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始键:他回去。去帮助希亚。去把埃加拖回家,哪怕给他下药。他没完成他的使命,还没有。
“这就是伊赛——我是说,首相——把你锁在床上的原因。”奇西说,“如果你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和希亚在一起——”
“我不会解释的。”他的声音里满是怒意,这让她大吃一惊。“我仍然活着,我就是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们的既定猜测。”
他又像一个十四季岁的大男孩那样易怒急躁了。重返故乡似乎意味着心智也略有倒退。
“我没有任何猜测。”奇西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只是在提醒你当心。首相要确切地知道你没有变成——好吧,没有变成叛国者,我想她是指这个。”
他的手颤抖着:“‘确切地’知道?什么意思?”
她正要回答,病房的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一名荼威士兵,穿着室内制服——深红色的长裤,深灰色的上衣。他在一旁站定,随后步入房间的是欧力的孪生妹妹。
他一下子就认出来那不是欧力,尽管她的眼睛和欧力的一模一样。她全身披挂完备:一件长袖袍子,袖口收紧,纽扣从腰部一直扣到脖子,长而垂,拂及鞋面。鞋子干净锃亮,也是黑色的,每走一步都在瓷砖上发出“啪嗒”一声。她站在床尾,面向他,双手交叠,指甲洁净。她的眼睑上瞄着黑色的眼线,勾勒出睫毛的轮廓,面纱遮住了脸的其他地方,从鼻子到下巴。
伊赛·贝尼西特,荼威首相。
阿珂斯的海萨礼节中不曾有过处理这等隆重接见的指南,他只好勉强说了句:“首相。”
“看来你并不困惑于将我和我姐姐区分开来。”她的口音很怪,像是来自星系外围区域,不是那种靠近议会的星国所青睐的口音——正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鞋子,”他一紧张便老老实实地实话实说,“海萨的女孩从不穿那种鞋。”
随后进来的欧力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她俩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不同之处就更明显了。欧力懒懒散散,东倚西靠,表情丰富,伊赛却像是石头雕刻出来的一样。
首相说:“我能否问问,为何你放弃了作为保护措施的头巾,直接向他展示面容,欧力?”
“因为他就像我的哥哥,”欧力断然说道,“我不想在他面前还遮着脸。”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阿珂斯说,“你们不是孪生姐妹吗?我知道你们的长相啊。”
作为回应,伊赛用她干净的指甲挑起面巾的一角。当她的脸完全露出来的时候,阿珂斯目瞪口呆,无法掩饰地盯着她看。
伊赛的脸上有两道伤疤,一道从前额延伸到眉毛,一道横亘在鼻子和颌骨之间——就像卡麦伏脸上的那道伤疤,也像阿珂斯脸上的,都是拜锋利的潮涌之刃所赐。这不常见,因为生命潮涌的流动本身就强劲如武器。也许是枭狄人干的。
所以,她和欧力都要头巾遮面。因为是孪生姐妹,所有人都分不清谁才是首相,但如果真的看到她们的脸……
“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说客套话了,”伊赛比之前更尖刻了——倒也合理,“想必你姐姐正要告诉你我的天赋赐礼是什么。”
“是。”奇西答道,“伊赛——呃,首相大人——可以通过触碰召唤他人的记忆。这能帮她鉴别真话与谎言,查证那些她不信任的人,或是任何需要审查的人。”
有很多回忆是阿珂斯不愿意唤起的,希亚的脸,蜿蜒覆盖着黑色潮涌阴翳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挠了挠后脑勺,目光从奇西脸上移开。
“那没用,”他说,“天赋赐礼对我不起作用。”
“是吗?”伊赛说。
“是啊。来吧,试试看。”
伊赛走近了,鞋子啪嗒作响。她站在他的左边,正对着奇西。他抬眼往上,刚好能看到她脸颊边缘处那伤疤的皱褶。痊愈没多久,可能只有几季——如果一定要他猜的话——颜色还挺深的呢。
她拉住了他被锁住的那条胳膊,刚好在金属手铐碰着手腕的地方。
“好吧,”她说,“我确实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
“看来你只能通过我的言辞来考验我了。”他略带讥讽地说。
“拭目以待吧。”伊赛只回了这么一句,就走回了床尾。
“利扎克·诺亚维克,或是与他相关的人,是否向你询问过有关我的事情?”她说,“我们知道你并非一无所知,因为议会公开命运的那天,你看到欧力了。”
“你看到她了?”奇西倒吸了口冷气。
“是的,他问了,”阿珂斯的声音里有一丝踌躇,“他问过我。”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他弯起腿,抱着膝盖,像一个怕打雷的孩子。他看向窗外,施萨正迎来一日将尽的时刻,每间屋子都笼罩在不同颜色的光晕里,不管你喜不喜欢。病房隔壁的那栋建筑就是紫色的。
“我知道应该什么都不说。”他的踌躇犹疑比刚才更甚,回忆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希亚的脸,玻璃地板,埃加摁住他的手。“我懂得如何忍受疼痛,我并不软弱,我……”他知道自己期期艾艾的语句听起来有点儿疯狂,可是,在剧痛难耐的时候,他是不是真的一句都没泄露呢?“他……他获取了埃加关于欧力的记忆,所以他可能做的就是,将欧力和她的命运联系起来,以推断你们的模样、假名、出身……我尽量缄口不言。他想知道你们俩谁是……谁是姐姐。他知道……有个神谕者告诉他,先除掉你们中的一个更好,顺序很重要。所以,任何能将你们俩区分开的信息,对你来说都是威胁。不过,他一问再问——我,我觉得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记不得了——”
欧力突然扑了过来,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踝,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他清醒了过来。
“如果你确实告诉他有用的信息了,比如欧力是在哪儿长大的,谁抚养的她……他会亲自来找我们吗?”伊赛相当镇定。
“不会。”阿珂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会,我觉得他是怕你的。”
利扎克从不亲自出动,不是吗?哪怕是搜寻他的神谕者,哪怕是绑架阿珂斯,他也没自己上阵。他根本不想踏足荼威。
伊赛的眼睛——在巡游飞艇上的滚动新闻里,他看着觉得很是熟悉亲切,但此刻,他发现这双眼睛中有些东西是欧力不会有的。那是彻头彻尾的杀气。
“他应该亲自来。”伊赛说,“我的问话并未结束,有关利扎克·诺亚维克的一切信息,我都要知道。我会再来的。”
她系紧围巾,遮住了脸。片刻之后,欧力也如是。在离开之前,欧力用手扶着门说:“阿珂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可没她那么信心满满。
第二十七章 阿珂斯
梦境:
地下监狱的地板上,他屈膝俯就。希亚的潮涌阴翳蜿蜒着爬上了他的身体,就像啃噬冰花根部的利齿虫。接着,她粗粝地吸着气,那些阴翳便膨胀成了黯黑的浓云,环绕着他们。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景,那浓云是脱离开她的皮肤独立存在的。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她侧身向一旁倾倒,跌入血泊。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瓦什当着他们的面行凶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捂着肚子——她的手指染得鲜红,弯曲着,捧住自己的五脏六腑……
鲜血变成了殷红的缄语花花瓣。他醒了。
§
他对手铐有些不耐烦了,或者更具体一点来说,是胳膊总弯成同一个角度,金属触碰皮肤的感觉,以及假装自己被束缚住的这种游戏让他不耐烦了。他转动手腕,摸到了手铐的锁孔。让手铐保持闭锁状态的也是潮涌,只要他把自己的皮肤压在结合缝上,他就能把它打开。他最早发现自己有这种本事,还是在被送往枭狄的路上,就在他杀死卡麦伏·拉迪克斯之前——就是为了杀死他。
手铐发出“咔嗒”一声,打开了。他猛地扯掉胳膊上的针头站了起来。他浑身都疼,但还是可以站稳的,于是他走到床边,看着荼威浮艇上的灯光疾速扫过。浅粉色、艳红色、灰绿色的光像是一条条带子,缠绕着浮艇的底盘,虽然尚不够照亮前路,但可以表明它们在那里。
他在床边驻足了好一会儿,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川流的浮艇渐归平静,施萨也要入眠了。这时一个暗影越过医院大楼发出的紫色亮光,另一个影子悬在远处的冰花田里,还有一个从医院上空掠过。他认出了那拼合起来的金属:枭狄飞艇正像杯子一样扣在施萨上空。
屋角的警报器发出尖厉的鸣声,仿佛被戳了一下似的,门立刻打开了。伊赛·贝尼西特——鞋子闪亮——把一个大帆布包扔在他的脚下。
“有幸了解到我们的手铐对你毫无用处,”她说,“快点儿,你得带我离开这儿。”
他没动。帆布包鼓鼓囊囊,支棱着,包着一件盔甲——他的,他猜是。包里可能还有他的武器和药——不管是谁把他像丢垃圾似的扔在施萨,他们都不会费心给他配什么装备,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的东西全都一起扔掉。
“你看,我十分愿意成为那种大家服从的人,”伊赛说,她一本正经的官腔因为屡屡受挫而正在消失,“你觉得我应该扛着这一大包东西,还是怎么着?”
他弯腰打开那个帆布包,把盔甲从头上套下去,一只手将身体一侧硬邦邦的绑带系紧,另一只手从包里把他的刀找了出来——是希亚在巡游庆典的市集上送给他的那把。他曾经还给她了,但他们离开巡游飞艇之前,她把它留在了桌子上,于是他还是拿走了。
“我姐姐呢?”他问。
“我在这儿呢。”奇西在门廊上,“你太高了,阿珂斯。”
伊赛抓住他的胳膊。他任由她拽着,就像一个傀儡。明明是他要带她离开这儿,她却表现得像是自己要带他走。
当他们走到门廊上的时候,所有的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只有瓷砖左侧的应急灯还亮着,犹如一条光带。伊赛的手紧紧抓着阿珂斯,引着他穿过走廊,转过拐角。这时,大楼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叫声。
他转身拉住奇西,三个人一起跑了起来,再转一个弯,就是紧急出口了。然而,走廊的尽头有两个黑影,都穿着枭狄盔甲。
他的步子迟疑起来。他挣脱了伊赛,退回到转角后的暗影里。
“阿珂斯!”奇西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伊赛留在转角那儿,抽出了腰上的武器——一柄潮涌之刃,不甚锋利,但也足够置人死地。两个枭狄士兵向她围拢,慢慢地,就像是在围猎一只动物而不想惊扰它。
“你以为能跑到哪儿去?”其中一个士兵说道。是枭狄语,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大可能会讲其他语言。
这个士兵比伊赛矮,但是很壮实。他咽了咽唾沫,舌头舔湿了嘴唇——是因为冷。据阿珂斯的记忆所及,枭狄士兵从未涉足过如此靠北的地区,他们可能没准备好承受这样的气温骤降。
“我要离开这家医院。”伊赛用蹩脚的枭狄语说。
两个士兵都大笑起来。另一个士兵更年轻些,听声音应该正处在变声期。
“发音不错,”年长的士兵说,“你是在哪儿学的,外次行星吗?”
伊赛出手了。阿珂斯没能看得太清楚,但是他听见了她挨打时发出的呻吟声。而他就站在这里,手里拿着最好的刀,身上的盔甲紧紧系着。
“住手。”阿珂斯说着,再次朝转角走去。
“你想干什么?”年长的士兵问。
阿珂斯走进灯光之中:“我想让你把她留给我。立刻马上。”
两个士兵都没动。他接着说:“我是诺亚维克家族的管家——”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真话,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谎言。毕竟从来没什么人给过他这样的头衔。“是利扎克·诺亚维克派我来找她的。如果我任由你们杀了她,事情就难办了。”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连阿珂斯自己也是。他们的明确目标就是紧急楼梯,但他们得先解决掉这两个……障碍。那个年长的士兵又舔了舔嘴唇,说:“那么,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替你完成任务,又会怎么样呢?枭狄的君主会如何奖励我呢?”
“别,”年轻的士兵睁大了眼睛,“我认得他,他——”
年长的士兵挥了一下自己的刀,动作粗笨又迟滞,明显是个低等兵。
阿珂斯向后一跳,保护性地拱起身子。当他挥起自己的刀出击时,只击中了对方的盔甲,溅起一片火花。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右手,却从靴子里抽出另一把刀,刺中的是血肉之躯。
士兵应声朝他倒下来,温热的血溅到了他的手上。阿珂斯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震惊不已,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他,而是因为杀了他是这样的轻易。
“你有两条路可选。”他对那个年轻的士兵说道。他的声音又粗又哑,都不像他自己的了。“留在这儿等死,或是活着滚开。”
那个笑起来嘎嘎作响的年轻士兵立刻飞奔而去,转弯的时候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奇西浑身发抖,眼睛里含着泪水闪闪发亮。而伊赛则用自己的刀子指向了阿珂斯。
他把士兵的尸体放在地上。不要吐,他对自己说,不要,千万不要吐。
“诺亚维克家族的管家?”伊赛说道。
“不完全是。”他说。
“我仍然不信任你,”伊赛放下了刀,“走吧。”
§
他们冲向屋顶,闯进暴戾寒冷的空气中。当他们跑到浮艇旁边时——黑色的浮艇,停在起降平台最边缘——他的牙都开始打架了。奇西一碰,浮艇的舱门就打开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钻了进去。
奇西坐在驾驶座上,绿色夜视仪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导航系统显示出了欢迎语句。她伸手转动控制台上的操纵杆,关掉了浮艇外部的示廓灯,然后键入他们家的地址,让浮艇进入自动巡航模式——全速前进。
浮艇从起降平台上浮起,向前冲去,强大的惯性把阿珂斯甩到了控制台上——他忘了要系紧安全带。
他转过身子,看着施萨被远远抛在后面,越来越小。每一幢建筑都亮着不同颜色的灯:紫色的图书馆、黄色的医院、绿色的杂货店。它们不可思议地悬挂在半空中,仿佛摇摇欲坠的雨滴。他一直看着这座城市,直到浮艇越飞越远,让那些建筑变成了一簇簇小光点。当一切归于黑暗的时候,他转向了奇西。
“你……”她欲言又止。不管她想说什么,她都不能说——这都怪她那该死的天赋赐礼。他朝她伸出手,把干净的手指——其他的手指都沾着血,黏糊糊的——放在她的胳膊上。
潮涌被切断了,于是那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你杀了他。”
他的脑海里回环往复地闪过好几种不同的回答,从“他不是头一个”到“对不起”,但它们似乎都不够准确。他不希望奇西厌恶他,但他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从枭狄全身而退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他不想谈起这些,可他也不想撒谎。
“他救了咱们。”伊赛高调地说道,同时打开了滚动新闻。自动巡航地图上方伸出了一个小小的屏幕,他们围拢过来,阿珂斯看见头条新闻是:
日落两小时后,枭狄入侵施萨。
枭狄入侵者攻入施萨医院,目击者称有八名荼威人罹难。
“当时一离开你的房间,我就把欧力芙送走了,”伊赛说,“她应该能照顾好自己的。我现在不能给她传递消息,会被拦截的。”
他把双手放在膝头,要命一样地想要把它们洗干净。
§
黎明前几小时,当他们正要降落在海萨的时候,小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插播新闻:
施萨警方称有两名荼威人被枭狄入侵者俘虏。另据枭狄放出的画面显示,一名女士被枭狄士兵自施萨医院中拖出。初步调查表明,这名女士应为伊赛或欧力芙·贝尼西特。
阿珂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庞大且热切的什么东西,碎了。
欧力芙·贝尼西特。欧力。被掳走了。
他努力不去看伊赛,好给她片刻时间做出真实自然的反应。不过他看见奇西伸出手去,拉住了伊赛的手。然后伊赛只是关掉了新闻,扭头看着窗外。
“好吧,”她最终说,“我要做的,就是去把她救出来。”
第二十八章 阿珂斯
他们飞抵海萨,浮艇绕着山峦拐了个大弯,掠过一片极羽草。它降落在他们家门口,将极羽草的根茎压在身下。阿珂斯手上的血已经干了。
伊赛先走出了浮艇,然后是奇西。阿珂斯跳出来的时候,浮艇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四周的极羽草被压住倾侧,倒伏成了一个圈。
奇西打头往他们家走。这很好,因为阿珂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墙上的每一扇窗子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上次离家时发生的一切。奇西打开大门,香料和切碎的盐渍果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象着能看到爸爸仍然倒在客厅的地上,鲜血汩汩而出。
阿珂斯停了一下,屏住呼吸,然后继续往前走。
到厨房去的时候,他用指关节轻轻拂过那片木头镶板,这儿应该挂着一张全家福画像的,但现在没了。客厅也完全变了样子——看起来更像学者用的,多了书桌、书架,柔和随意的调子不复存在。但是厨房里手工打造的桌子和砍削粗糙的长凳还在,仍然和以前一样。
奇西摇了摇桌子上方的吊灯,让硫黄石复燃起来——它的光亮还是浅红色的,没有变。
“老妈呢?”他说着,脑海里跳出了一幅画面:她正站在嘎吱作响的凳子上,用缄语花拂去吊灯上的灰尘。
“神谕者大会,”奇西说,“他们这阵子一直在开会,得花上几天。”
“几天”就太晚了,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想要洗手的欲望变成了需要。他走向水池,水龙头旁边放着一块自制的肥皂,里面混着漂亮的花瓣。他搓出泡沫,搓洗着两只手。一遍,两遍,三遍。他把指甲对准手掌蹭着,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等他洗好了手,手掌都搓得有些发红了,而这时奇西正在倒茶。
他犹豫着,一只手摸到了放刀子的抽屉。他想在胳膊上为那个枭狄士兵刻下刻痕。那些药瓶之中有一支装着极羽草精,可以用来涂染刀口。然而,他真的甘愿让如此“枭狄式”的行为变成一种本能吗?洗净手,擦净刀,新刻痕?
他闭上双眼,仿佛只有黑暗能帮他理清思绪。在某个地方,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士兵也有家人、朋友,他们会希望他失去的生命能被人铭记。阿珂斯知道——尽管烦忧纷扰也知道——他不能假装那死亡没发生过。
于是他拿出一把餐刀,把它放在火上,转动着刀刃消毒杀菌。他蹲下来,趁着刀刃还热,在胳膊上其他刻痕旁边割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又用叉子尖儿挑了一些极羽草精,涂在刀口上。涂得歪歪扭扭的,但是,非这样不可。
而后他就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抱着头,忍着疼。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在肘弯那里积聚成小小的一摊。
“入侵者可能会来海萨,”伊赛说,“来找我。我们得尽可能快地离开这儿,还得去找欧力。”
“我们?”他说,“我不会把荼威首相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的,不论我的命运如何。那会让我彻底变成叛国者。”
她盯着他刻着几条刻痕的胳膊:“你是说你还不是?”
“噢,闭嘴。”阿珂斯咬牙切齿地说道。伊赛挑起眉毛,而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会如何实现我的命运?你知道我的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以为你比我还懂?”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忠于荼威,却叫它的首相‘闭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不。我是在对那个在我家厨房里寻求帮助还见鬼地大放厥词的女人说‘闭嘴’。”他说,“我绝不会对我们的首相那样无礼的,大人。”
她向他倾过身子:“那就带你家厨房里的那个女人去枭狄。”而后又站直了,“我不是白痴,知道得靠你的帮助才能到那里去。”
“你不信任我。”
“再说一次,我不是白痴。”她说,“你帮我把我姐姐带出来,我帮你把你哥哥带出来。并无担保,当然。”
阿珂斯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清楚地知道该开出什么价码让他点头同意。他并不完全相信她能帮他,但不管怎么说,在答应不答应的边缘,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阿珂斯,”伊赛说,这样毫无恶意地喊着他的名字,多少令他有点儿吃惊,“如果有人跟你说,你不能去救你哥哥,因为你的生命极其重要,不能为此冒险,你会听吗?”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沁出星点汗渍,脸颊那里红红的,是被那个士兵打的。她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首相。她脸上的伤疤也透露着她的与众不同——她,像希亚一样,拿生命冒险的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冒险。
“好吧,”他说,“我答应帮你。”
这时奇西把她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很大的“咔嗒”一声,泼出来的热茶溅到了她的手上。她撇了撇嘴,在衬衫上蹭了蹭手,然后伸到了阿珂斯面前。伊赛一脸疑惑,阿珂斯却明白——奇西有话说,尽管他不想听,可是也绝无办法拒绝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希望你们俩明白,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她热切地说。
“不行,”他说,“你不能陷入那么危险的境地。绝对不行。”
“你不希望我身处险境?”奇西的声音比以前粗哑得多,她已经坚强得像顶梁柱一样了。“你知道你回到这里来,我是什么感觉吗?这个家已经经受了太多不安,太多失去。”她愁眉不展,一脸伤感。伊赛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她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奇西——自由地说出她想要什么,自由地哭,自由地喊,让大家不舒服。“如果要死在枭狄,那就让我们死在一起,但是——”
“别那样谈论死亡,好像它一文不值!”
“你以为就你懂得吗?”一阵震颤贯穿了她的胳膊、她的手、她的声音。奇西看着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珠,将目光聚焦在瞳仁的边界。“你被带走以后,妈妈回来了,她……她无知无觉。所以,是我把爸爸的尸身拖出去火化,是我清扫了客厅。”
他无法想象,无法想象把自己父亲的血从地板上擦掉的那种恐惧。难道不是应该一把火烧掉这座房子,然后永远也不回来了吗?
“你怎么敢说我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奇西说,“我懂。”
阿珂斯惊恐无措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拉向自己的肩膀。她的鬈发蹭着他的下巴。
“行。”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表达同意,这足够了。
§
他们商量好在出发之前睡几小时,于是阿珂斯自己上了楼。他想也没想就跨过了第六级台阶,他的身体似乎还记得,这一级台阶会发出更响的声音。楼上的走廊有些歪,过了浴室就开始往右偏,大概是某种设计上的失误。他和埃加共用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用指尖推开了门。
埃加的床上,床单卷成一团,仿佛那儿仍然躺着一个熟睡的人,角落里扔着一双脏袜子,脚后跟被鞋子染得发灰。而属于阿珂斯的那半间屋子,床单紧紧地罩在床垫上,枕头塞在床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阿珂斯总是不喜欢枕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