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点抓狂,几乎跳着脚蹦起来。他一不小心把它摔到了地上,简直要吓死了,以为它就要爆炸,可是它没有。他捡起来,更加急躁地敲打。见没有反应,他开始把它往楼梯的栏杆上撞,期待撞击能在无意中触碰到开关。起初他还提防自己的安危,但是暴躁到后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他拿它去砸东西,玻璃、金属、大理石。

最后,忽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砸开了它的开关,眼前一片白光。

他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医院醒来。

这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急诊科,走廊里坐满了呻吟哀号的人。窗外已经天亮,稀薄的阳光冷漠地照在一个昏睡的人身上。韩知的头脑仍然有点昏昏沉沉,一动就疼起来。他想喝水,只是目光里见不到认识的人。他看到远处安纯向他走来的身影,想跟她打招呼,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后来,他回到家。之后被带到派出所协助调查。

直到到了派出所,他才知道事情的结果和后续。他当天晚上很晚不回家,家里人很着急,就报了警,警察局通知了公交系统媒体发布中心,当天晚上就播放了寻人启事,第二天早上又在播,直到家里人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人找到了。

他被系馆传达室的老大爷发现,趴在系馆大厅冰冷的瓷砖地面上,不省人事。他脚边扔着一个黑色药剂盒。他相当冲动地毁坏了系馆一系列东西,展柜、公告栏、饮水机、人物雕塑。最后是人物雕塑倒下来砸了他,把他砸晕在地。所幸的是,砸中却不致命,雕塑倒下来的时候歪到了一边,没有砸在他头上。

他昏昏沉沉做了笔录,由于讲不清太多事,草草结束,造成的破坏也只是一般,拘留了两天就放回家里。学校做了一系列处罚,包括停职、罚款、留校观察。

从那天开始,韩知一直非常呆滞。

他自己心里有迷茫和困惑,不断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从迷失到回归,而同时又非常空虚和幻灭,不愿意回想,失落的感觉阻止他重建记忆。他甚至不确定有没有见过陆星。加之身边家人无休止的探问和责怪,让他始终不愿意回到现实。

他的头脑拒绝现实生活,不断萦绕着这些抽象的问题:人在宇宙中到底有什么位置?人研究智慧知识是为了什么?人的探寻和生理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前者只是达到后者的手段?如果二者严重分歧该怎么取舍?

他变得呆滞、寡言、烦躁,不爱说话,对饮食缺乏兴致,作息不规律,对家人问话不加理睬。

过了三个月,家人终于忍无可忍,带他去了医院。而医院做了初步诊疗之后,将他转入深山疗养院,做进一步调理。

当他再次步入这个院子的时候,他的精神突然一震。他恢复了现实感和一定程度的紧张。他发现他的问题源于紧张感的缺失。他挣脱抓紧他手臂的安纯的手,大踏步向大楼深处跑去。前台的小姑娘试图拦住他,他用了推了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跑上二楼,数着门牌,感觉跑了一个世纪才到他想找的数字前,210。

他砰地推开门,期待看到陆星坐在床上的样子。可是他没有。陆星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穿着淡绿色的医袍,站在墙边像是在记录什么。

“陆星呢?”韩知立足未稳,就冒失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出去散步了。”

“去哪儿散步了?我要找他。”

“你是?找他什么事?”

“我要找他……问一件事情。”

医生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地问:“你是新来的病人吗?我在昨天的新转入档案里好像看见过你的照片。”

“对,是。不过陆星在哪儿?”

“你告诉我你要问他什么,我再告诉你他在哪儿。”

“我要问……”韩知搓了搓手,“我要问他,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怂恿我做那件事。”

“他怂恿你?做什么事了?”

韩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就是骗我说给我一颗……一颗……”

医生见他支吾,也不追问,只是和缓地说:“我想,你可能还不太清楚陆星的情况。以他现在的心智状态,是不会主动怂恿你做事的。”

“什么?”韩知吃了一惊。

“陆星还没有处于正常人的心智状态,他仍然在接受治疗。事实上,平日里他甚至都不是清醒的。”医生或许看到了韩知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将手中的治疗本给他看,“那,你看,陆星的病历:轻度自闭+现实感瓦解+沟通障碍。也就是说,他处在人工智能状态,自己不能意识到自己做的事,不能进行面孔和表情的识别,也不能和人有效沟通。”

“不可能。”韩知说,“我前些天还跟他谈了好久。”

“是,那是有可能的。”医生说,“那是陆星进行的治疗……我不知道你跟他认识多久了,这么跟你说吧,陆星其实是一个有一定典型度的大脑出现轻度障碍的病人。他有点自闭,不过不严重。家里人一直拿他当作害羞对待,也没有处理。实际上,他很难识别人的情绪,看人的面孔表情没有反应。情绪识别的部分脑区发育比较滞后。这部分脑区有问题的人有超于一般的数学或者观察能力。但是,人际生活遇到的困难和他自己的其他困难叠加在一起,让他有了自杀倾向,后来又进入一种不清醒的状态。”

“可是,他怎么……怎么跟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好好的?”

“那是我们的实验。其实他是自动应答,我们给他大脑做了一定刺激治疗,又用了程序连接,让程序通过他的脑信号解读对方情绪,做出自动化的应答反应。通过练习,最终的目的是让他自己学会识别他人情绪。你知道,识别情绪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能力,也是很高级的神经网络过程。”

“什么?”韩知惊道,“你说我是跟程序对话?”

“也不是。程序是一个表情和语言信号综合识别的程序,不负责生成对话,只负责解读信号,输入陆星的大脑,让他理解对方此时表达的意思。应答也不是程序编的,只是让陆星按解读到的东西自动应答。所以某种程度上说,陆星表达的只是解读,实际上都是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韩知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可能。陆星骗我说他给我的是炸弹。我自己是不会骗我自己的。我不会……”

“只有自己才能骗自己。”医生说,“你必须要主动相信,才能相信一件事。”

“可是……”

“我知道这不太好接受。人一般都不大愿意了解自己。不过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韩知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被触动了,又说不清。“大夫,你觉得我是什么问题?”

医生笑了,笑得很和煦:“这我可不好说,得全面检测才知道。不过,认识外界和认识自己,不外乎是这两个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出问题。陆星很聪明,认识外界没什么问题,他的问题是认识自己。”

“认识外界不能认识自己吗?”

“通常不能。”医生说,“不过反过来倒也许可以。《圣经》里不是有句话吗?神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人。认识了自己,倒说不准能认识宇宙神。”

韩知的头脑像一时短路一样,在短暂的空白中,有无意识的火花跳跃。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在宇宙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似乎在一瞬间有一点点了解了心智的意义、智能的推进、宇宙的进化。可是那些感觉太破碎了,像倏忽而逝的蜻蜓点水,抓不住一丝皮毛。对宇宙的理解和对人的理解联系起来了,有某种程度的统一。从自己的身上认识宇宙。这其中有重要的意义。他可是他的头脑滞涩,无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图画。他觉得头痛,但内心中的焦虑似乎少了几分。他用掌根拼命按压太阳穴。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韩知回头,看到陆星。

陆星用手撑着门,面容平和,见到韩知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迷惑。韩知注意到,他没戴太阳穴上的小圆片。

韩知刚想开口说话,陆星却开口了。

“你是……”陆星的表情似乎更困惑了一点,“你是韩知吗?是吧?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孤单病房


诊室里只留下齐娜和韩姨值班,其他小护士都兴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

齐娜有点不痛快。和男朋友冷战的姑娘都有点不痛快。她下定决心不联系他,也不接他电话,可是暗地里却悄悄观察他在网络上的轨迹,修改自己的签名状态。她就不信他不看。

她把房间里屋中每件家具表面的显示功能都打开,桌子上、档案柜侧面、药品柜外表,图像四处流动,颜色鲜艳的网页相邻,夸张的大笑和仰头看天的忧伤无声无息地出现消失,成为彩色壁纸。上网小秘书在四处逡巡,替齐娜寻找阿Paul的踪影。

韩姨去查房了。齐娜觉得没什么好查的,那些人总是那样,活不好也死不了,看多了就烦了。但韩姨坚持每天都按时按点查。韩姨是那种不管带多少饭一定吃完最后一粒米的人,帽子和手套收在哪儿从来都不变。齐娜觉得韩姨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悲伤是蛋白质,谁是我的消化酶?

齐娜写完这句,嘿嘿地笑了,觉得爽快了些。她叼着笔琢磨下面该写什么。

这时韩姨回来了:“你来,21床有问题。”

齐娜却不想动,低着头仍然拿小本子打草稿:“又是什么问题啊?”

“你先来看看,我怕待会儿又要休克。”

“能是什么事啊。”齐娜把笔往前一扔,“还不就是老一套,烦也烦死了。”

“我怀疑得加量了。”韩姨解释道,“你得帮我确认一下。”

两人走进楼道。齐娜把网络小秘书调成振动模式,手机塞回口袋里。白大褂系上扣子,立刻显示出齐娜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

楼道里早就没人了。空空的手术车和输液瓶立在墙边,一旁是等待收走的大包医用垃圾。屋顶两侧一盏一盏小白灯,照在墙壁上大脑的照片和绘图上,效果颇为惊悚。

齐娜拿出一粒糖扔到嘴里说:“我真就不明白了。这帮家属也是,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人还要送来。人又死不了,在家里养着多好呢。”

韩姨和蔼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至亲的人,家属过分担心一点也自然,咱们要理解。”

“是,您是活菩萨,我是小夜叉。”齐娜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蹦一跳地下楼梯,每一步把脚踢起来一下。

韩姨也不着恼:“咱们这儿毕竟有设备啊,又有专业的人照顾。”

“得了吧。”齐娜笑道,“就咱们那破脑波仪?现在谁家不能自己买两片电极往头上贴啊,自己在家里输,没准比咱那脑波仪还强呢。”

“咱们毕竟有程序,随机生成的没有重复,效果好一点。”

“重复不重复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们还记着每天输入的是什么啊?你随便输一百只鸭子叫我估摸着效果也一样。”

两个人走到病房门口。韩姨先站住了,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唉,”韩姨说,“有些人到这儿,也是因为没办法。家里头几个人都犯这毛病,都躺下了,谁也没法照顾谁。都是可怜人。”

齐娜没说话,吐了吐舌头。

韩姨推了推眼镜,像教导主任一般恰如其分地说:“这个现象其实蛮严重的。我上星期在会上也讲了。我听说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占到人口一定比例,这已经很严重了。越是这样,正常关注他人就越少,住院的人就越多。恶性循环,到最后只能大家一起住院。这问题不能小视。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焦虑,如果不能充分正视并研究,很可能还会变严重。我前两天写的书就是探讨这个问题。我这本书很快就要出了,到时候会是这个问题最详细的研究记录。我引用了焦虑社会学的一部分内容,你要是感兴趣,等我下个星期印了初稿拿来给你看看。”

齐娜故意向韩姨身后看去,说:“咦,20号怎么坐起来了?”

韩姨连忙转身:“啊?什么?”

“又躺下了。”齐娜说。

于是韩姨不再说什么,和齐娜一起进了病房。齐娜随手把病房里几个柜子表面和墙壁上画框里的显示屏都打开了,网页又充满了房间。她心急地刷了自己的状态,发现有两个回复,都是闺蜜发的表情画,没有阿Paul。她有点赌气地拍了拍网页上小秘书胖胖的屁股,一巴掌把它又拍回浩渺的搜索的海洋去了。韩姨有点不满屋里华丽的光,想让齐娜关上,齐娜只当没听见。

她们首先扶起21号病人。21号已经有点抽搐了,一只手在胸前,两个手指扭曲跷着,身体无力地一抽一抽。她们连忙扶她坐起来,给她擦了嘴和脸,按摩手臂,喝了一些清水,送服了药。21号是个肉乎乎的女人,四十多岁,头发不多,皮肤倒十分光洁。坐着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闭着的。齐娜记得,她似乎昏迷很久了。

“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齐娜叹道。

“怎么活不都是活着吗?”韩姨说,“其实她跟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

“要是我就去死。”齐娜说,“整天靠别人的话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那还能靠什么活着?”韩姨说,“我书里也写过这点……”

她们正要给21号接上脑波仪,20号突然喘起来了,像要窒息了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呼哧呼哧看上去十分痛苦。20号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即使昏迷中,家人也按他平生的习惯,把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边。他的双手也像抓住西服的衣襟般抓住病号服。他一边气喘一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挣扎的力气也很大。她们费了力气才让他躺好,给他头顶上接上电极。脑波仪打开了,电流缓缓输入,他慢慢安静下来。

20号的毛病非常典型。最初这种病发现的时候,很多人以为是肺里或气管出了毛病,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输氧并没有用,坐或躺的姿势也无关痛痒,误诊甚至死了两个人。直到有人想到了脑波仪,才发现这种奇怪的毛病—大脑紊乱型呼吸不畅。

这时,小秘书报告,在一个女生的页面上找到了阿Paul的踪迹。他评论了。

齐娜奔到柜子旁边,死死盯着阿Paul的话。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支持”,可是显得如此刺目。他评论的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而是一个公共名人,一家科技公司的美女代言人,最近很红的新科技普及者。她常常讲一些科学发展的趋势,阿Paul常去关注。其实她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在齐娜看来,她总是搔首弄姿地捧着一些所谓的新产品照相,根本就不是为了推广新产品,而是为了展示自己长得好看。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就是喜欢听自己被人夸,喜欢出风头,虚荣至极。可笑的是还真的有好多人每天围着她赞。

齐娜颤抖着往自己的页面上打上一行:

虚荣的人是可耻的。

她又看了一遍,“支持”二字像刀子扎她。阿Paul在他们冷战的生死关头没有一封信发来,却竟然有闲心去美女的页面说一声“支持”。天啊,齐娜觉得活不了了。瞧瞧阿Paul回复的是什么消息啊。“新产品:网络隐身衣,专门躲避网络小秘书。”这不就是为了彻底躲我吗?她想,这简直欺人太甚。

齐娜忍不住又一次更新自己的状态:

悲伤他妈的去死,我要喂回忆喝王水。

她又把气撒在小秘书身上,对它毛绒球球的身体又捶又打。可是小秘书却一点不生气,只是在网页上四处乱跑,每次跑到角落就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下不去手了,愤愤地丢开网页,回到韩姨身边。韩姨已经帮22、23号也擦好了额头和脸。

“快十一点了。”韩姨看了看表说,“我得去实验室那边看恒温箱了,剩下的你来吧。”

她说着迈着平稳的步子出门离开,后背一直挺得直直的。十一点整,一分不差。

剩下齐娜一个人,她被遗弃的悲伤更无法排解。她想哭,可是呜呜了几声,却无论如何没有眼泪。她跺着脚,心里同时腾起膨胀的难过和空洞的寂寞,可膨胀填不进那空洞。她将网页全关掉,屋子里一时间仿佛黯淡了。柜子和墙壁都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灰白色,金属质地冰冷平整,像无动于衷的冷漠上帝,远远地看着她。

齐娜几乎是带着点摔打的气恼打开所有脑波仪,生成所需要的一切信息,连接上电极,给每个病人的头顶乱七八糟地贴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坏掉会不会影响仪器的随机生成,即使会,她也不想管了。她都快分手了,哪还有心情去给几个永远昏迷的家伙。22号是个过气的女明星,年轻时还算漂亮,但衰老得很快,刚过三十就没人再理。23号是个闲职者,总是发文章与其他人战斗,他指责当红者是草包,说自己是伟大作家,因为卡夫卡和曹雪芹生前都发表不出小说,而他也发表不出。他们都有着特定的程序,生成适合的语言。

齐娜看着每个监控小屏幕上显示的语言,以确保通过脑波输入的是合适的电流。

电流汩汩流动。“赞!就是要活得有个性!你身材好婀娜!你说的养生汤我回去做了,真是好极了!你是大美人!丰满性感,比骨瘦如柴的小妞美多了!那堆柴火棒,丑死了!”这是给21号的。21号在床上忸怩起身体,脸上洋溢着甜腻的笑,肉肉的肚子摩擦着床单,把床单弄皱到一边,齐娜不得不费很大力气给她拽平,又擦了擦她的口水。

“我们全家都是你的粉丝!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特别喜欢听你演讲!我觉得你特幽默!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的演讲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这是给20号的。20号的身子抽搐起来,腰向上弓起,随着输入话语的节奏兴奋地一窜一窜。

“你还记得我吗?我支持了你十年啊。你的演技太棒了,比现在所谓新明星强太多了!时代堕落了,但我永远记得你!你是经典!我爱你!”这是给22号的。22号一直比较安静,她只是闭眼躺着,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向身体上方伸出,像圣母一样。

“加油!你是人类的良知!你是最勇敢的战士!别跟那些脑残一般见识!他们只会拉低你的智商!那些人都是绣花枕头,他们攻击你是因为你说真话!时代一定会铭记你的!”这是给23号的。他比较吵闹,不只是被动听着脑电波传来的话语,而且嘴里不停唠唠叨叨,跟着输入语言的声调起伏,反复重复着某个什么观点。齐娜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他用各种声音和各种语言重复同一句话,攻击力十足,电流的输入就像是战鼓擂擂。

齐娜弄好一切已经过了午夜,她疲倦地坐在空床上。身体疲倦,心也疲倦。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充满乏味金属的房间衬出她单调乏味的心情。她掏出手机,又刷了几次评论。夜深了,也许大家都睡了。没有人回复,阿Paul还是不见踪影。只有电流枯燥持续。她无力地坐在病房中央,灰色的墙壁地板似乎就是全世界。

也许试一次也无所谓,她忽然想,就一次。

她躺到空床上,将几只电极贴片贴到自己额头上,闭上眼睛,按下机器上的栗色开关。机器先嗡鸣了一阵,扫描她大脑里的思维过程,然后她开始听到催眠曲一样的低声絮语,像某个朋友的仗义执言,又像某个睿智老者的谆谆教导。她心里有一种被温柔按摩过的舒适,呼吸平顺之后,灰色病房消失了,她看到朝阳下的绿草露水。“你的内涵深,肤浅的人不懂!”声音以令人确信的口吻在她头脑中温柔回响,“你长得一点都不差,不比那些肤浅的美女差,只是你不像她们那样爱现罢了。虚荣是可耻的,表现自己的人,早晚有一天被人不齿!你比她们有思想多了!爱你的人早晚会发现这一点。”齐娜在这些话里安静下来,世界充盈了,阿Paul似乎离得远了,也没那么重要了。她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没睡着,只觉得阳光下的树叶散发嫩绿环绕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想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拖延症患者


“我要完蛋了。”阿愁说。

阿蛋在床上支支吾吾翻了个身。

阿愁把屏幕转到Word,勉强输入了两个字,卡住了,觉得使用得不对,又一时想不起其他词,焦急得脸发热,大脑暂时短路,又写不下去了。下意识地把鼠标又点在浏览器上,打开微博页面刷,没有新微博。打开BBS界面刷,在一个版上有一条新帖子,点开看了只有一个“re”,再开一个版,没有新帖。

他转回Word,强迫自己坐了半分钟,想出了一个替代词,一时间有点振奋,一鼓作气又写了三十多个字,完成了两句话。他觉得小有点成就感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又点回浏览器,有两条新微博,迅速看完了。绞尽脑汁想回复一条,可是实在没的可说。BBS还是一片乏善可陈的荒废,他有点生气了。百无聊赖中,他打开门户网站,点了动漫频道,看首页上的视频。可是却又看不下去,看到一半就被负罪感裹挟,机器人附体般回到Word。

再次卡壳的时候,他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完蛋啦,”他叫起来,“我完蛋了。”

阿蛋被他吵醒了,揉了揉眼睛,歪着身子探出床外,问:“咋了?”

“今天无论如何也写不完了。”

“甭着急。啥时候交?”

“明天上午开题。怎么也得在那之前写完带过去,要不然就开不了题了。”

“还十多个小时呢,来得及。”阿蛋打了个呵欠,又躺下了。

阿愁原计划前一天把文献综述写完,今天写研究计划,可是现在还完全没影。他没料到文献综述这么难写,到今天才写了这一章的一小半,除了两篇看过的文章没总结,还有三篇重要文章根本还没看。他已经在一个段落纠结了一个小时以上,有一段内容怎么也写不清楚,英文就不是很懂,翻译成中文语序又差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说的都不是人话,写了删删了写,越写心底越冒火。火不断向上窜,从胃里撩动他的喉咙,他得费尽全力压着才能坐住。他坐在火烧火燎的深渊上,瞪着空白屏幕,火下面是一片虚空,无根无基,脚下完全没底。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哆嗦了。他耐着性子想让自己专心一点。

利用不同时期星系团的速度……宇宙常数模型的主要问题……

这时候,阿言推门走进宿舍。

“怎么样了?”阿言轻快地问。

“比你出门时多写了七个字。”阿愁说。

“我说你应该早点写吧。”阿言咧着嘴在笑,“我就跟你说文献综述没那么好写。我原来有一次学期作文,就写两千字的文献综述,熬了两个晚上才写完。我去,那回起了一脸痘。后来我就知道了,这种事就得早点动手。”

阿愁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身子都僵硬了。

他愿意用一切换阿言安静下来。

“我原来也有拖延症。”阿言还在笑,笑得就像扑克牌上的大猫一样,“也爱把什么事都拖到最后。但是自从那次赶完那篇论文之后,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能那样了。其实现在我也管不住自己,但我觉得拖着肯定不好,我现在都尽量早点动手。”他把洗了的袜子歪七扭八地挂在床头的一根绳上,“哪怕最开始什么都干不下去吧。我也肯定是第一天就建一个文档,让自己象征性地写几个字。然后隔几天就逼自己写一点,先写个提纲也就心里有数了。不过我定力还是不行,好多事也都拖到最后。”

阿愁想象着把阿言的脑袋拆下来再安上,像一个拨浪鼓一样摇晃。

床上的阿蛋被阿言吵起来了,坐在床上揉自己的乱发,打了个嗝,双下巴颤了颤。

“我还是愿意最后一天再写。”阿蛋慢吞吞地说,“我得等最后的deadline逼自己一下,小宇宙才能爆发。”

“那样质量肯定不如早点开始弄效果好。”阿言说。

阿蛋从床上爬下来:“不一定。我还是最后爆发效果好,就那最后一晚上最有力量,小宇宙只能烧一晚上就灭了。早弄肯定不行。”

“效果还是不一样的。你先做一个版本,隔两天看出毛病。效果真的好。”阿言说。

阿愁用拳头揉太阳穴,想让自己精神集中。

话还在飘浮。

他用掌根堵住耳朵。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还是能听见。他快要抓狂了。惨白的Word文档上,稀疏可怜的字体在飞。他头晕得很,似乎快要从冒火状态进入冰冻状态。

阿言一本正经和阿蛋辩论:“你不能因为你做不到,就说不好。我也总拖延,但我知道这肯定不好。就好比你不能坚持每天锻炼身体,但还得承认锻炼身体是好的。”

“不对。这种情况下,你就应该相信每天锻炼身体是不好的。”

“靠。”阿言说,“那别人撤你一个嘴巴,你是不是还觉得是好的了?书里写的就是你。”

阿蛋慢吞吞地穿鞋。“吃饭去吗?”阿蛋问阿愁。

“不去了,我要死了。”阿愁说。

“没事儿。你现在抓紧,肯定来得及。”阿蛋说,“要我们给你带点什么上来吗?”

“不用了。”

“要不给你买点包子吧?”阿言说,“或者我们要一锅麻辣香锅,给你留点?”

阿愁快要到极限了,他需要非常努力才不爆发出来。

“没事,不用急。”阿蛋看得出阿愁的坏情绪,慢吞吞地说,“其实温拿跟卢瑟差不多,唯一的差别是温拿拖延到最后一天还胸有成竹的。温拿点儿,啊。”

阿蛋和阿言出去了,只剩下空荡荡臭烘烘的宿舍和阿愁一个人。他什么都看不下去。他一遍遍翻两篇paper,可是第一页的英文就无论如何无法进入大脑。他凝视着英文字母之间的空白,通过空白看入无尽的虚空。他的头脑在虚空中膨胀,变得越来越稀薄。

他焦虑得无法呼吸,快要跳起来撞墙。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失败,整个晚上将这么坐下去,什么也弄不出来。然后明天无法开题,导师和其他请来的老师会非常不快,老师们会嘟着脸坐着,导师会非常下不来台,恼怒中会犀利地讽刺他给组里丢人,然后这两年都会给他小鞋穿。然后他会毕不了业,肄业退学之后只有本科学历,找不到工作,混在北京城,不敢回家。没有女生会看得上他,找不到老婆,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到最后只能流落街头,乞讨时被人拍照转载到微博上:高材生不思进取、咎由自取。

阿愁毫无办法,痛苦不已。他希望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跳出来,把他头脑里的一团糨糊给理清,告诉他什么是MOND模型,模型有几个变种;告诉他宇宙常数和真空能之间巨大的数量级差异有什么意义;告诉他暗能量究竟是什么东西,宇宙为什么要他妈的加速膨胀。他想象自己突然神清气爽,在最后一个晚上小宇宙爆发,奋笔疾书,写下大段大段文献综述,飞速写作,越来越快,最后成功写出五十页文章,赶上开题报告的样子。

他想象自己成为温拿,了解宇宙膨胀的奥秘,拿到天体物理学位,然后跟着宇宙去飞。超出太阳系、银河系、本星系团,进入空旷黑暗的宇宙深处,向四面八方飞速膨胀。

宇宙向四面八方飞速膨胀。

越来越快。

加速。

加速。

加速。

在阿愁和他的所有人类同伴消亡五千万年之后,宇宙的膨胀忽然停止了。

宇宙沉默了片刻,让所有星系获得喘息。

然后宇宙用它专属的语言方式说:“老师,这是我的作业。还来得及吧?”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