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选择呢。她在上一次选择中软弱地沉默了。上一次是人类做代理,给出的承诺太优厚,她便忽略了背后的力量,任凭他们安排。那时候一切都正在上升,四周充满明亮的光芒。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又该怎么选。

阿玖拖着脚步向家走,走得无比缓慢,步履和心一样沉重。

在她身边,有一排拉琴卖艺的年轻人,有独自演奏的,也有组成小乐团的,三三两两散布在广场。学艺术的学生在看得见的地方排练。有散发音乐剧传单的孩子将传单递给路人,传单像蝴蝶和落叶一样随着空气飞舞。有小孩子拉着气球跑过,小孩子的母亲在后面紧追,他们身上都背着难民的包裹。音乐厅门口播放着音乐剧的片段和旋律,彩灯一闪一闪,就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就像仍在太平盛世,就像没有恐惧。

阿玖走了很久。泰晤士河两旁都被人群充满,圣保罗大教堂优雅的穹顶仍然露出一角。水面上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远处的塔桥残破中显露出沧桑。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分裂。她所鄙视的和她渴望的联合在一起,要么全部,要么零,没有中间状态。她该不该将秘密说出去,为什么之前的知情者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彻骨寒冷: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住处,阿玖生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中,她一直断断续续低烧。躺在家里养病,喝水,每次受不住了去看医生,回家之后很快开始反复。她极少出门,食物买一次吃很久,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床头。偶尔出去一次购物,身体像轻飘飘的棉絮,风吹在身上站不稳,头疼得只想躺在地上,全身颤抖。回家一直睡觉,半梦半醒之间噩梦连连。她谁都没有说,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和自省的机会。

在病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自己最后悔的事。那年大学毕业,他们受邀参加一个音乐节。音乐节大牌云集,倒数第二天晚上有一个告别晚宴。阿玖和陈君一起去,阿玖很兴奋,晚宴的嘉宾都是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指挥家和作曲家,她期待了很久。陈君原本没想去,阿玖为他争到一张票。他们一起到达会场,在宴会厅边上观望。阿玖一眼看到约翰森先生和太太,坐在阿连卡先生旁边,谈笑风生。三个人旁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就走过去,主动攀谈。约翰森先生友好地与她聊天,邀请她坐下,问她关于中国音乐的事。阿玖不相信世界知名指挥家竟然和自己聊天,她用各种办法希望让对方记住自己。她的脸发烫,顾不上喝水。不记得聊了多久,也许有几十分钟,也许只有三两分钟,她忽然想起抬头向门口望去。陈君早已经不在了。阿玖满场寻他,始终没有找到。她知道他离开了,也知道她的急功近利在他的眼中是多么鲜明。她想象着他的离开的样子,羞红了脸。

阿玖总是这样在摇摆,有时不能摆脱欲望,有时又觉得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陈君是她摆动的中心,他似乎永远那么无所谓,站得远远的,站在外面。有时候阿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无所谓,那种态度让她气恼。他的冷静像一面镜子,映出她的躁动不安。

来法国的第二年,找工作的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阿玖打电话回国,说自己的痛苦和害怕,陈君安慰她,说没关系,大不了就回国。他说他能理解她。

你不理解的。阿玖说。

为什么?

男人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女人活在他人的眼睛里。我回不去的。

她梦见这一切,所有这些说过的做过的事情都在眼前滑过,像影片剪辑的幻灯片一样。她在黑暗的睡梦中挣扎,与梦魇的闪亮光芒斗争,与疾病斗争,与非意识状态的思想斗争。每天醒来大汗淋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一个电话,将她惊醒。电话说她的最后一部交响已经被排演出来了,正在等着公映。

阿玖参加了公映。出门前她装饰了一下自己,无论如何,她不希望自己以邋遢面目示人。她穿了一条紫色的小礼服,吹了吹头发。

音乐厅离住所不远,她不想叫车,一个人从老巷子里穿过来。她边走边思索,对内心的想法做最后的梳理。

钢铁人要什么,它们要的只是臣服。它们用威慑和诱惑的武器,让恐惧者恐惧,让欲望者欲望。它们因而超然物外,地球人不再与它们战斗,而是与内心的魔鬼战斗。阿玖不知道她还能战斗多久。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炮火的声音,被一阵骚动和热浪堵了回来。她仔细一看,原来是钢铁人在音乐厅前清理现场,和围坐的人起了冲突。真的钢铁人很少在地面现身,一现身就非常强硬。盘踞音乐厅前的多是难民,表面上最柔弱的难民。

一小撮难民掏出隐藏的武器开始射击,钢铁人以最快的速度武力回击。它们伸出便携式迫击炮,围绕广场开始地毯式清除,两个钢铁人用光焰画出一道围栏,不能及时退出场地的人接连倒下。人群惊惶地向四面八方奔逃,向每一个小巷子逃窜。有人向阿玖站着的小巷子跑来,尾随而来的是炮火。阿玖也想跑,可是她浑身虚弱,几乎无法迈步。她惊慌失措,却不能动。钢铁人越来越近,在紧急的一刹那,她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身上的结点开始发光,光连成膜,将她包裹,在一秒之内将她变成了它们的模样。她矗立在巷子中央,如同从天而降的妖魔,原本朝她奔来的人群生生刹住了脚步,发出惊恐的喊叫,朝两旁更狭小的巷子散开,一时拥挤踩踏。她害怕极了,对自己无能为力。人群身后的钢铁人停止了射击,人类只要屈服,它们就停火。幸存的人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她慢慢地走过人群,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它们的权威。

她经过它们,心中有一种坍塌崩毁的感觉。她走上台阶,进入音乐厅,收起光幕,作为嘉宾欣赏了乐队对她作品的完美演绎。她麻木地接受了一切,头脑中萦绕不去的是进入音乐厅之前,在台阶上看到的被清理的孩子残缺的肢体。她的心里有一部分死去了,连同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进入了伦敦警局。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旁观前往香格里拉的人陆续启程。香格里拉,一个钢铁人承诺打造的科学艺术天堂。那里将是一片禁区,一片乐土,一片拥有最完美住宅和最无忧创作环境的花园,钢铁人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和作品的珍藏与推广。当然,也控制他们的行踪。

有人欢愉地登上飞机,有人怀疑,有人忧心忡忡,但他们都走了。阿玖的乐团整体离开,文学家离开,数学家离开。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知道钢铁人的秘密,另一部分连这秘密都还不知道。

阿玖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上演,她独自留下,离去的悲喜与她无关。她敷衍钢铁人说健康不佳,要再等待一段时间,其实她是在等待伦敦警局承诺的反击。她知道自己早晚会暴露,钢铁人不会饶过一个告密者。伦敦警局也未必真的信她,早晚有一天她会孤身一人。

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听音乐,哪里也不去,只是捧一杯热水,坐在木质窗框旁听音乐。她开始喜欢沉郁的色调,喜欢所有最后时期悲痛的作品。她特别喜欢莫扎特三十九和四十一,莫扎特的纯净让悲伤更为悲伤。她喜欢布鲁克纳第九,比早期的作品旋律性强,悲壮的味道却一丝未减。她也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第十,肖斯塔科维奇的所有作品中,她几乎只喜欢第十。内敛的沉静的凝思,痛苦与黑暗的回忆,带着悲观主义的主题与结构,去除了早期作品恼人的战斗感,剩下更广博的悲悯。她静静地坐在窗边,几乎从音乐中看到这片大地上将要上演的悲痛结局。她无能为力。她听拉赫玛尼诺夫的哀歌。这样凄婉的小调她早年不会喜欢,但如今有了耐心一遍一遍听,那悠长凄厉的旋律才真正进入心里。

她仍然发烧,在眩晕的汗水中为自己洗礼。

她第一次有了沉静的创作欲望。她想写些什么,不是为了舞台下的观众,也不是为了买她唱片的音响前的听众,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挣扎、她的悔恨、她最终的平静。为了她所见到并将要见到的一切。不必留给任何人。这是一部为了毁灭而写的作品。

作品没有写完,她就接到了陈君的电话。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君了。自从她出名,就很少有时间回国。接到他的电话,她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太多事情想和他说,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她想说她还是记起了他们纯净的梦,想说自己在余烬中的复活,想说她越来越懂他为何什么都不求,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泰晤士河边上见到了陈君。陈君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老样子,温和、疏远而淡然。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和她的灰色大衣相得益彰。她喜欢和他并肩行走的感觉,心里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次。

陈君阐释了他们的攻击计划,阿玖的心里燃起一点火花。不是为了这计划的结果,而是因为她看到自己最好的归宿。她喜欢这计划,以天地为歌,以音乐攻击,宁可死去也不苟且。她心里浮现出很多画面,小时候一起学琴的画面,大学时他骑车带着她的画面,毕业时他们没心没肺的笑,出国后她第一次回国时他在机场抱她,找不到工作时黑暗夜里的越洋电话,世界巡回演出时他在台下默然注视的微笑。她很开心最后的时光能和他在一起。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他在一起,几乎把这些画面弄丢了。

“我喜欢这个计划。”陈君说,“用天梯做弦,用地球的力量与它们共振,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后的抵抗了。”

阿玖点点头:“是的,没有比这更肃穆的了。”

“你真的非要参加不可?这次的行动很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

阿玖望着陈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受,危险的坚定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内心的平安。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陈君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哭了。她拥抱了陈君,没有让他看到她的嘴唇。我们都回不去了,她无声地说,我只能永远记住你。

弦歌计划当天,阿玖换上了最精致的衣服,盘起了头发,化了妆,见到的人都说漂亮。在乞力马扎罗雪山的宁静之下,她静静地演奏,第一次感觉手指的僵化消失了,内心的紧张也消失了。她和她的音乐在一起。音乐通过琴弦传给高山和月亮,天地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草原、风和人不妥协的决绝。林老师在台上忘情指挥,她也忘了一切,从第一个音符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音乐激起天梯的震动,激起的气流强悍袭人。计划就是如此,以地月之间的共振震碎另一端的野心,用能量放大杀死敌人。然而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大地的震撼也将撕裂地面,让人尽量山崩地裂。阿玖在大地的震撼中内心平静,她等到这最后的时刻。她很怀疑林老师的攻击计划没有结果,只是不妥协者最后疯狂的绝望,可是她不在意。她知道有人还在抵抗,这就足够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她知道林老师也明白。

天空中见到了战斗机,战斗机开始扫射,火光燃烧舞台,乐团的人开始伏地躲避。他们以为它们是来攻击他们。可她知道不是,它们是来找她的。这一天是伦敦秘密计划的第一次尝试袭击,尝试袭击它们的地面据点。它们必然几分钟之内就能查出告密者,继而灭口。

她一直等着这一刻。她不用它们动手,她自己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死亡是她最好的重生。

她最后望了一眼碧蓝天空中纯净的云,跟着林老师,纵身跳下大地的深渊。

 

 

宇宙剧场


格拉斯哥是一个清冷的城市,传统时代就已经清冷,脑域时代就更清冷。

2099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伊莲竖起大衣领子,系紧腰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穿过格拉斯哥曾经繁华的中央步行街。

步行街的建筑有三百多年历史,属于曾经风靡欧洲大陆的新古典风格,灰色色调,岩石材质,街边曾经排列着一串时装小店,咖啡馆的桌椅摆在路边伞下,不过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眼前的街道一片冷清。就像全世界各个城市经历过的,格拉斯哥也逐渐变得萧条、冷淡,像一盏烛火渐渐暗下。自从脑域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各个城市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看世界地图,能看见那些光点逐渐消失的过程,异常凄美。

伊莲刚拐上步行街,就听到吉他和歌声。她愣了一下,慢下了脚步。

那个歌手在大街中央一个靠墙的位置,用两道墙垛为自己挡风,黑色手提箱在脚下打开,箱子里有一些小件乐器。他穿了一件黑色运动夹克,灰色T恤衫的边缘从夹克下露出,牛仔裤卷着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世纪初典型的流浪歌手,也是伊莲看老电影的时候最喜欢的形象。歌手身材很高,褐色头发。

伊莲停下脚步,听他唱了一曲。他的吉他技巧还算过得去,个别地方有一点不够纯熟,但他很好地用歌声掩饰了过去。

“天气很冷,不是吗?”一曲结束,歌手主动和伊莲打招呼。

“嗯。”伊莲点点头,“这种天气出来唱歌的人不多了。”

“我喜欢唱歌。”歌手笑了,“这让我感觉回到过去。何况今天还是圣诞节,应该有人唱唱歌。”

“你怎么知道这个节日?”伊莲问。

歌手和伊莲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从意大利来,父母早逝,是有钱的脑域商,他用他们遗留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在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活动的世界里周游。他说自己喜欢古老的事。他问伊莲要去哪儿,对她的活动表示了兴趣。

伊莲凝视他的脸一小会儿。这是一张年轻、英俊、不谙世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来看看。”

他们转过街角,走进小教堂。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十八世纪小教堂,早在一百年前就改成了当代艺术馆,展出一些科技感十足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脑域时代之后,看展览的人寥寥无几,艺术馆的职能也几乎废弃,一两年开放一次。伊莲看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其中堆积的无人问津的艺术展品,那么有创意,却又那么可怜。

她带歌手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座位都是临时的,塑料椅子,她摆好它们是想有一种仪式感,像古代的节日演出场所。她又看了看歌手的脸,他看上去还是天真愉悦,而且也在看着她,好像对她也有某种说不清的兴趣。

当照明暗下,3D影像开始弥漫在他们身旁。他们进入宇宙,又从宇宙俯瞰地球。

在他们面前的舞台上,出现数字、公式、光点、网络节点、迅速变化的结构,最后出现本星系群、银河系、地球,地球上冰河进进退退,绿色遍布消失,城市兴起衰落,人群扩大缩小。代代繁衍,由一点蔓延至全球,扩展至最为广泛后,突然减少、退缩进少数聚居点—那是脑域时代到来。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各种表情的面孔飘过他们身边,得意狂笑的、悲伤欲绝的、义无反顾的、隐忍痛苦的,他们几乎能从无声的影像中听到声音。

“那个时候人们还崇拜一切。”伊莲对歌手说,“这不奇怪,对于刚学会农耕的民族来说,气候太重要又太多变,他们不得不祈求一切信号的保佑。这是祭祀的来源。不过有趣的是,节日比这起源更早。”

歌手此时变得安静了,似乎忘掉了早先的饶舌,专注地看着图像。

伊莲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说:“是的,你想的是对的。这个确实是古代中国,由巫到礼,中国是最早祛魅的民族,礼仪之邦非常重视节日中的仪式和共同的理性。后来的罗马帝国把节日更看作狂欢,非常不一样。这也预示了两种文明后来的进境。”

图像更具体了,更多人物的身躯和面孔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舞台上。舞台处在教堂建筑的中央,由穹顶映衬,加之始终不变的宇宙背景,让一切显得幽暗深邃。动态人物和面孔越来越小,越来越凝聚在虚拟地球的表面,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眉眼,王侯将相都在一瞬间出现又消失于虚无。

“快要结束了。”伊莲说,“你看到了近代,这部分是你熟悉的。你看到春节和感恩节、情人节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节日是怎么消失的。很讽刺,每年都有些人在脑域网络上怀念这些节日,但没有人再行动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到最后几段庆祝的画面。“……最后是10月5号,最奇怪的一个节日。地球人通常叫它脑域节,但我听说有人给它起过另外一个很不祥的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叫流产节。”

最后,所有画面停下来。视野中只有那个蓝色地球,虚拟影像,孤独飘浮。

“很震撼。”歌手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从中看出什么?”伊莲问他。

“这是我想问你的。”歌手转头凝视着伊莲,“我不懂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什么?”

“很多东西,一时说不清。”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伊莲没有看歌手的脸,眼睛仍然注视着虚拟地球:“为了理解脑域。”

“脑域?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歌手似乎更有兴趣了,“每个人脑活动接入互联网,共同计算,体验无限……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我想理解的是,脑域会运作出什么结果。”

“结果?”

伊莲突然转过头,目光与歌手的目光相遇,浅笑了一下,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兴趣?”

“我……”歌手有一点尴尬,转开了眼睛,“我没什么啊,只是刚才看的,激起了一点个人兴趣。我也说不好……”

“你说不好,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伊莲轻声打断他。

歌手警醒地住了声,看着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节日消失这件事吗?”伊莲歪了歪头,指向虚拟影像,“我认为,这是一场历时上百年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歌手的瞳孔变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节日对地球人的意义吗?”伊莲说,“进化论发现,猩猩和原始人都属于小群体、热衷于攻击的物种,直到现代人形成大型定居社会,分工协作,才最终超越猩猩成为文明物种。这是怎么做到的?最初以为是农业的功劳,可是后来发现,定居比农业出现早数千年:人类是先形成大群体,然后才开始农业。那么是什么让人类群体摆脱攻击性、凝聚在一起?最早,就是节日。

“节日本身没有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点。但是节日让全体人在同一时间举行同样的仪式,做同样的祝福,从各自不同的事务中抽身出来,感觉彼此是一体的。这种同一性的认同感,正是人类群体凝聚力的来源。

“可是自从某一年,当某个星球的『观察员』到达地球之后,各种节日开始消失了。最开始人们还没有察觉,只是出现了各种混乱的节日、自创节日,然后人们开始厌倦,就像传染病一般,对这一切混乱的厌倦导致对所有节日的厌倦,于是一个一个节日消失,无人庆祝,人类开始物化,不再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不再重视集体性。最后彻底取消了共同的行为,所有人成为孤立冷漠的个体,退缩到网络里,退缩到虚拟世界,以此来拯救缺乏归属感导致的焦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人们还以为是自然现象,还庆祝虚拟化的伟大进步,可是几乎没有人把这一切和那些『观察员』联系起来。”

歌手的脸庞再也不显得天真了,他的嘴角开始浮现一丝冷酷的笑容:“可是毕竟所有选择都是人类自己做的。”

“你知道什么叫诱导吗?”伊莲站起身,“那个星球口口声声说着不干预,可是实际上派人隐藏到地球人中间,化装成地球人的样子,与地球人谈话,种下观念,潜移默化改变地球人的文化。”

歌手身子向后靠:“你太高估那些观察员了。如果不是一个星球的人群原本就有某种倾向,仅靠那几个小小的观察员又能做什么?”

伊莲开始踱步子:“这些观察员很厉害,可惜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

“什么大错误?”

“他们自以为是地诱导人类进入一条路。他们以为那条路是死胡同。”

歌手不说话了。

伊莲缓缓绕着歌手坐的椅子走:“这些观察员的母星文明很不简单,发展出曲率引擎作为长距离宇宙穿梭工具,因此可以在宇宙各个角落探索,留下痕迹。他们一方面很自傲,感觉自己已经是最高等级的文明了,另一方面却又不自信,生怕后起文明超越他们。所以他们不惜一切力量把后起文明探索宇宙的欲望扼杀在摇篮里,让那些星球的兴趣转而向内,沉醉于虚拟网络,忘记太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的至尊地位。”

“有什么不对吗?”歌手忍不住问。

“问题就在于,这个星球本身其实并不是最高等级文明。”伊莲微微笑了,她想起自己最早听说玫瑰传说的情形,“当他们得知宇宙中还有更高等级文明,他们就非常渴望让自己的文明等级再升一个台阶,可是他们做不到。他们的技术水平似乎就停滞在飞行器的大跨越上了,此后一直是改善,缺乏量变。”

“人类和更高等级文明接触过?”

“没有。”伊莲说,“更高等级文明不会这么冒失,何况人类也不需要。”

“不需要?”

“你知道吗?”伊莲从歌手身后俯下身,“任何一个文明,想要进化到最高等级,都需要向内向外两条通路。所谓向外,就是掌握进发宇宙的能力,而所谓向内,就是掌握脑神经网络的知识。观察员母星之所以一直无法再上一个等级,就是因为只掌握前者,没掌握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后者重要吗?人类大脑有一百多亿神经元,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形成网络,而银河系里有几千亿颗恒星,相互之间也形成复杂网络。如果有一个中间层次—比如,有几百亿人组成的大脑网络—可以洞悉脑神经网络的奥秘,那就可以领悟银河系高等文明沟通网的奥秘。”

“人类现在掌握了?”歌手问。他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忧惧。

“据我所知,是的。”

歌手猛然站起身,似乎有一种离去的冲动,但没有迈开步子。“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问,“不怕我……怕我说出去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已经走不了了。”伊莲说。

“什么?”

“我说,你已经走不了了。”

歌手在缓慢挪动步子:“你是说……”

“是的,没错。我等你很久了,A。”伊莲说。

歌手停住了。

“大名鼎鼎的A。”伊莲说,“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释放的信号会把你引来。你是地球上唯一留下的观察员了,本来计划再执行最后一年任务就回到母星去。你们以为人类已经退化了,不再需要观察了。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让你回去了。你所打探到的事情也永远无法报告总部了。”

歌手仍然显得镇定,小心地查看退路,嘴上却说:“为什么?”

“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文明进阶需要的两条路,向内的和向外的。”伊莲并没有上前阻止歌手的移动,只是说,“人类已经用脑域更新了有关于神经网络的重要知识,现在整个地球可以联通成为一个超级大脑了,所缺的只是对外进发的动力。人类太沉溺于脑域,几乎忘了宇宙。现在所有需要的,就是让人类再度睁开看向宇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