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盈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反对呢?”
“因为我真的不认同他的商业垄断。”伊格回答道,“难道你认同吗?”
“不是这回事。”洛盈没有心情和他讨论。
伊格却似乎很想将谈话继续下去:“你在地球上也喜欢买泰勒斯旗下的时装吗?”
“很少。”
“但是你周围有很多女孩喜欢吧?”
“是。”
“所以你对他的商业帝国还是很有好感?”
“不是这么一回事!”
洛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问题不在于商业不商业,而在于火星和地球。商业怎么样?不商业又怎么样?”
“没关系吗?这可是两颗星球人们生活的差异。”
“有吗?我不觉得。”
“没有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你们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在讨论创作,看重作品;地球上的女孩子全都追随衣服,她们的生活就是不断买衣服,这难道不算是差异?”
“那又怎样呢?”
“商品拜物教,把人的本质抛向物欲的表层。”
“不是这样的。”洛盈有点累,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术语?”
“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只是术语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买衣服和设计衣服有什么本质分别呢?你以为吉儿她们天生就都是艺术家吗?不是的。她们和地球的女孩子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
“没错,人都是按环境生活的。”
“不是那样,或者说不仅仅是那样。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喜欢衣服吗?是希望自己有个性。虽然她们按环境生活,但都希望自己有个性。不管做衣服还是买衣服,实际上是一样的。她们无法选择她们生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也与她们无关,她们只是过她们自己的生活,她们生在那个世界,但追求个性,如此而已。”
她说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的笑脸又一一浮现在眼前,羞涩、骄傲、忐忑、渴求赞美的混合。她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按照不同方式生活,但她们兴奋和失落的样子是相似的。她记着那些笑脸,那就是她的舞蹈。她不想和他辩论,又开始低着头向前走。
她不想再说话,但伊格却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树枝很低,树叶几乎垂到两个人头顶,树影在两个人脸上都投下斑驳不定的明暗。他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在地球上的舞团是很时尚的类型吧?”
“是。”
“上一次我听你说,你只在舞团待了两年?”
“对。”
“为什么?”
“因为地球的老师都是花钱聘的,教完课就走,没有人管出勤。舞团的艺术总监也不管,只要不签住宿协议,随时可以离开。很多人都来来去去。我不是主角,差我一个没关系,马上有人补。”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你为什么想走?”
洛盈没有回答。
“是因为不喜欢大厦的喧嚣?”
“不是,大厦还好。”
“那是因为不喜欢舞团里的氛围?”
“也不是,我很喜欢那些女孩子。”
“那是为什么?”
洛盈斟酌了一下,说:“因为我还是想创作。”
“哦?创作?那我上次问你想不想当个伟大的舞蹈家,你为什么说不想呢?”
“我想创作,但不想伟大。”
“舞团不能创作吗?”
“能。只是她们习惯按订单排舞,而我想跳一些自己的东西。”
“我懂了。创造,就是赋予其命运一种形式。……创造,就是拥有第二生命。”
洛盈忽然站住了。伊格微笑,却郑重地看着她。加缪的句子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开她完全不想交流的思绪之门。她不知道伊格也对这些句子如此熟悉。
“人是维系这个世界的唯一主人。”她轻声说。
“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幻想。”伊格念出下句。
洛盈的心和缓下来,对他轻轻笑了笑。她好像忽然不那么焦灼了。
“你回到火星应该是如鱼得水了?”伊格问,“可以自由创作。”
“也不是。”
“为什么?”
“因为……”洛盈低了低头,“我不想注册工作室。”
“哦?有什么不满吗?”
“算不上不满。”洛盈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妈妈,“只能说是对周围世界的怀疑,对一种一辈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感到不适应。你可能不知道,虽然不禁止,但是我们这里的工作室很少转换。总是一层一层,从学徒到大师,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坐电梯上升。如果我没去过地球也就罢了,可是我去过。你清楚地球上大家是怎么生活的,随便来来去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我习惯了那种生活,流动的、尝试的生活,不愿意再活在一个金字塔里。”
“我懂了,”伊格用开朗而总结性的语调说,“你从小生在火星,所以认同崇高的严肃,但是又去过了地球,习惯了变化。所以你虽然表面上替双方辩护,但是实际上哪种都不信。”
他的话在洛盈心底暗暗激起一股伤感,她知道他说得对,因此她觉得心里有点疼。她的问题就在于此,哪一种都不能笃信,于是融入融出都很困难,在地球想家,在家想地球。这是她的问题,也是她所有伙伴的问题。
她看着路,转而问他:“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想了解你。”
她站住,正在筹措回答的话,忽然不经意瞥见他书包带上夹着的纽扣眼睛亮着的是绿灯,这是正在摄像的标志。
她一下子愣了,突然有一种像是上当的感觉,心咚地向下沉,眼睛里悄悄涌出了泪水。她原本不想多说话,可是以为他愿意听,就慢慢地放下防备一点一点说了,她说得不算多,可是每一句话都是搜索内心敞露而准确的表达。可是他原来只是为了拍一段镜头。
“可我不想被你了解。”
她的语气很莽撞,可是她觉得他比自己更莽撞。他想了解她,可她凭什么要被他了解?他很好奇,他说话尖锐讽刺,他是一个探究人心的导演,他带着审视与猜谜似的智力乐趣。可是这就能了解他们了吗?她和她的伙伴们。他们切肤的困扰,他们年少的隐忧,他们因为穿梭两个世界而生成的真真切切的疑惑与不安,他能了解吗?就算想了解,又能了解多少呢?他始终是站在河对岸的,他说得都对,可他不疼。他是旁观者,旁观者永远都不疼。所有的问题都是生活者的问题,一旦旁观,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了。
“你以为,”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两种都不信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她说完一个人跑了,留下他站在花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
睡醒的时候已是夜晚,洛盈躺在床上,回忆白天的事情。
她的心情仍然有一点不平静,一觉醒来,白日里的花园和小径还是历历在目。
她默默地问自己,为什么对两个世界的比较如此敏感,以至于不能正常生活,又如此想从其中找到共同的东西。她知道人有一种能力叫做适应,如果她只是简单地去适应,那么一切会好过得多。
可是她总觉得那样会让自己不安。她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心里隐隐催促着,让她总是忍不住将两种生活不仅仅当成制度安排,而是当成整体的哲学。
她记得地球人总说他们是自由的,并且为此骄傲。她尝试了他们自由的滋味,相信他们没错,也在内心爱上那种漂泊。可是她记得,小的时候他们在火星的课堂上也听说过,火星人才是自由的,衣食的保障让他们有免于拍卖自己的自由。他们说当人不得不靠拍卖自己的思维来换取生活收入,那么人必定会被生存的挣扎所奴役,说出的话就不再是自己的话,只是钱的意志,只有在火星,人才自由。她还记得小时候熟识的莱昂·热罗姆十九世纪的油画《拍卖奴隶》,那画面是如此动人,以至于在地球上她久久不敢在网络上销售自己。
如今走过两个世界,她不知道哪一种是更大的禁锢:是分配衣食的系统,还是为生存斗争的贫困。但她知道人们都是爱自由的,越是看上去差异,越是骨子里共同。
自由!生活就是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是自由。
她忽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温柔的、充满热情的声音。这是妈妈在她五六岁的时候说过的话。
她的心一瞬间温柔起来了。她记得妈妈带着她一起参加各种艺术活动。那时自己还穿着粉裙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在书房听笑语盎然的大人们说话,看窗口射入瀑布一样的阳光,越过书本,照在大人们神采飞扬的脸上。有的人滔滔不绝,也有的人始终沉默微笑,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一种不受约束的不羁的气息,妈妈在他们中间笑,眉眼生动婉转,有自由的味道。她觉得那像是一个异域的世界,她只是小娃娃,但她在那里很快活。
你知道吗,你是随光一起降生的孩子,你的降生就是一场神奇的艺术。
妈妈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她还那么小,还不能明白妈妈的意思,她只是歪着头坐在妈妈膝盖上,看妈妈眯起来的眼睛,知道她喜欢自己,因而内心十分骄傲。她那时大概只有四岁。
回忆一点一点流进心里,她记不得任何连贯的情节,但她记得那些闪着光的话语和片段。它们沉睡在她记忆的深海,很多年不被意识的探照灯照亮,但它们从未消失,在越来越多的搜索与思量中,冰层一寸一寸融化,海水泛起波澜。
纯白的月光照进来,床在窗边,和窗台连成一体。窗外框的四周都种着常春藤,枝条绕花栏蔓延,垂下长而柔软的天然帘幕。窗口像夜晚的贝,月光像天堂的神谕。
夜色温柔,她忽然又想去看看爸爸妈妈的房间。
她爬起身,套上一条裙子,从床上跳下来。
穿过寂静的楼道,她重新来到爸爸的书房。
书房里还是和上次看到的时候一样,一尘不染,只是她一眼看到,原先桌子上的花已经不在了。
房间回到平时正常的空净状态。月光下的屋子像空寂的舞台,夜晚像一场无人的戏剧。洛盈慢慢走到舞台中央,顺着墙根走动,在书架搭成的背景中,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念出寂静的独白。爸爸妈妈,你们听得到吗?她默默地说。我现在才发现,我记得你们的话。我到过地球了,学会一个人上路了,我以为忘掉的东西原来都还在我心里。
四周无声无息,没有回答。
不知不觉,她重新来到月牙桌旁。桌脚边上已经空空荡荡。她在四周看看,摆花的位置平平凡凡,没有塑像,没有装饰,没有隐秘的暗门。
除了两串数码。
洛盈忽地俯下身子,银白色的月光照亮地板边缘的包络线,两串用小刀刻下的数码微微反光,清晰可见。她有点紧张,仔仔细细地看。第一串是九个字母,第二串是十三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
对这两个长度,她非常敏感,那是个人档案空间登录名和密码的长度。
她跳起来,从架子上找来纸笔,跪在地上,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抄录下来。然后站起身,顾不得头发上沾的灰尘,跑到墙边的登录端,进入自己的数据空间,再从自己的空间出发,搜索纸上炭笔写下的登录名。她的手轻轻发颤,用一个指头慢慢敲击。
妈妈的名字。她点击进入。
眼前的屏幕瞬间转为一个房间。这是空间的三维形式,她忙去门边取来立体眼镜。档案空间可以布置为二维或者三维,二维方便浏览,三维有直观印象。工作室与论文往往用二维,私人界面和艺术作品常常用三维,在立体空间里,作品有全息记录,电子日志可以做成书的样子,可以用声音播放,也可以刻在山壁上,看上去可以抵抗时间的侵蚀而不朽。
这是一个石壁环绕的房间,和火星处处轻灵透明的墙壁与球形穹顶不同,倒是很像洛盈在地球上到过的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长方形的厅堂,线条笔直,青灰色巨大岩石砌成的墙壁,高昂的平顶有壁画,四边有石膏雕刻的繁复的天使。房间不算宏阔,但顶天立地的巨大窗扇在廊柱之间透出光,让室内的光影显出纵深的延展。房间里铺着地毯,错落着壁龛和展台,妈妈雕塑的三维影像就在这些展台上,雕塑做成展览,呈现出神秘而永恒的姿态,整个房间带着一股来自异星的远古气息。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妈妈的记忆之库。
她开始在房间慢慢走动,手轻轻触摸那些凝固在塑像里的灵魂。那些身体有扭转的线条,双手向天空伸着,肌肉紧绷,仿佛日复一日地渴求着永远求不到的东西。虚拟阳光从竖长的窗口倾泻而下,白光洒在雕塑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悲剧中定格的角色,在展台上让悲哀永驻。
她拿起一只花瓶,古色古香的长颈阔肚,仿佛古埃及玛雅文化时期似的文物。
端详了一会儿她发现,花瓶上面刻写的是妈妈的日志,自动显示成仿古的花体。
〖小盈是天使,带来光。〗
她看到这句话,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有时候人以为很懂生活了,但是一道光仍然能让你质疑一切。人永远不能真的掌握生活,所谓的理解应该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反诘。交流,交流是灵魂。老师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小盈出生的这一年,终将载入火星的史册。〗
我出生的那年,洛盈想,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呢,老师又是谁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在虚拟空间都能听到,穿透深沉的寂静在房间里震动。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妈妈的日志优美而含糊,没有明确的说明。旁边有一只瓷碗,又有一个盘子,每一件文物上都有一两句简明清丽的句子,像在悠长时光上蜻蜓点水。
她很想细细地将每一篇日志都看一遍,直觉告诉她,她接近了一段从前不曾知晓的往昔事件。但就在这时,展室敞开的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刚从外面登录了。她心微微一跳,抬头犹豫了一下,将盘子放下,踏出门外。
塔
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