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阵恐惧。我确实知道。滚动新闻里播出新首相就任的时候,阿珂斯曾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欧力芙·贝尼西特的事。利扎克不知道这一段,当然。但是,如果阿珂斯和缇卡他们逃出了诺亚维克庄园,他仍然不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我的喉咙直发干。
“是啊,贝尼西特姐妹俩竟然是孪生的,这着实不太方便——这意味着我不知道得先干掉哪一个。埃加的幻象很明显地昭示,我要以特有的顺序杀掉她们俩,才能成就我最心满意足的结果。”利扎克说,“他的幻象也告诉我,我实现目标所需要的那些信息,阿珂斯刚好知道。”
“所以,你还是没得到埃加的天赋赐礼。”我说道,想要拖住他。我也不知道拖住他有什么用,也许我就是想多拖延一些时间,把我不得不面对阿珂斯和反抗者当下如何的那一刻无限后延。
“这个我很快就能解决,”利扎克说着,笑了起来,“我得慎重行事——这个概念你永远也不懂。”
好吧,算他说对了。
“为什么我的血不能打开基因锁?”我问。
利扎克还是笑。
然后他说:“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提及此事的,不过我们抓到了你的一个叛贼朋友托斯。他告诉我们——在一些鼓励之下——你参与了试图谋害我的行动。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怕是有点儿过于激动了。”利扎克仍然笑着,但他的眼神有些失焦,像是服用了缄语花。他极力做出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我便知道了实情:他杀了托斯,因为他觉得确有必要,可是他又承受不了这种杀戮,所以服用了缄语花,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我语调平平,却呼吸困难,“对阿珂斯做了什么?”
“你看起来毫无悔改之意。”利扎克继续说着,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如果你请求我的宽恕,我会放过你——或者他,要是你愿意选他的话。然而……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站直了,牢房区尽头的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瓦什,他的脸上因为遭到我的肘击而带着几块瘀青。后面跟着的是埃加,身体一侧搀着一个步履趔趄的人。我认出了他低垂的头,修长、瘦削的身体。埃加把阿珂斯放在走廊的地上,他一下子就倒了下去,鲜血四溅。
埃加低头看着自己的弟弟,我想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但只是一瞬,那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利扎克。”我觉得自己疯了一般地绝望,“利扎克,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求你别把他——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利扎克大笑起来:“我知道他对叛贼毫不知情,希亚。我们不是谈过这个了吗?我感兴趣的是,他对荼威的首相有何见解。”
我的两只手都压在玻璃墙上,蹲了下去。利扎克也在我面前弯下了身子。
“看啊,”他说,“你之所以得避免情情爱爱,就是因为这个。我可以利用你,逼他说出关于荼威首相的事,然后利用他,让你吐露叛贼的秘密。简洁、明了,你觉得呢?”
我向后退去,身体和心一样剧烈地抖动,直到我的背碰到了牢房的墙。我不能跑,也不能逃,但我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把她带出来。”利扎克说着,按下牢房的密码,门开了。“让我们看看凯雷赛特够不够虚弱,够不够我们达成目的。”
瓦什一进牢房,我就猛地一蹬后墙,用尽全力把自己撞向他。我用肩膀狠狠地顶向他的肚子,把他撞倒在地。他抓住了我的肩膀,但我的胳膊还可以动,于是抓向他的脸,把他眼睛下面的皮肤抓出了血。利扎克走了进来,对准我的下巴用力一击,我倒在一旁,头昏目眩。
瓦什把我拖向阿珂斯,我们跪倒匍匐在地上,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之隔。
千言万语,所有我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句“对不起”。毕竟他此刻身陷牢狱是我造成的,而如果我没有和那些反抗者一拍即合……算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当他的眼神与我的交会,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时间就此停滞。我仔仔细细地看他,像是爱抚拥抱那样,拂过他乱糟糟的棕色头发,他鼻子上的几点雀斑,还有他灰色的眼睛——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它们第一次放下了防备。他身上的瘀青擦伤、斑斑血迹,我一概视而不见。我倾听他的呼吸——吻过他之后,这样的呼吸就曾在我耳后响起,每次呼气都微微爆裂,像是极力控制着。
“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运就意味着我会成为荼威的叛徒。”阿珂斯的声音嘶哑粗糙,像是刚刚从叫喊中恢复过来,“你却让我免于这种结局。”
他冲我笑了,毫不掩饰地笑了。
我懂了。他这样说我就懂了。无论发生什么,阿珂斯都不会说出关于荼威首相的任何信息。我从未意识到,他不可更改的命运给了他何等沉重的感受。为诺亚维克家族而死,这就像是一个施加于他的诅咒,一如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这命运困扰着利扎克。但是,我和我哥哥彼此对立,如果阿珂斯就这样为我而死,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国家。这样看来,为了帮助那些反抗者而搭上我俩的性命,也没什么,说不定还另有意义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切便都简单了。我们会遭受痛苦折磨,然后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让我对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再做个说明。”利扎克在我们旁边蹲下,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的鞋子油光锃亮——在折磨自己的妹妹之前,他竟然还有时间擦鞋子?
我忍住了一丝怪笑。
“你们两个都得受刑。如果你先受不住了,凯雷赛特,你就得告诉我荼威那位命定的首相的事情。而你,希亚,如果你先松口了,你就得告诉我关于叛贼的事情。这两者的交叉点,必定会指向流亡移民。”利扎克瞥了一眼瓦什。“开始吧。”
我浑身都绷紧了,防备着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但瓦什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迫着用我的手去碰阿珂斯。一开始我听任他摆布,因为我的触碰不会对阿珂斯有什么影响。但我随即想起了利扎克刚刚说过的话——“看看凯雷赛特够不够虚弱”。在我被关起来的这几天里,他们一定没给他饭吃,让他挨饿,削弱他的体能,也削弱他的天赋赐礼。
我使劲儿把手往回缩,但瓦什的手像铁钳一样,比我的力气大得多。我的指关节擦过阿珂斯的脸,那些阴翳便向着他蜿蜒而去。尽管我默默地乞求着它们别动,别动,可我不是它们的主人,从来都不是。阿珂斯呻吟起来,本能地想要躲开,但他被摁着动弹不得。抓着他的,是他的哥哥埃加。
“好极了,效果不错。”利扎克说着站了起来,“关于荼威的首相,凯雷赛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用尽全力把胳膊往后缩,弯曲、扭折、扑打。但我越是挣扎,那阴翳就越是厚重,越是浓黑,犹如嘲笑我一般。瓦什力大无穷,我再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他一只手摁住我,另一只手撑开我的手掌,把它直直地压在了阿珂斯的喉咙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了——“利扎克的鞭子”对准了阿珂斯·凯雷赛特。
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身体中的疼痛孤注一掷地想要发泄,倾注到阿珂斯的身上。它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我自己体内渐渐平静,而是在我和他的身体上不停倍增,剧痛难当。我的胳膊因为用力向后缩而不停颤抖。阿珂斯叫了起来,我也叫了起来。阴翳密布,我已全身漆黑,犹如黑洞的中心,犹如星系边缘杳无星光的碎片。从内到外,我的每一寸都灼烧着,疼痛着,渴求着慰藉和宽恕。
阿珂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握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在我面前有一张木桌,镶嵌着一圈一圈的玻璃,桌上散落着一堆笔记本,上面全都是我的名字: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费德兰医生的诊所。
“生命潮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中流淌,就像液态的金属流进模子里一样,不同的人塑造不同的形态,呈现出不同的个体表现。”费德兰医生在讲话。妈妈坐在我的右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我对她的记忆总是充满了细节,而且完美无缺,包括她耳后微松的一绺头发,她下巴上的小斑点——用脂粉遮住了。
“您女儿的天赋赐礼,让她能够将疼痛吸引至自身,并投射给他人。这说明她的内在有些不同寻常,”费德兰医生说,“就粗略的评估来看,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同时她对他人也并无愧疚。”
我记得妈妈当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但此刻却没有。她歪着头——我能看见她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转向我,靠近我。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美,即使是眼角的小细纹也显得优雅温柔。
“你怎么想,希亚?”她问。而就在她讲话的时候,她变成了奥格拉的舞者,眼周涂着白色粉末,骨骼在皮肤之下闪闪发光,甚至能看到关节连接处的细小缝隙。“你觉得你的天赋赐礼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我用成年人的声音回答。椅子上坐着的也是成年的我,但我只在小时候去过费德兰医生的诊所。“我只知道,这疼痛想要与人共担。”
“是吗?”舞者微微笑了,“哪怕是阿珂斯?”
“疼痛并不是我本人,它对其他人不做区分,”我说,“这疼痛是我的诅咒。”
“不,不。”舞者说道,她深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不过,这双眼睛原本是棕色的,我在宴会厅见到它们的时候,就是棕色的。但现在它们变成灰色的了,而且充满了戒备——是阿珂斯的眼睛,即便在梦中,它们也是如此熟悉。
他取代了舞者,坐在椅子边上,像是随时准备战斗,修长的身体衬得椅子都变矮了。
“所有的天赋赐礼都蕴含着诅咒,”他说,“但是没有一种赐礼是只包含诅咒的。”
“我的天赋赐礼使我不受他人伤害。”我说。
但即使我这样说,我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人们仍然可以伤害我。他们不必触碰我——他们甚至用不着折磨我本人。只要我在乎自己的生命,在乎阿珂斯的生命,在乎那些我算不上认识的反抗者的生命,我就有数不清的弱点,任何人都能一击即中。
我错愕地看着他,这时心里有了不同的答案。
“你曾告诉过我,我不仅仅是一把刀,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我说,“也许你是对的。”
他笑了——是那样熟悉的笑容,脸颊微微鼓了起来。
“真正的赐礼,”我说,“乃是诅咒赋予我的力量。”这个新的答案,就像一朵盛放的缄语花,舒展着深红色的花瓣。“我能承受。我能承受疼痛。我能承受一切。”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变成了舞者,变成了妈妈,变成了敖特佳……
我身陷囹圄,双臂伸开,手指放在阿珂斯的脸上。瓦什强壮的手抓着我的手腕,紧紧地攥着。阿珂斯咬着牙齿。平时压制在我皮肤之下的潮涌阴翳,此刻包围着我和他,犹如浓烟,漆黑一片,遮蔽了利扎克,或是埃加,或是带有玻璃墙的牢房。
阿珂斯的眼睛——满含着泪水,满溢着痛苦——看向了我。把阴翳推向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以前做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会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一道刻痕。我不得不做的,就只是让我和他之间联结起来——让疼痛在我和他之间的流动,像是呼吸,像是亲吻,让一切喷涌而出,将轻松解脱——死亡之中的轻松解脱——带给我和他两个人。
但,这并不是他应当承受的。
这一次,我切断了联结,就像猛地摔上了我和他之间的门。我撤回了疼痛,将它们撤回到自己体内,让自己的身体越发黑暗阴郁,仿佛一整瓶墨汁。我战栗不已,为着这强劲的能量,为着这极度的痛苦。
我没有叫喊。我也不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强悍,可以撑过这一切了。
4…
第二十六章 阿珂斯
半睡半醒之间,他恍若看见了极羽草在风中摇摆。他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家,能尝到半空中的雪,能闻到冰冻泥土的气味。他任由这渴望席卷而来,贯穿全身,再次深深睡了过去。
§
仿若油脂滑落水面。
他跪在牢房的地板上,看着潮涌阴翳像烟雾一般收回,重返希亚的皮肤之下。这轻烟薄雾晕染了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埃加的手——把它变成了深灰色。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希亚的身影。她的下巴微微仰起,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
此刻,他正躺在一床薄薄的垫子上,光着的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暖着。他的胳膊上像是插着一根针,手腕被铐在了床栏上。
疼痛,以及关于疼痛的记忆,正在变得麻木。
他弯了弯手指,埋在皮肤之下的四号针头也随之微动,刺痛感锐利袭来。他皱起眉头。这是在做梦,一定是的,因为他仍然在沃阿城中央竞技场之下的那座坟墓里,利扎克正在逼他说出欧力·雷德纳里斯——欧力芙·贝尼西特,管它是什么——的秘密。
“阿珂斯?”一声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实。也许这根本不是梦?
她站在他旁边,一头直发垂在脸上。不管在哪里,这双眼睛他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它们曾越过餐桌凝视自己,也曾因埃加的笑话而眯起眼睛。她紧张的时候,左眼皮总会不自觉地抽动。她就在这儿,仿佛是想到她她就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这让他回过神来,不再沉溺空茫。
“欧力?”他勉强发出声音。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跌落,滴在了床单上。她握住了他的手,隔着连接针头的输液管。她的袖子是用厚实的黑色羊毛制成的,长及手掌,衣服也紧紧地裹到了脖子上——这是荼威的标志——为了不让热量流失,人们从头包裹到脚,几乎要把自己勒死。
“奇西这就到,”欧力说,“我叫她来的,她在路上了。我也叫了你妈妈,不过她得穿过星系,需要多一些时间。”
他只觉得精疲力竭。
“别走。”他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她的声音很嘶哑,不过又说了一遍,让他安心,“我不走。”
§
他梦见自己被关在牢房的玻璃墙后面,双膝正一点点地陷入黑色的地面,饥肠辘辘。
但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身处医院,欧力正伏在身旁,胳膊搭在他的腿上。透过她身后的窗子,他看见浮艇正轰鸣着掠过,庞大的建筑悬吊在半空,像是成熟的果子。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说。
她眨眨眼睛,挥去睡意,说:“施萨的医院。”
“施萨?为什么是施萨?”
“因为你被人丢在这儿了啊,”她说,“你不记得了吗?”
刚开始跟他讲话的时候,她每个字都咬得很小心,听起来怪怪的。但随着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便越来越明显地显露出懒洋洋的海萨口音了——每一个音节都滑向下一个,吃字吃得厉害。他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丢?谁丢的?”
“我们可不知道。你想想吧。”
他努力地回忆着,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别担心,”她又握住他的手说,“你的体内有太多缄语花了,剂量大得能置人死地。没人指望你能记得。”她笑了起来——歪歪的嘴巴、圆圆的脸颊,这笑容是如此熟悉。“他们一定是不认识你,才把你丢在施萨,像丢掉一个鼻涕泡居民。”
他差点儿忘记他们以前拿这座城市开的玩笑了。施萨的小孩生活在半空,见了冰花也不认得,因为他们总是隔着玻璃屋,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他们甚至都不会裹紧外套——百无一用的玻璃罩居民。
“‘鼻涕泡居民’,这竟然是从荼威命定的首相嘴里说出来的话。”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还是说,你的孪生姐妹才是首相?话说回来,你们俩到底谁是姐姐?”
“我不是首相,另一个才是。‘命运将抬升她的妹妹’直至王座,或是……管它是什么呢。”她说,“不过,如果我是她,你肯定用不着以‘与我地位相称的敬意’跟我讲话。”
“真势利。”
“海萨废物。”
“我属于凯雷赛特家族,你知道,我们绝不是废物。”
“嗯,我知道。”她的笑容柔和了一些,像是在说“我怎么会忘记这个”。这时阿珂斯想起了手腕上的手铐,不过他决定暂时不提起。
“欧力,”他说,“我真的在荼威吗?”
“是啊。”
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真想你啊,欧力芙·贝尼西特,”他说,“还是别的什么名字,谁管你。”
欧力笑了起来,又哭了起来:“你失踪了这么久,都发生了什么事?”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没有那么迷糊迟钝了,疼痛仍然在,这是一定的,不过,从沃阿城带到施萨来的那种强烈的剧痛已经消失了。毫无疑问,希亚的天赋赐礼的后续作用被冰花驱散了。
只是想起“希亚”这个名字,都能让他心里担忧害怕到纠结不已。她现在在哪儿?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也把她救出来了吗?或是把她留在利扎克那儿,任由她被折磨至死?
他满嘴苦涩,睁开了眼睛。
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床尾,卷曲的黑发勾勒出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很大,其中一只的眼底,瞳仁和虹膜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斑点——自她出生时就有。是他的姐姐,奇西。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极其柔和,极其轻飘。这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就像是被紧紧封存起来了,像是留到最后播种的种子。
他全然放松,感到温暖,很容易就哭了出来。“奇西。”他声音嘶哑,眨眨眼睛,挤掉了泪水。
“你感觉怎么样?”
这,他想,是个问题。他知道她只是询问自己还疼不疼,于是回答道:“还好,已经好多了。”
她穿着笨拙的海萨靴子,步履轻盈,走到床边,在他脑袋旁边的什么东西上按了几下,床头就向上抬高,让他得以半坐起来。
他缩了一下。他的肋骨受伤了,他却麻木得几乎把这个给忘了。
奇西向来小心翼翼,努力克制,以至于当她扑向他,紧紧地用胳膊箍住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一侧的时候,颇令他吃了一惊。一开始他没有——不能动。但后来他伸出手,抱住了她。他们小时候从来没有被这样拥抱过——爸爸除外——他们不是那种情感外露的家庭。但她的拥抱明了至简:她在这儿,活着,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不敢相信……”她叹息着,开始低声细语地念起了祷文。阿珂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荼威祷文了。表达感恩感激的祷文是最简单的,他却无法跟着她一起念诵——他的脑海中萦绕着太多的忧虑。
“我也不能相信。”阿珂斯等她落下话音便说道。奇西松开他,但仍然拉着他的一只手,满面微笑地看着他——不,她眉头紧锁,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擦掉滑落的眼泪。
“我哭了,”她说,“我一直都不能——自从获得了天赋赐礼——一直都不能哭。”
“你的天赋赐礼禁止你哭?”
“你都没注意到吗?”她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我可以让人们感到……泰然轻松,我却不能有任何让人们紧张不安的言行,比如……”
“哭。”他接口道。她的天赋赐礼可安抚人心,这并不让他惊讶。但奇西描述它的方式,像是在描述一只扼住她喉咙、用力碾压的手。他无法这样去看待一份赐礼。
“好吧,我的天赋赐礼截断了你的,截断了所有人的。”他说。
“你干得得心应手。”
“还行。”
“你参加星际巡游了吗?”她突然说,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他暗自想着,是不是这就要开始问题轰炸了,既然她提问了。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只是问问。我看了新闻,有点儿担心你,因为你不会游泳。”
阿珂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枭狄人,还总跟着利扎克·诺亚维克,你竟然担心我不会游泳会有麻烦?”他又笑了。
“我可以同时担心两件事——说真的,很多件事也没问题。”她伶牙俐齿地说,不过也不算太尖刻。
“小奇,”他说,“为什么你们把我锁在床上?”
“你被丢在这儿的时候穿着枭狄盔甲,是首相下令要谨慎待你。”
不知为何,她的脸微微泛红。
“欧力没有帮我做证担保吗?”
“她担保了,我也担保了。”奇西说。她没有解释自己何以落到需要向荼威首相担保自己弟弟的境地,他也没多问。“但是首相她……不太容易被说服。”
这话听起来没有批评的意思,不过,奇西从来不说人坏话,她对所有人都怀抱着满腔同情。悲悯之心通常令人难以筹谋算计,但是他觉得,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季里,她似乎筹算得很不错。她看起来还是那个奇西,只是更瘦了,下颌和颧骨都变得瘦削凌厉。当然,这些遗传自他们的母亲,但其他的地方——明朗的笑容、浓密的眉毛、细长的鼻子,更像他们的父亲。
她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脸蛋软软的,比哥哥姐姐都要矮。他总是很安静,很腼腆,容易脸红。而现在,他已经比大多数人都高了,肌肉结实,棱角分明,胳膊上还刻着杀戮刻痕。在奇西眼里,他还是那个阿珂斯吗?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他解释道,免得她不那么确定。
“我知道。”奇西原本就是这样的温润柔和,如今在她的眼睛里,却另有着一种坚定,嘴唇周围也早早地出现了细纹,那来自充满心痛的生活。她变得成熟了。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
“别只顾着说别人了。”她说,“听着,我要问你……”她搜寻合适措辞的时候咬着指甲,“我要问你埃加的事。”
在枭狄的牢房里,埃加的手重重地压在阿珂斯的肩上——尽管他曾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恳求他施以援手,给予食物,以及仁慈。
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哥哥的手压在自己肩头。
“他还活着吗?”她虚弱地问。
“这取决于你对‘活着’的定义是什么。”他尖厉地说道——那是希亚讲话的方式。
“上一季我曾看过一段盗取出来的枭狄新闻,他站在利扎克身边,”她停了一下,仿佛是在等他插话似的,但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你站在希亚身边。”她说完这句,又停下了。
他的喉咙干得像沙漠一样:“你最近看过其他的枭狄新闻吗?”
“没有,很难侵入他们的系统。怎么了?”
他必须知道希亚是不是安然无恙,必须——就像干涸的土地需要水,会死死扒住能搜寻到的任何一点一滴。但是,如果他身在荼威,所有民房的影幕上都不会播出枭狄新闻,根本没办法知道她是死是活,除非他回到枭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