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暗淡模糊了。我扔下她软绵绵的尸身,转身走回了休息室。观众席一片静默。当我穿过休息室的门厅时,我身上的阴翳黑斑第一次完全消失了。但这是暂时的,它们很快就会回来。
阿珂斯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拉向他。他用自己的胸膛压向我,仿佛是某种类似拥抱的东西,嘴里用我们敌人的语言说着什么。
“都过去了,”他用荼威语对我耳语,“现在都过去了。”
§
那天晚上,我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不让其他任何人进来。阿珂斯把刀子放在他屋里的炉子上炙烤杀菌,然后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冷却。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解开了前臂护甲上的带子,一条接一条,从手腕开始,到肘部结束。护甲又硬又韧,尽管带有里衬,但一整天下来,我的胳膊上仍然汗水涔涔。
阿珂斯坐在对面,手上拿着消过毒的刀子,看着我掀开护甲,露出那之下的皮肤。我没问他对此有过什么样的想象,他可能像大多数人一样猜测过,这护甲之下,乃是一道接一道的杀戮刻痕。我之所以选择戴着护甲,是因为这样的神秘感能助长人们对我的惧怕。我从来都没阻止过那样的传言。真相比传言更加不堪。
我的胳膊自上而下布满刻痕,从肘部到手腕,一道挨着一道。它们都是短小的黑色直线,间距均匀,十分完美。而每一道刻痕上面,都有一条小小的斜线,按照枭狄人的传统,这是对“杀戮”的否认。
阿珂斯的眉头皱起来,他双手捧起我的胳膊,小心地用指尖将它翻转过来,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条小斜线,然后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刻痕两相比较着。我的皮肤褐黄,他的皮肤苍白,看到它们贴近彼此,我不禁颤了一下。
“这些不是杀戮。”他轻声说。
“我只记录了我妈妈的过世,”我像他一样,轻声说道,“我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那之后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杀戮刻痕了。当然,尤祖尔·扎伊维斯除外。”
“那,你这些……记录的是什么?”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这些刻痕是什么意思?”
“和我给人们带去的剧痛相比,死亡是一种仁慈。所以,我记录的是疼痛,而非杀戮。每一道刻痕都意味着,有一个人,在利扎克的授意下,因我所伤,最终离世。”一开始,我还数过这些刻痕,它们的数量烂熟于心。后来,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利扎克把我当成了他的审讯工具。时间久了,我也就不再关注它们。因为知道这些刻痕的数量,只会让我感觉更难受。
“那时候你几岁?他第一次让你做那种事的时候,你几岁?”
我不懂他声音里极尽温柔的情愫。我刚才给他看的,可是我畸形丑陋、怪异荒谬的经历,可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批判,只有同情。也许他不理解我告诉他的事,所以才会那样看着我。也许是以为我在说谎,或者夸大其词。
“不管几岁,都已经足够明白那是错的。”我顶了一句。
“希亚,”他还是那样温和,“几岁?”
我向后倒在椅子里。“十季岁,”我坦诚道,“第一次让我那么做的,不是利扎克,是我爸爸。”
他轻轻点点头,握住刀柄,飞快地划了一个圈,用刀尖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十季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那时很想成为一名海萨战士,就像在我爸爸的花田里巡逻的那些士兵一样。我爸爸是个花农。”阿珂斯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但是有一天,强盗闯进了花田,要偷走已经抽骨朵的花。当时爸爸正在田里干活儿,他想在巡逻兵来之前就制止强盗。结果,回家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道很大的伤口,我妈妈一看见就大叫起来。”他微微笑了起来,“这能有什么用啊?冲着受伤的人大喊大叫?”
“嗯,她担心他嘛。”我说。
“是啊,当时我也很害怕。我猜,就是因为那一次,我就决定绝不要当战士了,如果上个班也要被砍成那样的话。”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撇了撇嘴,“自己那时候对于如何打发时日知之甚少。”
他敲了敲桌子,而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指甲参差不齐,却都短得露出了指甲缝——嗯,我得让他改掉咬指甲的坏习惯。
“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在我十季岁的时候,我连看到别人疼痛都会觉得害怕。而你,同样的年龄,却已经被人强迫着制造那样的疼痛,一遍又一遍。那些人比你有权有势有力量,但他们本该是照顾你在乎你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心痛,但也只是一瞬间。
“别想为我脱罪。”我故意语带尖刻,想讥讽他,听起来却像是在请求他。我清了清喉咙,“好吗?这根本无济于事。”
“好吧。”他说。
“你学过这仪式?”我问。
他点点头。
“刻吧。”我喉头发紧。
我伸直胳膊,在手腕背面空着的地方划出一小块,就在腕骨下方。他用刀尖抵着那儿,微微调整位置,好和其他的刻痕保持同等的间距,然后割了下去。不太深,但足够把极羽草精撒进去了。
眼泪涌了出来,真是讨厌,血沫也从伤口里冒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流。我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到装极羽草精的瓶子。他拔出软木塞,我将小细刷伸进去蘸了蘸,在伤口上留下了黑色印记,而我嘴里念着莱蒂·扎伊维斯这个名字。
这很疼,刺痛,每次都如此。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刺痛,但每次都证实我想得不对。这就应该是疼的,疼得让你记住,夺去一条性命,刻下一次失去,并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不说其他的话吗?”阿珂斯指的是仪式结尾的祈祷词。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说。”他说。
当刺痛感渐渐减弱,阿珂斯用绷带包住了我的胳膊,一层,两层,三层,然后用胶布加以固定。我们俩都没管那些桌子上的血迹,就让它们干在那儿好了,也许之后我得用刀子才能刮掉,但我并不在意。
我攀着绳子,穿过那丛松香保护的植物,以及栖息其间、正在充电的电子甲虫,爬到上面的隔层。阿珂斯也跟了上来。
巡游飞艇震动着,引擎正在准备起飞,飞向太空。我们头上的屋顶被一张巨大的屏幕覆盖,上面显示着我们此刻经过的地方——此时此刻,是枭狄的天空。管线和烟道纵横交错,这儿原本只够一个人待的。但后墙那儿装着应急弹跳座椅,我把它们拉开,这样阿珂斯和我就能一起坐下了。
我帮他系好胸前和腿上的安全带,免得起飞时晃动,然后递给他一个纸袋,说不定他会“晕艇”。接着,我自己也系好了带子。此时此刻,飞艇上所有其他枭狄人,都应该做着同样的动作:聚在门厅里,拉开墙上的弹跳座椅坐下,互相扣好安全带。
我们都在等待巡游飞艇起飞,听着对讲机里的倒数计时。数到数字“十”的时候,阿珂斯拉住了我的手,我紧紧攥着,回应着他,直到听见了数字“一”。
脚下的枭狄大地烟尘腾空而起,巨大的惯性将我们紧压在座位上。阿珂斯低低呻吟着,我却看着向后飞驰的云彩,还有渐渐消失在黑色太空里的蓝色大气。包围着我们的,是星光熠熠的天空。
“看见了吗?”我与他十指交扣,“很美。”
第十四章 希亚
那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这时有人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我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撑起来,然后开了门。门廊上站着两个士兵,一男一女,都很纤瘦。有时候,一个人所受的格斗训练,只需要一瞥就能看个明明白白——他俩修习的都是心境派,敏捷快速,招招致命。而且他们都怕我——不足为奇。
阿珂斯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两个士兵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这时我想起了敖特佳曾经告诉过我的,枭狄人的嘴巴钟爱闲聊八卦。这显然不可避免了:阿珂斯和我住得这么近,他们一定会嚼舌根,说我们看起来如何如何,以及我们关上门以后又如何如何。我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传言,毕竟嚼舌根聊八卦,比杀人和拷打要好得多。
“很抱歉打扰您,诺亚维克小姐。殿下想立刻与您交谈,”那个女人说,“您一个人。”
利扎克在巡游飞艇上的办公室很像他在沃阿城的房间,只不过是缩小版。乌木铺成的地面和墙板擦拭得光亮如新,这些乌木产自枭狄本土——它们生长在我们这颗星球的赤道周边,密林之境,将我们与那些数个世纪前向北方进犯的荼威人隔离开来。我们如今把那些夜珠圈禁在吊灯的球形灯泡里,但在野外,夜珠则是盘旋在树梢、嗡嗡作响的昆虫。因为大多数古老枭狄家族用它们来照明,于是扎伊维斯一家——如今只由雅玛一人当家了——认定饲养夜珠可以满足大批客户的需求,哪怕价码高昂也愿意掏钱。利扎克就是如此——他坚称夜珠发出的光亮比硫黄石令人愉悦,不过我真没看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利扎克正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面——这屏幕平时是隐藏在推拉墙板后面的夹层里的。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大篇文字,我意识到他正在读的,是议长公开命运时的那份手稿,心里不禁慌了起来。手稿中的九个章节,分别描述了九个家族,他们四散生活在星系中,其未来的方向已经预先确定,并且不可更改。利扎克通常都会规避掉所有暗示他“软弱”的词汇——软弱,我们的父亲就是这么说的。而这命运自打利扎克出生以来,就一直缠绕着他,令他心神不宁:他会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在枭狄,提及或读写这件事都是违法的,违者会被关进监狱,甚至处以极刑。
如果他正在读这些东西,那他肯定没什么好心情,大多数时候这也就意味着,我得更加小心谨慎。但今晚,我只想知道,扰人清梦是要干什么。
利扎克抱着胳膊,点点头,开口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你的命运是那么模棱两可,”他说,“‘诺亚维克家族的次女将穿越极羽边境’。穿越边境到荼威去,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耸耸肩,“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你可真是幸运,太幸运了。”
我笑了:“是吗?”
“所以你对我的帮助和支持是非常重要的,”利扎克继续说道,仿佛根本没听见我讲话一样,“你能担当此任的。世界期望你如此,你就不必太激烈地反抗了。”
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利扎克就把他的人生重压倾倒在我身上。我长久以来的疼痛,不能接近任何人的痛苦,和他一样失去挚爱的伤痛,似乎根本就没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丝痕迹。他所看到的,与其说是父亲的恫吓威胁令我屈从,倒不如说是他对我全然的轻视忽略——以及我的命运不会让枭狄人质疑我的力量。对他来说,我就是幸运的孩子,根本没有立场去争辩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利扎克?”
“莱蒂·扎伊维斯让所有枭狄人都想起了我的荒谬命运,除此之外,你觉得还能出什么事?”
提到莱蒂,我便想起她毙命时,周身仍然温暖如生,这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双手交握在身前,好叫它们不要发抖。阿珂斯配制的止痛剂没有完全压制住我的潮涌阴翳,此刻它们迟滞地流淌在我的皮肤之下,带来阵阵剧痛。
“但是你对此已有准备,”我盯着他的下巴说道,“没有人敢重复她今天说的那些话。”
“不光是那个。”利扎克说道。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他年幼时、还没被爸爸强行改变的样子。“我顺着尤祖尔·扎伊维斯口供里的线索去查,真的查到了一些实处。流亡移民确实存在,也许还不仅限于一个地方。而且,他们已经侵入我们内部。”
我的胸口霎时一片冷峻。所以,关于流亡移民的传闻,是确凿无疑的了。但这是第一次,那些人带给我的感觉,不是威胁恐惧,反倒是类似于……希望。
“一次展示实力的表演的确不错,但我们需要更多。我们必须确保没有人质疑我的统治地位,确保我们此次巡游会凯旋,且比过去更加强大。”他的手悬在我肩膀上方,“我比以前更需要你的帮助,希亚。”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心想。他想根除掉所有的怀疑和一切反对他的窃窃私语,把它们彻底消灭。而我,就是他一贯所用的手段和工具——利扎克的鞭子。
我闭上眼睛,看见莱蒂向我走来。我按下了这些回忆。
“请坐。”他指了指屏幕旁边的椅子。这些椅子很旧了,带有手缝的衬垫。我认出它们来自爸爸以前的办公室。椅子底下的小地毯是枭狄本地制造的,由粗糙的草叶编制而成。事实上,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一样东西是“涤故更新”来的——我爸爸讨厌涤故更新,说它会让我们日渐羸弱,终被淘汰。看来利扎克赞同他的看法。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对其他人留下的废弃旧物有好感了。
我浅浅地坐在椅子边,屏幕上那几句标了高亮的话刚好在我脑袋旁边。利扎克没有在我对面坐下,而是站在另一把椅子后面,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卷起袖子,露出了胳膊,那些杀戮刻痕显露无余。
他弯起食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一行字,那几句话立刻加粗了。
贝尼西特家族命运如下:
贝尼西特家族的长女将提升另一个“她”的力量。
贝尼西特家族的次女将统治荼威。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个次女的传闻,”他点了点那行字,指关节拂过“统治”一词,“说她很快就要表明身份,自称出生在荼威。”利扎克说,“我不能再对此视而不见了——不论这个贝尼西特家族的孩子是谁,命运说她将成为荼威的统治者——那是我还没完成的伟业。”我之前从未将这些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利扎克的命运是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而贝尼西特家族的命运是统治荼威。当然,利扎克一直盯着这个不放,更不用说现在他有自己的神谕者了。
“我的打算是,”他又说,“在我们那位新的神谕者的帮助下,防患于未然,在预言成真之前杀了她。”
我凝视着屏幕上显示的那些命运。活了这么久,我所知道的就是,所有命运都将最终完成,不管是谁、怎样试图阻止,也改变不了。但利扎克的意图就是要改变它:既然某个人的存在会成就他丢掉王位的命运,那么就杀死那个人好了。如今,埃加可以告诉他怎么做。
“这是……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不可能?”他挑起眉毛,“为什么?因为从没有人那么干?”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椅背。“你觉得我该和星系中的普罗大众一样?你认为我不能成为第一个拒绝命运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尽可能地直面他的震怒,“我的意思是,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就这样。”
“你很快就会听说的,”他咬牙切齿、一脸阴沉地说道,“而且你要帮我。”
突然间,我想起了阿珂斯。我想起了登艇那天他对我所布置房间的感谢;想起了他捧起我满是刻痕的胳膊时平静的神情;想起了在狂欢的蓝雨中他追逐笑闹的样子……自从妈妈离世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样的放松和自如。我想要更多,而过去此刻的种种……我不想要。
“不,”我说,“我不帮你。”
他威胁我的经典招数——如果我不照他说的做,他就把我对妈妈的所作所为告诉枭狄人——已经不能再逼我就范。因为这回他犯了个错:承认自己需要我的帮助。
我跷起二郎腿,双手放在膝盖上。
“在你威胁恫吓我之前,让我先说一句:我认为你如今不会甘愿冒险失去我,”我说,“毕竟你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人们都怕我。”
和莱蒂的角斗挑战就是如此。说到底,那是在展示强权和能力——他的权力。
但实际上,那能力属于我。
利扎克从小就学着模仿我们的父亲,而父亲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反应。他坚信任何不可控制的表情都会使自己露出破绽,他也很清楚自己时刻都暴露在他人的注视之下,不管身处何地。这本事,利扎克小时候就练得不错了,但他仍然称不上大师。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的脸扭曲了,出于愤怒,还有恐惧。
“我不需要你,希亚。”他说道,挺平静的。
“这不是真话,”我站了起来,“不过就算这是真话……你也该回忆一下,如果我想把手放在你身上,会怎么样。”
我向他摊开手掌,希望我的天赋赐礼能浮到皮肤表面上来。而前所未有地,它们应邀而至,像水波一般席卷我的全身——没过多久,我的每一根手指都缠绕上了潮涌阴翳,如同黑色丝线。利扎克的眼睛着魔一般盯着它们,好像不受控制似的。
“我会继续扮演好你忠诚的妹妹这一角色,以及某种可怕的存在,”我说,“但我再也不会应你的要求给他人带去疼痛了。”
说完这些,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心脏怦怦直跳。
“当心点儿,”利扎克说,“你会为此后悔的。”
“是吗?”我并没有转身,“反正我不是那个怕疼的人。”
“我,”他简短地说,“不怕疼。”
“噢?”我回过头说,“那你过来拉我的手啊。”
我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阴翳密布。我的脸因流动的剧痛而抽动着。利扎克一动也不动。
“就是这样。”我说着便离开了。
§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阿珂斯正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关于神识派的书,翻译机在摊开的一页上闪着光。他抬眼看我,皱着眉头。他下颌那里的伤疤颜色仍然很深,位置刚好契合于颌骨。随着时日渐长,它会慢慢变浅,融合在皮肤里,不那么明显。
我走进浴室,往自己的脸上泼水。
“他怎么你了?”阿珂斯靠在水槽旁的墙上。
我又泼了一捧水,然后倚在水槽边。水珠沿着我的脸颊越过眼皮,流下来,滴进了脸盆里。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神狂热,下巴紧绷。
“他没怎么我。”我说着抓起架子上的衣服,胡乱擦了擦脸。我笑得比鬼脸还恐怖。“他没怎么我,因为我不允许。他威胁我,我……我也反击威胁了他。”
我手上和胳膊上的黑色阴翳又浓又密,就像画上去的黑色蛛网。我坐在椅子上,笑了。我发自内心地由衷地笑了,直到我感觉到一股暖意。我以前从未勇敢反抗过利扎克。我身体中蜷伏已久的羞愧舒展了一点儿。我不再是他的帮凶了。
阿珂斯在我对面坐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意思是,他抛下我们了,”我说,“我……”我的手颤抖不已。“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如此的……”
阿珂斯握住了我的手:“你刚才对全国最有权有势的人放了狠话,我想就算是颤抖几下也没什么。”
他的手要比我的大得多,关节粗厚,肌腱凸出。透过他的皮肤,我能看见青蓝色的血管。他的皮肤比我的白,也许就像传言所说,荼威人的皮肤都很薄。但阿珂斯并不柔弱。
我回握住他的手。
现在,利扎克要挟不了我了,而阿珂斯就在身边,我真得好好考虑考虑,该如何打发日子。我向来是独自一人度过星际巡游的,炉子四周仍然留有上一次巡游时飞溅出来的“糨糊”——那时我每天晚上自己做饭,用来自其他星球的食材做各种烹饪试验——绝大多数是根本不成功的,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烹饪天赋。晚上,我一般会看一些来自各地的影片,想象着那些全然不同于自己的生活。
阿珂斯穿过房间,到碗橱那里拿了个玻璃杯,然后在水龙头下面接满了水。我仰着头,看着吊在我们头顶的那些植物,它们正在松香笼子里闪闪发光,有的在灯光照射下璀璨夺目,有的则正在枯萎,即便被松香包裹,也会渐渐干枯褪色。毕竟我已经连着三次巡游都这样看着它们了。
阿珂斯擦了擦嘴,放下杯子。
“我想出来了,”他说,“继续坚持的原因。”
他屈起左臂,他的第一道杀戮刻痕就在那上面。
“噢?”
“是啊,”他点点头,“利扎克说的那些一直让我烦心……他说他会把埃加变成我根本不想去救的人。嗯,我认定那是不可能的。”几天前他还茫然若失呢,现在却壮志满满——有点儿太满了。“没有哪种埃加是我不想救的。”
之前他满怀同情地看着我,而不是厌恶地看着我,那种温和的源头原来在这儿呢:疯狂。明明是远得帮不到、救不了的人,却还是继续爱着他——这就是疯狂。
“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对他说,“你这就像是,一个人的处境越糟,或是他对你越糟,你反而对他更好。这是受虐狂。”
“就像有人对自己被迫所做的事情充满了恐惧?”他阴阳怪气地说。
这不好笑,我们两人说的事情都不好笑。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咧开了嘴,再过一会儿,他也笑了。这是全新的笑容——不是他告诉我他多为自己自豪时的笑,也不是他必须在某些场合做出礼貌模样的笑,而是充满渴望的、近乎癫狂的笑。
“你真的不会因为这个恨我吗?”我抬起自己的左臂。
“不,不会。”
在关于“我是谁”“我能做什么”这方面,我体验到了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反馈。憎恨,来自那些因我的触碰而疼痛的人;恐惧,来自那些有可能被我折磨的人;欢欣得意,来自那些能利用我的人——曾经如此,此刻的感受却前所未有。而阿珂斯好像对此心知肚明。
“你根本不恨我。”我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仿佛害怕听到答案一般。
但他的回答非常肯定,像是再明确不过了:“不恨。”
我发现,我不再生气了。他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想把埃加带走,等等,都是源自同样的性情和品格——正是这种性情和品格让他全然接受了我。我还能怎么责怪他呢?
“好啊,”我呼了口气,“明天早点儿起床。如果你想把你哥哥从这儿救出去,我们可需要更刻苦的训练了。”
他的杯子上满是手指印,我把它拿了过来。
他冲我皱起眉头:“你要帮我?就算我之前对你做了那些事?”
“嗯,”我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把它放回碗橱,“我想是的。”
3…
第十五章 阿珂斯
关于自己差点儿就把埃加成功救出去这件事,阿珂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当时他跑过诺亚维克庄园围墙夹层里的秘密通道,一路上透过墙缝来判断自己的位置,跑跑停停,在黑暗中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忍受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和手指碰到的破烂碎片。
最终,他找到了关着埃加的屋子——无意间触发了传感器,一如利扎克后来所说。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他把手指伸进门上的锁孔里——如今大多数的门都是靠生命潮涌上锁的,所以他的触摸可以经由阻断潮涌而把锁打开,手铐亦然。这也是他当初在极羽草原中挣脱并杀死卡麦伏·拉迪克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