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天梯的共振引起断裂和倒塌,但不是月球,而是实验室。月球实验室建筑的倒塌引发反应堆的核爆,进而点燃黑洞实验设备的爆炸,产生了微型黑洞,而它在短时间内迅速吞噬了周围的物质,剧烈的反作用喷发又吞噬了周围的基地。钢铁人在最后的瞬间试图遥控地球的飞机,但是只有片刻的挣扎。
这一切,谁能知道呢。
我问过齐跃,为什么不早一点将真实的计划告诉我们。齐跃苦笑着摇摇头,你难道以为钢铁人真的不知道咱们的筹划吗?他们其实早知道,只是他们知道月球没可能炸裂,才不去管这种小儿科的牺牲,但是如果告诉任何人,让他们知道月球实验室有实验制造黑洞的能力,那么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全被消灭。齐跃说完看着我,眼中有着我第一次见到的苦涩的悲哀。
墓园寂静空旷,坟墓并不多,排列得很整齐。
我们走到老师的墓前,低头吊唁。
寂静的衣冠冢,没有老师的人,但有他的灵魂安息。花朵和石碑安静朴素,石碑上只有名字,没有多余的字样,几束颜色品种各异的花束标志着在我们之前前来的吊唁者。
我们各自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老师说了自己的话。
老师的墓旁是阿玖的墓。我将一枝白色玫瑰和从我脖子上坠落的碎掉一半的玉放在她的墓前,玉碎得晶莹,那是她结婚时送我的信物。
墓碑上,阿玖笑靥如花,如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洗去路上一切尘土飞扬。
阿玖,我们终于回家了,不是吗?我望着她,在心里说。
照片里的她好像笑得更多了一点。
我望着望着,望出了眼泪。齐跃将手搭在我的肩头。
远远望去,空旷的墓园延伸如同一座花园。草坪勾勒出死者安息的所在,如生前的居所一样透露出灵魂的气息。偶尔的鸟鸣让空气显得更寂静,青草的香气带来泥土的芬芳。春天回到地球。暂时的拯救和喘息让生者的生活可以继续,等待着看不清的未来的下一次进攻。天空很轻盈。
我和齐跃坐下,坐在墓碑前与死者交谈,对饮一壶酒。在孤独的地球上,这小小的角落成为我们四个心里最接近的一隅。月亮在头顶,隐约透明。
繁华中央
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想靠自己。
靠自己做什么?
靠自己拼命。
然后呢?死在黑暗中?
那也好过变成你们活在阳光里。
(笑声)没错,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也不在乎自己的才华吗?
阿玖初到伦敦的时候是二十二岁。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小提琴专业,进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读作曲系研究生。她想要成为肖邦、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的音乐家,这是她心里放不下的念头。
出国之前,她和陈君领了结婚证。二十二岁结婚是很少见的,但他们已经相处了八年,她只是想让陈君放心,她出国不是为了更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而只是为了心里作曲家的执着。她很爱陈君,但她放不下这个机会。陈君没有反对,就像他对所有其他事情那样,看上去不在意。
阿玖独自一个人踏上异乡的旅途,从希斯罗机场出来,她坐轻轨进城,看着身边的各种肤色和边角残破的座椅,既有一种异域的疏离,也有一种安然回家的感觉。她终于到了这个地方,一直梦想的地方,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她到学校报到,经受语言的考验,克服严谨官僚重重文件的阻挠,最终办妥了保险、学生证、银行卡、暂住证和租房证明。她找了一个阁楼住了下来,阁楼在一个小广场的边上,底下是交通枢纽,从窗口望出去,每天能看到等车人。阁楼安静寂寞,房东是老太太,不常住在家里,厨房里收拢着银色雕花的餐具。她自己买了一只手绘图案的瓷杯子,没有暖气的日子就一直做热水,每日靠热水温暖自己。
她学习作曲,非常努力。出国前的专业是小提琴,但她并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演奏者。
我在乎我的才华,但我不想靠别人。
你难道仍然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
是。
那看来,你还不够解你们的世界。
初到英国第一年,阿玖跟着同学一起上课。学院的楼是几百年历史的老城堡,仍然带着哥特时期的庄严和阴郁,与世隔绝,让人不知不觉变得安静。
阿玖的开端并不顺利。她的底子并不好,出国才知道差距有多大。她的手指缺乏天然的灵活,幼年又没有经受足够的钢琴训练,手指的弹性和力度都有不足。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尽力用擅长的东西遮掩,她拉抒情曲目时的情感把握还可以,但是需要速度和灵巧的曲目就显得僵硬。她的耳音只是一般,基本音准不成问题,但行家听起来,个别地方仍然有差那么一丝丝的不够精确。对高水平比赛,就是这么一丝丝,让人评审时微微皱眉,继而转开目光。她想要隐藏这一切,只展现出自己好的一面,结果这种掩饰成为她的负担,她很容易紧张,在平淡的地方显得古板,在情感张力强的地方又会夸张,拉出来的曲子就有一种情绪化的刻意。观众能感受到她的动情,但不能介入,那种动情显得造作而用力过猛。
两个学期过去,阿玖的演奏只有平庸的分数。好在是作曲系,对演奏的要求相对不高。她努力地默默练习,在教室最后观察同学的技巧。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教室前方拉得有声有色备受赞许的同学,心中有一丝绝望。这种绝望给她一种苦与甜同时存在的奇异感觉,她在无望的努力中触摸到自己的执拗。
有个别的老师会注意到她,给她一两句叮嘱。这种时刻并不多,老师喜欢点拨有天才的学生。马尔科老师是个和善的老头,他叮嘱她放松,说她先天条件很好,只是运用得不好。那是在她最绝望的一个下午。阿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
音乐学院的竞争是最为激烈的,最好的位置只是那么一个两个。
你只需要以我们的样子出现很短的时间。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你放心,去除伪装,你还会回到你的样子和你的生活。只会活得更好。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考虑的。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绝不需要杀戮或者背叛你的同胞。你只需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已经是背叛。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背叛,从长期看,这会是拯救。
我不会相信你们。
你不是已经相信过我们很多次了吗?难道我们骗过你吗?
阿玖的才华不在演奏,在作曲。这一点,无论是她自己,还是从小到大教过她的老师,都表示认可。本科的老师给她很高评价,这是她出国的重要动力之一。
阿玖是如此爱音乐写作,她把它当做语言的方式。她在日常生活中说一种语言,在乐谱上说另一种,她知道后者更贴近自己的心。高兴的时候,她可以写上十几个小节的旋律线,难过的时候,她用小三和弦和减七和弦在纸上来回变化。沉浸在写作的日子,她可以对饮食没有任何要求。她去超市买很多东西囤积,只为了减少购物和选择的精力消耗,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习、创作。那段时间简单而幸福,每天只想着新的旋律。由于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在表面的无望之下,她给自己埋藏了深深的希望。
在她留学的第三年,钢铁人到来了。
钢铁人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地球人不知道它的名字。它们突然而至,留下恐怖的痕迹,以令人难以捉摸的方式精确制导,打击地球上各个国家的飞行基地和发射基地,准确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冷漠无情,在烈火将人类吞噬的时刻露出峥嵘的面目,似乎是故意让人看到。它们有金属外表,光滑无隙,高大强硬。它们很快占据了月球,进而逐步侵蚀地球。电视里充斥着它们神秘的踪影,悄然而至,留下死亡,瞬间离开。
整个过程缓慢而令人痛苦,钢铁人的冷酷和准确就像偶尔爆发的肌体的抽痛,不时降临,尖锐钻心。它们不伤及一般人,但可以消灭所有武装抵抗。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标准,有目标,有特殊的针对,以威慑为目的。它们对科学家和艺术家非但不伤害,似乎反而故意加以保护。在文化古迹和演出现场周围,它们不伤人,一时间,艺术成为热门的寻求保护的方式。恐慌之中,艺术学校反而变得更加抢手。
在这个过程中,阿玖像众人一样关注、恐惧,从电视里看战争画面,在警报时躲避。她为死亡悲伤,在哀悼日上街游行,但它们从未出现在她眼前,她并未觉得它们和自己的生活有直接联系。
入侵前两年,地球的生活还未发生太大破坏。她的生活仍然日复一日地过,在学校参加考试,提交期末的作曲作业,参加新年晚会,筹备毕业庆典演出。战争发生在另一个时空。对她来说,最棘手也最紧要的是毕业后的工作。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一个乐团或者学校,她的签证就会到期,就要回国,不能再留在伦敦。她不愿意回去。她的使命,她的才华,她与生俱来的兴趣与梦想,都在古典音乐的国度,可以是伦敦,是维也纳,是布拉格,是慕尼黑,但她不能回去。
她开始逃避给国内电话。母亲总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陈君倒不介意,从没催过她,只是永远是那样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时间久了,阿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有时阿玖觉得自己是那么了解他,有时又觉得他们是被隔开在玻璃的两侧,看上去很近,却从来不曾真的在一起。她心里对他有愧疚,越是这样,越逃避电话。
她进行得不顺利,参加了三四个顶尖乐团的考试,都没有通过。她递送给乐团的曲谱也没有被录用。刚出道的新人,如果没有天降的运气,很少有乐团会排练她的曲子。商业公司会挖掘新人的创作,只是堆积在公司前台的曲谱太多,若没有知名引介,也很难得到注意。她曾经跑到公司去等,却始终没有机会找到筛选曲谱的负责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机会越来越少。对于创作者,挫败的困窘是好事。她能在每一次挫败回家之后,在悲壮的无言以对中写下另一段交响。然而对于现实生活,挫败却没有任何益处。她已经毕业四个月,签证很快要到期,如果不能找到被接受的机会,那么就没有留下的可能。
唯一的机会是一场比赛,古典音乐与跨界流行间的最大比赛。阿玖报了名。这是他人的繁花似锦,阿玖的背水一战。
就是在这时,它们第一次找到了她。
事到如今,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如果你不愿意,你自可以离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从不勉强谁。
你们难道不怕我离开这里,将这秘密说出去?
你不会的。
为什么?
它站了起来,金属光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嘲讽的笑,若有若无,隐藏在泛着光的表面。你跟我来,它说。
阿玖站起来,双膝因为坐得太久而酸痛,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那是怎么发生的,阿玖似乎已经记不清了。她能记得的是一些细节,比如第一次来找她的那个男人穿的风衣上掉了一颗扣子,比如餐厅桌上摆着不合时宜的茉莉,比如那一天晚上她独自徘徊时遇到了喝醉的流浪汉。但这些细节怎样拼凑出整体,她已经没有概念。
她恍然能记起初赛的那一天下午,她和她的小乐团从舞台上撤下来,小乐团领钱走人,她一个人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等待结果。她知道结果不好。小乐团是她在伦敦街头找来的临时活动乐团,在伦敦街头,这样的小乐团能找到许多,他们等在演出场所外,为各种团体和影视剧临时出演,什么样的曲目都接。他们态度倒是认真,但只排练了三次。阿玖付不起更多次排练的费用。最后的效果只是机械的呈现,她想要的音乐的张力,她曲谱中的对比、犹豫、大起大落和黯淡中唯一一条解决的线索,都没能在舞台上呈现出来。阿玖站在指挥台,小乐团却必须看谱,很少看她。她似乎能感觉到身后评委冷漠的目光穿透她的后背。
初赛是在一所学校一个大的音乐教室,空旷高昂,落地窗透进斜射的阳光。演出结束,她一个人留下来,希望能等到一点提示,一点评分的信息。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木头椅子上,胃疼,尽力裹紧长毛衣用双臂压住胃部。
马尔科老师也来了,观摩比赛。他悄悄走到她身旁坐下,拍拍她的后背。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摘掉棕色的贝雷帽,他一直看着前方,花白的胡子在阳光里显得很亮。阿玖觉得他是在送上提前的失败的安慰。
她终于没有等到结束,向马尔科老师道谢,提上包离开。她的心情太坏了,一片迷蒙,只顾着向前走,几乎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也从赛场出来,一直跟着她。
然后她就坐上了一张精致的餐桌。她心思很乱,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那个地方,只知道她面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而那个人似乎不遗余力地诱导她接受他的某些帮助。桌上摆着三文鱼和葡萄酒,还有一盒包装朴素而美的巧克力。她能肯定,他不是她的倾慕者。但他要帮她,因为他说他听出她曲中的天赋。
他问她,你能否承受得住,曲谱永远不被承认,直至烟消云散。
就是这里了。它带着她走过漫长的走廊,最终停下,推开一道门。
阿玖从回忆中惊醒,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伦敦。她只是顺着推开的门,看到门后金碧辉煌的另一个世界,一座光辉的大厅。
他们都在这里,你看了就明白。它说。
阿玖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勇气推开门。她转头看了看它,它会意地耸耸肩,替她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阔的大厅,向两个方向都看不见尽头。房顶挂着金色吊灯,吊灯下零星散布圆形高脚桌,穿着华丽的人正在召开宴会。阿玖定睛看去,有很多人她认识。有知名的导演、演员,拿过大奖的画家,冉冉升起的钢琴新星,还有媒体极为推崇的新锐文学家。她和一些人有过一面之缘,有些是在演出现场碰到过,有些是她作为观众在台下仰望过。另外一些人只在银幕上见过。他们谈笑风生,专注地欢乐,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一道小门。阿玖站在小门旁边望着大厅。人们的笑声如同灯光摇曳,端着酒杯在大厅逡巡。礼服华美,露出肩膀和后背,镶着珍珠水钻,燕尾服黑色笔挺,领口有泛光的丝缎。调情不露声色,相互的赞美伴随着无恶意的玩笑。
然后,她看到了那一幕。在一张小桌旁,一个英俊的演员正在向两个美丽的女子展示,他缓缓转动肩膀和手腕,手臂上几个地方同时开始呈现光芒,光芒向空中上升、延展、凝聚,最终汇集在一起,将完全他包裹住。光芒变成了钢铁人的样子。
阿玖凝望着那个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他的变身如此自然,让她浑身颤抖。她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它实际到来,她还是觉得震动。阿玖内心产生无法抑制的悲哀,一种小老鼠在鼠夹上感到的大限将至的悲哀。
难道他们……她回头看它。
它点点头,面含讥讽的笑。
没错,他们都是。
灯光,掌声,酒会。这一切和多年前的记忆太像太像。回忆这些事让她精疲力竭,内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开始刺痛,像阴云密布的天不停被闪电刺穿,云却不散。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她第一次跟着那个陌生男人进入宴会大厅的时候,一切也是这么富丽堂皇。她被引介给部门主管。举起一杯酒,点头行礼。又见到海外代理发行商,约定将来常联络。然后见到两位知名新晋音乐家,他们刚刚拿到新电影的委托代理。蓝色的射灯照出深浅不同的光,循环往复,如水波荡漾。空中垂下的水晶珠链反射着灯光,一颗一颗偶尔晃了人的眼睛。她在眼睛里穿梭,那些眼睛上涂抹着各色浓烈的眼影。浓烈,高傲,夸张,目中无人却迷人,像极了眼睛主人狠狠活着的态度。
陌生人在她前面走着,脸上总是那一副不痛不痒的笑容。他似乎预料到她会跟着,自从他第一次跟上她,似乎就知道她会跟着。
他们进入礼堂,在西装革履间坐下。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惊讶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隶属于不同国家,掌握着不同的地位,在电视上总是站在两边,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会集到一起。他们低声谈笑,讨论着一些她听不见也听不懂的问题。身边的陌生人似乎满意于她的惊讶。他的笑容讽刺却洞悉。然后他带她去餐厅。
你看到的这一切,他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也可以做到,你的才华是不可多得的。
谢谢。她说。
我们会制订一个方案给你,最好的推出途径,最好的引介人,最好的市场宣传。
……谢谢。
现在这个环境,你要拿到好的机会。所有的赞誉跟着关注度走,所有的关注跟着资源走。杂志版面、音乐会场所、电视台的出镜机会、评奖的机会都要靠发行的力量。有妥善的安排才有人重视你。你不要小看这一切,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深谷能出幽兰的时代了,你不要妄想锁在抽屉里的谱子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只有已经被看到的,才会在将来被看到。莫扎特也需要父亲去王宫打点,一样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不应该拒绝。别说你没有想过站在舞台中央。你应该出名,交给我们,我们能做这一切。
然后是排练,演出,宣传。她被安排加入了乐团,参与演出。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录制了曲目,接受杂志采访。她在本已放弃的比赛中节节晋级。她接到了第一个合约,替一台很重要的演出谱写背景音乐。她有了专场演出,也有红地毯上的光芒。
这一切过去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在那时没有拒绝。她没有勇气拒绝,或者没有动力拒绝。
它站在宴会厅边上,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宴会厅里的文艺名流,也看着她。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还要拒绝吗?
她捂住耳朵。
这是圈套。如果当初我知道是你们的恩惠,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当初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错了。你知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从第一天就向你传达过的。
阿玖语塞了,她仔细回想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们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而已。你害怕面对矛盾的选择,你害怕矛盾阻碍你的光辉之路,所以你拒绝承认。别说你没听懂我们传达的话,你只是故意不去想而已。就算你没听懂,你看看你手上的花,能做到这种技术的,你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吗?
阿玖一凛,她下意识地抬抬手腕,手腕上的细小百合从皮肤中浮现出来,如同池塘水下浮起一朵睡莲。这是那个陌生人在早些时候嵌入她手腕中的微芯片,据说是联络他人和身份认证所需。
她看着它,它在她皮肤下像是冷静的嘲弄。她想把它抓出来扔掉,连同所有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可是在触到皮肤的一瞬间,它又隐没不见,让她一阵徒劳。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想将皮肤撕开,可是没有用。
它又笑了。很奇怪,它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可她能感觉到它笑。
别急,不用这么快给答案,你可以回去再想想。
阿玖转头看着它,它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光亮平滑,除了一丝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不出它是真诚还是假意。它的金属面孔、金属身体、金属一般冷漠的情绪,都让她困惑。它居高临下,从三米高处俯视着她。这个高度是最好的轻视的高度,远得足够轻蔑,又近得让她看清它的倨傲。它似乎已经拿准她的回答,只是像捕鼠夹前的捕鼠人,等着小老鼠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她害怕它的注视,低下眼睛。她决定回家。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走没关系,它说,只是你要想好你选择的后果。你要想想,一个物种,一种文明,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你将艺术留下来,你们的文明就可以不死。我们也得到我们想要的,皆大欢喜。即便在某一天你们的文明死了,你还可以替它留下点什么。尚塞拉德人死了,还有岩洞壁画留下来。我们能决定你作品的命运。我们可以让它们流传千古,也可以让它们不问世。
接着,它带她穿过宴会厅,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推开细长的白色小门,引她向立柱围栏下望去。阳台下是特拉法加广场,有聚集的避难和抗议的人们,密密集集,围着铺盖与帐篷。它伸出手臂指向惊恐的人群。
你看那些人们,它说,你的犹豫就是为了他们,可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他们相互倾轧,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不择手段。我告诉你,你现在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却不会领情。他们早就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充满嫉妒,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希望你失败,你以为喜欢你的人多,可是恨你的人更多。他们充满阴暗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的光辉,希望你跌下来。他们根本不懂你。你为他们牺牲只是白白牺牲。他们最终会消失,那又怎么样呢。所有物种都会消失。在宇宙无限广博的艺术中,根本没有物种,只有杰作。你要想好天堂的位置,天堂在宇宙里。
它挥出它长长的手,金属在夕阳里滑出一道光。它冷漠地指向广场上的人们,人们没有注意到它,人群兀自蜷缩汹涌。它带她离开宴会厅,送她出门,走过一道漫长而黑暗的走廊,最后,用一种让她窘迫的口吻说:其实,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阿玖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角,走得彷徨无依。天已经黑了,路灯和餐厅里的水晶灯都已点燃,明晃晃地闪烁着。
阿玖觉得恍如隔世。她回想着它们的要求,身上一阵发冷。它们要她伪装成钢铁人的样子,用肌肤里嵌入的结点产生光,形成光线笼罩的虚假表面,产生魅惑的高大外表,看上去就和它们一样。她需要做的是在需要的时间出现在需要的地方,给人类突然而至的惊奇,伪装数量的优势,产生威慑与恐慌。人们会以为钢铁人神奇降临,出现在每个角落,因而心生畏惧。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强大钢铁光芒的表皮下,是虚空矮小的普通人类。令人落荒而逃的钢铁人大部分是人类,这个消息让人心底寒冷。
她的第一反应是报告给警察。她只有这个报警机会,如果再被钢铁人请回去,也许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她犹豫了,它的话开始产生效果。
它们到地球几年了,攻占地球多个重要指挥区,而她被它们庇护也有三年了。她名义上不知道是谁在庇护,但她潜意识知道是强大的力量。她是被它们选出的许多个潜力者之一,她成功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首次比赛最终赢得了第二名,第一张唱片在广场大屏幕循环播放。积累了多年的曲子登上了大舞台,柔弱中的张力让一系列评论家击节称颂。电影配乐的工作主动来邀约,重要晚会成为嘉宾,两年之内登上排行榜前列,新作的交响得到第一流乐团的配合。这一切她都懵懵懂懂经过,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安排。她在她的乐团里演奏,晚上回家作曲,剩下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光环罩到她头上。
她觉得一切都是梦,可她没有勇气将它惊醒。她带着不真实的感觉看着自己获得的一切,似乎一切都罩上一种宿命的色彩。付出和才华仿佛苦尽甘来,执着与梦想似乎也握在了手中。可是她今天才发现,这是跌入了更大的陷阱。她像在一条长长的监狱一般的走廊里,在黑暗的摸索和敌人的窥探中奔逃,以为逃出了,却进入宿命的审判室。
她陷入纠结。它点到的是她的弱点所在。她能够承受得住寂寞,但是她确实承受不住曲谱永远地湮没,永远没有人会拿出来演奏。她的心完全在她的曲子里。她的语言、她的喜怒、她的生命都在曲子里。她是那么喜欢写,尽管很多时候写不下去,但只有沉浸在谱中,只有每时每刻心里转着可能的旋律,她才觉得安然,才觉得生活处于正轨。每天的起居作息就像银幕后默默运转的机器,曲子才是拉开大幕的剧情。她能接受死后才被发现,就像巴赫被门德尔松发现,马勒被伯恩斯坦复活。但她不能承受写下的一切永远不被发现。那就剥夺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