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凄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
(三)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征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征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暗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我们断断续续聊天,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入侵带来的改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我不常给她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回国。之前的三年,我们的联系屈指可数,关系气若游丝。我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尴尬。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当我们带着一种共同面向悲观未来的感觉坐回到一起,我忽然发现这预料中的僵局竟然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我们谈起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思量,周围人的恐惧,周围人的思量,谈起这个世界现实的一面,我们惊讶地发现,很多感觉竟然仍有很多相似。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抵抗这件事。”我说,“到底该说好听了说成追求自由、不屈不挠,还是说是幼稚、顽固不化,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在抵抗什么。有时觉得大家都接受了、认命了,又何苦没事找事呢。这让我越想越不确定。”
“永远有各种角度吧,”阿玖温和地说,“有时想想也挺讽刺的。以前叫别人恐怖主义,现在美国人的抵抗被钢铁人叫恐怖主义。”
“我就在想,其实不就是多个统治者吗?我们以往的统治者还少吗?多一个又怎样?被征服的民族也多了去了,不是照样活着,活得好好的。钢铁人在头顶上,时间长了就忘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接受了也就安定了,干吗还要较劲呢。”
阿玖沉默了片刻,说:“你这是何苦,何苦逼自己这么想呢?你要是真是这么想,那又怎么会还跟着老师做事?”
我没有说话。
泰晤士河沉入夜色,反光的河面上滑过慢行的客轮。
“其实,”阿玖接着说,“我并不责怪我们乐团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嗯?”
“有的人想要的是安全,也有的人是倾慕钢铁人。”
“倾慕?”
“嗯。强大、力量、准确、冷静的意志,还有更高的艺术知识,所有这些。”
“那倒是真的。”我点头承认。电视里出现过钢铁人,强有力的身体,永远精确的阵线,有机躯体外面是整一层钢铁外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对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态度,知识远为丰富。这一切让人折服并不奇怪。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梢。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
“阿玖,”我对她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转过头凝视着我,咬了咬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哭了。
我们又坐了很久,对着黑暗中的泰晤士河,看闪闪发光的河水反射灯光和冰冷的月亮。我们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将她搂住,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假想着各自不同的无法到达的未来,这样的时刻很久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我们之间的间隙被共振填补,那一瞬间似乎重新回到原点,不用再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人类的无奈与悲哀,卑微与尊严,在那一刻成为连接我们脆弱海面的桥梁。我真的开始相信我们能回去。伦敦眼在我们不远处荒芜地停着,有的车厢已经消失。身后的剧场的演出开始了,观众陆陆续续经过我们两侧。泰晤士南岸的茶座和灯火通明的舞台并不曾弃置,只是空气中始终飘浮着僵持的惶恐,这气息我熟悉,和鸟巢前面每天演出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我奔波与游说的过程中,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在布置最后的演出场地之前,他还想走过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建筑,留下每一座建筑的回响的声音。他穿过巨石阵,走过古代的楼宇与宫殿,搭起透明的弦,连接从罗马到东京。他在大教堂中听管风琴,进入山林里记录鸣钟的庙宇。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卷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
我们的演出现场搭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片最广阔而原始的人类家园。山连着草原,琴弦穿过赤道,天梯沉默地划过地球的脸。
(四)
演出之日。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内罗毕。在飞机上我试图寻找乞力马扎罗的影子,但下降时已太接近城市,没能看到影像中涡旋般的山顶。降落后我们没多做停留,改乘大巴前往东非大草原。坦桑尼亚比我想象中美得多,城里充满奇异的花草树木,出城就是大片草场和栖息的动物。在今天的地球,这样的环境仿佛不真实。
我在路上一路想象着乞力马扎罗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有着隐秘的亲近的地方。小的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乞力马扎罗,说它是一座平地拔起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能从热带走到冰川,穿过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所有风情。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心里充满向往。回去寻找它的介绍,在网上搜到一篇故事,就读了起来。那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我只有八岁,不知道海明威的名字已经如此响亮。“马基人称西高峰为『鄂阿奇—鄂阿伊』,意为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
这句话过了二十年我始终记得。乞力马扎罗,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最后还要死在这个地方。
大巴的车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草原,阳光,大象,远山。
那是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多日的疲劳与纠结之后,在穿过每个繁华的城市,经过许许多多不愉快的演出和尴尬的晚餐,站在钢铁人离开后留下钢铁城市中犹豫,因犹豫而看高楼都显得荒凉之后,突然见到眼前的一切,全身都变得空灵了,因空灵而飘浮起来。草原绿得鲜亮。阳光洒满清澈的蓝天。大象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远处是长颈鹿站着休息。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伫立在草原中央,云端之上。草原上的树呈倒放的伞状,孤立静穆,在旷野上一棵一棵站出美丽的姿态。我站在车门附近,消融在这一切中间。我被包围而来的清透的空气凝住,眼睛离不开天空,无法移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催促。
旷野,蓝天,大地,树。
大巴停在公路尽头,再远的距离要步行前往。远远就能看到布置的舞台,一些薄木板和透明的塑料板像风帆一样张开在舞台四周,作为调整声音的剧场布置。
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弦上。阳光里的弦是比舞台更醒目的布景。尽管我事先已经知道了设计,但在看到现场实景时还是被震动了。那样高远。因为遥远,第一根弦显得短而精巧,后面的每根随着加长加粗而变得逐渐壮观起来。长度翻倍,从几十米到一百米,到两百米,八百米,两千米,五千米。平行拉紧,斜入云霄。五千八百米的最后一根弦已经长得望不见两端,只能见到斜斜一根发亮的光芒,沿山峦锋利向上,连接草原与山峰的高度。琴弦因为反光而熠熠生辉。这是山与地的竖琴,五千米高的竖琴。
我们向竖琴脚下进发,身上的乐器在此时显得轻巧起来。我踏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只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演奏开始了。
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生前不和睦的两人也许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团结起来。我听着自己琴弦的声音,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风吹长草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乐队的演奏整齐,这殊为不易,来自各地的乐手只经过了数次排练。勃拉姆斯E小调的主题悲壮有力,弦乐在这样宽广的舞台上似乎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空间,演奏得异常流畅。我听着隆隆推起的定音鼓,那是从第一乐章就定下的悲剧的氛围。阳光拂过山顶,冰雪已然消失,留下万年沟壑沿山脊排布。E大调的柔美勾勒出蓝天中云的线条,我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石子落入泉水的叮咚。
在消失入宇宙的浅蓝色中,感官获得了无穷放大。如果问我音乐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就是感官的敏感。走在街上,听见每一种声音,工地规律的敲击,扫帚扫过落叶的刷刷声,洒水车的启动与暂停。就像《蓝色狂想曲》的一个动画版本,世界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在空气里汇成波澜起伏的洪流。我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圆号吹响草的柔情。在回忆的氛围中我们消失在地球尚无人类生存的古老时空。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不再犹疑。地球的土地柔软沉厚,就在我们脚下,不再有隔阂。在之前漫长的九个月的筹备中,我无数次问自己值得不值得。身边的人各谋生路,为钢铁人开路,求钢铁人宽容,在钢铁人的庇护下趾高气扬,同盟的队伍间钩心斗角,军火贩子借着战争的混乱大肆投机,日常人的躲避,为了生存愤恨那些惹事的抵抗,恨不得没有人出头,换来局势平安,资源一船船集中到月亮,像无底黑洞,而人们为争夺余下的资源大打出手。在这一切耳闻目睹中,我一次次问自己何苦还要努力,这样的人类该不该毁灭,该不该拯救,为了这样的世界牺牲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当音乐响起,当辽远无垠的蓝色将我们围绕,当长草延伸到天边而山峰威严耸立,我忽然不再质疑。一切都有了庄严的意义,即便是恐惧与求生也变得温柔,苦涩而厚重。
终曲终于响起来了,G大调明亮的和弦此时却有着无可逆转的悲伤的味道,管乐庄严、宏伟,盛大地走向无法避开的死亡与悲剧的结局,有愤怒与悲哀,却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庄重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在这三年不下五百场救火般的演出中我快要忘了投入演奏的感觉,那种与旋律一起起伏的感觉,整个身体随之震动的感觉,想要恸哭一场的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大地如此丰美。
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大幕落下,老师一个人走上敲击的高坛。
老师的眼前是一条22.8米的短弦,他举起一把海绵包裹的小锤,静了片刻,开始敲击。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无声的间隙有惊心动魄的等待。短弦发出低沉的长音,在空气里回响。弦亮泽而坚固,紧张而有弹性。它是竖琴的开端,在敲击声中震荡出梭形的幻影。我们聆听着它的声音。它将自身的鸣响传播到四面八方,传到我们的耳朵,传到我们心底,传到一旁55.6米长的第二条弦上。第二弦开始振动,从微弱到饱满。当声音减弱的时候,老师继续敲击。第二次的敲击叠加在第一个声音之上,弦振得更加充分。第一弦的振动唤醒了后面的每一根弦。第二弦的振动持续起来,然后是第三弦,第四弦,一次一次敲击,弦长倍增,不断敲击,共鸣扩大。一个人,一把小锤,一根弦,天地之间。
天梯已经越来越近了。在演奏到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地平线附近出现的长线,此时此刻它又离近了许多,细节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末端连在轨道上,由一辆灯塔状的滑轮车固定,滑轮车远看轻巧,离近了就显得巍峨高耸,天梯也不再是远处细细的长线,而是粗壮而双股如基因结构的绳索。
天梯驶来得很快。尽快在草原和乞力马扎罗的背景中看上去不快,但离得近了就看得出实际上的速度。无人驾驶的滑轮车如高塔压迫而来,在离我们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们就已经能感觉出它带给我们的呼啸和我们带给它的震撼。弦音仍在继续。敲击仍在进行,不断放大,不断轰鸣。老师在高坛上像击鼓鸣金的战士,高山的竖琴已经完全起振,从二十二米到五千八百米的琴弦,振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超出控制。低频的弦音超出我们听觉的范围,只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空气和山谷的动荡,撞击身体。在竖琴数百米宽的范围内弦音扩散,扩散到范围之外撞击着天梯。天梯能看到晃动。
越发地近了。天梯的晃动开始增大,不规则地增大。它滑过我们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在这短暂却看似无比漫长的一段过程内,它开始明显地晃动。三十八万公里的线缆坚固如直棒,但此时却能看得到左右的摇摆,边缘处因滑动和晃动而显得虚幻。我们仰头望天,天梯伸入天空看不到的高度。底部微弱的摇摆化为曲线的浮动,空中画出扭曲的游龙。
振动开始了。滑轮车开始摇摆,我们脚下的地面亦开始轰鸣。天梯的摇晃使得塔状小车不能在轨道上保持平稳。速度似乎下降了,偏离轨道中央的摇晃急剧增加。像有一股力将车撕扯出轨道,与此同时,轨道将这振动的力量传到大地的四面八方。我们的舞台开始不稳,向左右晃动,随后又突突地上下抖动。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轨道像提琴的琴码,而我们则坐在大地的琴箱上,琴箱振动,将弦音送到四面八方。我们失去重心,像地面倒去,在波浪般的地面随振动起伏。天梯的共鸣更加明显,梭形的幻影已然可见,撕扯的力量像有灵魂灌注其中,不规则的扭动化为愤怒的拉锯,轨道车在抗拒中失去平衡,暴躁的震荡让它好一阵子无所依从,然后逐渐失去镇定,变得疯狂,疯狂地震颤,短短几分钟如同一个世纪,最后在狂怒中轰然如爆炸般倒塌。大地在同一时刻发出断裂的声音,一条长长的裂隙出现在地表,如伤口赫然撕裂地面温柔的脸。
隧道车塌陷了。天梯保持着振动的余波,几秒钟之后才断裂到半空,甩成惊人的长鞭,呼啸着划过天空,在空中令人惊骇地甩来甩去。
振动慢慢减弱了。地震并没有像最坏的预期,引起山崩。我们趴在地上,等待一切结束,用身体感觉土地和草原胸膛内的余怒。我的双手抓住土壤,将头埋在草里,有恸哭的冲动。轰鸣的弦音仍在身边余波未散。
过了好一阵子,地面平息下来,可是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可怖的机翼。三角形,流线平面,速度快得超出想象,从高空直降而落,降落的过程以激光击中舞台。身边发出爆炸和火光,有人惊叫,有人来不及惊叫就死亡。我低头匍匐,躲避弹起的碎石。
爆炸,第二次。
第三次。
飞机降到了很低的高度,这可能是他们来到地球第一次降到这样低。
飞机向老师飞去,我看到老师仍然试图站立。我大声呼叫,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的轰鸣。我想起身去拉老师,一阵爆炸的激波从身后传来,我脖子上挂着的玉石突然炸开,给我胸口一击,我踉跄摔倒。再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像老师扑过去。
是阿玖。
混乱,慌张,一片空白。
在飞机掠过老师头顶之前的一刹那,我看到老师纵身向地面的裂隙跳下去,而阿玖跟在身后。两个人的身影如坠落的彩虹,在空中划出久久不能散去的光影。我整个人完全空白了,以为自己要死了,以为我们都要死去。而就在这时候,狂怒的飞机忽然像失去意识的昆虫,滑翔向远方,坠落在遥远的地点,开出烈焰的花。一切突然停下来。
我在不明所以中失去了意识。
(五)
一个月之后,我坐着齐跃的车,车开在郊外寂静无人的山路上,车的后座上放着林老师最喜欢的白色菊花。
我们去的墓园很远,汽车行驶在无人的山路上,百转千回。山岩延伸着看不见的方向,树木在一侧遮住山下的视线。车静默地开着,我们静默地肩并肩坐着。
齐跃的表情凝重,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很少笑容,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他认为是他自己的隐瞒才让老师死去,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想多了。但从另外的角度,我们都清楚他是对的。我想了很久老师为什么会跳下去。最终的结论是老师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从他策划这一切的那一天起,我们抱着侥幸生存的愿望,而老师已经在内心相信了月球会毁灭,地球会裂开。我对此怀疑,但老师相信,齐跃的隐瞒加深了他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