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车缓缓停下,舱门向两侧滑开,总督府的红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见到汉斯是在他的书房,他正站在两排拉开的老式书柜之间,神色严峻。墙上的大屏幕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子正在汇报工作,看到朗宁进来,她主动鞠了一躬,将信号切断。

随着画面渐渐隐去,屏幕恢复成为平素七彩的照片。这是一张谷神镇的俯瞰图,朗宁知道汉斯一直非常喜欢,从他第一次带来,挂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了。

“坐吧。”汉斯向书桌前的高背椅子示意,身后,书柜无声地缓缓合拢。

朗宁没有坐,他双手撑着桌面,直直地看着汉斯说:“汉斯,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实话告诉我,这幅照片就要成为最后的纪念了,是不是?”

汉斯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并没有想瞒你。”

“为什么?如果这片风景不在了,难道你不在乎?”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汉斯说,“但火星总督不能在乎。上个星期,公民议会压倒性地通过了废除谷神的决议。”

“好吧,那告诉我你们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能源并不充足,在小行星往来运输成本太高。而相反的是,火星自己的矿产开采成本是越来越低了。”

“那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是近来航天技术越发完善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了。”

“是指什么?可以做到什么了?”

“在小行星上安装火箭,推到近火星轨道,再进行捕获。”

“你的意思是,让谷神镇成为火星的月亮?”

汉斯没有立即回答,紧闭的嘴在浓密的胡子下,画出严肃的线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不是,我们要把星体瓦解。这涉及到第三个理由。我们需要谷神,却不是因为矿产,而是因为水。”

听到这一句,朗宁一直绷紧的身子忽然松下来,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慢慢地踱到窗前,斜靠在墙上,说:“终于说到重点了,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理由对不对?”

汉斯静立着如一尊雕塑,说:“勘探队最后的报告认为,火星几亿年前的确有水,但不知什么缘故风干了,现在地下极端干燥,发现大规模水源的可能几乎没有。”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谷神?那么小一片海洋,能有多大用处呢?”

“岂止是那层海洋,你难道不知道谷神有多少水?下面几公里深的冻土层,如果把地幔里的水全部融化,可以等于地球淡水水体的总和。你知道这对于火星意味着什么?第五基因实验室正在培育水藻,我们需要真正的大湖和贯通南北的河。”

汉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朗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岂止是第五实验室的水藻,有了水,接下来还会有一整条开发链:空气成分可以改善,植被可以覆盖,风沙可以大大减少,火星可以真正适宜人类居住。

“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人曾提出从木星取氢再燃烧,不过你自己也可以算一算,这两种方案的成本会差多少?”

朗宁知道这是实话,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是他也同样知道,谷神星若被彻底粉碎,妮妮、果果和镇上所有的居民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家园了。

“我明白了。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谷神镇的居民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大多数议员的意思是专门给建他们一个居住区,政府提供优厚的救济……”

听到这话,朗宁渐渐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激动起来:“救济?你让他们以后就一直活在火星人的施舍当中?”

“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你静下心来想一想,火星一切工作都以芯片技术为基础,不要说设计,就连采矿都是全自动机器作业,他们能干什么?”

“所以呢?你的议员们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是不是?指点一个世界的生存,就像慈悲的上帝是不是?你们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谷神镇人们的心情?”

“朗宁,我根本不是在和你说心情。你还不明白吗,人们在大历史链条中是谈不到心情的。你自己提到地球上的工业革命、能源革命的时候,想没想过圈地运动中农民的心情?想没想过消失的克拉玛依市人们的心情?”

“好,好,我明白了!”朗宁抓起自己的大衣,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你放心,我会把话转达给他们,保证不会让他们的小心情阻挡你的大历史的!”

说完,朗宁重重地把门碰上,汉斯似乎还在背后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朗宁一边走,一边胡乱理着自己的银发,在走廊的拐角,路迪突然蹦出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路迪有着和他爷爷一样深陷的蓝色眼睛,眼睛里写满笑意:“朗宁爷爷!就等着您出来呢。您看,我的头盔完成了!”

朗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吗?那太好了。”他拍拍路迪的肩膀,说,“今天我还有点事,改天来了一定好好看一看。”

路迪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失望,摸摸鼻子,说:“我本来还想让您这次就带给谷神星的镇长看呢。”

“谷神?”朗宁很讶异,“为什么给谷神的镇长看?”

“因为,我听说他们的飞船只准备安装四个波段的探测器和定位仪,刚好没有PXA的硬X射线波段,所以才改装了这种便携式头盔,希望能帮他们多带一双眼睛。虽然……”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他们的飞船是什么意思?”

路迪有些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难道爷爷没有告诉你吗?爷爷准备让他们成为远航的第一批呀,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想帮忙做点什么了……”

朗宁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呆立了一瞬,头脑中只回旋着远航两个字,路迪再说什么也都没有听清,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冲进汉斯的书房。

“远航是怎么回事?”朗宁进屋的时候,汉斯正站在大玻璃前向远方眺望。

“是路迪告诉你的?”汉斯没有回头,但声音已经比刚才和缓了许多,“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这件事还没通过正式审核呢。”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汉斯转过身来,面色凝重,窗外已经亮起的街灯将他的侧脸映成淡蓝色。“你以为,人们当初建造小行星基地,仅仅是为了采矿吗?”

朗宁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泰林老人曾说的一句话:“你以为人类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建立一个童话岛吗?”他当时只觉得有点悲伤,却没有想过更深的意思。

“其实火星上从不缺少常规矿产,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而且即便需要采矿,也没必要在那里开设工厂。朗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小行星工厂,你知不知道他们主要加工什么东西?”

“你是说,飞船?”朗宁已经隐约明白汉斯的意思了。

“没错,不是什么瓶瓶罐罐的小玩意,而是飞船,巨大的飞船。一百年前,人们就是想把谷神星当成太空航行的出发站才开发了基地。尽管因为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计划本身被搁置了,但是小行星的居民却从来没停止过自己的工作。战争结束以后,我们曾经三次修改过设计方案,他们一直很配合,也很努力。现在离最后一套方案的组装阶段已经不远。所以……”

“所以,你决定让他们做自己飞船的第一批乘客?”朗宁发觉,从始至终,最不了解情况的就是他自己。

汉斯点点头:“以前的计划里,他们只是制造者,所有飞行者都由火星选送,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捕捉了谷神,那么这就将是小行星太空基地的唯一一次发射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他们去吧。”

“那目标是哪儿?”

“比邻星三号行星。”

“会用多久?”

“说不准,二十几年吧,得看路上的情况。”

“有多大把握?”

“不知道。”汉斯说,“危险肯定有,这是实话。我只能保证专家尽了最大可能做测算,也会有受过特训的宇航员跟随,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就连太阳系里面都不能保证安全。所以朗宁,我要你告诉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反对,也有权选择去还是不去。”

朗宁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选择呢?汉斯,如果是你,去还是不去?”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市。总督府远离闹市区,远处的隧道如纤维般交错,浅蓝色的隧道灯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层叠起伏。

“朗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在山洞里躲风暴的那天?”

“在奥斯东山背后吧?当然记得。四十二年了。”

汉斯拍拍朗宁的肩膀,瘦削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惆怅:“四十年前没想过今天吧?做梦的人都不喜欢考虑代价。其实谷神一直就是大宇航链条里的一环,而且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朗宁没有回答,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搭在窗棂,低头看着楼下。良久,他才不胜疲倦般叹了口气道:“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梦想,也不是什么历史的链条。”

“不是?那是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泰林不该把谷神镇建得这么有人情味儿。”

朗宁转身斜靠着玻璃,汉斯看着他,默默地微笑了。

谷神

广场上并列排着两只神采飞扬的小飞象,一小一大,小的是雕塑,大的是崭新的小飞船。朗宁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喷水池前,凝视着两只小象乌溜溜的大眼睛,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泰林先生把它当成小镇的标志:在创建者心里,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是飞翔。

谷神,终究是一块没有根系的陆地。

在白天的小镇集会上,镇长将火星政府的意见如实地进行了传达。大部分居民都很镇定,朗宁知道,尽管很多人已经不太清楚祖先开拓的始末由来,但他们早已明白小镇的孤独,他们清楚自己已然无法回归,无论是地球的喧嚣还是火星的精密秩序。他们在方寸大的土地上喜怒哀乐一辈子,比起淹没在火星的城市海洋里,他们宁愿踏上遥远的征途,继续寂寞地一起流浪,在前途未卜的航行中支撑起前辈缔造的荣光。

妮妮在会场曾悄声告诉朗宁,说自己心里其实很感谢最初的宇航计划,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远航,谷神上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气体发生装置和完整的模拟重力系统。

“所以说,没有这个计划就没有小镇,能在这里住一百年已经够久了。”妮妮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决绝,“而且,很多人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火星人制造,因此,现在的结果会让他们更欣慰吧。”

这样的结果让朗宁安心,他发现,小镇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

不过,如果说大人们的反应尚在情理之中,那么小镇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却真的出乎朗宁意料之外了。泰林镇长执意要让孩子们自己选择,是留在火星还是一起上路。

朗宁还记得汉斯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孩子们接来吧。大人们的野心没必要让孩子们冒险。”然而当他和泰林镇长谈起这一切的时候,泰林镇长却坚定又威严地说:“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吧。他们有权选择。”

“在火星和地球,他们肯定能接受最好的教育,飞出去却可能会危险重重。您应该为孩子们着想。”朗宁将汉斯的意思如实转述给泰林,但泰林只说了一句:“为他们着想就应该让他们去想,他们已经可以去想了。”

于是,泰林镇长坚持让所有孩子都一起参加了集会,他们在现场就像一群翻涌的小浪花,成为整个集会上最亮眼的一道风景。镇长在会上说,所有家庭都可以自行决定,如果孩子决定到火星去上学,那么父母也都可以留下。

镇长为大家定下的考虑日期有整整一个星期,然而孩子们在会场上绽放出的灿烂笑容,却提前泄露了他们的意愿,那一张张小脸上,写着清楚而坚定无比的骄傲,不带一丝勉强。

“我们当然要一起去!”孩子们兴奋得上蹿下跳。

“旅途不是那么好玩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漆漆的天。”朗宁故意劝他们。

然而孩子们却争先恐后地喊着:“黑漆漆的,多有趣呀!”“不是有很多星星吗?书上说外面有一千亿颗星星呢!”“他们说我们半路上可以到木星上去玩,是这样吗?”“也许会碰到星际海盗呢!到时候我就可以用激光剑……”

“那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地球的热带雨林和大草原了呀。”

“也许到了那里,还有更大的雨林和更大的草原呢!更何况,我们还能看到好多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呀!”

“果果,你不是还想看看蓝天吗?”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我以后一定可以给比邻星也装上一层天空的!”

朗宁笑了,但他没有纠正果果恒星与行星的区别。他忽然发现,只有在孩子心里,梦想才如此简单。

“现在您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吧?”妮妮站在朗宁身旁,一同看着这群快乐的孩子。

是的,朗宁明白,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再加以拒绝。危险?有什么能比陌生而复杂的都市更危险?教育?有什么能比和自己敬爱的人一起完成一项事业有更好的教育效果呢?

“妮妮,如果最终有很多孩子决定上路,那么我跟你们一起走。”

妮妮诧异地仰起头望着他:“为什么?其实您不必这样的,我们已经很感谢您了。”

朗宁温和地摇摇头,说:“火星的孩子们很成熟,什么都能自己搜索,可是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爱听我讲故事。你应该知道,对于一个爱唠叨的老头,有人爱听是多么重要。”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另外,远航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年轻时候的梦想。”

从下午开始,小镇在孩子们雀跃的笑声里不但没有悲伤下去,反而呈现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暖意。孩子们已然开始构想旅途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一场传奇更幸福的事了。他们还不懂得寂寞与恐惧,或者说还不懂得生成寂寞与恐惧的空虚,他们的心小小的,装满了故事,就放不下那许多东西了。

夜已经深了,广场上空无一人。朗宁静静地看着喷水池,心里沉甸甸的满是幸福。

眼前的小飞船他原本打算用来带孩子们去上学,但不知道会不会和雕塑一起留在小镇上,留成永久的纪念。最终的结果还要一个星期才能揭晓,在这期间,每个家庭都会做出更审慎的考量,去还是不去,始终是一个问题。不过,怎样的结果朗宁已经不太在意了,他知道自己带来的故事种下了种子,种子在发芽,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朗宁又一次抬头仰望着金色的天空,他不知道还能仰望它几次。他开始幻想当孩子们第一次飞到天空里,第一次俯瞰他们的家园时心中会感到的震撼,朗宁想,风景只有引起心里的惊奇时才最美丽,这一点,即便是地球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幸福吧。

清澈的水静谧地流着,朗宁开始暗自期盼和孩子们一起去航行,哪怕永远没有终点。

 

 

深山疗养院


韩知并未察觉到自己迷路。

他只是慢慢地踱着步子,没注意到天色昏暗、气温骤冷,也没注意到身边人已经一个都不见了。他在山区一个人散步,从游人如织一直走到游人全都散去,还在不断向山林内部移动脚步。他并不知道此时景区大门已经关闭,家中亲人正开始着急。他更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的出行会被当作失踪报给警察局,并吸引媒体的目光。

韩知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他完全沉浸在思绪中,缺乏抽离,因此想了很久却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头脑中纷杂而过的事像云朵快速掠过,只留下地上的明暗阴影,最后空空如也。他并不愿意想那些事,只是被它们侵扰,因而他抵抗似的不愿意把它们记住。

他脑中时不时飘起妻子安纯的话。

“明天白天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怎么了?”

“奶瓶有点漏奶,你要是没事,再去买两个吧。买进口贝亲的玻璃的那种,华联就有。”安纯当时一边说一边打开柜子,帮韩知拿出几件衬衫。

对了,还没买奶瓶呢,韩知想。

安纯将衬衫放在熨衣板上,一边熨一边试图用自然的声音说:“咱们该买婴儿车了,我想趁着黑五打折,海淘一辆。”

“多少钱?”

“贵的便宜的都有……我想买的一辆属于中档吧……这款在好多测评中性价比和质量都是最好的,淘宝上卖五千出头的,这回黑五打折,算上转运费用还不到四千。”

“四千一辆婴儿车?!你疯了吗?”

“婴儿车不比别的,安全性和舒适性很重要的!以后宝宝每天要在里面颠来颠去,如果不是特别抗震,宝宝得多难受啊。另外轻便也很重要的,咱们住的房子这么破,到时候还得抬着车子上下楼梯,不够轻真是搬不动啊。再有就是材料……”

“那也是婴儿车啊,”韩知打断她,“总共能坐多久?一年也用不上一两次。”

“怎么用不上?”安纯有点急了,“等天气暖和了,天天都得下楼呢。你以为养小孩就是每天把她往床上一放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吗?小孩子的大脑发育非常快的。专家都说了,要不断给予新的刺激才行。不下楼看外面怎么给新的刺激?到时候过了智力发展的敏感期,你负责吗?我真是够省钱的了,你看院里其他人家都推的是什么车,有两家推了Stokke,那车要一万块以上呢。”

就在那时,小朋在那边哭起来,安纯连忙出去喂奶。韩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过去,想了想,丈母娘和安纯两个人够忙活了,自己过去怕是也添乱。当时他看了看窗外,窗子映出自己的影子,没有表情,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面色苍白,像一个吸血鬼一样。

韩知转过一个弯道,微微向下的坡路之后,是一段陡然向上的台阶。他似乎感觉到天色已经暗淡了,但是这段台阶像是一个诱惑,他下意识开始向上爬,不去想方向。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某种无须纠结方向、只要一直克服困难前行的路途。

“韩知啊,”午饭的时候老丈人像是要跟他说些什么掏心窝的话,主动给他倒酒,他说下午还要去办公室,但老丈人主动举起了自己的小酒盅,“这么些日子,难得她们都不在家,家里清静一会儿。咱俩也难得说两句话。”

韩知只得把自己的小酒盅也举起来,一饮而尽,是加姜丝热过的黄酒,香醇但是呛鼻,他鼻子一酸,连忙闭上眼睛。

“韩知啊,”老丈人又给他倒上,“你跟安纯交往到现在也有两年了吧?当初别人介绍,我和安纯她妈都不看好,但没想到安纯还挺喜欢。那就行,闺女选择的,我们都支持。我跟她妈说,韩知小伙子不错,聪明,老实,以后不会欺负咱闺女,虽然家境差了点,但是现在不是讲究奋斗嘛,以后再奋斗也可以。”他一口闷掉自己酒盅里的酒,咂巴了一下嘴,“我是一直相信,男人最重要的是得有上进心,得撑得起家。”

“您说的是。”韩知也闷掉自己的酒。

“这回买房子这事呢,”老丈人说,“安纯是下定决心要买。我跟她妈觉着也是该买了。你俩要是首付缺钱,我们给你们垫上。多了没有,一百万还是能拿出来。你们俩就还贷款就行了……当然啦,你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们这钱不是给你们,是借你们。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还给我们就是。你也不用着急,我们不急着花钱。”

“爸,这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我现在还没能力还贷款。”韩知干巴巴地说。

“人得有压力才能有动力!”老丈人沉声一喝,把韩知吓了一跳,“大小伙子,得像个男人,没钱就得想着挣钱……”

安纯忽然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朋。午间谈话戛然而止。

韩知从家里出来,径直坐上了去郊外的长途车,四十分钟之后已经到了景区门口。小风一吹头,虚汗散尽,打几个哆嗦,他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可是仍然有一半无论如何不愿意醒,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飘飘悠悠。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买票进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韩知三十二岁,博士毕业之后出国做了两年博士后,三十岁回国,很顺利找到了工作。在北京一所中档大学,虽不是顶尖,但也是数得上的排名靠前的。这些年高校竞争厉害,刚一回国就能找到北京的教职,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还不错的成就。家里迅速托人给他做媒,只见了两个姑娘就定了下来,三四个月之后结婚。

新工作、新婚,加上随后到来的小宝宝,好像人生间所有喜洋洋的事情都赶到一起来了,他在这一重重挤压的事件中应接不暇,不停跑腿连轴转,周围满满的全是人,催他加快。刚对付完一件,又来一件。前一件还不大懂,后一件又摆在眼前,不像是真的。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旁边婴儿床上躺着的小孩子,有一种走错了家门的惊悚感。

韩知不是不知道老丈人的慷慨和仁至义尽,但他只是不想想这些事。他的工资只有几千,各种津贴奖金都加上,离一万块也还有不小的距离,还贷款一个月至少五六千,让他拿什么生活。他是讲师,还没有带项目的资质,可以申请一些项目的子课题,但是更多时候只是给系里的教授们帮忙。课题经费很少,也没有灰色收入。

他不想想这些。想这些事,让他有一种连人生都进错门的感觉。

韩知还记得,前年刚来的时候,系里的小吴教授就曾经教导他说:“评副教授要趁早,评了副教授才有前途,前面就是吃苦。先别期望一上来就发Nature、Science,多出些篇目才是正经,要数量,一鼓作气争取把教授拿下来,到时候该做点慢活儿也不迟。”

“这哪是说多就能多呢。”韩知当时傻乎乎地谦辞道。

“这就要看投哪儿了。”小吴教授带着神秘感说,“这里面也是有难有易,有些门道的。比如说吧,前一段时间,中科院的一个杂志也列入SCI了,就是那个中国科研,也是英文的。这种杂志水平就那样,你不妨多投投,会容易很多。这事儿得自己多上心,没人替你想着。评什么东西都得趁早,越晚越难。你看讲力学的姜老师,讲得好不好?那是全校有名地好。可这么多年不发paper,还没评上去,越评不上去,越没有项目。咱们系这两年新人还不多,你抓紧时间,过两年很可能引进好多海归,新人老人都不好办。……你琢磨琢磨。要是真有文章想投,中国科研那边我认识一个编辑,是我研究生时的室友,我可以帮你说说。”

韩知当时没在意。那时候他心高气傲,真不大看得上这种新杂志。他们原先上学的时候管这种滥发文章的行为叫灌水。他不是不了解其中的行情,在国内国外,身边都不乏这种靠在各种边缘杂志上灌水混毕业的学生。他从前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如今几个项目磕磕绊绊之后,再想起来,小吴教授把这些话跟一个新来的讲师说,也是掏心窝了。

韩知爬上了那一段最陡的台阶,或许有几百级,他爬到顶端气喘吁吁,大腿十分酸胀,胸口像被压上了石头,呼吸不得不张开大嘴。但是他心里觉得爽,还想再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运动就是他压抑时唯一的解脱方式。他从前会一个人到操场上跑圈,一圈,一圈,一圈,直到跑到自己的压抑感逝去,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精疲力竭,或许已经跑了一个马拉松。一个人的马拉松。他一直很瘦,有着肯尼亚长跑运动员的细长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