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阶梯的顶端俯瞰远方。这是半山腰一个小小的观景平台,能看见城市全景的灯火阑珊。天色已经暗了,脚下的土地在黑暗里沉重而坚实。远方地平线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青色日光,但是城市里的灯火已经点燃,不再注意日光的存在,或者说早已开始享受黑夜的来临。韩知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回家。
他想在这黑暗里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小时候他很明确,他就是要走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里的物理学者,可是现在要去哪里,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恐惧的,一种始终存在的恐惧。小时候可以用不停前行来回避恐惧,但现在它开始浮出水面,他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就像动画里的人物在深渊上奔跑,不低头的时候可以一直跑,但只要看到了深渊,就跌落到底。
韩知很小就被父亲发现了天赋,此后邻里相亲就都知道,这小孩神算无匹,这小孩记忆超群,这小孩会背诗,围棋也了得。他们来到他家围观他,问他一道题,让他背一首诗,再拉开棋盘和他下棋。以前他看那些大人逗小姐姐唱歌和跳舞的时候,总觉得姐姐可怜得很,不知道从几岁开始轮到了自己。他回答一两句话,就紧闭上嘴,下棋更是永远不下的。爸爸受到邻里的鼓励,带他去电视台,但他一直不配合,爸爸只好罢了。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可他从很小就知道有人看着他,有人在议论他,有人夸他。小学五年级,他被老师推到区里,参加奥数辅导班,小学六年级,拿了华罗庚金杯赛市里一等奖。初三,拿了数学和物理两个全国一等奖,夏令营之后,进了北京高中的全国理科班,高三又拿到两个一等奖,虽然没有进全国代表队,但不管怎样也保送了,本科毕业后又读博士读了五年。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赢得盛赞,但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当别人拼命夸他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在赞扬另一个小孩,一个顺风顺水并且以此为骄傲的小孩。他看着自己和那个小孩的区别,不确定和他的联系。他怀疑所谓天赋只是偶尔到来的彗星,一瞬间觉得有,一瞬间又消失,再不存在。
他知道他恐慌的是什么。中学的时候,他学过一篇课文叫《伤仲永》。从学到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他的劫数。它刻画了他的命运,为他提供标志。如果他战胜了它,那就是战胜它的人生。如果败给了它,就是败给它的人生。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过一种与它无关的人生。即使它没照亮他的失败,也照亮他的恐惧。
韩知清楚,他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遮掩这种恐惧。就好像松鼠为了过冬拼命贮存粮食。他的深渊是他所拥有的和所希望达到的境界之间的深渊。他内心期望的目标太高,实际的一切却只是琐碎的注脚。他也许终将应了那句话,“泯然众人矣”。
这些年他时常能感觉一种追捕的力量,在他身后,逼迫他气喘吁吁向前跑。就是这句话。“泯然众人矣”。他总觉得过去的一切赞誉都是给另一个人的,随时会被拆穿。他因此需要一种辛苦到极点的感觉,就像本科的时候跑马拉松,从十五公里之后就开始力竭,到了三十公里之后差不多是麻木,到最后是做梦一样拖着步子坚持下来。那种感觉让他欣慰。他不是运动高手,但那却让他觉得踏实。起码是在跑,不是在停留坠落。他于是喜欢加班,像喜欢马拉松一样喜欢加班。连续十五个、甚至二十个小时之后,半夜出门,头晕但是心里踏实。他需要知道自己很辛苦。他多少能明白古代虔诚的宗教信徒为什么用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那是某一方面极大的焦虑,用另一方面的充盈来弥补。恐惧深渊,因而用重复的疲惫来弥补。
他一直很努力。从美国回来,到高校做讲师。他知道这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好了,但他同样知道,这和他想要达到的高度相距有多远。这是0和1的问题,1是爱因斯坦的人生境界,0是所有其他生活,没有叫作“不错”的中间态。
又转了两个弯道,他开始下坡,漫长而平缓的下坡,不知道何处是尽头。脚下的路变得柔和,不像上山之路的陡峭凌厉,下山的路径变得蜿蜒舒缓,不再有台阶,改作碎石路面,在满身大汗的攀爬之后小步小步走过,格楞楞的石头按摩脚掌,有一种坚实的安抚。
再过去一段路,有一个岔口,他打开手机的GPS信号,但是搜索不到。韩知朝着自己印象中的公园门口的方向做了选择。直到此时,他仍然没想过夜不归宿或做出冲动的事情。他能说得清楚的记忆似乎也停留到此刻,至少在他次日在派出所里面对警察质询的时候,他能说明白的路线也就截止到这里。
他似乎又经过一段舒缓的下坡,但也或许是先上坡、再下坡。他记不清了。路上并没有很多岔路,他感觉自己每次都选了明智的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是迷路了。时间只有八点,但山中的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再后来,他恍惚中走到一片熟悉的区域,虽然想不起自己何时走过,但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他顺着直觉走,转弯,再转弯。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指示牌。
他看到那个指示牌,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一路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里,来过这片区域。
韩知不知道,此时他的家中已经乱成一团。安纯给他打手机,显示说不在服务区;又给他打到办公室,没有人接;打给他的同事,说一天都没有看见他。
他更不知道,再过四五个小时,当午夜降临,安纯还是没有等到他回家,她会报警,而警察立即开始搜索他常去的各种区域。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一些热衷于报道本地惊悚新闻的小报即刻开始追踪报道,对一个青年才俊的失踪颇感好奇,而相关新闻在第二天一早就会登录到所有公交车的晨间新闻中。晨间新闻进入互联网,又会引发一大串兴致勃勃的议论。在那时那刻,所有的这一切韩知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块指示牌他认识。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跟着原先班级中的好友一起来这里,看望陆星。当时他们还曾就方向问题争论得激烈。
陆星,他忘不掉这个名字。
那块牌子有做旧的时髦效果,原木色嵌入棕色文字,显得低调却精心。“深山疗养院”,牌子上面天真的文字。那五个字令他内心怦怦跳动。
他顺着记忆的方向向前走。他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见到那所疗养院,想要见到陆星,还是只是想要沿一条确定的路径走,以逃脱萦绕不去的记忆,总之,他是坚定沿着木牌给他规划的路径向前。也许他已经直觉预料到他将面对的场景。
走进疗养院大门的时候,他并未遇到太多阻拦。当时不到九点,前台有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笔记本上的韩剧,困顿疲乏。既迷恋又疲乏的状态是一个人判断力最为低下的状态,前台小姑娘给了他一个访客证,告诉他快点出来。
韩知在楼道里走。疗养院处在山中,日常少有来访,入夜更彻底休眠。没有其他访客,安静得令人心疑。这家疗养院属于私立机构,专治精神系统出现复杂障碍的人。这里与其说是医院,倒更像是度假村。单人间、静谧的风景、舒适的条件,也有比较前沿的科研力量。据说进来还需要条件。楼道里刷成令人愉悦的浅橘黄色,明亮色调却不刺目、不咄咄逼人,有助于缓解紧张和焦虑。
韩知寻找着门上的数字。205、206、208,最后停在210的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不显得晦暗。通透的玻璃幕墙,巨大的月亮透过窗玻璃,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白。他看到陆星,坐在他的床上,靠着大而松软的白色枕头,眼睛面向窗外,面容安静而透着一丝茫然。床边有两排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测量仪器。
韩知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他想起四年前还是五年前,陆星也是这样坐着。当时韩知还在读博士,跟几个本科同学结伴到这里看望陆星。一模一样的房间,也许不是这个号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星。之后的几年他没有再来,连头脑中都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看到的陆星,似乎又瘦了一些。原本就瘦,此时更像退缩回十几岁的样貌。表情里的清淡冷静、无情绪和微微困惑,也像极了陆星高中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与人交往不多,常常一个人在课桌后想事情,脸上的表情就是这种寡淡而困扰的样子。
韩知轻轻咳了一声,陆星听到了,缓慢转过头来,眼睛似乎用了一会儿工夫才对好焦,又过了好一会儿,陆星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来了。”陆星说。
“嗯。”韩知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坐吧。”
韩知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你怎么样?”韩知问。
“我?”陆星低头看看自己,“我挺好的。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陆星盯着韩知的眼睛看了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大开心?”
韩知没料到陆星如此直率,下意识搓了搓手:“……一般般,最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稍微有点乱。”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堆碎事。”韩知自嘲地笑了一下,“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我都说不上来。……反正生完小孩之后,碎事就特别多。”
“你有小孩了?”
“嗯,四个半月了。”
陆星听到这个消息,并未显得吃惊,点了点头,倒像是早已有所了解一般:“你挺喜欢小孩的吧?”
韩知沉吟了一下:“也说不上,有一点喜欢吧,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有时候觉得还挺喜欢的,但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有点烦。晚上总闹,一两个小时就哭醒一次,一晚上也睡不好。我跟我老婆说让她想想办法,但她总说小孩子哭是正常的,还埋怨我。”
韩知说完,心里忽然微微一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刚一到来就开始抱怨,而且是跟一个多年未见、在疗养院里治疗的老同学抱怨。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一个焦头烂额的新爸爸,为孩子吃夜奶的事情抱怨。这和他曾经期望的自己差太远了。
“你这两年好不好?”他连忙转过话题问陆星,“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陆星说。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吃早饭,出去散步,回来做思考练习。吃午饭,睡午觉。下午做思考练习。吃晚饭,晚上做思考练习。”
“什么叫思考练习?”
陆星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又用眼睛指了指床边的仪器:“就是按要求思维,记录。”
韩知这才注意到,陆星的太阳穴附近各贴着一个金属色小圆片,被头发遮住一半,暗处不容易察觉。想来是某种脑波捕捉装置,无线传输信号。床边的仪器并没有显示屏或示数,他无法得知其中监测的是什么信号。
“……感觉疼吗?”他问陆星。
陆星摇摇头:“没感觉。”他又敲了敲后脑勺:“这里还有两个。”
陆星太平和理智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几乎想不起来陆星当初生病时的样子。他无法把眼前这个平和友善的男人和从前那个孤僻寡言的同学联系起来,更没法和一个曾经有自杀倾向的神经症患者联系起来。
看来这里治得不错,他想。又或者,陆星的问题本来也没有那么严重。
韩知总觉得无法理解,陆星当年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好了。他可以有一点点体会,也能察觉到在那之前陆星的一些反常征兆,但是当突然之间,陆星试图自杀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他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们都正在读研究生,韩知在物理系,陆星去了数学系。原本都是不错的处境,突然有那么一天,韩知正在实验室里调一系列十分恼人的参数,一个中学同学跑进来,告诉他陆星出事了,不过被救下来,生命无碍,但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韩知蹭一下站起来,手砸在键盘上,在屏幕上按下一连串无尽头的乱码。老同学说,陆星在出事前有一次跟他聊过佛学,聊得云山雾罩,令人似懂非懂。
韩知和陆星从高一开始同班。他们都是小学开始搞奥数,初中数学物理竞赛都一等奖,保送到北京的特长班,毕了业直接保送北大清华。竞赛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饮食呼吸,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二年级,他们一直在一连串的数学物理竞赛里面摸爬滚打。陆星是班上最不爱说话的那一个,年纪也小,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做题。
得知陆星出事的消息,韩知心里有一种干巴巴的涩味,像春天刮风嘴里吃进的尘土。他回想之前的那些年与陆星相处的记忆,浮云潦草,缺少有意义的联系。他这才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如此脆弱不堪,明明每天都擦肩而过、点头招呼,遇到事情才发现彼此几乎不认识对方。班上同学借此机会聚在一起,聊起当年的种种,也发现各自心里的回忆颇不相关。
在震惊中,韩知再往前回忆,想起高三最重要的一次国际竞赛之前,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参加国家集训队。在集训队最后一天的队内测试之后,韩知和另一个同学打扫卫生,椅子反过来扣上桌子,扫地擦地。陆星忽然进来了,穿过一排排堡垒一般的桌子,走到教室最后。
“你考了第一名。”他对韩知说。
“什么?”
“出成绩了,你是第一名。”
之前的几次都是陆星第一。韩知想推辞几句,但什么都没有说。陆星就又转身出去了。韩知不知道陆星是不是不高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得很倨傲。
次日回到学校,没有课,韩知一个人在宿舍看书。陆星敲门,问他是不是会下棋,喜欢下围棋还是象棋。陆星的表情有些僵硬。韩知愣了愣,觉得有一点突兀。韩知不想下,陆星的刻意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本想委婉推辞,可话说出来却显得冷淡拒绝。他说不喜欢比赛,也不想和任何人比赛。陆星又问他要不要下象棋,或者四国军棋。
后来回想起来,韩知发觉,陆星的约棋不是一种挑战,而只是对前日里竞争的某种缓和。陆星用很笨拙的方式,向他约棋,是带着尝试的愿望建立沟通,显得友好一点,就像其他同学一样玩一点什么。
可是他拒绝了。每每想到这一点,韩知心里就很难过。
日子如白云苍狗,流沙般滑过。特长班的同学全都完成了大学学业,四散东西,有几个还守在科研环境里,有两个在美国,一个在日本,但是更多同学多多少少走到了其他路上,有的去了企业做码农,有的去给小学生培训奥数,有几个去做了金融,还有一个女同学生了小孩之后不再工作,做了全职太太,说起话来也和安纯一样,离不开母婴电商。他们的日子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充满成本与收益,也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无滋无味。
陆星的事情之后,同学散去,转眼间又是四五年。似乎若没有某个悲伤事件的切入,就不足以让大家赶到一起。
成为大学讲师没有给韩知太大的成就感。他清楚自己从前想要达到的境界是什么。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宇宙大一统。可是海森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像薛定谔方程。他可以评职称,可以分房子。但这于事无补。他明白哪些工作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有洞见的、有开创性的、天才的,也知道哪些工作不是。
他看着生活里得到的东西,两张纸的学历,一个租的房子,拥挤的生活。去除所有这些外在,还剩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像是一棵洋葱,一层层脱落,里面越来越小,剥到最后空空如也。可能所有努力只为了裹上洋葱的外皮,不让别人看到空空如也。
泯然众人矣。
“你看上去有心事?”陆星忽然问。
韩知恍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杂乱无章的回忆,忙定了定神:“哦,没什么。只是想了一些……想了一些工作的事。”
“你做什么工作呢?”
“还是搞点研究,老样子。”
“什么研究呢?”
“粒子物理,”韩知说得很快,“搞实验的。我本来想搞理论,后来觉得自己理论不太行。我这人你也知道,思路不够发散,本科时候还想去做量子场论,后来觉得还是没什么思路……我又不想总做方程二级三级修正什么的,后来就去搞实验了。”
“可能更适合你。”
“可能吧。不过实验太烧钱,在国外还好,回国之后得自己张罗项目,一个刚回来的小讲师,能拿几个钱……越没经费,就越不出成果,将来就越没经费。”
“……你后悔回来?”
“那倒不是。”韩知回忆一下,“当初是我们系主任说,国内这边有比较大的粒子物理的总规划,回来机会更大……但是这个事儿吧,规划是一回事,落地又是一回事。我回来以后才知道,这里面扯皮的事真是不少。”
“扯皮的事?”
“我就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我们系里之前一直筹备报一个挺大的项目,方法用得很巧,不用LHC那么大的能量规模,就能测量Higgs场的不少性质,那一下子就能站到世界前沿。本来是各方看好的事。没想到评审前两天,中科院那边的一个组开始拼命攻击我们,说我们设计中的缺陷,方案论证过程的缺陷,甚至连国家信息安全都说上了,在网上发文。其实是他们那边一个中微子的项目也申报,就想制造点舆论压力,把我们给压下去。他们还私底下找评委,拉人站队。据说他们那个项目筹备了十多年了,要是通不过,一大堆人就没活儿干了。最后整个评审会都吵起来了,弄得乌烟瘴气的。”
“挺烦人吧?”
“是啊。”韩知说着,都能回想起那几天的烦躁不安,“能不烦吗?没意思。”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咱们苦学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些事儿吗?”
“我也在想呢。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
“你问我吗?我还以为你比我知道呢。”韩知自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现在天天也就去去实验室,然后回家就被老婆念叨。……每天就是孩子、孩子,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她还记得我这个人吗?是不是都不认识了?一生了孩子就变个人。我真是纳了闷了。唉。陆星,今天也正好跟你说说,这些东西我平时也没人可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起码咱当年一块儿做了那么些年的题。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为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人本来挺自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一生孩子,立马就不一样了。为了养孩子,你得有钱、有房子,再想干什么都不自由了。你说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进化心理学说,人全是为了传宗接代,我特别讨厌这种说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我就觉得,你说人要是全为传宗接代活着,那还学知识干什么?咱们原先学那么多数学宇宙学,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就说了,学知识都是为了出人头地,以便娶媳妇传统接代。我去……那你说为什么牛顿不结婚,不生孩子?”
“好多人都不理解。”
“没错!简直是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些人说。我不爱听,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论。你说人除了繁衍还有什么追求?进化到人类这一步,就没有一点跟动物不一样的追求?知识在宇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韩知悲凉地看着陆星。
陆星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同感的戚然:“你情绪有点激动。”
“嗯,可能吧。我挺烦的。”
“你有不满想发泄。”
“想,当然想!”韩知说,“可是能向哪儿发泄呢?哪儿都不行。在家里谁都比我地位高,我能跟我老丈人发泄吗?我能跟马路上的人发泄吗?上学校去,我能跟我们系主任发泄吗?我能跟他说,你当年把我忽悠回来,现在能兑现多少吗?我能问他发这么几千块钱让人怎么活吗?我能去找学校骂教师公寓房租太高吗?我能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试什么?试试发泄?开什么玩笑?咱们好歹也是上过这么多年学的人了,能像没文化的人那么大吵大闹吗?根本不可能的。好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到骨子里了。别人说你什么,哪怕你听了不乐意,又能说什么,还不就是『嗯,我理解』。我有时候自己在没人的地方想大喊两声都喊不出来。真挺可悲的。”
“能发泄出来可能就好了。”
“我试过去健身房打拳,人家都说打拳就发泄了。可是我没劲儿,打沙袋不够带劲,还被沙袋撞来撞去的。也是小时候就不怎么太运动了。我打枪也打不准。我就希望吧,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倒,就那种轰一下的感觉,『老子什么都不要了』的感觉。”
“把所有都炸掉的感觉。”
“嗯,差不多吧。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顾的感觉。”
“那我给你个东西。”陆星说着,从身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黑的长方体,“这是一个炸弹,中子炸弹,你按这个,把束缚的场去了,就能炸。你找你不喜欢的地方把它引爆了,等那些东西都炸了,你心里的怒气就平息了。一切束缚你的东西你都给它炸了。你相信我,很简单的事儿。你早就想这么干了。”
韩知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陆星说,“我们这儿是个秘密基地,做好多实验。你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吧。我们这儿夜里要锁门,到时候你就出不去了。你从大门出去沿着左边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下山。”
他说着把那个黑色的长方体塞进韩知手里。
韩知有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他记得他跌跌撞撞跑出疗养院门,生怕被人拦住,一路跑一路担心有人在后面追,担心疗养院的人发现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把他扣留起来,也担心一不小心触到什么致命的机关,引爆了什么。他记得他的心狂跳,快要跳到嗓子外,从疗养院大门出来跑了好久才停下来喘气,嗓子生疼,胸口快要炸裂了。他不记得自己走的那条路,只记得一些隐约的画面,转角处阴森的树,吓人的阴影,山下灯光闪闪的居民区,还有自己迫不及待到踉踉跄跄的脚步。
他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坐在车上手心出汗。他既困顿又焦虑,既想进入睡眠,又警觉紧张以至于无法入眠。他反复对自己说,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进了校门,大踏步往前跑。夜深人静,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路灯开着,丛林的暗影更显得鬼影幢幢。不知为什么,他仿佛感觉到远处有一片白光,只要一直跑就能到。头脑中几乎也是一片空白,紧张得无法呼吸,但对路上的细节又似乎出奇地冷静。
他径直跑到系馆,推了推正门,已经锁了。绕到侧门,也已经锁了。他恼怒地摇晃门,铁框发出嘎嘎的碰撞,但是纹丝不动。他恼了,回身在系馆门前的草丛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块大小合适又趁手的石头,使尽全身力气,咣一下把侧门的玻璃砸碎了。玻璃碎裂一地,发出晶莹的哀鸣。他用手把剩余的玻璃也纷纷砸下去,手掌边缘被划出血,沿着小臂流下。最后扒出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他钻了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实验室,还是办公室,最后决定还是在大厅动手。他颤颤巍巍地掏出陆星给他的那个黑色长方体,双手发抖,两次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一手拿着它,一手在裤子上把汗水抹干。他找按钮,四处乱按。黑盒子上有几个小圆形,他起初以为那些就是按钮,但是按不下去。他把它翻过来,在侧面的一个地方似乎有一个松动的机关,他试了试拉拽,没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