上来。
四周的人全都咆哮着吼叫着,而他则在我耳边喊道:“一会儿你得自己抓紧我!”
我骂了一句,极力不低头去看那些拥挤满员的座位,想把那些暴怒的观众、远去的竞技场都抛在身后。但这很难做到,于是我把视线聚焦于阿珂斯的盔甲。我双臂环抱住他,反手抓住了他盔甲后面的领子。当他松开手的时候,我紧咬牙关——我太虚弱了,这样根本就抓不住,完全不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阿珂斯伸出那只刚才搂住我的手,手指靠近了笼罩着中央竞技场的力障碍区。碰到它的时候,它的光更明亮刺眼了,随后闪烁起来,然后便消失了。绳子猛力往上拉起,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差点儿就要抓不住了。而这时我们已经身在摆渡艇舱内了。
我们进来了,舱内一片静悄悄。
“你让瓦什感觉到疼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抚摩着阿珂斯的脸,指尖划过他的鼻子,压在他的嘴唇上。
他身上已经没有那些青紫伤痕了——那时他蜷伏在牢房的地板上,在我的触碰之下。
“是啊。”他说。
“埃加也在中央竞技场,他就在那儿。你明明可以带他走的,为什么你——”
他的嘴唇——仍然在我的手指之下——弯出一个微笑:“因为我是为你而来,白痴。”
我笑了,朝着阿珂斯倒了下去。我已经一丝力气也不剩了。
第三十章 阿珂斯
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的体温,她的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