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随着星球表面温度的升高,原本的冰原融化成了大海,曾经的沼泽逐渐变成了汪洋一片。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盖房子的材料在泥水混合物中开始自我生长,同时大量吸附周围的泥土。大家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每座房子的“腰”上必须留一圈“裙子”,他们惊叹泰林的高瞻远瞩,而泰林只是微微笑,什么也不说。经过了两个地球月,那些“裙子”终于彼此连接到一起,而且夹杂大量泥土,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搭建了足够的陆地。
100年过去了,开拓者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还有探险流浪的好奇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安居、工作、繁衍生息,小镇慢慢扩大,几千座房子,一万多人口。人们缓慢地飘浮着,从水底挖出泥土和金属,提炼后交给火星来的飞船,换取美食、衣服和其他必要的东西。
朗宁每次在小飞船上俯瞰这片奇特的陆地时,都会由衷地发出一阵赞叹。看那么多或大或小的泡泡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它们圆润光滑,晶莹剔透,五彩缤纷,绵延数公里。房子之间,乳白色的马路组成花朵的图案,镇上零星几处没有填满的地方,露出地下的大海,就像花瓣上清透的露珠。
“……我的激光剑又刺中了两个敌人,在前方打开一个缺口,但敌人太多啦,他们瞬间就又围拢过来,渐渐地,我开始感觉体力不支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要站着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想起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笑容,还有我们一同立下的誓言,我发疯似的挥动激光剑,我的腰上、肩上都受伤了,敌人还在不断地涌上来,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但我就是不愿意向他们屈服,我于是拼尽全力退到舱门口,大喊一声:『为了联邦的光荣!』便纵身跳了出去,溶化在茫茫的宇宙间……”
齐卡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一时间寂然无声,孩子们都还沉浸在他刚刚营造出的激动当中,久久不能平静,谁也没有说话。朗宁注意到,几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好一会儿,激烈的掌声才爆发出来,每个孩子都显得很兴奋。
朗宁微笑着摸摸齐卡的头,递给他一颗糖说;“很好,你会成为勇士的。”齐卡今年十二岁,比一般孩子更喜欢读故事,也常常自己编,正是在他的带动下,每次大家在朗宁先生到来时都会围在一起讲故事,慢慢地形成了传统。朗宁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喜欢看孩子们争先恐后的样子。他带来图书馆,就是希望种下故事的种子。
“我要讲吸血鬼!”帕路塔蹦蹦跳跳地叫着,“那个吸血鬼可真厉害呀,白天总藏到很秘密的地方,晚上就跑出来吃人,谁拿他都没办法,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这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我偷偷地把村子里所有的钟表都弄停了,结果他以为一直是白天,就一直都没有再出来,我们村得救啦!”帕路塔一边说,一边露出得意的笑。
“这办法不行!”一个孩子叫道,“你怎么知道吸血鬼没有自己的手表?你得把他的表停下来才行。”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朗宁不禁哑然失笑。谷神的自转大约八小时,孩子们头上的天空总是在明暗间变幻。因此,谷神的黑夜由人来规定,孩子们并不懂得黑暗与夜的关系。人类知道自己体内的周期节律已经刻写了几亿年,不会很快适应全新的生物钟,于是向太空移民时人为地保留了故乡的节奏,每二十四小时便遮挡出自己的休息时间。或许孩子们每天都暗中盼着钟表停走,这样,时间就停下来,他们可以晚一点上床,可以多玩一会儿扮国王的游戏。
孩子们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们的世界没有月亮,没有山,没有树,也没有小动物。谷神镇是一片没有根系的陆地,孩子们从出生开始就在泡泡里漂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朗宁先生的故事,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小镇太平淡无奇了。
朗宁先生转身回到飞船,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半米见方的玻璃块,放在膝盖上,又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遥控器,嗒嗒地按动了几个键。几秒钟之后,玻璃里面开始出现水波一般荡漾的细纹,荡着荡着化成极小的碎白的颗粒,颤动、弥散、凝聚、旋转,过了一会儿,慢慢出现了辨认得清的图像。这是一台全息影像播放器,尽管谷神的高科技用品不算少,但这样的播放器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
孩子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玻璃里的景象越来越清楚了,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出现在眼前。
“树!那是树林!我看到过照片!”不知是谁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的,那是树,浩瀚的林海,浓密的热带雨林。影像在一条小船上拍摄,河道嵌在雨林里,河水湍急,如巨莽般蜿蜒。河道两边布满了高大笔挺的热带乔木,滴着水的藤蔓在树与树之间盘旋,把树冠纠缠在一起,寻不见根源,也找不到尽头。林子里开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寄生花,铃兰晶莹如绿珍珠,并蒂兰洁白如玉,凤梨花奔放的轮生叶片构造出一个小“池塘”,里面生活着树栖的蛙和螺。画面里还能看到藤黄、天南星和长着十几厘米长刺的棕榈;还有蜂鸟上下翻飞,石鸡为求偶亮出最闪亮的羽毛,美洲豹优雅地卧在巨大的树杈上休息。
孩子们一样事物也不认得,却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回家啦,孩子们,该回家啦!”就在惊叹声此起彼伏时,妮妮小姐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声音总是甜美而温柔,像一杯淡红色的玫瑰露。
“再等一会儿啦!”“妮妮小姐……”“把这一点看完行吗?”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使尽办法软磨硬泡。妮妮小姐一边笑着哄着,一边求助地望着朗宁先生,朗宁站起身,关闭图像,将播放器放回飞船,笑眯眯地取出这一次的存储卡。孩子们起初不情愿,但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乖乖地静了下来,拿到存储卡的迫不及待地插进自己的小红板,恨不得立刻开始阅读。朗宁知道,以他们的阅读速度,不用一百天大家就差不多轮换了一圈了。
看着所有的孩子各自散去回家,妮妮小姐坐在飞船的舷梯上舒了一口气:“唔……”
朗宁先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都安静着没有说什么。天还是温柔的金色,一下子静下来便能感觉微风拂在脸上,一丝凉意。
妮妮侧头看着朗宁先生,老人的面容宽厚可亲,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妮妮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依稀觉得他银白的头发还是那么浓密,额头也依然宽阔润泽,看不出皱纹,于是轻轻地叹道:“您真是十几年都不变老呀。”
朗宁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慈祥地看着妮妮:“你们倒是都长大啦……从小孩子都变成老师了,真快呀。”
妮妮的脸泛起一丝红晕,笑道:“他们比那时的我们活跃多了,我可不怎么会编故事。”
朗宁却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问题。有时候我还会反省自己,不知道鼓励他们编故事是不是有些误导。”
“怎么说?”
“你有没有发觉,不少孩子的故事固然讲得绘声绘色,可是与其说是想象,倒不如说是模仿,很多设想都是书里看来的。”
“可是那些地球上的事孩子们都没见过,想也想不出呀。”
朗宁先生叹口气道:“我就是怕看书多了让他们误会,把想象当成一些符号,好像只有说那些城堡、魔法师还有火星战场才叫故事。妮妮,你知道吗,你们的小镇其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地方,只不过你们离它太近了,就觉得平淡无奇了。”
妮妮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海豚光滑的外壁说:“奇妙不奇妙,也总是有个比较才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是真能让他们出去看看就好了。”
朗宁先生心里忽然一痛,他发觉妮妮自己也还算是个孩子,也同样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却已经承担起那些更幼小的花儿的梦想了。他拍了拍妮妮柔弱的肩膀说:“这次我回火星,一定跟总督说一说,争取接你们一起去转转。地球不好说,但去火星大抵是没问题的。”
听了这话,妮妮突然抬起头来,忽闪着大眼睛说:“您不说我倒忘啦!我爸爸让我来是有正经事的。他想问问您,能不能请示总督,让我们在周围的海里养一些鱼呀?”
“养鱼?……”这样的问题朗宁倒是没想过,他沉吟了一下说,“我帮你们问一下吧,这是个好主意,应该能通过,只要你们自己能控制捕捞。嗯,还可以播撒些水草,也让孩子们看看真正的植物。”
妮妮笑了,脸上两个酒窝,灿烂得就像春天的杜鹃,地球上的杜鹃。她站起来,抖了抖裙子,说:“那就谢谢您了!天不早了,您一定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朗宁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消失在莹白的小路尽头。
朗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回去,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座拱门的阴影里,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想靠近,却踌躇地绕着圈子。他认出那是果果,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朗宁走过去,果果有点不安,两只小脚内扣着,双手紧紧将小红板握在身后,深蓝色的大眼睛亮晶如水,望着他却不说话。朗宁把他抱起来,走到小飞象雕塑下的喷水池,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果果没那么拘束了,他甩掉两只小鞋子,仰起头用细嫩的声音问:“朗宁先生,为什么瑞利先生说天空是蓝的?”
“为什么天空是蓝的?”朗宁先生没想到果果开口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三百年前瑞利问过,但他的意思和果果显然不一样。果果肯定是看了科学百科一类的书,这让朗宁很高兴。他想了想,说,“瑞利先生年轻时很聪明,也很有钱,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庄园,所以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找工作,而是自己买了很多仪器在家里做实验,然后看着花花草草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天为什么是蓝的』?”
“对。当时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这个,在他们看来,天就应该是蓝的,没有为什么。”
“可是,天是金色的呀。”
“那些人从来没出过地球,哪里知道还有别的天呢?只有瑞利一个人发现,天空的颜色和天上很高的地方的一些小颗粒有关系,太阳光本来是一束,遇到它们就铺散到四面八方啦,颗粒大小不一样,天的颜色也不一样。”
“那我们头顶上也有吗,那样的小颗粒?”
“有呀。100年以前原本没有,那时候天都是黑的呢。后来人们在天上铺了一层小球组成的薄膜,结果天就变成金色了,多漂亮。”
“原来如此。”果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朗宁忍不住莞尔。
果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给天上换各种不同的小颗粒,这样,每天就可以看见不同颜色的天空了。您说对吗?”
那一瞬间,朗宁先生忽然觉得心里很湿润,就像清晨的草地挂着露珠。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梦想,却梦想着头上七彩的天空。他慈爱地抚摸着果果柔软的卷发,说:“对,当然对,以后我们可以把天空换成你最喜欢的颜色。以后海里会有鱼,还会有各种柔软漂荡的水草。以后我们还能一起坐着小飞船飞到火星去玩。你喜不喜欢?”
果果像是听得呆了,紧紧地抿着小嘴,瞪着朗宁先生看,睫毛轻轻颤动,眼睛却连眨都不眨一下。半晌,他才说:“是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吗?”
朗宁先生笑了,他把果果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说:“当然是真的。你说,我们把小飞船造成什么样比较好呢?小飞象这样好不好?”
“夜”已经来了,房子里升起了彩色的帘幕。一老一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喷水池旁,弯弯的喷水池反射着天空的色彩,就像一轮金色的月亮嵌在地上。
火星
从遥远的高空眺望,火星北半球也像是拥有一片碧蓝的大海,波澜壮阔,绵延数千公里。不过,这样的图像不会持续太久,随着飞行高度下降,连绵的大海会碎成无数小块,碎成大小不一的湖泊和交叉纵横的河流。远远望去,宛如一张密集编织的网,波光盈盈点点,如亮片洒满网的格点。
这样的画面会一直持续到距地面八千米的高度,那个时候,眼前的蓝色会再一次破碎,这一次将不会碎成任何形式的水面,而是许许多多形状规则的小块,错落起伏,井然有序。
那是屋顶,城市的屋顶。
火星的屋顶都是巨大的硅电池板,在这片广袤的红色平原上生存,阳光是唯一坚实的依靠。没有化石燃料,没有树,也没有取之不尽的重水,人们展开一片片屋顶,像一双双翅膀拥抱着头顶的光芒与热量。城市在翅膀的庇护下成长起来,像几眼孤单的泉汇成连绵的海。
能量的承载终究有限,翅膀无法供应太高的建筑,因此城市始终没学会飞扬跋扈。火星的房屋就像一个个剔透的晶格,钢骨架和玻璃幕墙拼搭出奇妙的形状组合,色调清凉,线条流畅而简洁。火星的城市是一张处处连通的大网,相邻的建筑彼此相连,群落之间,透明的管状公路如丝般阡陌纵横。没有人能在城市以外的空气里自由呼吸,尽管释放岩石中的二氧化碳使大气厚度增加,但氧气却仍然稀薄得可以忽略。人们一直在玻璃下仰望天空,城市就这么铺陈开来,从水手谷到北极冠,顽强而缄默,铺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在海洋中寻找应当落足的小岛,即使对朗宁这样轻车熟路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在低空盘旋了四五圈,才最终找到普洛斯区的小型停机坪。停机坪缓缓向两侧滑开,他的小飞船无声地降落进去。
普洛斯图书馆是南部十五区中最大的一个,朗宁先生每次都在这里更新自己的书库。这一次,他特意选了许多关于海洋和植物的书,有童话,有百科,也有地球孩子的创作,他在触摸屏上预览了很久才按下“选定”,整整一大盒存储卡从传送带口滑行出来。
朗宁转向信息中心,点击了生命技术园转基因植物第五实验室,屏幕中一个黑色头发的女孩从小池塘边站起身来,朝他笑了笑。
“基因五号实验室。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朗宁欠身向她致意,简要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女孩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说:“您这可问得巧了。别的植物可能很难办,但各种淡水水藻绝对没问题。这可是我们实验室这两年最主要的研究方向呢。”
朗宁很惊喜:“哦?是准备大规模种植吗?”
女孩说:“具体背景我知道得也不多,大概是政府的项目。您知道,空气里如果没有氧,一般树木都不能活,所以政府想重点发展厌氧藻类,希望以后能改善空气成分。”
正该如此,朗宁想,他比了一个赞许的手势说:“这可是好事。什么时候开始种植呢?”
女孩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说:“其实技术方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池子里的模拟实验也都通过了,但就是听说合适的大片水域还没找到,所以暂时没有计划。”说到这里,她歉意地笑了一下,“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是今年选课才到这里的。如果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或是想要提取样品,明天这个时候莉丝老师就会在了,您跟她说就可以了。”
朗宁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切断了画面的连接。
从图书馆出来,朗宁先生径直来到汉斯先生的家。二层小楼并不豪华,看上去与一般居民区的房子没什么不同,只有门前水滴形的小广场彰显着屋子主人的身份。小广场的穹顶足有十米高,水滴的弧形一侧均匀散列着五个隧道车入口,而另一侧则通向总督府红色的正门。
为朗宁开门的是路迪,汉斯先生的孙子。他穿了一身薄薄的金属防护服,样子颇为滑稽。看到朗宁,他吐了吐舌头,笑道:“还好是您,要是被教育部的拉克大叔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又要大呼小叫了。”
“小鬼,”朗宁笑道,“屡教不改。这回又折腾什么呢?”
路迪眨眨眼睛,说:“一个小玩意。您来看看就知道了。”他边说边向里面挥挥手,朗宁跟着他走上楼梯。
“你爷爷不在家吗?”
“去平泰的灾区了。这回的损失挺严重的。”
“灾区?平泰又遇到风暴了?”
“您还不知道吗?上个星期的事,中心风力有十级呢。还好来得快也去得快,要不然不知道得倒下多少房子。”
朗宁轻轻叹了口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火星暴烈的风沙曾在整月席卷整颗星球。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把世界建成绵延广阔的复杂网络,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城市只有彼此支撑,才能避免如水滴般蒸发的命运。即便是这样,国度的边缘也依然时常被掀起,撕扯出不规则的边边角角。
朗宁跟着路迪来到他的活动室,这是整座房子最大的一间,通透而视野开阔。朗宁觉得每一次来,这个房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有时会竖起顶天立地的玻璃罩,有时会在整个地板上铺满沙子。这一次,房间里格外凌乱,仿佛某件机器刚被肢解,各种仪表、零件和金属外壳随意地散放在房间的一侧。
“您来看这个。”路迪站在一个金属罩旁边,手中举着一顶奇怪的头盔,仿佛20世纪初飞行员的装备。
朗宁把它戴在头上,从金属罩的小窗口向里面望去,视野中的小屏幕上能明显地看出一只蝴蝶的图案。
“是哪个波段?”朗宁多少猜到了头盔的用途:将高频电磁波转换成可视化图像。
“X射线。能看清吗?”路迪问,声音很兴奋,“原来的CCD角分辨不太好,改装成这么小就更难定位了。”
朗宁又仔细看了看画面中的图案,说:“这还叫不清楚吗?”他说着,摘下头盔,满脸笑意地盯着路迪的眼睛,道,“小家伙,你这CCD是从哪儿来的?这种角分辨已经不是一般医疗仪器能达到的了。”
路迪挠挠头发,笑容让小鼻子微微皱起来:“上个月YXT-4上天了,PXA不就正式下岗了吗……”
路迪说的都是火星发射的X射线太空望远镜。火星的空间技术一直很先进,几百个观测站在外空轨道长期运行。朗宁敲敲路迪的小脑袋,问:“那你又是怎么偷来的?”
路迪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今年不是选了斯密教授的课吗?因为表现得太好了,他就把那些回收的旧零件送给我当礼物了。”
火星的孩子从8岁开始就可以自由到各种机构、研究所、学校和艺术中心选修自己喜欢的课,路迪今年就选了宇航中心的三门天文学课程,而斯密教授刚好就是高能卫星项目的首席科学家。
“原来是有预谋的。”朗宁也呵呵地笑了。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总能给他一些惊喜。
“才不是呢!”路迪扬扬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是想参与将来的大宇航呢!”
“大宇航?了不起!不过,你就不怕遇到绿毛外星人?”
路迪撇撇嘴说:“您当我是地球那些无聊的小孩随便乱说吗?我是说真的呢。斯密教授说,最迟明年,远征计划就要重启了。”
“真的?”这个消息让朗宁颇为惊喜。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过远征这个词了。
朗宁的思绪于是回到四十年前,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和汉斯一起并肩飞翔的日子。他们曾一起飞翔在两万米的奥林匹斯山下,开火、防御,追击、躲避。那已经是漫长战争的晚期了,他们曾一同躲在奥斯东环形山的山坳里,看着漫天风沙,梦想战争结束后的生活,梦想未来的城市,梦想遥远的宇航时代,就像今天的路迪一样,眼中写满了希望。
门厅的音乐声忽然想起来,将朗宁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路迪开心地叫道;“爷爷回来了!”说着便一蹦一跳地跑下楼去。
汉斯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高大挺拔,一身式样古典的白色制服,这意味着他刚刚参加了公众集会。他的神情依然雍容而沉静,深褐色的头发和胡子也依然整齐,见到朗宁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拍他的肩膀,但朗宁却明显地感觉到,汉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疲倦,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更加深陷下去。
朗宁跟随汉斯来到小客厅。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小房间,浅蓝色的玻璃将远方的峭壁裁剪成狭长的画。他俩坐下的时候都长舒了一口气,宽大的沙发按两人的身形调整了角度,饮水机送出一壶热气氤氲的奶茶,弥漫着淡淡的印度香料的味道。
汉斯为朗宁斟好一杯茶,说:“你的邮件我收到了。昨天我和教育部联系了一下。”
朗宁打断他:“你最近要是太忙了就过些天再说吧,这些事都不着急。”
“你听我说完。”汉斯眼睛望着窗外,声音很平静,“其实谷神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了。这几天你去问问,看他们愿不愿意让孩子们到火星上来上学。我已经和拉克部长打好招呼了,如果他们同意,过几天我就把正式的政府邀请函寄过去。”
这个决定是朗宁没想到的,他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汉斯微微点点头,但声音里仍旧没什么表情:“至于另一件事,我想就算了吧。养鱼和植水草恐怕没什么必要,食品方面,我会吩咐运输队多增加一些种类的。”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朗宁说,“这件事其实不完全是食品的问题,而主要是孩子们的梦想。汉斯,你要是也看见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就像我们小时候……”
“朗宁,”汉斯打断他,直视着朗宁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喜欢谷神星那些孩子们。我也喜欢。不过,梦想这个词不是那么好说的。做梦谁都可以,但实现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朗宁叹了口气,他知道总督有总督的立场。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道:“灾区那边怎么样了?”
汉斯默默地将杯子放到一旁,按下小茶几侧面的紫色按钮,茶几的白色渐渐隐去,光滑的桌面亮出照片和文字。“你自己看吧。”汉斯说,“没有海洋和植被,恐怕沙暴一时半刻还对付不了。”
朗宁一边俯身浏览着那些数据和资料,一边问:“地下水勘测还是没有结果吗?”
汉斯摇了摇头,靠回大沙发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希望很渺茫了。”
朗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能看出汉斯目光深处写着的忧虑。总督要面对和处理的问题,是当初火星开拓者们所不曾预料的。人们那时捧着河道和峡谷的照片踌躇满志地登上这片土地,满心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大规模地下水源,然而至今,火星庞大的城市网络仍然依靠着北极冠融水顽强支撑。
朗宁有些黯然。火星是一片倒置的国度,这里有着精确的自动控制,高速的隧道交通和不断更新的生物技术,然而这里的人们却始终在为生存而斗争,始终为阳光、空气、绿树和水默默斗争,用尽一切努力。
八天后,朗宁再一次坐进通向总督府的隧道车。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又会再来。
隧道车灯光明亮,音乐柔和,但朗宁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一直回忆着两天前在谷神星上的谈话,回忆着泰林镇长洞彻的笑容和淡淡的言语。
“终于要来了啊。”那时泰林镇长擦拭着前几任镇长的照片,照片里的笑容一片和煦。
现在朗宁回想起整个事件,感觉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明显,而自己只是后知后觉。朗宁想,或许泰林家族比谁都更清楚小镇何去何从,因而镇长心里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提出养鱼的请求作为试探,而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决提案,却主动接所有孩子到火星上学。所以一切都很明白了。