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知道。爷爷的话就是加西亚爷爷的话,代表团的民主就是宝藏的争夺。她心中隐约的疑惑渐渐连成了清晰的线条,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争夺的宝藏是什么。爷爷刚刚的话语太模糊,她无法判断。她低头吃着东西,静静地思量着。
影像馆
在前去拜访珍妮特·布罗之前,伊格先到地球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彼得·贝弗利的房间去了一趟。
他没有提前预约,也不打算采访。他径直来到贝弗利的房间外,敲了敲门。
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伊格知道这个时候贝弗利一定已起床,收拾妥当,因为十点将是第一次正式会谈开始。从旅店到会厅需要十分钟。他只想问几句话,三五分钟就可以。
伊格知道,不用猜前一天晚上贝弗利过得不算愉快。他倒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后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镜头放在台柱上的一盆圣诞红下,他没有声张,但他觉得贝弗利肯定知道。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个星球上对镜头最敏感的人,他一个晚上都是右半侧脸斜对着镜头,微笑,摆出他最标准的造型。自从他三十五岁弃演从政,这样的造型已经不知道摆过多少回。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见到像贝弗利这样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毕业,交游广泛,还不到五十岁,就窜升至极高位置,已经是很多人眼中民主党下一任总统最有力的竞争者,并且他背后有家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一次能来火星,据说就是家族动用各种关系,推促而成。谁都知道,能在这样出风头且不危险的场合崭露头角,将是未来重要的政治资本。所以他比谁都重视风姿,重视镜头。正是这一点让伊格觉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来又重放了一下宴会的画面,发现自己几乎喜欢上了贝弗利旁边那个面色暗红的大嗓门。
开门的时候,贝弗利容光焕发,装扮齐整,穿一件与众不同的浅蓝色的丝质西装。他微笑着欢迎伊格,举止依然彬彬有礼。
“早上好。”伊格说,“不,我不需要进屋。只有几句话想问。”
贝弗利微微侧头,表示许可。
伊格问道:“昨晚,您听到火星总督说的民主问题了?我在宴会后问了一个议事院官员,他说火星议事院决策日常事务和工程问题,但是少数关系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决策,必须得到全民投票通过。这和我们平时听说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样?”
“嗯,是不太一样。”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我是说,对这种……差异。我们是代议和选举,他们不选举,但民众有直接参政权。”
“差异。”贝弗利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差异。值得思考。”
“这一点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现出来呢?”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可是这涉及很广泛的观念问题,我不知道在这方面继续挖掘会得出什么结论。”
“没关系。经过思考的尝试比获得结果更重要。”
“……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观点认为火星并不是一个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许我的片子会带来不小的影响。”
贝弗利仍然微笑着,像是仔细聆听,但伊格注意到,他两次掸去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蔼的叔父。
“年轻人,不要怕引起影响。有影响,才有前途。”
伊格有一点儿气恼。他感觉不出任何真诚。贝弗利的漂亮话客气得令人难堪。他什么态度都没有给出,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态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按道理说,贝弗利不应该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个国家相互之间怎样竞争牵绊,但都统一把火星作为另一个阵营。就像又一场冷战,跨越苍穹的冷战。火星被说成邪恶军人和疯狂科学家控制的孤岛,说成全面高压政治和机器操纵人类的典范,说成伟大的自由商品经济的对立面,在学者和媒体中间有着不可磨灭的极权、残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械战车,将地球上未曾实现的暴力乌托邦发挥到极致。战争也被一劳永逸地定性为自杀式背叛,早晚要回归或者灭亡。如果贝弗利知道而且理解这些说法的影响,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摄火星的民主就意味着翻案,意味着承认地球的很多说法并不正确,从而意味着承认自己一方的偏狭和失利后的嫉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涉及最基本的立场。伊格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自己并不怕引起任何波澜,但他知道什么叫政治正确,作为官方成员,从一开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可是贝弗利只是优雅地说着漂亮话,举止像贵族般大方。
这样也好,伊格想,将来不管我拿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不可以说我没有请示。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对他更有利,作为一名长时间反体制的回归主义成员,伊格喜欢对地球抛冷箭。
“谢谢您。”他对贝弗利说,“不过我忘了告诉您,我刚才不是采访,没有开摄影机。”
他说完礼貌地退身离开了。临走时,他瞥见房间里美丽的贝弗利太太,正在对镜子作最后的修饰。她比贝弗利小十岁,也是一个电影明星。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受人瞩目,从第一个吻到儿子出世,都在镜头前完成。贝弗利比谁都会演贵族,演优雅温良的好丈夫,表达浪漫,朗诵古典诗句。他是好丈夫的典范,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太太。伊格见过很多很多演员从政,但他们都不懂得获取女性选票的重要。贝弗利获得许多女性的拥戴,选票逐年递增,很少锐减,很少分流。他是选举的真正胜利者。
※※※
从贝弗利的房间出来,伊格踏上了前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路途。影像馆不算很远,和旅店一样位于城市的南部。只要跨两个区,还有直达的隧道车。车程约二十四分钟,途经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厅和展览会堂。
和早上的拜访一样,这一次前往影像馆,伊格也没有预约。他没有给珍妮特的空间留言,也没有和影像馆联系。他不想给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尴尬地提出见面请求,也不想在双方都作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一场隔膜的对话。他更希望在她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去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只有见面了才能判断。
隧道车上,伊格拿出摄像眼,贴在车壁上,记录沿途风景。前一天晚上他们乘过一次,但路程很近,来不及拍。隧道的管壁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视野通畅。车厢有不同颜色,伊格现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黄色。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过蜿蜒曲折的导管,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车厢掠过各种各样的建筑,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筑交替坐落,小房子像是大建筑的卫星,环绕而分散。大建筑常常是环形,中间区域有高昂的穹顶,每一座小房子则直接镶嵌在一个玻璃半球内,球内是院落花园,种满各种繁密的花草。伊格听说,一般建筑内的大部分氧气都是由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节省了很多能源,也省下复杂的机械。车内的小屏幕标注着两边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发现,这些房子的造型涵盖了几乎所有风格传统,从文艺复兴式对称和谐的,到洛可可式的繁复华丽,再到东方屋檐长廊和立方体形状的现代主义,整座城市俨然一个天然的建筑博物馆,层次丰富鲜明。尤为独特的是一些曲线型建筑,墙壁的线条像流动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制成。
路过市政厅的时候,伊格站起身来,拍摄了几张单幅照片。市政厅是火星最重要的场所,各种中央决策都在这里决策。它看上去相当庄严,不算庞大,古典风格,矩形环绕结构,正门在较短的一边,两侧有铜像和金属打造的罗马柱,墙壁是少见的暗金色,配以象牙白色的立柱线条,仿佛斯卡拉歌剧院改版的。
自动拍摄的时间里,伊格不再观望,他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用简要的符号记录所见所闻。阅读和记录是他长期的习惯,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在海边的战场。
贝弗利缺少头脑。
他写下这一句,想了想,又删除了。这样说并不客观,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知道,贝弗利并不是傻瓜,他很会审时度势,对自己的角色也很敏感,说他缺少头脑显然不恰当。他只是不具备伊格所定义的智能。在伊格的框架里,见机行事不能构成智能之一种。贝弗利是偶像,他的三维虚像出现在每一间超市里,笑容在灯影中闪闪发光,用柔和的语调伴人购物,这些都不需要智能。
伊格想了想,换了叙述的口吻。
“他并不愚蠢,只不过是没有思想罢了。”这是两百年阿伦特说艾希曼的话,拿到今天恐怕仍然适用,我不喜欢贝弗利,没有什么理由。他就像自己捏的蜡人,要求自己微笑,而不是想微笑。有良好迷人的风姿,但仅限于此。他甚至缺少前辈肯尼迪的幽默。这样的人恐怕以前的时代还没有过。虚伪的政客随时有,但这个世纪以前,还没人一出生就这样完全影像化。贝弗利太习惯于虚像出场了,以至于虚像成了真,自身倒成了假象。
在伊格匆匆写下这几句话之后车就到站了。他讨厌拍摄政治人物,尽管他知道这是影像产业最大的支撑方式。他很难在这样的拍摄中保持自己对工作的热情,还不如在街头拍一个说粗话的孩子王。他卷起记事簿,插进上衣口袋,收起拍摄的装备,站到车门口。
车门开了。一座海蓝色的贝壳状建筑展现在眼前。贝壳半张半合,内部看不清楚,一条小路从隧道车出口连通到贝壳入口。
※※※
影像馆门口竖立着一幅圆形屏幕,屏幕上滚动着照片,显示着几个选项:自由参观、观影、访问工作室。伊格选择了最后一条。几个选项弹出来。他耐心地依次选择,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特·布罗的选项。
伊格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点击她的名字。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女人的照片出现在画面里,照片很大,也很清楚。伊格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曾出现在老师记事簿里的女人。她看上去比老师照片里的略胖一点儿,皮肤有点下垂,头发也剪短了,但确定无疑,就是她。她的眼睛曲线很特别,总是像在笑着,嘴巴不宽,但嘴唇丰厚。算起来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虽然看上去有些衰老,但脸上仍带有一种十分活跃的东西。伊格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珍妮特·布罗。他端详了一阵,选择了访问呼叫。
屏幕显示接通、连接被访者、等待处理。时间一秒一秒流过。
几分钟之后,珍妮特出现在走廊。伊格看着她步态优雅,她缓缓地推开大门。她身材微胖,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宽大的淡粉色罩衫,妆容随意,一侧的金发梳到耳后。看到伊格,她有点迷惑,显然想不起他是谁。但她很礼貌,没有将这迷惑表现得很明显,而是主动向伊格微笑致意。
“你好。我是珍妮特·布罗。”
伊格伸出手说:“很荣幸见到您。我叫伊格·路,来自地球。”
珍妮特露出恍然的表情问道:“啊,你是代表团的?”
“是的。我是随团纪录片导演。”
“真的?”
“这是我的名片。”
“哦,我不是不信。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来的人里还有导演。”
“只有我一个人。”
“那真是太难得了。已经很久没有地球的同行来过了。”
“十八年。”
“……十八年?我想想……是,好像是。已经这么久了?真是的。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从珍妮特的反应中判断不出什么。她的表情很平和,没有因地球和导演等词汇表现得特别激动。他决定先稍稍试探一下,晚一些再将来意秉明。
“我对议事院的长官说,我希望找这边的电影人交流一下。他们就向我推荐了你。”
“明白了。请进吧。”
珍妮特推开门,伸手为伊格引路。伊格边走边上下打量。入口的海螺形状一直深入内部,巨大的拱形走廊弧度流畅,蓝灰色条纹流动着,向内侧旋转。两侧的墙上光影变幻,路线曲折,来回如同迷宫。伊格想了一下,试图与珍妮特攀谈。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推荐你的工作室,他们没有说很多。”
珍妮特笑了:“我猜是因为他们只熟悉我的工作。”
“哦?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有一项技术,他们拿去与地球交易,地球人很喜欢。”
“哪一项?”
“立体全息成像。”
伊格有点兴奋。他本是信口拈来的理由,没想到珍妮特会主动谈到那场交易。他决定将话题延续下去,看看能不能了解更多。
“全息术是你们工作室的技术?”
“对。二十几年了。”
“那我需要向你们致意。是你们给了我现在的工作。”
“你拍全息?”
“大部分人都拍全息。平面电影快绝迹了。”
珍妮特笑起来,笑声中有一种真诚的爽朗:“那你还是别向我们致意为好。没有全息,你也能有工作。但有了全息,好多人就没有工作了。”
伊格也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每一次变革都淘汰大量遗留在旧世界里的人。从无声电影到有声,从平面成像到立体全息。很多人不是不能学习,只是不愿意。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越是旧世界出类拔萃的人物,越不愿进入新世界。他们给过去的形式倾注了活的神采,以至于无法丢弃,毕竟没人愿意丢弃自己。
“那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我们?两种情况并存吧。大量会议记录、工业资料不需要全息,成本太高了。”
“哦,这些我们也还有。不过,通常不算在电影范畴。”
“嗯,我知道。你们把能发行的才叫‘电影’。”
“难道你们不是?”
“不是。我们纯粹从技术角度定义。只要是一小段光影,我们就算电影。你们是在网络上,按类型发行,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在数据库按个人存储。既然每个人都可能会拍几部有剧情的片子,几部纪录片,几段琐碎的试验,几段工业资料,那么我们就没理由把这些再做细分。”
伊格顺着她的话,小心地试探着问:“你对地球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一点点而已。了解算不上。只是个人兴趣,偶尔打听一下。”
“为什么对地球有兴趣?”
“应该……算是种职业病吧。我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影制度史研究。对当下制度虽然没有分析,但一直有兴趣。”
“那你和地球有接触?现在两颗星球还不能自由通信吧?”
“是,确实不能通信。我是看了一些官方带来的介绍片,但大都很笼统,说得很概括,所以我了解得其实很浅。”珍妮特微笑了一下,“所以真的欢迎你来,你能给我讲很多事情。”
伊格沉默了。这几个问题似乎都没有结果。珍妮特的回答总是很正常,太正常了,带着每个讲解员应该有的文雅和客观。友善,却缺少个人痕迹。这不是说她没个性,她的笑容是直接明朗的,活跃的性格也透过眼睛传递得很鲜明,但这些个性却与内容无关,她总能让话语自然地绕开所有私人生活。伊格有点进退维谷:继续兜圈子,有些漫无目的;挑明话题,却似乎显得太过突兀。
他们走着走着,进入了馆内大厅。厅内光线明朗,但折射错落,让线条显得有些复杂。空中悬垂着轻薄的玻璃,打散了空间统合,玻璃形状各不相同,文字和画面交替流淌。硕大的人像不时显现,对空气作着绘声绘色的演说。室内很凉爽,但空气有些闷。
“那些都是资深的影片制作者。我可以带你一一看过去。耳朵里塞上这种小陶片,就可以听到他们说话了。”珍妮特介绍道。
“这些玻璃也都是屏幕?”
“不算是。只是玻璃上镀了导电膜和发光膜。膜很薄,肉眼看不出来。”
“我发现火星很喜欢用玻璃,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用意?你指哪方面?”
“就是……为什么做这种集体安排?”
“这应该算不上安排,而是不得已。我们这里只有沙土,没有黏土,也没有岩石,除了钢铁,就只能提炼玻璃。现在的建筑模式是尼尔斯·加勒满在战时发明的,筑造很简单,拆装回收也容易。”
“原来是这样。可是私密性怎么解决呢?有什么规定吗?我看很多房子并不透明,但我的房间就是透明的。”
珍妮特显得很诧异:“你不知道?所有墙壁都是可调的。你房间的服务娃娃真是失职,这些功能都不介绍。玻璃里的离子由电场控制,你调动屋里的旋钮,墙壁里就会增减成分,变成半透明或者不透明。”
伊格的心里掠过一丝滑稽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的揣测。他太熟悉地球的语境了,那一整套符号学和政治学的观察方法都能直接套用。但从昨晚开始,他发觉了其中的危险性,不仅仅是主观上的色彩,而且是客观上的不属实。他想给地球思维一个信号,没有什么比妄断更危险。玻璃房子就是玻璃房子。没有象征意义,只是纯粹的地理和技术缘故,没有什么不可以。真正的拍摄还是需要下沉,沉到下面,才能贴近真正的语境。
“我之前以为,透明是种特意的安排。”
“这个问题……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透明不透明,取决于光线。”
“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调,总是对一些光透明,对一些光不透明。纯粹的遮挡是没有的。”
伊格想了想,问:“这是指玻璃,还是指别的什么?”
珍妮特朗声笑起来,眼睛又弯成弧形,边笑边说:“你要是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会听说,罗素区有两个人的话既不能当成纯技术,也不能当成纯比喻,一个是瑞尼医生,另一个就是我。随便你怎么理解吧,没有答案。”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狡黠。伊格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相当有神采,或者说很有吸引力,虽然不算惊艳的美人,但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诚挚。这种东西很难得,也很容易打动人。伊格觉得老师爱上她并不算稀奇。他忽然有一种实话实说的冲动。
“布罗女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坦白,请你原谅我现在才说。刚见面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会不会太过突然。我怕惊扰你的情绪。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时候了。”
珍妮特渐渐收敛了笑容:“你说吧,什么事?”
“我是阿瑟·达沃斯基的学生。我是代表他来的。”
不出伊格所料,珍妮特的表情凝固了,就像听到上古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他看着她,他们面对面站着,在空旷的大厅里像两尊雕像。玻璃上的人物都在动,只有他俩是静止的。伊格注视珍妮特,珍妮特注视他们之间的空气。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珍妮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到我的工作间来吧,咱们坐下说好吗?”
※※※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阿瑟来了。起初我只是作为官方接待,给他讲解技术,根本没有放太多感情进去。直到后来有一天,他邀请我一起拍片子。
“阿瑟是那种……慢慢吸引人的人。他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总是想办法让生活显得不一样。你是他的学生,这一点应该很清楚。他起初只说想试验新的技术,看看自己有没有掌握,我觉得这很正常,就答应帮他。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他更长远计划的第一小步,他的核心根本不是在技术,而是在于实现他头脑中的那些想法的真实表达。他入迷了,对一步接一步的拍摄计划深深入迷。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对他着迷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当时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许很成功,可以随时操心着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票房。但在我们这里不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龄发,不论任何工作室,也不论工作成绩如何。我们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开的数据库,谁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让别人掏腰包的问题。这些都对阿瑟很重要。他有访问者津贴,不必担心生活。而且他发现他终于有一个机会不管发行问题,只管将自己的想法呈现出来。他或许已经积攒很久了,全息的技术也已经学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沉浸在创作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异域的幻想者。
“我喜欢阿瑟这种燃烧的热情。他也……他也喜欢我。他就像一块黑色的陨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这种情形从前从来没有。我们每天用各种方式拍摄,尝试新的技巧,剪辑片子,然后去他旅店的房间看书、讨论、做爱。他最喜欢光与影的问题。要画流动的空气与阳光,这是凡·高的一句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他说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样,他喜欢在阳光里看到星星。
“阿瑟不想走。到这里三个月,他就该走了,可是他申请推迟。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不想走,就让别人把技术带回去,他留了下来。我们就住在一起了。”
珍妮特手中拿着浅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没有喝。她一直叙述得缓慢而平静,有时望着伊格,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资料馆二层,面向正南,阳光充足。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榈树,树顶刚好与房间的地板平齐,远处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圆顶建筑。阳光打在珍妮特的侧脸上,随她脸部的起伏碎成小块。她的脸比十八年前衰老松弛得多,但脸上有一种回忆的光,清晰地与过去连通。
伊格坐在小圆桌的对面,手中也拿着杯子,杯子里流淌着一种浅红色的饮料。他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时候的老师,陨石坠下般迅速、直接。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样,但伊格知道,这就是老师没有错。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疑惑着。火星这边为什么允许他留下来?难道不怀疑他的目的,不怀疑他是窃取技术的间谍?”
“是我做的担保。我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当时的信息系统秘书长。他用他的职位做担保。是我求他的,他是个心软的父亲。”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了。他想问这八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也想问老师最后离去的理由。老师什么都没讲过,一切就像一个话语的黑洞。
就在这时,珍妮特却开口问了:“告诉我,他现在还好吗?”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将事情问清楚,将老师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简要描述一下,再告诉珍妮特最后的结局。可是她先他一步开口问了,将一切直接推到结尾。他看着她专注的脸。她问得貌似稀松平常,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不自觉地绷紧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气球膜,静静地张紧,自己给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话,将气体彻底放松,或者将气球扎破。她没有催他,也尽量显得不那么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给伊格更多无形的压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谎,也不能不回答。
“他去世了。”
“啊?”
“老师去世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珍妮特愣了三秒钟,突然开始哭泣,肩头颤动,泪如泉涌。她用双手捂住嘴,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她强忍着啜泣更加剧了眼泪的喷涌不息,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眼泪止息,整整一个上午的礼貌矜持化为烟云般的壁垒,她的脆弱在颤抖中暴露无遗。她仍静坐着,但姿态中有一种让人不忍看的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