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

洛盈忽然打断了吉儿。她在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吉儿想说的是我这就告诉你我的账号和作品代号,你立刻可以去下载。她明白吉儿有多么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设计,那能给她的作品记录加上不少点数。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让泰恩这样直接地得到它。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好机会。

衣料也是技术,只要是技术,就能最终被谈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说不准可以取代聚变发动机,成为两颗星球最终协议上签下的名称。那样战争就不必发动了。

洛盈静静地站着,在心里悄悄估量这个突如其来的避免战争的机会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无疑,它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技术,每一处都仿佛透明,但每一处实际上都不透明。她觉得地球上的女孩子会喜欢,因而泰恩会喜欢。时尚的技术也是技术,而时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至于泰恩有没有势力到能够影响整个代表团,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着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无形的壁。泰勒斯集团是地球上最大的网络市场运营商,无数人在泰勒斯的网络中娱乐、交易、获取资讯、看新闻、找朋友、出卖智力、购买信息。无论是谁,透过一张薄薄的屏幕,就可以进入灯光灿烂的网络交易平台。这是一张像大气层一样的壁,覆盖全球,跨越国界。从总统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被各国抢着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比泰恩更能影响每个地球代表了。

她看着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脸曾出现在每一座网络社区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点钩,微笑起来嘴巴很扁,总体看起来并不丑,在某些时刻显得很聪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个人影响谈判,那就非他莫属了。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工作室

与洛盈和吉儿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是罗素区布居榭服装工作室。

这天天气难得的好,星空深邃,阳光灿烂,宁静安详。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车里,各自望向窗外,谁也不说话。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对泰恩的不满和怒气仍未消散。隧道车平稳迅疾地行驶,房屋阡陌滑过伊格眼前,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回想着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对话和自己最后摔上的房门。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格腾地从座位里站起,心底无明火起。

……对。

连地区性尝试也没做?

只给了纽约影评人协会的资料库。还有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是给,还是卖给?

卖给。卖芯片成品,不卖方案。一个卖了九百万美元,一个是七百六十万欧元。

所以你倒是赚了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这价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间哽住了喉咙。他盯着泰恩。泰恩看上去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三只手指夹着高脚杯,眼睛淡然地看着杯子。伊格恼怒了,他想起老师临死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泪,心里刺痛。画面的错差让他的想象分裂开来。他不知道泰恩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就像事不关己,说什么都无所谓。他隐忍怒火,希望把交谈继续下去,但脊背的肌肉开始僵硬起来。

你就这么利用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办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样,一些东西没法推广。

利润,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润。泰勒斯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全球有几百万员工。

你在一个卖作品的人身上能赚多少钱?

一美分。

一美分你都不愿意割舍?

一美分?你知不知道全球每年制造多少个一美分?

可是你已经有各种商店、公园和广告收入,为什么就不能舍弃一部分呢?你知道,一个开放的艺术空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是吗?你以为别的创作者也这么想?

真正的创作者应该这么想。

泰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讽刺的笑。他晃了晃杯子,抬眼看着伊格。

看来,他说,阿瑟是把他的幻想遗传给你了。

伊格一下子火了起来。他拿起外衣,重重地摔门而出。他内心的骄傲被泰恩一头冷水泼下,感到了一丝被触犯的痛楚。

他不能忍受泰恩的态度。泰恩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像掸烟灰般轻易掸掉老师的希冀,这让伊格觉得非常痛恨。他将老师的梦想说成幻想,等于是将他的选择说成不切实际的幼稚。伊格不愿意这样。他能看到老师只身一人、怀揣芯片跨越八千万公里黑色的星海,踏上孤独的不归路,也能想到老师在夜晚望着火星,珍妮特在同时望着地球,中间隔着无际的真空。他能看到这一切,他不愿意将它们看成毫无意义的东西,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打入虚空。那就好像一个人推着黑色大石逆坡而上,艰难走过漫长的山路,却被山顶的一个指头轻轻推倒,轰然滚落。

伊格相信老师的选择。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欢迎这样一个空间。是的,他的收入会减少,但他应该知道,有这么一个环境,他的受众可能会增加十倍。这等于给了作品更宽广的生存空间。真正的创作者在乎的应是有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创作,不应当是别的。这难道是幻想吗?伊格在空寂的走廊大踏步走着,心里大声地质问。利润,为什么只能想利润,你只知道扩张,扩张成无人阻挡的帝国,迷恋纸上的数字,你以为这才叫理解世界吗?商人,你只是个商人。

伊格一边走,一边觉得喉头隐隐哽咽。他已经很久没有恼怒了。平时他总是自以为了解现实运作的种种机理,不会恼怒。然而这一个晚上,压抑了很多天的情感倾泻出来,让他的内心起伏动荡,冲动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泰恩在他身后叫住他。

伊格,等一下。

伊格站住,扭头,面部僵硬,他不知道泰恩要说什么。他看到泰恩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框,似笑非笑,走廊的壁灯照得他的脸庞像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

明天的商谈你还去吗?泰恩问。

去,当然去。伊格回答。说好了的。为什么不去。

是啊,当然要去,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去呢。

他忽然冷静下来,在心里笑了。这是个大好机会啊,他想,怎么能不去。明天我也可以去阻挠你的计划,不是吗?阻挠你的大好商机,揭穿你,然后再轻轻松松嘲笑你全都是幻想。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内心平静下来,稳步走回房间。这一夜睡得辗转多梦。

第二天清早,伊格很早就起来,进入数据库,找到吉儿和普兰达的个人空间,细细浏览。数据库是一座自由的仓库,只要找到工作室,所有作品和信息都能看到。他看了她们的简历、习作和自我陈述,心里沉着而充实起来。他甚至看到了吉儿衣料设计的全部技术参数,只要他告诉泰恩,那么这一天的商谈就不再必要了。但他心安理得地守口如瓶。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让泰恩成功。他要用事实辩驳他。

天气格外好。隧道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里没有人说话。车窗外教堂和尖顶别墅飞快掠过。窗外阳光灿烂,星空深邃,无风无沙,宁静安详。

伊格看了看泰恩,泰恩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其实,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不是从一开始就上演的。伊格是抱着恳谈的心情来到泰恩房间,泰恩最初也是难得的严肃。他们低声交谈,情绪沉郁,怀着对故人的共同怀念度过了最初的半小时。泰恩回忆了他和阿瑟从童年开始的友谊。阿瑟大他四岁,两人家庭相邻,同校学习,同行工作。阿瑟常带他去滑雪,还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给他开香槟。他俩是很好的搭档,阿瑟担任制片人的几部电影,泰恩都是出品人,庆典拿奖,网络大卖。后来阿瑟前往火星,前因后果没告诉别人,但都告诉了泰恩。对火星的状态,泰恩比伊格还了解。在阿瑟的指点下,泰勒斯的全息技术水平超过了任何一个传媒集团,因此才能在市场上立于不败,泰恩从心底感谢阿瑟。他们是一生的朋友,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让阿瑟的最后十年成为幻梦。

※※※

上午十点,伊格跟着泰恩准时踏进工作室。

工作室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色彩充盈丰满。艺术气息不算浓厚,但各种布置相当随兴,给人一种灵感突发、随手安置的舒适感。左侧墙上挂着巨大的画框,画面多是人像和信手涂鸦。右侧墙上七扭八歪地挂着大大小小的徽章,有奖章,也有纪念品。几个人形塑像站在室中央,穿着华丽或奇特的未完成的衣饰,裸露着身体的不同部分。地上散置着七彩透明的坐垫,形状各异。阳光透过米黄色的玻璃墙均匀铺开,室内显得温暖而明亮。

伊格他们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聚着几个孩子了。洛盈、吉儿和普兰达坐在最大的一只圆形充气垫上,正在看书。普兰达在左侧,洛盈坐在中间,红发的吉儿原本趴在她俩身旁,见到伊格和泰恩,坐起身来,脑袋靠着洛盈肩膀,好奇地打量他们。普兰达面容恬淡,看不出什么。她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极白,大约有着纯粹的盎格鲁-萨克逊血统。

伊格和泰恩坐在给他们准备好的小沙发上,面对着女孩子们。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错乱纷杂的词语,刚进屋时伊格以为是无意义的概念拼图,但坐定了却发觉那是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的愿望,就是最大自由度。不仅是抽象概念,而且要表现为合适的机构与教学。

——费耶阿本德〗

伊格觉得很有趣。阳光斜射进来,墙壁光洁,词组错落,句子的拼贴如一阵疾风。

伊格微微低头,看到洛盈膝上放着电子相册,相册里显示着东方的山与竹林,青翠碧绿,大概是她在地球上的照片,正给吉儿展示。她身边放着一本合上的书,他瞥见书名:《西西弗斯的神话》,略感诧异。这书的名字和他昨晚头脑中滚石者的形象不谋而合,让他觉得颇为巧合。他抬头看了看她,她没有看他。

泰恩从攀谈开始。他看到洛盈的相册,便开始问洛盈地球上的生活。

“你在伦敦和巴黎都住过吧?”

“住过,不过都很短,各住了几个星期。”

“那你去‘梦幻之旅’玩过吗?伦敦、巴黎都有,上海也有。你是不是住得离上海比较近?”

“不太近。听说过,但没去过。”

吉儿靠在洛盈肩头好奇地问:“梦幻之旅是什么啊?”

洛盈答道:“梦幻之旅,是泰勒斯集团的骄傲,梦幻般的主题乐园,融飞船、森林河流、时尚舞台和美食于一体,占地极广,一次旅程就可以体验一部电影、一场传奇、一种人生。”

“哇,”吉儿叫道,“那你怎么不去?”

“我?……”洛盈摇摇头说,“我忘了。”

伊格听着,心微微一动。洛盈把广告宣传词背得流畅,却把实际的诱惑拒绝得轻描淡写,这让他感觉有共鸣。若不是见证过梦幻之旅的巨大感召力,他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落差的张力。地球上,梦幻之旅宛如梦幻,大多数女孩子要么去过,要么去不成,很少有人像洛盈这样,对它无动于衷。

洛盈的神色显得安静而固执,她似乎并无意在这样的闲聊上耗费时间,而是用轻而直率的语调直接开口道:“泰恩先生,吉儿的设计不仅可以做舞蹈裙,还可以做各种衣服。衣料本身很轻薄,编织也疏松,透气性不成问题。”

“嗯,”泰恩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它的变色是一种内秉性质,在不同光源下能有不同的变色方式。”

“很有意思。”

“它的加工也不困难。”

“很好。不过先等一下。”泰恩笑了,笑着将身子前倾,“我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极有才华的设计,如果能代理是我莫大的荣幸。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期待是什么呢?”

“期待?您指哪方面?”

“比如,期待我们的付出?我们的代理方式?”

洛盈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让泰恩放心,大度地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只要官方渠道正式交换,其他都没有什么。在地球上的事宜我们不插手,完全由泰勒斯负责就可以。”

“也就是……知识产权彻底转让?”

“您可以这么理解。”

泰恩点点头,将身子靠回沙发背。他像是很满意,但又像是在思量。他面带笑容,不动声色,但伊格看得出他笑容里带着一丝怀疑。他在思考洛盈的目的。这是泰恩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低估坐在他对面的人。尽管洛盈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但泰恩还是在心里认真思考。他看不出洛盈图的是什么,所以不轻易表态。伊格知道,泰恩的一个原则就是给对手应得的好处,这是他持续赢利的方式。当对方宣称什么都不要,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仔细思考。他认为这样的人一般分成两种,对局势完全无知或者背后有更深的隐藏,以后者居多。所以他并不随便承接好处。

泰恩不急,他像小学校长看着学生那样笑着,试图在轻松中让交谈继续。他开始问洛盈业余的喜好,问吉儿平时的课程。他的鹰钩鼻子让他在某些时候显得很锐利,在另一些时候显得别有用心。

“这么好的作品,你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他问吉儿。

“没……还没有。”

“那我们来帮它起一个吧。叫‘缥缈’如何?缥缈……如夜空,刚好和火星对应。广告词可以这么写:让衣袖带你飞上天,看凝固的旋律,流动的绘画。你觉得如何?”

吉儿显然不熟悉任何广告的语言,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只圆滚滚的小苹果:“您真的觉得这么好吗?”

这个时候,伊格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阳光从宽阔的墙壁射进屋子,洒在整个温暖明亮的地板上,远处的孩子们开始吃甜点,工作室一角的咖啡吧台飘出阵阵动人的奶酪香气。房间里的空气显得异常甜美,甜美得有点讽刺,有意无意中模糊了所有背后的差异,似乎每个人都安享着相互赞美的言辞,希望推动局势走向一场华丽的时装盛宴。吉儿在欢笑,被泰恩小心描绘的前景说得心花怒放,洛盈在她身后静静地坐着,不插嘴也不评论。她的脸庞在阳光里显得异常白净,连嘴唇也有点发白。伊格看着她,她的黑眼睛像往常一样若有所思。他不清楚她的动机,但是他不愿意看到泰恩按照计划,一步步将女孩拉成盟友,变成利润。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决定介入谈话。

“吉儿,”他向吉儿笑笑,“可以这么叫你吗?……谢谢。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平时发布的作品谁都可以定做吗?”

“当然啦。”吉儿眨眨大眼睛。

“我也可以吗?”

“可以吧。……我不知道。我当然觉得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帮我定做一件呢?”

“好啊,好啊,太好了!我现在就帮您量尺寸。”

吉儿欢快地跳起来,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找出卷尺。伊格站起身来,抬起双臂,左右旋转,让吉儿从各角度替他测量,肩宽、臂长、胸围、腰围。吉儿十分认真,数字读得精确,一边量一边念念有词,将记下的数据输入电子小本里。两个人动作迅速,全身心投入,仿佛有默契。剩下的几个人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俩。他们被这两个人突然的热情打断了思绪,谁都没有说话。

伊格一边让吉儿测量着,一边微笑着尝试和普兰达攀谈。他用眼睛指了指她膝上的诗集,轻简地问:“你喜欢写诗?”

普兰达轻轻点点头:“嗯。写得不多,但很喜欢。”

“那你觉不觉得,自己的作品静静地陈列着,等待,有一天忽然被一个懂它们的人看到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然,当然是。这是我全部的幸福。”

伊格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普兰达瘦长的面颊带着一种清净的稚气,严肃得十分可爱,双手在膝头深蓝色的裙子上显得苍白纤细。他读过她的诗,充满寻觅的热情和迷惘,孩子气,但能看到真诚。他看了看泰恩,泰恩也看着他,嘴角挂着倨傲的笑,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好了。都量好了。”吉儿收起卷尺道。

“谢谢。什么时候能拿到呢?”

“两天就行。我去画图纸,把图纸和参数拿到加工车间,很快就能好了。”

“这衣服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的。”吉儿像辩白一样连忙摆手道,“工艺不难的,原料也不罕见。皮埃尔说了,这种薄膜和细丝,他们工作室平时都做得很熟练,只是做衣服对他们来说太小儿科了,平时才不做。”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仿佛生怕他收回要求,“您放心,不贵的。”

他笑着看看她问:“你喜欢有很多人定做你的设计?”

“当然!”吉儿说,“我现在的引用率很低呢。”

“那你知道你的衣服到地球上会有什么命运吗?”

“命运?”

“你的这种新材料绝不会被很多人定做,只能有很少的人穿。”

“为什么?地球上不是有很多人吗?”

伊格故意用讲故事的语调说:“泰恩会把它藏起来的。一般人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也买不到。他只会生产很少很少的数量,然后把它卖得很贵。”

吉儿果然迷惑起来:“为什么?”

他微微笑道:“我先问你,你们的价格是怎么定的?”

“原料,还有机器加工时间啊。”

“我们那儿不是这样。我们那儿由他说了算,他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这怎么行呢?”

“只要有人买就行。”

“可是定那么高,怎么会有人买呢?”

“会有的。”伊格的语调充满迷惑感,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擅长给小姑娘讲大灰狼的故事,“他不用物美价廉,也能用其他方式劝人购买。”

“什么方式?”

“他不让其他任何公司生产,再故意把价钱定得极高,只让一小部分人能接触,这样就人为造出等级差异,然后它就变得荣耀无比,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之后就有人抢着买了。这就是泰恩经典的方式。”

“可是这样不公平啊,”吉儿认真地说,“人人生而平等啊。”

伊格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想想,要是人真的平等了,谁还总是想一直买?差距才是动力。就是要让一些人总是买不到,人们才总想买。泰恩会假装这种衣服代表一种人格,穿了它你就能获得一种奇妙的人格,高级的人格,充满思想的人格,变成火星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真的!”这次插话的是普兰达。

“没错,我也知道不是真的。”伊格笑着,继续着,心里有一种控诉的快感,“可是好多像你们一样的女孩儿都信以为真。她们跟着他的指挥,除了衣服饰物什么也不想,内心空虚,头脑中只有不断买名牌,还以为这就是灵魂。”

“够了。”这时候,让伊格没想到的是,洛盈忽然站起来,打断他们,“伊格·路先生,我认为您说得太夸张了。地球上的女孩子爱买衣服没错,但我不认为她们失去了灵魂。”

“你毕竟是女孩子。”伊格从容地说,“你有你的角度,泰恩有泰恩的。吉儿,我跟你说,你不是最看重引用率吗,那你一定会失望。泰恩根本不会把你的设计拿出来让大家欣赏。他会把它当成一种战略武器,私人武器,制造等级差异的武器,他用这样的办法控制女孩子们,从她们身上不断地赚钱,这样他就能获得无比的权力。”

“怎么能这样!”吉儿大声说,“这是坏的!我不能给他!不能帮他这样。”

洛盈却显得异常固执。她的黑眼睛直直地望着伊格。“不会这样的。我相信这项技术在地球上会得到分享,泰恩先生不会利用它的。”她说着转望向泰恩,“我相信这一点。”

伊格有一点诧异。他承认自己的话说得浅白而夸张,但他认为它们并不虚假。谁都知道消费的宗教和等级,这些事在二十二世纪根本不算什么,商人的战略都已经受到公认,这些战略本来就是商人的骄傲,他们称为消费心理。至少泰恩自己就从来不在乎。

“不会这样吗?”他反问洛盈,“那我们问泰恩先生自己好了。”

他也看着泰恩,他相信泰恩会证实自己的话。泰恩这个人不撒谎,不会因为别人的讽刺而撒谎。

如他所料,泰恩轻松地点了点头,说:“会的,我是会制造一些等级,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正。”他神态悠然,从容不迫,仍然靠在沙发上,仿佛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在看过之后随意给些点评。

“你怎么这么无所谓?”吉儿恼了,“我偏不给你!”她拉起洛盈的手说,“我们不给他好不好?”

伊格的目的达到了。他这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挠泰恩的商业车轮,让他知道有很多创作者其实更在乎价值,而不是利益,他的目的都达成了。可是,他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在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洛盈复杂的眼神。

洛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埋怨,又带有一丝疲倦,一丝无助。她的睫毛黑而长,在额前长发的遮掩下,仿佛山谷里的细草,在泉边无声摆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隐约写着:你为什么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伊格心中一凛。他问自己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泓冰凉的水,让他的恼怒的斗志冷却下来,他不知道这水下面是什么。他忽然有点儿迟疑。

洛盈低下头,拍拍吉儿的手,温柔地点点头,沉默地坐下了。


展室

洛盈疾步向前走。向家的方向,她凭直觉行走,漫无目的,心思不在路上。

她走得很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跟随的脚步。

失败了,她想,为什么呢?是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还是这计划原本就不可行呢?是不是早应该跟吉儿把一切讲清楚呢?可是讲清楚又有用吗?伊格为什么突然站出来阻碍呢,他不是泰恩的朋友吗,为什么要那样出言讽刺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吗?也许本来就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吧,想用一朵花挡住军舰,用裙摆阻止战争。这样的幼稚想法,面对大人们的世界和他们的冲突,也许本来就是异想天开吧。

她拐上一条岔路,走过步行街,绕上一条小径,穿过小广场,踏入社群中心花园。层层叠叠的绿意一下子将她包围起来。此时接近正午,花园几乎无人,小槐树搭起的走廊曲折迂回。花园很静,绿意如水,让她一下子宁静下来。

“洛盈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叫她的声音。她站住了,转过头,从树的转弯处跟上来一个身影,是伊格。

伊格匆匆几步,歉意而小心地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路上叫过你,你没有听到。”

洛盈看清楚是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二人面对面,气氛有些尴尬。

“我想……”伊格说,“刚才我是不是引起了你的不快?对不起。我想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没弄清楚……”

“算了,”洛盈简短地说,“也不全是你的事。”

“你很想促成交易?”

“嗯。”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