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加站在一扇带有栅栏的窗子旁边,那窗子高于庄园的后门,能看到院子外面的极羽草,一丛丛地在风中摇摆。阿珂斯不知道埃加在看什么——他们的父亲?他不清楚别人能从极羽草草丛中看见什么,反正他自己是再也没看到过幻象了。
埃加转过身,慢慢地认出了他。他们只有两季没见面,却都有了极大的变化——阿珂斯更高、更壮了,埃加则苍白瘦弱,鬈发暗淡无光。他微微摇晃,阿珂斯抓住了他的胳膊肘。
“阿珂斯,”埃加轻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
“没关系,”阿珂斯说,“没关系的。我会把咱俩都从这儿救出去,你什么也不用做。”
“你……你杀了那个人,那个闯进咱们家的——”
“是啊。”阿珂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卡麦伏·拉迪克斯——现在只是他胳膊上的一道刻痕。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埃加的声音嘶哑了,阿珂斯的心也碎了,“为什么妈妈没能预见到它?”
阿珂斯不想提醒他的是,也许妈妈有所预感。现在提这个已经没用了,真的。
“不知道,”他说,“不过我要把你带出去,即便他们会杀了我。”
阿珂斯把胳膊搭在哥哥肩上,几乎是拖着他,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钻进秘密通道的时候,他把手垫在埃加头顶,免得他磕到。埃加的脚步很重,阿珂斯觉得隔墙有耳,一定会有人听到。
“应该是我救你才对啊。”埃加在一处岔口轻声说——也许是他所能压到的最低最轻的声音,他一直都不擅长悄悄行事。
“谁说的?‘兄弟相处指南’?”
埃加笑了起来:“你没读过吗?真是的。”
阿珂斯也笑了,推开了通道尽头的门。而等在那里正活动着关节的,是瓦什·库泽。
§
巡游飞艇起飞并追寻生命潮涌行驶了一周之后,阿珂斯改到公共训练室去做练习了。他本来可以使用希亚房间上层的那个隔层,但最近她总是在那儿看影片。大多数影片是其他星球的格斗录像,不过前不久他偶然撞见她在模仿欧尔叶舞者,足尖和手指都抖来抖去的。希亚对此很是不爽,他也就不想再上去冒险了。
希亚第二天晚上扔给他的飞艇平面图,他看也不用看,就找到了公共训练室。这里昏暗不明,基本上就是个空屋子,只有几个人远远地在练习举重。很好,他想。枭狄人都知道他是从荼威绑架来的,“利扎克的鞭子”伤不了他。没有人觉得他不幸——也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怕希亚——但他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那会让他脸红。
阿珂斯努力地拉伸,用手触脚——他把注意力放在动作上——这时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也说不出是怎么发现的,但当他抬头看时,站在旁边的是约尔克·库泽。
约尔克·库泽——苏扎·库泽之子。
他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是瓦什带他来见希亚的时候。他褐色的瘦胳膊上空空如也——阿珂斯已经习惯了不论何时,见到谁,都要先打量一番他们的杀戮刻痕——不过约尔克还一道刻痕都没有。他循着阿珂斯的目光,不自在地抓了抓脖子,留下几道红红的指甲印。
“需要帮忙?”阿珂斯问道,好像约尔克一旦首肯就会有麻烦似的。
“没人对练吗?”约尔克拿出两把练习刀,就像希亚用过的那把一样,坚硬却柔韧。
阿珂斯打量着他。他真的只是想跟自己……练习?这个人的父亲曾经用靴子踩踏阿珂斯的脸。
“我这就要走了。”阿珂斯说。
约尔克挑起眉毛。“我很清楚这个——”他拍拍自己干瘦的身子,“确实让人担心,不过只是练习一下,凯雷赛特。”
阿珂斯并不相信约尔克真的只想“对练”,但他也很想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图。再说,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血统和出身。
“好吧。”阿珂斯说。
他们走到练习竞技场上。这是一块画出来的圆形区域,有些地方的反光条都剥落了。得益于管道里流动的热水,空气挺暖和的,阿珂斯已然微微出汗。他接过了约尔克递过来的刀。
“我从来没见过谁对一场对练如此高度戒备。”约尔克说道。但阿珂斯不想花任何时间来逗闷子。他猛地出手,测试着对手的速度,约尔克跳着往后躲开,吃了一惊。
阿珂斯压低身子,闪过了约尔克的第一击,同时瞄准他的背部肘击。约尔克踉跄着往前跌倒,用手指撑住了自己,随后转身再次出击。这一次阿珂斯抓住了他的胳膊肘,往一侧狠拽,重重地把他摔在地上。
约尔克弯起身子,用练习刀的刀尖抵住了阿珂斯的肚子。
“这不是个好目标,库泽,”阿珂斯说,“实战中,我会穿盔甲。”
“叫我‘约尔克’,别叫‘库泽’。你已经有盔甲了?”
“没错。”阿珂斯趁他走神的当儿,用刀面击中约尔克的喉咙。约尔克立刻喘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护着自己的脖子。
“好了,好了。”他喘息着,摊开双手认输,“这就回答了那个问题。”
阿珂斯向后退到了竞技场边上,和约尔克拉开一些距离:“什么问题?关于我的盔甲?”
“不是。真行,呛死我了。”他揉着自己的脖子,“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和希亚一起训练,练得有多好。我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连手和脚都分不清。”
阿珂斯的愤怒慢慢涌了上来,就像水慢慢结成冰。但这愤怒颇有分量,就像那时候一样。
“你父亲——”他开口,约尔克打断了他。
“是个最坏的人渣,是的。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阿珂斯把练习刀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或许是不知如何做出正确的回应,也或许是等着约尔克继续讲。他不得不说的话,却不那么容易说出口。阿珂斯看着训练室另一边那些练习举重的人,他们都没往这边看,似乎也没在偷听。
“我知道我父亲对你和你的家人做了什么,”约尔克说,“我也知道你对他们的一个同伙做了什么。”他冲着阿珂斯胳膊上的刻痕点了点头,“我想请你帮忙。”
阿珂斯所知道的是,约尔克的家人对这个孩子很失望。他出身名门,却在维修站工作,浑身弄得一道道机油。
“做什么?”阿珂斯问道,又翻了一下手里的刀。
“我想让你杀死我父亲。”约尔克直白地说。
练习刀掉在了地上。
关于约尔克的父亲,阿珂斯的记忆之深,就像挂毯上的经纬线一样,紧密联结,不可剥离。当爸爸的血洇过起居室的时候,他就在那儿,狠狠地在阿珂斯的手腕上铐上了手铐。
“我不是傻子。不管你们如何看待荼威人,”阿珂斯咬着牙,脸颊通红地捡起了地上的练习刀。“你觉得我会跳进你的圈套,让自己万劫不复?”
“我和你一样,冒着巨大的风险,”约尔克说,“因为我知道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告诉希亚·诺亚维克,然后这些话会传到利扎克耳朵里,或许我父亲也会听到。但是我选择信任你的恨意,你也应该信任我的。”
“信任你的恨意,你对你父亲的恨意?”阿珂斯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干?”
约尔克比阿珂斯矮一头,也不如他强壮,年纪比他小,但眼神很坚定。
“我母亲有危险,”约尔克说,“可能我妹妹也是。而正如你所见,我学艺不精,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打败他。”
“所以你想怎样?直接杀了他了事?这是你们枭狄的传统?”阿珂斯低声说,“如果你的家人真的处于危险之中,你该做的难道不是想办法带你母亲和妹妹离开这儿?你在维修站工作,起降平台那儿停着几百艘飞艇呢。”
“她们不会走的。再说,只要他活着,就会对她们有威胁。我不希望她们那样生活,每天东躲西藏,惴惴不安。”约尔克很肯定地说,“我不会做任何不必要的冒险的。”
“那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没人能逼迫苏扎·库泽做他不想做的事,”约尔克笑道,“但利扎克除外。不过这位枭狄君主会如何回应我的请求呢?猜也猜得出来。”
阿珂斯摸了摸肘部那里的刻痕,想起了它们的来处。他挺不够格的——奥斯诺的妈妈曾经这样说自己。他挺好相处的——这是奥斯诺的回答。好吧,他们都不知道我用一把刀能干出什么事,不是吗?
“你想让我杀一个人。”阿珂斯说。他只是在印证自己脑海里的想法。
“一个绑架你的帮凶,是的。”
“除了我的好心肠之外,我为什么要帮你?”阿珂斯摇摇头,把练习刀递给约尔克。“我不干。”
“作为回报,”约尔克说,“我可以帮你获得自由。正如你所说,起降平台那儿有几百艘飞艇。帮你弄一艘,帮你打开舱门,让导航台那里的人看向别处——这些都很容易办到。”
自由——约尔克像是完全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一样,就这样稀松平常地说出了口,因为他从未被剥夺过。但对阿珂斯来说,自打他的命运被公开以来,自由就不存在了。也许答应约尔克杀死他的父亲,还能换得带埃加回家的机会。
于是阿珂斯再次摇头道:“不干。”
“你不想回家去吗?”
“我还没完成在这儿的使命。我当然很想回家,但是……”
约尔克一直没有接过那把练习刀,阿珂斯便把它丢在地上,低头盯着。他同情约尔克的妈妈,甚至也同情约尔克本人,但他自己家人的麻烦已经不少了,而且杀戮刻痕并不是什么可以轻易背负的东西。
“那么,再加上你哥哥,如何?”约尔克说,“那个跟利扎克同心同德的男孩。”
阿珂斯愣住了,咬紧了牙关。这是你自己的错,他对自己说,是你暗示了“未完成的使命”。这是让人拿到了谈判的底牌。
“我可以把他弄出来,”约尔克说,“送他回家。到了家就可以治好他错乱的思维了。”
阿珂斯再次想起了那差点儿就能成功的出逃,想起了埃加哑着嗓子问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脸颊凹陷,身形憔悴,正在一天一天、一季一季地——消失。要不了多久,就剩不下什么可救的了。
“好。”这句话轻飘飘的,仿佛不是他的本意。
“好?”约尔克屏住呼吸,“你是说你会帮我?”
阿珂斯挤出了那个词:“是的。”
为了埃加,答案永远都会是“是的”。
荼威人达成协议会彼此握手,但他们没那么做。在这儿,用枭狄人自认为神圣的语言说几句就够了。
§
在希亚房间外的走廊尽头,一直都有个卫兵守在那儿,但对阿珂斯来说,那不过是形同虚设。没人能打得过希亚,就连卫兵对此也没有异议——他都不怎么检查阿珂斯带没带武器。
炉子前,希亚正蜷缩成一团,脚边放着一只壶,里面的水泼到了地板上。她的掌心里有些半月形的痕迹——那是把拳头攥得太紧时留下的指甲印——在希亚身上,阿珂斯所能看见的地方,布满了黑色的潮涌阴翳。他跑向她,在湿地板上微微打滑。
阿珂斯抓起她的手腕,那些黑色斑纹便消失了,仿佛河水退回了源头一般。他没什么感觉,就像往常一样。他经常听到别人提起生命潮涌的嗡鸣声,以及潮涌退却的时辰、位置,但这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回忆——那回忆也不甚清晰。
在他的双手之下,希亚的皮肤变得灼热。她抬眼看着他——阿珂斯很早就知道,这神情不是其他人会有的“烦躁”——似乎连“愤怒”也不是。不过现在,他更了解她了,能透过盔甲面具的缝隙看到“悲伤”。
“在想莱蒂?”他说着换了个姿势,好握住她的手,用两个手指钩住她的虎口。
“我把它给碰倒了,”希亚冲着那只壶点点头,“就这样,完了。”
根本“完”不了,阿珂斯想,但他也没追问。他一时冲动,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发,把它们理顺弄平。她的头发又厚实又卷卷弯弯的,也说不上为什么,有时候就是让他想要用手去弄一弄。
轻轻的抚摩带来一丝内疚的刺痛。他不应该做那种事——不应该向着他的命运全速冲过去,他该尽量拖延才对。在荼威,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视他为叛徒,他绝不能让他们误会的事成了真。
然而有的时候,希亚的疼痛,他能够感同身受,尽管他帮不了她,却可以将这疼痛缓解钝化——为了他和她两个人。
希亚的手动了动,指尖抵着他的手掌。她的触碰柔软而带着几分试探,然后她把他推开了。
“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希亚说着,扯过一块布来擦干地板。水正流向阿珂斯的脚,渗入他的鞋底。她身上的阴翳又回来了,因为疼痛,她微微颤抖。但如果她不想要他施以援手,他也不能强迫她。
“是啊,”他说,“我遇见了约尔克·库泽。”
“他要你做什么?”她踩在布上,好让它吸收更多的水分。
“希亚。”
她把那块湿布扔进水槽:“怎么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杀死苏扎·库泽?”
希亚抿起了嘴唇,每当她思考什么事儿的时候就会这样。他像提及一件随常的事情那样发问,她也像回答一件随常的事情那样思考——这令人相当不安。
“只有在竞技场发起角斗挑战是合法的,你知道,”她说,“而且你只能走合法程序,不然受罚就是送命告终。这就意味着,你得等到星际巡游结束再说,因为这期间是不允许角斗挑战的——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她飞速地挑了下眉毛,“但就算巡游结束了,以你的身份地位,仍然无法向苏扎下战书,你必须想办法让他对你发起挑战。”
听起来,她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些了,但他知道并非如此。类似的事情有过很多次了,他明白这就是所有人都怕她的原因——或者是人人都该怕她,不光是因为她的天赋赐礼。
“一旦站上竞技场,我能赢他吗?”
“他打得不错,但算不上优秀,”她说,“可能你用技巧就能压制住他,不过你真正的优势却在于,他仍然认为你是个小屁孩。”
阿珂斯点头道:“所以,我应该让他继续那么认为。”
“对。”
她把空了的壶放在水龙头下面接水。阿珂斯小心地提防着希亚,不想让她做饭——几乎每一次她都能把食物烧焦,弄得满屋子都是烟。
“你要想好,这是不是你真想做的,”希亚说,“我不想看到你变得像我一样。”
她的话里没有寻求安慰的意思,也没有想争辩的意图。她说这话时是全然确信的,仿佛她信赖自己的特殊和可怖,犹如信仰一种宗教——也许,这是她拥有的最接近信仰的东西了。
“你觉得我会那么容易就挂掉吗?”阿珂斯用了他从军营里的下层枭狄人那儿学来的粗话——听起来还不错。
她把头发向后拢去,用手腕上套着的一根发带束紧。她再次看着他:“我觉得人人都很容易‘挂掉’。”
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又别扭又尴尬,阿珂斯都快笑出来了。
“你知道的,”他说,“挂掉也好,畸形可怕、魔鬼神兽也罢——随你怎么叫它——不会永远一成不变的。”
她看起来像是在仔细咀嚼这个说法。她以前就没这么想过吗?
“我来做饭吧,好吗?”阿珂斯从她手里拿过那只壶,水溅出来一点儿,洒在他的鞋子上。“我保证不会把东西烧焦。”
“有一回可是烧焦了的,”她说,“我可不是个能跑会说的危险品。”
希亚这样说自己,是个玩笑,又不是个玩笑。
“我知道你不是,”他严肃地说,又添上一句,“所以你快给我切点儿盐渍果子去。”
她看上去仍然思虑重重——对于动不动就皱眉的人来说,这神情称得上怪异——她从冷藏柜里拿出盐渍果子,坐在角落里切了起来。
第十六章 希亚
我的房间远离飞艇上的其他一切设施——除了发动机舱,所以要去利扎克的办公室,得走上很远一段路。他叫我去是为了给我安排巡游期间的日程:涤故更新正式启动前的联谊会,我得和他以及其他枭狄贵族一起出席;还要帮他拉拢皮塔的首领。我同意了,因为这些事只要装装样子、虚张声势就行了,用不着动用我的天赋赐礼。
正如那些愤世嫉俗的检测员的预料,利扎克将星际巡游的终点定在了皮塔——多水的星球,以其对抗天气的创新科技闻名。有传言说,皮塔秘密储备着先进武器,如果这是真的,埃加·凯雷赛特一定能预先知晓——他现在已经被利扎克的回忆置换弄得思维错乱了。要是埃加能帮利扎克找到这些最厉害的武器,我哥哥要对荼威发起战争,征服整个星球,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他可是为此谋划已久。
要回到我的房间,还有一半路程,但这时,灯突然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黑漆漆的,飞艇动力中心发出的嗡鸣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我听见了敲击声,有节律的:一下,三下,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我转过身,背靠在墙上。
一下,三下,一下。
潮涌阴翳一下子冲上我的胳膊,跃上了我的肩膀,我脚下的应急灯带开始闪烁,一个人影向我冲过来。我弯下身子,用胳膊肘狠击对方。肘部撞击到盔甲的时候我不禁破口大骂,同时身轻如燕地转了个身——之前练着玩儿的舞蹈,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变成了本能。我抽出潮涌之刃,冲着偷袭者狠劈过去,把她压在墙上,用锋刃抵住她的喉咙。她自己的刀则掉在了地上。
她戴着面具,一只眼睛那里是缝死的,一条厚实的头巾罩在头上,从额头到下巴遮得严严实实。她和我差不多高,盔甲是自己赢得的,奇阿摩的皮做的。
我碰到她的时候,她呜咽了一下。
“你是谁?”我说。
我话音刚落,飞艇上的备用扩音器就响了起来。这个扩音器很旧,是从早年间的飞艇上拆下来的,传出来的声音细弱扭曲。
“诺亚维克家族的长子,将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扩音器里说,“真相可以被遮掩,却不会被更改抹杀。”
我等着它继续,但没声音了,扩音器关上了。飞艇里的嗡鸣声重新响了起来。这个女人在我手上,我的胳膊或是利刃,随时能要她的命。这时她低声抽泣起来。
“我可以逮捕你,”我轻声说,“逮捕你,然后把你带去审讯。”我微微点头,“你知道我哥哥是怎样审讯犯人的吗?他用我,用这个。”我唤起更多阴翳逼近她,黑色的斑纹盘绕在我的前臂。她叫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莱蒂·扎伊维斯。
我放开了她,从墙边退开。
地上的灯带恢复了正常,自下而上地照着我和她。我能看见她仅余的一只眼睛闪烁着,看着我。舱顶的灯也亮了,她沿着走廊飞奔,在转角那里消失了。
我没去追。
我死死攥住拳头,免得双手发抖。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如果被利扎克发现的话……
我捡起了她的刀——如果这也能叫作“刀”的话。那只是一根带有锯齿的金属棍子,是手工打磨的,尾端包上了一圈胶带,聊作刀柄——我走动起来,不确定要朝哪个方向走,但我需要走动,一直走动。我没受伤,没有证据表明刚才发生了偷袭。但愿走廊里够黑,这样安保录像里就不会显示出,我放走了一个造反的。
我刚刚做了什么啊?
我在走廊里跑了起来,脚步声回荡在身后,几秒钟后我一头扎进嘈杂的人群里。一切都是喧闹的、紧急的,一如我的心情。我把双手缩在袖子里,免得不小心碰到别人。我不是回房间去,而是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见到利扎克——我必须确认,他相信我与此事无关。拒绝帮他折磨人是一回事,参与政变却是另一回事。我把那个偷袭者的刀子放在口袋里,藏起来。
我跑到利扎克的房间那里——他的房间在飞艇的尽头,距离生命潮涌最近的地方,但是卫兵们把我拦住了。他们让我到办公室去找他,在我还不确定他会不会让我进门时,他立刻就嚷嚷着下令让我进去。
利扎克光脚站着,对着墙壁,手里抓着一杯稀释的缄语花花水——我练了这么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没穿盔甲,当他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里的神色混乱极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我停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除了自保。“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当然没事。”他说,“瓦什杀了两个叛贼,他们甚至都没能闯到这附近来,一声不吭地就死了。”他拉开了一扇舷窗上的窗帘——这舷窗比其他的都要大,几乎和他差不多高——他向外看去,凝视着正在变成深绿色的生命潮涌。它就要变成蓝色了,入侵别国、涤故更新的时候就快要到了——那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传统。“你觉得几个刺客的把戏就能伤了我?”
我走近他,小心翼翼地,仿佛他是一头野兽:“利扎克,遭到袭击的时候有些慌乱是正常的,完全没关系啊。”
“我没慌乱!”他大吼大叫着,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缄语花花水洒得到处都是,染红了他的白色袖口。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星际巡游。那时候他帮我系紧安全带,动作又快又干脆,还会因为我紧张而嘲弄我。他变成现在这般可怕、残忍,并非他的过失,是我们的父亲把他塑造成了这样的人。拉兹迈·诺亚维克给过我的最大恩赐,就是他不在乎我——这比赐予我生命重要得多。
我理解利扎克的威胁、愤怒、轻蔑、恐惧。我也从未温和待人。我们的父亲以目的鲜明的胁迫和恫吓的静默作为武器,我们的母亲则以仁慈和蔼作为无声的利刃。此时此刻,我更像拉兹迈,不像伊莱拉。但这是可以改变的。
“我是你妹妹,你没必要这么对我。”我尽可能温和地说。
利扎克盯着袖口上的红色污渍,没有回答。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信号。
“你还记得那时候,咱们在我房间里玩儿那些小玩偶吗?”我说,“你还教我怎么用刀。我总是攥得太紧,指尖的血液都不流动了,是你教我怎么握刀的。”
他皱起了眉头。我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或许这部分记忆他已经置换给埃加了?抑或是有些痛苦的记忆已被埃加的温和记忆取代?
“我们不能总这样,你和我。”我说。
他静默的时候,我充满希望——希望他能多少改变对我的看法,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有所改善,慢一点儿也不要紧,只要他能释放掉自己的恐惧。他的目光与我的相交——就要成功了,我能看见,能听见。我们还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然后你杀了我们的母亲,”他干巴巴地说,“现在,我们也只能如此。”
我没什么好吃惊的,他这样像狠揍我的肚子似的丢过来一句话,我早就习惯了。但让自己抱有希望,这让我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